论《周易》卦爻辞的文学价值,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周易论文,卦爻论文,价值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周易》卦辞和爻辞是对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所蕴涵意义的确切界定,即对这些卦体爻符所代表的物象内容、人事现象及其占筮效用所作的文字表述,所谓“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圣人之情见乎辞”(《周易·系辞》)。尽管“其旨趣都在于指示吉凶”(高亨语),而它们所反映当时时代的社会生活还是相当广阔的,如郭沫若所云三大类十二项[1]。且其文笔凝练,手法讲究,思想深邃。它们是我国上古社会文史哲学合璧的结晶[2],是“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形象直觉思维与据象占断、“定之以吉凶”的逻辑推理思维相互并用的产物,是商周人民社会生活经验与《易》辞作家象、数、理、占智慧相与渗融、互为结合的典要。从文学艺术,从中国古代文学溯源角度来观察与分析,可以发现,这部古老而费解的《易经》,实际上蕴藏着一个令人惊讶的艺术世界,可谓爻辞备诸体,卦象纳诸法[3],词汇精美,意象灵动,“适供词人之寻章摘句,含英咀华”[4],显示出令人敬重的文学史地位。
一、诗歌之雏型
卦爻辞中蕴含着诗歌,这已成为《易》学研究领域人们的共识[5]。然而,究竟怎样的语句就算诗歌,其数量到底有多少,看法却很不一致。有的学者将一些对偶句、或散体描写的短语都笼统视为诗歌,如“君子豹变,小人革面”(《革·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屯·上六》)等等,笔者以为不甚妥当。诗歌最基本最外观的要求是其结构形式:句式整齐,语言精练,有比较明显的节奏和韵律,全诗至少四句以上(参见郭沫若《论诗三札》《论节奏》);内容上一般以“言志”、“吟咏情性”、抒发主体情感为主;艺术上则追求意象或境界的创造(参见陈良运《中国诗学体系论》)。以此标准衡量,上引爻辞短语似不宜以“诗”名径称。但我们仍然可以从《易经》中找到诗歌,它们当之无愧,不过数量有限。例如: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中孚·九二》)
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明夷·初九》)从内容结构和表现形式上看,可说它们与《诗经》作品并无二致,皆以诗歌特有的比兴手法描绘形象,创造意境。“鸣鹤”写禽鸟同类应和,相与为欢,悠然自得,以兴起主人公“我”邀请对方同席共宴的友好情意,表达一种和谐、欢愉的情感,当视为朋友宴饮诗。据《周易·系辞上》载,孔子读罢此诗,曾引申发挥,大言至诚感通之理,谓言行为“君子之枢机”,“荣辱之主也”,“可不慎乎!”而郭沫若则试图将其释为恋歌:“‘吾与尔’假如我们更大胆地解释成一男一女,那会怎样呢?……那会是怎样一首有趣的恋歌呢?”(《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可见此诗影响非浅。“明夷”爻辞描写飞鸟力倦神疲,掩翅低垂,以兴起“君子”旅途疲惫,饥肠辘辘,抒发一种悲郁、伤感的情怀。王弼《周易注》以为“君子远难,绝迹匿形,不由轨路,怀惧而行,饥不遑食”,故可视为君子避难歌。这两首诗喻象生动,形式谐美,意味隽永,它们同《诗经》中的《小雅·鹿鸣》、《邶风·燕燕》颇为相似,而无重章复沓而已。如《燕燕》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其“于”字的用法,其借飞鸟以喻远行的构想,可谓如出一辙。故宋人陈骙《文则》曰:“使入《诗·雅》,孰别爻辞!”
