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代成祖的政治平衡看官吏大作的编纂_明成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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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4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804(2016)01-0117-10

       一、引言

       《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以下简称《大全》)是明永乐间官方修纂的三部重要典籍。①随着明成祖将其作为科举考试的经义标准颁行全国,原来各自为书的宋元经义都被整合到推尊程、朱的理论框架中,经学由此迈入一个新阶段。可以说,《大全》的出现是宋元以来经学发展史上最为重大的事件,对明清经学的发展产生至为深远的影响。

       然而,对于此书的价值,后世学者多持否定态度。顾炎武称:“当日儒臣奉旨修《四书五经大全》……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他甚至认为:“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②其后,朱彝尊也评论道:“胡广诸人止就前儒之成编,一加抄录而去其名。……于诸书外,全未寓目,所谓《大全》,乃至不全之书也。”③康熙时,陈廷敬又指出:“《大全》之书,明永乐朝急就之书也。七年开馆于秘阁,十三年帝问纂修如何,馆中人闻之惧,仓卒录旧书,略加删饰以进。”④方苞亦称《五经大全》“成于仓卒,不过取宋、元儒者一二家纂辑之书,稍摭众说以附之”⑤。由此可见,清代学者对《大全》的批判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其一,《大全》自身学术价值不高,是至为不全之作;其二,编修人员治学不端,编书工作全是抄袭旧书的敷衍欺瞒;其三,编修时间过短,全部工程只是在仓促中采摘、抄录、删饰,急就而成。在此三者中,处于逻辑核心地位的又恰是第三点——正是由于工期过短、成书仓促,编纂人员才不得不匆忙剽窃前人旧书,导致《大全》挂一漏万,成为不全之书。受此认识的影响,近现代学者对《大全》的评价亦多延续清人的思路,创获不多。⑥近年来,林庆彰、曾贻芬、陈恒嵩等学者逐渐摆脱清人影响,从过往学者少有论及的修纂动机、修纂人员、取材范围等方面出发,越过是非得失的表面评价,深究《大全》成书的历史实际,部分厘清前人误说,形成了一些新认识。⑦其中,曾贻芬还特别分析了《大全》不及一年即告成书的缘由,指出因统治者高度重视而带来的优厚物质保障、将取材限定于程朱学派而相对易于编纂,是《大全》迅速成书的两方面主要原因。这无疑推进了对《大全》修纂问题的认识。

       综合而言,《大全》的修纂问题——更直接地说是修纂中的仓促成书问题——是认识、评价该书的焦点所在。只有把握了赶工的真实原因,才能确知编纂者是否玩忽职守、消极怠工,才能对书中因循、抄袭的内容形成客观认识,进一步论定其水平与价值。然而,从既有研究来看,无论是长期的严厉批判,还是近年来日趋理性的评价,学者们的言论似乎都未能揭示《大全》速成的实质。⑧因此,本文拟就这一问题再作一些探讨,力求回归明初实际的政治、军事、外交、文化环境,揭示《大全》仓促成书的真正原因。

       一、明成祖是《大全》速成的主要责任人

       《大全》的修纂始于永乐十二年(1414)十一月。当月,巡幸北京的明成祖命行在翰林院学士胡广、侍讲杨荣、金幼孜领衔,组织翰林官、六部官、地方学官中学有专长者,构成全国最精锐的学术团队,展开了这项浩大的经学文献编纂工程。⑨其书最终于永乐十三年九月完成,前后用时不足十个月。与明初其他几部官修书籍作一比较,就能清楚看到《大全》编纂的仓促。⑩

      

       如上表所示:第一,就绝对修纂时间而言,《大全》花费10个月即告完工,在几部官修著作中是最短的。第二,就编纂效率而言,在历朝“正史”中最速成的《元史》,前后两次编修耗时11个月,成书210卷,每月所修不过19.09卷;而《大全》则达到了每月26卷,其“效率”尤在《元史》之上。(11)第三,《永乐大典》与《大全》一样,是永乐朝重点编纂的官修巨制,其月均成书高达347.5卷,为《大全》的十余倍,看似效率更高,但细考两书的编纂人员则可发现,从事《永乐大典》编纂的至少有2169人(12),而参与《大全》编纂工作的仅有48人。(13)若以人均效率计算,《永乐大典》每人每月可成书0.16卷,《大全》每人每月则要完成0.54卷,反为《永乐大典》三倍有余。就此三点而言,《大全》用时之短、效率之高、人均劳动强度之大,不仅明初官修诸书无出其右,在历代官方文献工程中亦属罕见。仓促成书,确有其事。后世学者就此展开批驳,并非无的放矢。

