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出来的美学思想——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美学价值的再认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美学论文,再认论文,马克思论文,手稿论文,经济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856(2001)02-0045-04
20世纪30年代,随着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公开发表,众多学者对这一著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进行了广泛地研究探讨,近年来已形成了一种世界性的潮流,涉及哲学、经济、历史、政治、美学、心理学等广泛领域,其广度和规模是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罕见的。尤其是美学界,对《手稿》予以高度重视,认为《手稿》“有关美和美感的言论则是比较重要,值得认真研究的”[1](P75),“有许多极其丰富的、重要的、宝贵的思想……包括美学——术理论……”[2](P456),“科学地说明了文艺创作客体审美价值构成的基本原理”[3],“研究《手稿》具有重要意义;……指导社会主义审美文化建设,引导走向人的艺术化生存”[4],并以《手稿》为依据和起点,系统地阐释了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对《手稿》美学思想进行分析探讨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浩瀚如海。今天,21世纪的钟声刚刚敲响,在这一片热烈的景观中,静下心来重新研读一下《手稿》,作一番冷静的思考,我们不禁会问:《手稿》真有这么高的美学价值吗?
在新的世纪里,正确评价《手稿》的美学价值,对于在分析、比较和撞击中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基本精神,科学理解马克思思想发展进程及其美学思想,破除对马克思主义崇拜化的理解和硬性附加的错误观点,进一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创造21世纪的中国美学新体系,具有重大意义。“从原文出发,充分尊重作者的本意,这无疑是研究者在任何时候都应遵循的原则”[5],我们不同意那种离开马克思的原文,随意或无限扩大概念外延,强作解会的做法。对《手稿》美学价值的评价只能根据当时的具体语境,从原文出发,只有这样才可望作出客观公允的评价。下面就让我们以《手稿》原文为基础,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其美学价值加以重新认识和分析:
从全文的结构框架看。《手稿》除了序言外,共由三个手稿组成:
[第一手稿]
工资
资本的利润
地租
异化劳动
[第二手稿]
私有财产的关系
[第三手稿]
私有财产和劳动
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
需要、生产和分工
货币
对黑格尔辩证法和一般哲学的批判
可以看出,《手稿》遵循了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方法,首先是关于国民经济学的研究、批判;接下来是关于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的论述;最后是关于黑格尔的批判。其结构框架是马克思为曾经打算撰写的《政治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而设计的,作者从经济学角度审视哲学,行文完全是依照建构经济学——哲学话语体系的需要,全文弥漫着一种理论逻辑推论和价值悬设的伦理话语气氛,与美学思想的论述并无多大关系。
从内容上看。在《手稿》中,马克思试图以人道主义观点和共产主义学说,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资产阶级经济学进行分析批判,对自己的哲学、经济学观点和共产主义思想作了初步的阐述。由于受当时历史条件和认识水平的限制,该书还只是一部尚未成熟的关于经济学、哲学的探索性的文稿。全文11万字中,仅有几处涉及到美学问题,偶尔迸发出一两颗美学的火花:“异化劳动”这一节里面的“劳动创造了美”[6](P46),“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6](P51);“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一节中的“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不辨音律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6](P79),“只是由于属人的本质的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属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即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简言之,那些能感受人的快乐和确证自己是属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或者发展起来,或者产生出来……”[6](P79)(重点号为笔者所加),“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无动于中;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6](P80)(重点号为笔者所加)。除此之外,我们无法从中找到其它关于美学问题的论述。可见《手稿》并非马克思专门的美学著作。