需着重指出的是,卦爻辞中的“诗歌”多数并不好辨认,并非如此简明隶居于某一爻符之下,而是被爻题所拆散,被《易》辞作者用判词断语穿插其中,弄得面目不清。因此必须先行做一种复原工作,把被拆散的集中,把非诗歌的判断词语剔除,然后才能进行分析和评价。当然,不仅是诗歌,复原之后也可能出现其他文学样式,或显露其他创作技法。尽管这种复原工作是比较困难的,因《易》辞文本的象征性和主体思维的跳跃性,亦因接受者《周易》学养和理解角度不同会出现不尽一致的结果,甚至言人人殊,但我们仍然要朝这个目标去做,只有这样,才能对卦爻辞与文学关系有一个较为全面、较为彻底的认识。兹引《咸》卦为例,试为文学复原并略作阐释。
《咸》卦文本
咸:亨,利贞。取女,吉。
初六:咸其拇。
六二:咸其腓。凶,居吉。
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
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九五:咸其脢。无悔。
上六:咸其辅颊舌。
文学复原
咸其拇,咸其腓。
咸其股,执其随。
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咸其脢,咸其辅颊舌。
“凶”、“居吉”、“往吝”、“悔亡”等判断词语剔除后,再将其合并,可以看出这是一首以三言为主的杂言诗,共四行八句,以“咸”字为旨意贯穿始终。它的内容古今学者倒有比较一致的看法,以为言男女交感,即夫妇房事生活。依古注,此卦为“下经”第一卦,是“明人事”的。孔颖达《周易正义》曰:“此卦明人伦之始,夫妇之义。必须男女共相感应,方成夫妇。既相感应,乃得亨通……感应之正,即是婚媾之善。”(《荀子·大略》云:“《易》之《咸》见夫妇。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荀子后几句话是就《咸》卦卦象而言的,其下封为“艮”,代表山,也代表少男;上卦为“兑”,代表泽,也代表少女;“艮”在下而“兑”在上,故云“以高下下,以男下女”。“咸”字释为“感”,即因触摸、抚爱而有所感应之意。“拇”者,足趾也;“腓”者,小腿肚;“脢”者,背脊也。如是此诗不难理解。大意言新婚之夜,新郎自下而上,轻缓抚摸新娘脚趾、小腿、大腿,摩挲其背部,亲吻对方脸蛋、嘴唇、舌头,以求“感应”;新娘当然亦有所表示,所谓“执其随”、“朋从尔思”云,即款曲相从,任夫自然,遂夫所愿之意。王弼《周易注》云:“进不能制动,退不能静处,所感在股,志在随人者也”,谓新娘兴奋,已失自控,一任新郎所为。“憧憧往来”者,言二体往来“运动”以求相应。《周易正义》曰:“始在于感未尽,感极惟欲思运动以求相应。”“憧憧”,摇曳貌。可说这是着意描写少男少女新婚之夜如何“感应”、“亨通”,如何互为亲悦的文学作品,堪称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房事诗[6]。写得古朴率直,无矫揉造作之嫌,反映出华夏先民对两性之爱健康、纯朴的情感态度,是一首并不多见的商周之际的民间创作,来源于人民的现实生活。在此,有必要表明本文一个与之相关的重要观点:即《易》辞作者并非必然就是《易》诗作者;可以认为,《易》辞作者汲取了民间创作养料,有针对性地把民间诗句拆开,作为爻符之文辞,配上断语,以纳入易卦体系,指示某些占理。这样,原来的民间文学作品被改变了性质。因此,当我们对卦爻辞进行文学复原研究时,便不应被判词断语和爻题爻位所囿而被牵着鼻子走[7]。
再举一例,如《渐》卦,剔除“无咎”、“利御寇”等判词后,文学复原为: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
鸿渐于磐,饮食衎衎。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
鸿渐于木,或得其桷。
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
鸿渐于阿[8],其羽可用为仪。
“鸿”即大雁,“渐”谓飞行而渐进,由低往高处栖息:“干”(水边)→“磐”(大石)→“陆”(高地)→“木”(树上)→“陵”(小山)→“阿”(高山)。此诗大体以鸿雁所居不同处境象征人事情状之变化,艺术上属于诗歌比兴手法;尽管其句式不算整齐划一,然其内容之关联、结构之整体性则是显而易见的。鸿飞所历,由低渐高,由近渐远,秩然有序,后人借此以喻仕进,或引申为守正自持、循序渐进之理,皆着眼总体内容为言。所以,我们有理由突破爻题所限与判词所扰,视之为一首完整的诗歌作品。