       不过《大全》如此赶工究竟是谁造成的?何人应当对其承担主要责任?学界在批判之余却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14)欲厘清这一问题,尚需结合历史证据作进一步考察。

       证据组一:

       明人张弼曾在其文集中留下这样一条记录:

       故国子学录安福李先生本素司教吾华亭时,尝谓弼言:台郡陈先生璲提学江西,语学者曰:“永乐间修《大全》诸书,始欲详,缓为之。后被诏促成,诸儒之言,间有不暇精择,未免牴牾。”(15)

       张弼转述永乐间翰林院检讨、实际预修《大全》的陈璲之言,指出该书编纂从缓到促的转变是“被诏”的结果。这一说法公开宣扬于当事人陈璲之口,经李本素传至张弼,得到明初学者的广泛认可。至明代中期,祝允明回顾《大全》的修纂,亦称:

       太宗皇帝……命儒臣胡广、杨荣、金幼孜等会萃去后,并纂先儒论议,有俾斯道者为《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书通二百二十九卷。当时供赐甚渥。惟《礼记》先修,书成,最号精当。余帙闻日久催纂之故,或未协舆议云。(16)

       按祝允明之意,在《大全》中,《礼记集说大全》因最先修纂而质量最高;其他几经《大全》则因耗时过长而被促赶工,未能与《礼记》保持同等品质。其间,正是来自最高统治者明成祖的“催纂”,对编书进度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此后,谈迁在明末清初著成《国榷》,于“《五经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书成”一条下亦全引陈璲之言以补充史实。作为一名严谨的史学家,谈迁欲传有明一代信史,“汰十五朝实录,正其是非”而著《国榷》。(17)在《大全》仓促成书的问题上,他完全信从陈璲之言,这充分反映出晚明史学界对促成说的认可。由此看来,从明初到明末,学者们对《大全》编纂过程的具体描述虽不尽相同,但对其仓促成书,都一致认为是明成祖下诏催促的结果。与顾炎武(1613~1682)、朱彝尊(1629~1709)、陈廷敬(1639~1721)、方苞(1668~1749)等后起之说相比,陈璲(1385~1466)、李本素(约1464前后)、张弼(1425~1487)、祝允明(1460~1527)、谈迁(1593~1657)之说不仅时间较早,而且直接源自当事人的亲身经历,前后衔接,构成了一组完整的证据链条,显然更加可信。

       证据组二:

       明成祖自身的态度,同样可以为《大全》赶工责任人的判定提供佐证。

       首先,明成祖对《大全》的重视,不仅是一般官修著作无法比拟的,就连同一时期编著的旷世巨制《永乐大典》亦难以企及:

       上谕翰林侍读学士解缙等曰:天下古今事物,散载诸书,篇帙浩穰,不易检阅。朕欲悉采各书所载事物类聚之,而统之以韵,庶几考察之便,如探囊取物。……尔等……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18)

       上谕行在翰林院学术胡广、侍讲杨荣、金幼孜曰:五经四书,皆圣贤精义要道,其传注之外,诸儒议论有发明余蕴者,尔等采其切当之言,增附于下。其周、程、张、朱诸君子性理之言……尔等亦别类聚成编。二书务极精备,庶几以垂后世。(19)

       两相比较,《永乐大典》虽然搜罗宏富、无所不包,但它毕竟只是针对古今事“物”,便于观览的工具书。明成祖除了定下统之以韵、毋厌浩繁两条基本原则外,就将编纂交与解缙等人。而《大全》则是针对圣贤要“道”的经世大典,在动议之初,明成祖就亲自定下编纂体例,又钦命三位学士总领其事,更明确提出以垂后世的至高要求。这样的重视程度,充分昭显了《大全》在明成祖心目中的地位。