从几个“命题”看。学术界高度评价《手稿》的美学价值主要依据了几个“命题”:一是“人化自然”、“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二是“两个尺度”和“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三是“劳动创造了美”;四是“音乐的耳朵”——美感问题。但是,“人化自然”、“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一纯哲学问题而美学问题——虽然我们并不否认美学属于哲学的一个分枝,但美学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纯粹的哲学——“人化自然”观,在黑格尔那里也早有论述。况且,马克思在文中使用这一理论命题的主旨,是为了从实践的角度恢复人的真正地位,指出人类的感性活动是人类社会历史中的最为重要的事实,但他从未将这一事实唯一化,更没将这一事实美学化。“人化自然”并非是美学意义上的自然,人类“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也并非美学意义上的对象化;《手稿》中有关“两个尺度”的论述并不是专门讨论美学问题的,原文也并没有“尺度”概念的解释,对它的任何阐发(尤其是将其看作是美学命题的观点)都不可能不带有主观随意性,得出的结论也只能是个人的意见,而非马克思的原意;对于“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这一问题,《手稿》中并没作具体论述。至于什么是“美的规律”,我们从原文中也找不到答案,也很难看出这是一个美学命题,更看不出有何美学价值。而且在成熟的马克思主义那里,异化的人本主义逻辑已转变为科学的唯物主义逻辑,“异化劳动”概念马克思也基本不再使用,《手稿》中的“美的规律”也愈发显得抽象空洞;“劳动创造了美”仅是马克思论述异化劳动时的一个语句,从文本本身看,完全是为了行文需要,作者也未在文中加以具体论述;关于美感问题,前人已有大量论述,马克思在此论述的是人的感觉问题,而非美感问题,且也仅是重复以前的观点而已,并无创新。即使后人一再称道的实践原则,马克思在此论述人的感觉时体现得也并不明显,所以也相应无新的美学价值可言。
然而美学界为何对《手稿》给予极高的评价呢?答案只有一个:是后人对其不断进行超越性阐释的结果,《手稿》的美学价值是阐释出来的美学价值。按照解释学的观点,文本的意义在于接受者对其不断地进行解读、阐释和理解。阐释“不仅是指新的错误源泉不断地被消除,以致真正的意义从一切混杂的东西被过滤出来,而且也指新的理解源泉不断产生,使得意想不到的意义关系展现出来”[7](P383),“某个流传下来的文本成为解释的对象,这已经意味着该文本对解释者提出了一个问题。”[7](P475)因此,对《手稿》的理解史中,任何对它的阐释和理解都是对这一历史的介入,受此历史的影响并汇入这一历史。
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大河中,许多美学家都以马克思主义基本思想为基础,站在各自立场上,从不同角度,通过对《手稿》的阐释来发挥自己的美学观,建构自己的理论话语。国外,从前苏联美学家波斯彼洛夫、涅多希文到阿尔多诺、马尔库塞、卢卡契、弗洛姆等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国内,从蔡仪、李泽厚到潘知常、杨春时等,无不是如此。他们或置《手稿》于马克思全部著作体系中,将其中的某些观点、命题同其它著作中的有关言论或文艺美学思想结合起来加以阐发诠释;或针对《手稿》中的某一具体问题,结合前人的论述寻绎推演《手稿》的美学价值;或将《手稿》中的某些概念、语词进行拓展和延伸,不断将其内涵或外延扩大化,在新的历史基础上做出新的理解。下面让我们就以中国实践论美学为例,结合其发展过程,具体看一下《手稿》的美学思想是如何逐渐被阐释出来的:
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学研究格局中,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论美学是一种“客观社会派”美学,它产生于50年代美学四大流派的论争中。在《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美学三题议》诸文中,李泽厚以《手稿》为出发点,引入“实践”概念,对美做出了新的阐释,奠定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理论基础。根据《手稿》中“自然的人化”(如果寻根溯源,说是从黑格尔那里似乎更为确切)、“劳动创造了美”等观点,李泽厚加以创造性的阐发,深入论述了美的历史来源,认为美是劳动的派生物,审美是实践所产生的人化自然结构的反应性活动,艺术则是对审美的反映。这期间,李泽厚将《手稿》中“人化自然”、“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等哲学观点美学化,使其成为实践论美学的重要美学命题,并在美学的诸多领域做出了较之过去远为深刻的开拓。朱光潜的美学思想虽然脱胎于意识论,但50年代末,他通过翻译英国马克思主义者考德威尔的《论美》和学习马克思《〈政治经济批判〉导言》等内容,针对《手稿》中的某些观点,根据自己的理解加以诠释,逐渐转入和建立起自己新的实践论美学观点。在《生产劳动与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一文中,他指出实践具有突出的自觉意识性亦即主观(主体)性,审美与艺术作为自由意识的集中代表,必然具有能动作用,艺术就是一种生产劳动。”[8](P281-288)“无论是劳动创造,还是艺术创造,基本原则都只有一个:‘自然的人化’或‘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8](P289-290)李泽厚的观点侧重物质生产的本体地位以及对美的历史来源的证明,朱光潜的美学观则突出强调实践的精神性与主观能动性,二者虽有不同,却都是通过对《手稿》的阐释而发挥出来的,并且互为补充,中国实践论美学理论初步形成,《手稿》的美学思想在中国也得到了初步发掘,美学界开始对其产生浓厚兴趣。