《易经》中不仅存在基本成型的诗歌,而且在四句以下的简短描述中也成功运用了比喻、象征等手法,从而使其语言熠熠生辉,富有诗意。如《大过·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言一株枯萎干瘪的杨树,经春见细雨滋润,犹然孕吐出饱蕴生机的嫩芽;一个孤独寂寞、百无聊赖的老汉,竟时来运转,意外娶到了一位年轻可心的娇妻。这是多么令人欢欣、振奋的事情!故筮遇此爻者,于所问之事没有不顺利的。作者如是取象,可谓生动形象,令人浮想联翩。陈琳《止欲赋》有云:“忽日月之徐迈,庶枯杨之生稊”,借此爻辞表达了一种晚节有成、否极泰来的希冀。此外又如《坤·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说某人处世,从不多事,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好比口袋被绳索束扎一般,这种人既无所指责,也无所赞誉。《小畜·九三》:“舆说(脱)辐,夫妻反目”,用车轮辐条散脱解体,比喻夫妇感情破裂,反目离异。如是语言,皆以喻胜,文学色彩鲜明。是以陈骙《文则》曰:“《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
此外,押韵技巧的运用,也使卦爻辞音调铿锵,增添了诗歌的韵味。如《归妹·上六》: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
“筐”与“羊”押韵,属上古“阳”部韵;“实”与“血”押韵,属“质”部韵。这种隔句穿插的押韵方式,古诗中称为“交韵”,读起来很为上口。又如《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其中“邅”、“班”为韵,“寇”、“媾”为韵。再如《坤》卦爻辞先后出现“履霜”、“直方”、“含章”、“黄裳”等词汇,其韵脚皆属“阳”部,一韵到底。前文所引“鸣鹤”、“鸿渐”之诗也都叶韵。这说明《易》辞作者已经有意识讲究语言表达的音色美,属于一种自觉的艺术创作手法,询属难能可贵,是为“《易》文似诗”的重要原因之一。
《周易》卦爻辞中的诗歌及其表现形式,对稍后周代民歌的蔚起和四言句式的定型以及赋比兴手法的成熟运用,无疑具有垂范、引导作用。《易》之诗结构单纯,造语古朴,旨在取象以明理;《诗》之诗重章复沓,篇幅延长,语言圆润,意蕴丰富,重在美刺以述民志。因此,卦爻辞诗歌当视为“三百篇”之先声,视为我国诗歌史上继原始歌谣之后而出现的第一批书面作品,具有肇端创始性质,理应得到足够重视。
二、散文之萌芽
从散文特征看,卦爻辞虽大多比较简短,但一般语意明确,句子完整,表现形式富于变化,客观上运用了叙述、描写、议论、抒情等写作手法,显得灵活、生动、而富有形象性。譬如《姤·九五》爻辞用叙述笔法记载天空中偶然出现的一次奇怪现象:“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说一个类似瓜状的物体,外面好象用柳条编扎着,闪烁着光明,从天上降落下来。这大概是古代先民看到的一次飞碟之类的不明飞行物,《易》辞作者记录下来,把它作为《姤》卦九五爻符的物象。刘大钧《周易古经白话解》说:“笔者疑此爻恐记录了一个古代故事。人们看到一个盛瓜的柳条器似的物体,包含着光明,自天而降。由爻辞记录的内容看,很象是对一次不明飞行物的记录。”[9]且卦名《姤》有“相遇”之义,《易》辞作者或许以此爻辞记载人类与外星来客千载难逢之罕觏,并非没有可能。个中有比况,有作者的主观感觉,是一种文学笔法。又如《需·上六》,其辞曰:“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谓某人走进自己居住的土室,突然来了三位素不相识的外地人,主人甚为惊恐,未知他们意欲何为,乃小心谨慎,以礼相待,终未发生什么意外。这样的内容,很可作为卜筮者断占联想、触发灵感的依据。然其叙述则亦可谓有条有理,符合生活逻辑。