       其次,《大全》编成后,明成祖称其“广大悉备,如江河之有源委、山川之有条理。于是圣贤之道,粲然而复明”(20),给予了充分肯定。这与明初修纂《元史》、《永乐大典》、《太祖实录》等书时严格验收、反复修补形成了巨大反差。如明成祖极为重视且十分敏感的《太祖实录》,虽经建文朝及永乐九年两次修订,但仍被认为“成于急促,未极精详”,故而敕令三修。(21)历时70个月,每月仅成书2.67卷的《太祖实录》尚称急促,还需返工;而用时10个月,每月修成26卷的《大全》反被誉为广大悉备,一次性通过验收,着实可怪。在明成祖极端重视之下,有《永乐大典》、《太祖实录》等多次返工的先例在前,说胡广等人全靠欺上瞒下而蒙混过关,是很难讲得通的。客观而言,明成祖关于《大全》的反常评价,恰恰透露出他对该书编纂进度及最终质量的认可。

       最后,在永乐十三年,番邦麻林曾遣使进贡麒麟。对这一盛事,礼部请求上表祝贺。但明成祖不以为意,曰:“往儒臣进《五经四书大全》,请上表,朕许之,以此书有益于治也。麟之有无,何所损益,其已之。”(22)由此可见,《大全》对明成祖的意义甚至超越了外邦来朝、天降祥瑞,这既体现了“最高统治者对三部《大全》的成书是自鸣得意的”(23),更反衬出明成祖对《大全》的充分肯定以及全盘接受。

       纵观《大全》从立项编纂到成书验收的全过程,明成祖先是高度重视、严格要求,最终却漫为肯定,草率验收。这种反差说明他对工程质量问题是认可、接受的。据此反观《大全》的编纂,它既然因赶工而质量下降,那么对工期的调整就只可能是明成祖自身意志的体现。否则,《大全》亦难逃《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等书返工重修的命运。

       以上两组证据同时涉及《大全》编纂的双方——实际编纂者与明成祖。两方面的证据均表明:明成祖密切掌控着《大全》的编纂。工程的预期目标、人员构成、编排体例、成果验收都是在他的干预下完成的。同样,编书进度由缓到促的转变,也是其授意的结果。陈璲“被诏促成”之说可信,明成祖才是《大全》仓促成书的主要责任人。

       二、明蒙战争是《大全》赶工的直接原因

       既然明成祖是赶工的主要责任人,那么作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面对这项国家文化工程,他对编书进度的调整恐怕不会随意而为。下诏催纂,很可能与当时的国家局势、政治举措相关。事实上,后世学者虽然对《大全》仓促成书的原因做出多种猜测,但他们均忽略了一个重要背景——《大全》的编纂,是在战争间隙中展开的。

       永乐十二年初,为抗击瓦剌等部对北方边境的袭扰,明成祖从当时的首都南京出发,挥师北上,第二次亲征蒙古。该年六月,双方会战于忽兰忽失温。经过激战,明军以微弱优势击溃蒙军主力,取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24)八月,明军凯旋,暂驻北京休整。十一月,明成祖即发起了《大全》的修撰。从当时的局势来看,受忽兰忽失温之战的影响,瓦剌方面在一段时间内无力组织有效的反击,明蒙边境相对缓和,这为《大全》的编纂工作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从永乐十二年十一月至次年五月,明成祖一直驻跸北京,行在翰林院开馆东华门外,胡广、杨荣、金幼孜等侍从学士以及从各部门抽调的儒臣全力投入到《大全》的修撰之中。陈璲所谓“初欲详,缓为之”的条件是具备的。

       不过,忽兰忽失温之捷对明朝而言却并非一场绝对意义上的完胜。在激战中,先是武安侯郑亨中箭败退,随后宁阳侯陈懋、成山侯王通进攻敌阵受阻,都指挥满都更力战而死,战局发展一度对明军非常不利。随着高级将领不断伤亡,甚至连明成祖与护卫亲军都被迫卷入了战斗。而当战局逐渐扭转,瓦剌首领马哈木脱遁之后,明军也因伤亡惨重而无法追击。(25)从总体上看,此战“瓦剌虽大创去,然杀伤亦略相当”(26);明军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几危而复攻,故急还”(27),最终无力扩大战果,没能击杀蒙军首领马哈木,更未从根本上改变在北疆与蒙古对峙的军事格局。因此,至永乐十三年五月,蒙军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再度卷土重来,又一次威胁到明朝的北边防线。为此,明成祖不得不加大在北境的防守力度:五月,于辽东、开平一线筑造烟墩,加固防御工事;将临洮、巩昌、平凉、庆阳等处数十万石粮米调往陕西、甘肃,以备战时军用;重设开平卫,增加驻军,提升军事防御能力。七月,命盐商纳米喜峰口,充实一线军粮。八月,设立行在太仆寺,统筹管理北京军民马匹;修缮山海关,加强守备。(28)在此期间,明成祖还频频向边将下令,不厌其烦地告诫他们:

       今天寒土冻,边境空旷,寇无处不可入。……盖彼之来皆有乡道,少不隄防,则堕其计矣,慎之慎之。

       得辽东谍报……瓦剌人马已到阿忽马吉之境,宜昼夜谨备,不可怠忽。

       今天寒地冻,正虏骑剽窃之时,宜严兵以备。

       (瓦剌马哈木)拟七月率众至斡难河北……吾边境须有备。(29)

       从上述诫谕不难发现,随着瓦剌军事实力逐渐恢复并再次临边,明朝边境又陷入高度紧张之中:修筑工事、扩充兵额、集中军粮战马、下诏加强戒备,战事一触即发。这样的环境,与永乐十三年五月之前的平和局面已大相径庭,势必会影响《大全》的编纂工作。

       而在《大全》成书之后,明朝对蒙古的军事举措又迅速由防御转向了进攻。永乐十三年十月,在编纂工作结束仅一个月后,明成祖就诏敕开平备御郭亮:“朕将巡边,尔其整兵以俟。”(30)随后又令周、晋、秦等藩王各选护卫步骑兵五千,“明年正月赴真定操练”;同时要求陕西、甘肃、宁夏、大同、辽东诸守将,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等都司,中都留守司,以及徐州、宿州、沂州、邳州、淮安、扬州、武平、归德,睢阳、潼关等卫所,于次年春分别赶赴真定、德州操练,“俟赴北京阅试”。(31)由此发起了一场覆盖整个中国北方的大规模调兵、练兵、阅兵行动。这说明此时的明朝已经由编书时的文治为主、被动防御状态,转向了出征前的军事为主、积极备战状态,明成祖亦全力投入到了“巡边”的准备工作之中。从永乐年间明军多次北征蒙古的军事行动惯例上分析,这次巡边,其实是明成祖计划中的一次亲征:

       第一,巡边选取的时间与历次北征基本吻合。纵观明成祖实际成行的五次亲征,发起时间皆在春季的二、三、四月间。(32)此时蒙古战马经历寒冬,体能消耗极大,其灵活机动的战术打法受到限制;而明军经过秋冬时节的储备、训练,粮草充分,士气高涨,有利于深入草原作战。

       第二,为永乐十三年巡边而展开的调兵、大阅,与历次北征前的军事演习性质完全相同。明成祖认为:“今从征之士,皆各处简择来者,若不阅习,何以御敌。”(33)所以每逢北征,明廷不仅要从各地抽调部队,还要进行大阅,以检验各路军队的战斗力,培养其协同作战能力。永乐十三年巡边之前在全国范围内大量调兵到真定、德州训练,至北京校阅,显然就是在集中训练“从征之士”,是在为北征做准备。

       第三,明成祖针对巡边的后勤部署,与历次北征前的战略物资调遣也高度一致。充足的后勤物资是远征的保障,所以在每次出征之前,明成祖都会命主管漕运的平江伯陈瑄率领舟师向北京运输粮饷。而相似的记录恰也出现在永乐十四年正月——“戊午,勅平江伯陈瑄、都督陈恭、谢芳率领舟师,攒运粮储赴北京”。(34)这说明此次巡边绝不仅仅是在边境的一次小规模巡视,明成祖实际已经做好了长期远征的后勤准备。

       综合以上三点,永乐十三年十月之后的一系列军事行动,是明成祖为再次北征瓦剌而做的部署。巡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北征的代名词。只不过在次年(1416)六月,明廷收到并证实马哈木意外死亡的消息,于是勅令边将:“马哈木已死,其众溃散,故停北征”,取消了原定的军事计划。(35)虽然这次北征终因马哈木之死而未能成行,但它说明随着瓦剌军事威胁的加剧,明成祖确实有了再次出征的计划。结合他在永乐十三年十月敕命北巡的时间节点来看,这一计划至少在当年九月之前就已拟定。