进入80年代,李泽厚在以前对《手稿》阐释的基础上,通过对康德三个批判的批判,并借鉴皮亚杰的发生结构学理论,提出了“历史整体”和“社会总体”的概念,从而形成了他的结构主体性思想。尤其是他在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基础上提出并深化了“积淀说”。在《康德哲学与主体性论纲》中,李泽厚强调:
美作为自由的形式,是合规律与合目的性的统一,是外在的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审美作为与这自由形式相对应的心理结构,是感性与理性的交融统一,是人类内在的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在这里,人类的积淀为个体的,理性的积淀为感性的,社会的积淀为自然的。[9](P161)
“积淀说”是对“人化自然”理论的重大发展,是对《手稿》美学思想的新拓展。这一时期,高尔太以《手稿》中的某些言论为出发点,提出了“美是自由的象征”的观点。他认为马克思在《手稿》中把美的问题纳入哲学范畴,将美的哲学放置在更为广义的人的哲学基础上,指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为美学研究指出了一个正确的方向。由于《手稿》的启示,大前提——人的本质是自由——已经有了,小前提——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也已经有了。“论证美是自由的象征,已经是水到渠成了。”[10](P43-44)这样,《手稿》的美学价值被进一步提高了。蒋孔阳虽在美学研究的侧重点、基本思路及理论的阐述和具体展开上与李泽厚大异其趣,但基本美学观在大的方向上是一致的,而且都是通过对《手稿》的阐释来发挥自己的美学观。他以《手稿》“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自然人化”的思想为立论的主要依据,“从人与现实(自然)的审美关系的历史形成入手来提示美和美感的诞生及本质”[11](P2)。李泽厚、高尔太、蒋孔阳、刘纲纪等人通过对《手稿》的进一步阐释发挥,丰富和发展了中国实践论美学。
80年代末至90年代,李泽厚在论述马克思主义美学时指出,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著作中所包含的许多宝贵思想,由于历史条件的缘故还没有充分挖掘、发挥出来。“这其中就涉及文化——心理结构问题,即心灵塑造、性情陶冶、人性培育问题。”[2](P458)以此为契机,他通过对“自然的人化”、“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以及“两个尺度”等的进一步深入分析探讨,建构起了心理本体论,将他曾批评过的心体问题和美的精神属性纳入其中,使其美学理论体系更加完善。近年来,李泽厚在诸如《世纪新梦》中的大量论述抒白中,作为价值本体的“情”,与物质生产的工具本体结成超越性关系,不再倚重心理本体的客观结构,而“成为一种以《手稿》中的人道主义、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个体生存主义(Existentialism)、中国传统乐感世俗主义及内在超越型‘天人合一’论为混合背景的主观体验。”[12](P61)在这期间,杨春时针对李泽厚美学理论的缺陷,倡导“超越实践美学”,对《手稿》的某些语词作出了新的阐释,寻绎出一些新的美学思想。
另外,学术界还以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关于“尺度”的论述以及费尔巴哈的有关言论为基础,对“尺度”的内涵进行了详尽的阐释,并将其美学化;《手稿》中提到“人的感觉、感觉的人类性”、“感受音乐的耳朵”等问题及“人的眼睛跟原始人、非人的眼睛有不同的感受,人的耳朵跟原始人有不同的感受……”[6](P78)廖廖数语,几笔带过,但学术界结合马克思后来的“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13](P95)等论述,推演出了马克思的美感形成观;对“美的规律”按照各自的理解做出了具体诠释,并结合《〈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资本论》(特别是《剩余价值理论》中有关“艺术生产”的论述)的有关论述及《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精神生产”、“艺术劳动”等概念,加以深入阐发,进而推演出了马克思的按照“美的规律”进行艺术生产、创作优秀作品的艺术生产理论。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随着中国美学的不断发展,《手稿》的美学价值也越“挖掘”越深邃,越“阐释”越丰富,《手稿》逐渐获得了极高的美学地位。至如今,有关《手稿》美学思想的研究论述不可谓不多,但我们不可奢望从文本本身寻觅到整个马克思美学思想体系。《手稿》作为历史文本,它本身就是一个期待着阐释的文本,但我们应力求达到对原文尽可能准确一致的阐释和理解。我们不能将其置于整个马克思美学思想体系的关键位置或过高位置上加以评价。不可否认,《手稿》中确实蓄含着一些有价值的美学观点,但这些观点还是朦胧的、初步的、不成熟的观点,也仅是马克思美学思想的早期萌芽而已。马克思在《手稿》中并没有试图建构(甚至初步建构)自己的美学理论,文中有些观点尚显幼稚。对于《手稿》美学价值的过高评价只会歪曲马克思美学思想的进程,歪曲整个美学史。
综上所述,过去学术界不恰当地评价了《手稿》的美学价值(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其应有的经济学和哲学价值),“将伟人神圣化”,似有拔高之嫌,其中所“蕴含”的大量的美学观点可以说是后人不断“挖掘”、推演而附加上的,因而《手稿》的美学价值是由后人从不断阐释中提升出来的,从这一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者同马克思本人共同建构起了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大厦。
[收稿日期]2000-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