再看描写,《鼎·九四》云:“鼎折足,覆公,其形渥。凶。”鼎是古代的一种烹饪器,三足支撑。此言“鼎折足”,说其中一足断了,这样重心不稳,倒在地上,将鼎内食物泼了出来,溅到某王公大人身上(“覆公”,,八珍之膳,鼎之实也),弄得十分难堪。从散文表现手法看,这属描写,勾画了鼎折覆公的一刹那尴尬场面。文字精练,寓意深刻。孔子读后,把它视为“力少而任重,德薄而位尊”的一种比喻和象征,同用人不当的社会现象联系起来。[10]此外又如描写人的悲哀:“出涕沱若,戚嗟若”(《离·六五》),描写马的颜色:“贲如皤如,白马翰如”(《贲·六四》),描写龙的争斗:“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坤·上六》)等等,其语句皆简洁整饬,注重形容,有一定的形象感。
议论,是《周易》古经的强项,作者可谓行家里手,不少爻辞造语精辟,富蕴哲理。如第一卦《乾·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言君子白天健强振作,勤奋不懈,夜里反躬自省,常存戒惧之心,似危险随时要发生一般;如此,(位虽偏中[11])可以无过失。《恒·九三》云:“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说人要是没有恒心,不坚守德操,朝三暮四,翻云覆雨,则难免遭受他人羞辱;若筮遇此爻,于所问之事亦难以成功。《论语·子路》记载孔子曾对此爻爻理予以首肯,对无恒之人表示鄙夷。有时,《易》辞作者也针对当时具体的人物和事件发表议论,给人以生活真实感。如《归妹·六五》曰:“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说殷王帝乙的女儿出嫁,其穿着打扮竟不如那些陪嫁的媵妾漂亮。顾颉刚曾说:“倘使加以猜想,或者文王对于所娶的適夫人不及其媵为满意。”[12]《易》辞作者如是议论,大有买椟还珠的讽刺意味,其褒贬倾向可见。又如《蒙·六三》云:“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所谓“金夫”,疑指财多而德薄之男子,朱熹《周易本义》曰:“金夫,盖以金赂己而挑之,若鲁秋胡之为者。”此爻辞意谓:不要娶那个女人为妻,她见了有钱的男子便不顾自身体统(“不有躬”),娶回家也没啥好处。这样的议论,很可折射出《易》辞作者所处社会的夫妇伦理观念及道德规范内容。故唐孔颖达《周易正义》疏曰:“为女不能自保其躬,固守贞信,乃‘非礼而动’;行既不顺,若欲取之,无所利益。”
卦爻辞中偶尔也出现抒情语句,有的以第一人称直抒胸臆。如《井·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说井水已经掏治洁净,然而人们却不肯饮用,这真令我伤心啊!很显然,流露出一种不满和愤懑的情绪。个中的“我”,恐怕还是一位“修己全洁”、怀才不遇的贤士,有人甚至谓为“微箕之伦”[13]。司马迁曾以此爻辞替屈原抱不平,訾议楚怀王“不知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又如《艮·六二》云:“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说小腿麻木了,抬不起来,心里真不痛快呀!可谓童言无忌,嗔态可见。有时,《易》辞作者也以第三人称立场描写一些振奋、喜人的场面,洋溢着抒情气氛。如《中孚·九二》:“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终于打了大胜仗,俘虏了敌人,战士们激动异常,有的兴奋地擂鼓,有的纵情地高歌,有的掉下了欣喜的泪水,有的干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放松歇息;抒发了胜利的喜悦给人们带来的无比快感。
综上可见,《周易》卦爻辞事实上已运用了散文创作的多种表现手法,加上它语句简洁,遣词精当的行文特点,从而奠定其为我国古代散文萌芽的文学史地位。它不像《尚书》那样佶屈聱牙,艰涩难读,而显得明快、洗练与生动,并对后来孔子撰写《春秋》颇有影响。《春秋》惜墨如金,寓褒贬于微言大义之中,这与《易》辞言简意赅、据象断占的体式风格是一脉相承的。故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中》评《易》辞笔法云:“一字谨严,甚于《春秋》。”
三、寓言之胚胎