       回到《大全》的编纂上来,在十三年九月之前,三书皆未完工。一旦御驾北征,不仅多次随明成祖征伐的胡广、杨荣、金幼孜要随行以备顾问,就连翰林院的相当一部分官员也必须按制扈从。(36)如此一来,在48位编修人员中,包括3名领衔学士在内的18人都有可能离开工作岗位,(37)《大全》的编纂势必会受到重大影响,甚至可能因此而中断。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明成祖不愿放弃《大全》编纂,而要兼顾编书与对蒙战争,那么改变先前详缓为之的既定方案,草草结束编书工作,转而全力投入到战争准备中,几乎成为当时的最佳选择。由此可见:明蒙战争及明成祖的亲征计划,正是导致《大全》仓促成书的直接原因。

       三、迁都北京是《大全》编纂及赶工的深层原因

       通过上文解析,可知《大全》仓促成书受到明蒙战争的影响,是明成祖在文治与武略之间的无奈选择。但更进一层分析:当战争与编书相冲突时,为何明成祖不暂缓编书、优先应对战争,而要努力调和矛盾、尽可能保证编书工作先行完成呢?这需要在国家政治层面重新考虑《大全》的定位问题。对此,当代学者已从多个方面进行思考。(38)一言以蔽之,《大全》是明成祖为了巩固统治而实施的一项文化工程,具有浓厚的政治意味。在此基础上,如果将这种政治性进一步落实到永乐中期的历史环境中,我们更可以发现,《大全》的编纂还更为具体地指向了当时的一项重大政治事件——迁都北京。

       纵观永乐七年至永乐十八年的历史,明廷在此期间的许多举措都是围绕迁都展开的。早在永乐七年,明成祖“营山陵于昌平,封其山曰天寿”(39),就表现出了迁都北还、终老北京的决心。但这一决定遭到朝中官员多方面的反对。首先,他们从军事安全角度指出北京“北抵居庸,东北抵古北口,西南抵紫荆关……都幽燕者切近于北狄”,长期受到蒙古的军事威胁,“恐其反扼吾之吭而拊我之背焉”;(40)其次,又从经济方面提出“北京虽号稍壮,北与虏近,而南与饷远”,不利于物资补给;(41)最后,还认为北京的城市营建“工力浩大,费用不赀,调度既广,科派亦繁”,实属劳民伤财。(42)为解决这些实际存在的问题,促成迁都,明成祖于永乐八年、十二年两次亲征,分别重挫鞑靼与瓦剌,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蒙古对北京的军事影响。又于永乐九年重开会通河,于十三年凿通清江浦,使得“漕运直达通州”,打通了南北补给线。(43)此后,他还任命陈珪、柳升、王通三人董理营建工程,借助运河向北京输送建城材料,尽可能压缩修筑成本。(44)经过这一系列举措,阻碍迁都的各种实际问题都得到妥善解决。然而除此以外,明成祖还面临着一个更难克服的障碍——南京为明太祖宫阙陵寝所在,迁都北去,会因背弃太祖基业而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明成祖凭借“靖难”登极,自有得位不正之嫌。故而在即位后,他曾篡改《实录》等文献来竭力证明自己才是太祖最理想的继承人。到了永乐中期,当迁都被提上议程时,背离南京、放弃太祖基业的选择,会让一切关于靖难的文饰都显得苍白无力。这对明成祖的统治来说自然是极为不利的。反对迁都的官员恰恰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向明成祖发难:

       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得龙蟠虎踞之胜,自足以为万世之基业矣。陛下绍承太祖之志,肇建两京以备往来巡幸,是诚善述善继。至此尚惟陛下祗顺天意,或待秋凉且回南京,谒奠陵寝,与天下休息。(45)