寓言是一种含有讽喻或教训意义的短小故事,多用借喻手法写成。它盛行于战国时期,诸子散文中的寓言创作取得了丰硕成果。然而,这种业已独立的文学样式之胚胎,同样可以追溯到较战国早六七百年的《易》辞时代。换言之,即《周易》卦爻辞中已经出现最初、最原始的寓言,凡十余则,它们以极为简短的语句叙述了一个个微型故事,寄寓着作者对种种社会生活现象和自然现象的看法、态度和哲理性思考。兹撮要论列于下,并试为命题,以引号区别。
“羝羊触藩”: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大壮·上六》)
一头公羊自恃身强力壮,冒然朝篱笆撞去,结果双角被竹片卡住,欲退,退不了,欲进进不去。从寓言教益讲,这条爻辞告诫人们一个简单道理:行事不可莽撞,不可自恃其强、骄人傲物,否则将陷于进退维谷、前后两难之困境。所谓“无攸利,艰则吉”,是说求占者若筮遇此爻,于所问之事将不顺利,需经历艰难曲折之后才能转为吉祥。这是《易》辞作者对该爻下的断占之词,属于据象推理的逻辑判断。
“即鹿无虞”: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屯·六三》)
此言某人偶然发现一头野鹿,遂拼命追赶,急欲擒获,可结果鹿没追上,自己倒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寻不着回家的路。何以如此呢?因为他“无虞”,即没有山林向导的帮助。作者接着议论:聪明人在这种场合下会权衡利弊,与其盲目追求,不如放弃算了(“君子几不如舍”);再往前赶,后果将更糟(“往吝”)。很显然,它同样说明某种事理:欲干一件自己不熟悉的事,应向内行请教,求得帮助;还要审时度势,自知可否,不可仅凭主观欲望行事,徒取恨辱。故古人云:“《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三国志·陈琳传》),“君子之动,岂取恨辱哉!”(王弼语)
“负乘致寇”:负且乘,致寇至;贞吝。(《解·六三》)
这话虽只有八个字,寓意却很深刻,引起了诸多评议。此言某人乘车出远门,随身携带不少财物,因恐丢失,乃把贵重物品打成包袱,片刻不离背在身上,结果出现一种异常现象:负重乘车。人们乘车本图轻便,可这人恰恰相反,因而很自然引起强盗注意,半路把他的财物给抢走了。这是一个沉痛教训。《象传》议曰“负且乘,亦可丑也;自我致戎,又谁咎也!”认为此人愚不可及,咎由自取。孔子也感叹道:“作《易》者其知盗乎?……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易》曰:‘负且乘,致寇至’,盗之招也。”(《周易·系辞上》)盖谓人之处世当谨慎持重,不可掉以轻心;如女子妖冶轻佻,易招男人邪念之欲;财货积藏不严,露泄于人,易招盗贼起心抢窃;其道理与“负乘致寇”无异。
“伏莽升陵”: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同人·九三》)
这是说两军作战,甲方埋伏军队于茂密草丛之中,伺机攻敌于不备。许久之后,乙方军队仍未出现,埋伏的将领耐不住寂寞了,竟轻率溜出,爬上高岗了望,以观前敌,结果被乙方发现,暴露了目标,贻误了战机。此后数年,该军便一蹶不振,打不了胜仗。这则寓言告诉人们,不惟军事作战需持之以恒,有始有终,大凡欲成就一项事业,都得贯彻初衷,坚持到底,不可半途而废,前后矛盾,否则将一事无成,或功败垂成。
《周易》卦爻辞中类似寓言还有一些,如“眇跛履虎”(《履·六三》)、“牛革执豚”(《遁·九三》)、“井谷射鲋”(《井·九二》)、“贲趾舍车”(《贲·初九》)、“丰屋无人”(《丰·上六》)等等,大抵语约义丰,寓意深刻,体现出《易》辞作者的聪明睿智,反映了商周先民对物情事理的深刻洞察力。《周易》中这些寓言胚胎,为战国时代寓言文学的成熟与勃兴奠定了基石,产生了不应低估的影响。故章学诚认为战国文章之所以具有“深于取象”的特点,正得益于《周易》的教范,他说:“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此《易》教所以范天下也。”(《文史通义·易教下》)
四、小说笔法之滥觞
小说的基本特征是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表现完整的故事情节,描绘复杂的客观环境,展示矛盾冲突,广泛深入地反映社会生活。《周易》卦爻辞语句简短,且受判词断语的掺杂割裂,自然达不到这种要求。但是,小说常用的一些笔法,像场面描绘、情节叙述、人物神态与心理刻画等,在《易经》中也还是可以找到。换言之,《周易》卦爻辞虽不好说是小说这种文体的直接源头,但却堪称小说艺术笔法之滥觞,有的甚至像超微型小说,写得颇有情趣,兹论列于下,例如《困·六三》爻辞:
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这是叙述某人因故被迫困厄在岩石、蒺藜之中,或许是躲避战争吧,结果手脚、衣服都被荆棘挂破了。许久之后,待敌人走了,战斗结束了,才踉踉跄跄、饥寒交迫地回到家中;一看,屋里空无一人,妻子不见了!这条爻辞有一定的情节叙述,有主人公的简要活动,“困”、“据”、“入”、“不见”都属人物动作和感觉,且构想了出人意表的结局,造成悬念,令读者对主人公命运加以猜想。而最后的“凶”字,很显然是《易》辞作者为了占筮需要而对这条爻符和爻辞所作出的判占之词。
再看《睽·上九》,竟属小说中的心理、梦幻描写:
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脱)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
《睽》卦从字义讲,是乖异不合的意思。其卦象上为火,下为泽水(),古注谓为“无相成之道”。“睽孤”是说某人既乖异,又孤独,无亲无友,郁郁寡欢,于是神情恍惚,产生种种离奇幻觉,就像生活在梦境一般。他似乎看见一头猪,满身污泥,朝自己冲来(“见豕负涂”,涂,泥土);突然之间,又出现一车鬼怪,张牙舞爪,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载鬼一车”);于是他赶紧操起弓箭,朝它们射去(“先张之弧”);一箭过去,说也奇怪,那些鬼怪和那头脏猪倏地不见了,变成了一大群人,他们干什么来着?定睛一看,原来他们不是强盗,而是来结亲的队伍,是心中朝思暮想的佳丽,正主动上门来和自己成亲呢(“匪寇婚媾”)!于是这位“睽孤”男子急忙扔下了箭,满心欢喜,冒着细雨迎了上去(“往,遇雨则吉”)……我们看,这实在犹如一篇意识流梦幻微型小说,将“睽孤”者的潜在心理和下意识活动描绘得活灵活现,将他孤独中的恐惧与猜疑,性格中的怯弱与抗争,梦境中的希冀,性意识的企盼,都十分成功地再现出来了。王弼亦不自觉地从情节发展过程为之注曰:“见豕负涂,甚可秽也;见鬼一车,吁可怪也,先张之弧,将攻害也;后脱之弧,睽怪通也”;[14]程颐则评论曰:“鬼本无形,见载之一车,言其以无为有,妄之极也。”(《周易程氏传》)是故本文称《易》辞运用了小说创作的艺术笔法,盖有所据,不为妄言。
卦爻辞中偶尔也出现人物神态描写,如《震》卦卦辞:
震: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意思是,《震》卦表示雷动,象征人事亨通顺利。当春雷骤然响起之时,威力万钧,震撼长空,令人惊恐。一种人吓得直打哆嗦(“震来虩虩”, 虩虩,恐惧貌);另一种人泰然自若,神态如常,依然谈笑风生(“笑言哑哑”,哑哑,笑语之声);第三种人(旧注谓为“长子”,或谓“主祭者”)正在用汤匙舀酒,此公镇定肃敬,虽炸雷震惊百里,然手不发抖心不颤,汤匙里的酒并未因此而泼出一滴(“不丧匕鬯”,匕,匙也,鬯,香酒)。这几句卦辞从文学角度看,实际上描绘了人们在特定场合下的不同神态,且以对比方式展示于读者面前,堪称“绘声绘影之作”(郭沫若语)。孔颖达《周易正义》疏曰:“震之为用,天之威怒,所以肃整怠慢;故迅雷风烈,君子为之变容。震之来也,莫不恐惧,故曰‘震来虩虩’也;物既恐惧,不敢为非,保安其福,遂至笑语之盛,故曰‘笑言哑哑’也。”其意亦谓“虩虩”、“哑哑”为写人神态,摹人声貌,属《易》辞作者的文学艺术笔法。
此外,以第一人称进行人物心理刻画的也有,如《蒙》卦卦辞: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