       与明成祖关系密切的尚书胡濙也认为:“南京龙蟠虎踞,气旺地灵,水陆交通,四方辐辏之地。我太祖皇帝定鼎于此,良有以也”,定都南京“则祖宗皇帝永全而南北之人心皆悦矣”。(46)这些言论,虽在表面上奉承明成祖善述善继,能绍承太祖之志,但这种肯定是建立在伴守太祖陵寝、以南京为万世基业,让祖宗皇帝永全、南北人心皆悦的基础上的。这种论调让明成祖陷入了两难抉择:要么继续扮演太祖最佳继承人的角色,甘居南京以顺天意人心,如此就会远离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利于实际统治;要么坚持迁都北京,弃太祖基业于不顾,这样则违背太祖之志,在政治舆论上受到谴责,同样不利于统治。如此两难,明成祖必须设法解决。而在永乐十二、三年间编修的《大全》,实际就是在政治上有力支撑成祖“绍承大统”的文献。

       一方面,早在洪武时期,明太祖就曾有意通过文献编辑来确立程、朱之学的统治地位。洪武二十三年,解缙上言:“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请得执笔随其后,上泝唐、虞、夏、商、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实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经,上接经史,岂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欤?”(47)不过明初还无暇展开此类大规模的编书工程。一部上泝唐、虞,下及濂、洛的“大全”成了太祖的未竟之志。因此,当永乐十二年成祖发起《大全》修纂时,是在确立国家统治思想这一重要政治行为上完成明太祖未竟的事业。从这个意义上讲,解缙的建言“成了后来明成祖修纂三部‘大全’的先声”(48);而永乐朝的编纂工作,则是对洪武政治的补充、延续,是成祖子承父业的体现。这显然要比枯守南京的宫殿、陵寝更能表达对太祖之志的尊重。

       另一方面,除去形式上的继承,《大全》的编纂更从理论上论证了明成祖的正统地位。胡广在《进五经四书性理大全表》中称:

       盖世必穷经而后道明,未有舍经而能治理者也。是以圣王垂宪,必资道以开人;贤哲肇基,必稽古以作范。故伏羲则《河图》而演画,大禹因《洛书》而锡畴。孔子删《诗》、《书》,修《春秋》,寓一王之法,周公陈王业,制礼乐,弘百世之规,况乎精一执中之传,尤重于丁宁告戒之旨。

       首先强调凡古来圣王都要通过对经学文献的整理以明道垂宪,实施政治统治。随后,胡广又称自孔子没后,王道衰、异说起,直到“濂洛关闽之学起,而后尧舜禹汤之道著”。但宋元以来,程朱之学“屡厄狂言、既扬复抑”,“卒莫能会其说于一”。现在明成祖编纂《大全》,整理分散无序的宋儒经说,“合众途于一轨,会万理于一原”(49),可以通过“修治经籍”而起到“大明皇帝之道,绍承先圣之统”的效用。(50)这一工作与圣王贤哲们通过经典文献明道治世的性质完全相同。因此,他也就通过濂、洛、关、闽而上接了伏羲、大禹、周公、孔子,延续了古来圣王的道统。“能承继道统,自然也取得‘正统’之地位”(51),明成祖由此成为太祖最理想的继承人。至此,有关放弃南京、背离太祖、得位不正的指责均可迎刃而解。这为迁都营造了良好的舆论氛围。完成《大全》编纂的北京,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替南京,成为明朝的新国都。

       基于这样的政治目的,当北征和修书发生冲突时,由于二者都是为迁都服务的,是从不同方面解决迁都所面临的问题,自然不可偏废。明成祖绝不可能放弃或延缓修书工作,只能通过压缩工期,先行完成《大全》,再全力应对来自蒙古的军事威胁。调整编书进度,就是在这样的政治和军事环境下发生的。所以说,迁都北京才是《大全》仓促成书的深层原因。

       四、结论

       综上所述,《五经大全》、《四书大全》与《性理大全》是明代三部特殊的官修典籍。它们虽是学术之作,却与通常的学术著作存在着较大差异:一方面,它肩负着为明成祖继统正名的政治使命,是为迁都北京而服务的,“政治的或意识形态的意义要远远高于学术的意义”(52);另一方面,《大全》的编纂过程受到明蒙战争的干扰,三书最终在明成祖的敦促下赶工而成,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因此,《大全》的编修,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创作过程,而与迁都北京、对蒙战争两大政治、军事事件息息相关。其仓促成书,更是明初政治斗争、军事外交、学术思想等多方面、多层次因素相互交织的产物,是明成祖出于政治目的而综合权衡的结果。这既使得对《大全》价值的评判变得十分复杂,又让研究《大全》具备更丰富的意义。