从内容看,“我”是一位卜官,却替人释疑决事、预测吉凶者,古称“日者”或“方士”,今俗称“算命先生”。卦辞意谓:并非“我”有求于那个蒙昧无知之人,是他主动来找“我”的。“我”已替他占筮过了,可他竟然不信,要求重新起卦,这怎么行呢?重复占卦是对神灵的亵渎啊(“再三渎”)!亵渎了,还会灵验么?神灵是不会把信息再告诉你的!我们看,这段卦辞很有意思,作者用独白手法写出这位卜官自命不凡的心理状态,他把自己的职业看得非常神圣,对求占问卜之人似以救世主自居,当他人试图提出再筮要求时,他便十分生气,似乎动了肝火,一古脑儿说了一大通。其内心世界的展现是相当生动而逼真的。
综上所述,《周易》卦爻辞与文学已结下不解之缘,从创作构思到表现手法,以内容形式到语言风格,无不体现出文学因素与艺术色彩,可谓文学诸体已具胚胎,文学诸法已见端倪。就其文学史地位而言,它与《诗经》、《尚书》中的最早作品一道,产生于商末周初,广纳并蓄商周人民的智慧,具有丰富的历史积淀内容和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所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所以,若用滚滚长江向东流比喻三千年的中国古代文学历程,那么,《周易》卦爻辞便是其上源各拉丹冬雪山,经日照融化而流下的最初清泉,其涓涓细流润泽不息,启迪着文人学子的创作思维与艺术才华,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
注释:
[1]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把《周易》这部书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分做三大类十二项:一、生活的基础,有渔猎、牧畜、商旅、耕种、工艺五项;二、社会的结构,有家族关系、政治组织、行政事项、阶级四项、三、精神的生产,有宗教、艺术、思想三项。
[2]高亨《周易杂论》云:《周易》卦爻辞“反映一些上古的社会情况,涉及一些上古的历史事件,表达一些上古人的思想认识,体现一些上古人的创作艺术,因此,它在史学、哲学、文学各方面,都具有一定的价值。”
[3]此处“卦象”为泛指概念,包括卦爻符号所代表的物象内容为其文字解说,与前句“爻辞备诸体”互文见义。
[4]钱钟书《管锥编·周易正义·乾》。
[5]参见高亨《周易卦爻辞的文学价值》、张善文《周易卦爻辞诗歌辨析》、李增林《易经文学性探微》、黄玉顺《易经古歌的发现和开掘》等论文。
[6]参见笔者拙文《我国最早的房事诗》,《文学遗产》1990年第4期。
[7]如有的学者解释《咸》卦爻辞,将“九三”说成是恋爱上的“傻瓜”、“老外”,将“九四”说成是“富有经验”、“眼睛会说话”的“老手”,而“九五”又成了“面容俊美”多才多艺的“高贵形象”,如是,此诗不成文理(一位“少女”经历多位“少男”之交感),乃有悖于人之常情,不符读者的接受思维。愚以为此即被爻题断语牵着鼻子走之弊。(参见《周易研究》1990年第1期《〈周易·咸卦〉解》)
[8]“阿”原作“陆”,与第三爻重复。《周易折中》云:“意者‘陆’乃‘阿’字之误。阿,大陵也,进于陵则阿矣。‘仪’古读俄,正与‘阿’叶。”此据以改。
[9]刘大钧、林忠军《周易古经白话解》,山东友谊书社1989年版。
[10]《周易·系辞下》:“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
[11]《周易·系辞下》:“三多凶,五多功”,谓三爻的位置过“中”,不吉,故凶辞居多;然《乾》卦象天,六爻纯阳,不宜配凶辞,《易》辞作者因勉“乾·九三”日夜勤警,可以避患。
[12]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古史辨》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13]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十引干宝言曰:“此托殷之公侯,时有贤者,独守成汤之法度,而不见仕,谓微、箕之伦也。故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
[14]“睽怪通也”,盖谓物极则反,睽极则通,怪异恐惧幻觉终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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