       清代学者从学术立场出发,纠缠于《大全》仓促成书导致的疏漏、抄袭等问题,无视仓促成书背后的直接原因、深层原因,这不仅让他们对《大全》主要责任人的判定发生了偏差,同时也影响对《大全》的评价。近现代学者虽然立场相对客观,能够立足于文本,从修纂动机、文献来源等角度展开更细致的考察,但仍然缺乏对仓促成书原因的深究。这同样让相关评述停留在“明成祖维系统治”、“是否有抄袭”、“抄袭了多少”的层面,未能揭示《大全》的特质。今人在前贤的基础上重新认识《大全》,应该将其还原到明初,特别是永乐朝实际的历史环境中,以仓促成书的原因作为切入点,充分联系当时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因素,以形成全面而客观的认识。

       注释:

       ①原定纂修计划只是编纂《五经四书大全》与《性理大全》两书。在书成进览时,明成祖将《五经四书大全》一分为二,形成了《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三部著作。由于三书的编纂同步展开,在本文中更是一个整体研究对象,故下文统一称之为“《大全》”,以省繁辞。

       ②(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18《四书五经大全》、《书传会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43~1045页。

       ③(清)朱彝尊著,林庆彰等点校:《经义考新校》卷49,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85页。

       ④(清)陈廷敬:《午亭文编》卷32《经学家法论》,《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5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1页。

       ⑤(清)方苞:《方苞集·集外文》卷2《拟定纂修三礼条例劄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64页。

       ⑥延续清人之说,以成书仓促、治学不端、价值不高的逻辑批判《大全》,几乎成为近代学者的主流思路。相关评论在经学史、思想史著作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较具代表性的,如马宗霍:《中国经学史》,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年,第134页;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下,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1页;沈玉成,刘宁:《春秋左传学史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53页;吴雁南等:《中国经学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33~434页。

       ⑦林庆彰:《〈五经大全〉之修纂及其相关问题探究》,见《明代经学研究论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57页;陈恒嵩:《〈五经大全〉纂修研究》,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23页;曾贻芬:《明代官修“大全”散论》,《史学史研究》1996年第2期。

       ⑧陈廷敬认为《大全》修纂始于永乐七年,由于编纂者消极应对,工程进展缓慢。至永乐十三年,明成祖催问进度,编书人才仓促赶工,草草成书。显然,这一说法与《明实录》《明史》《国榷》等文献中《大全》始修于永乐十二年的记载完全不符,不足取信。曾贻芬的说法虽有一定的道理,但在历代官修典籍中,物质保障充分,取材范围适当的也大有所在,却皆不如《大全》成书之迅速。可见其书速成,还应有更具体的原因。

       ⑨《明太宗实录》卷158,永乐十二年十一月甲寅。

       ⑩以下数据皆取自李国祥主编:《明实录类纂·文教科技卷》,武汉出版社,1992年。

       (11)钱大昕称“古今史成之速,未有如《元史》者”。从现有的文献记载来看,明修《元史》的编纂速度确然远超历代正史。《大全》成书快于《元史》,自然更胜过了历代统治者急于编纂前朝正史。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大全》仓促成书的情况。语见(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9《元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169页。

       (12)《明太宗实录》卷73,永乐五年十一月乙丑。

       (13)陈恒嵩:《〈五经大全〉纂修人考述》,《经学研究论丛》第3辑,台北:圣环图书有限公司,1995年,第22~23页。

       (14)《大全》的编纂涉及了发起人明成祖与被从事者胡广、杨荣、金幼孜等两个方面。以陈廷敬、方苞为代表的清代学者认为胡广等实际编书人的工作态度是导致《大全》最后赶工的主要原因,其说已见前。侯外庐称:“开始时,原想纂修得详细些,进度较慢,以后被诏催促,乃草草成书,‘不暇精择’。”明确指出明成祖下诏催促才是《大全》编纂加速的主因。韦祖辉即以此为基础,提出明成祖是“促使《大全》质量低下的主谋”。这就一反清人之说,将对主要责任人的判定转向了明成祖一方。但以上诸家之说都没有过硬的证据支撑,也缺乏严密的论证,故始终未能形成定论。参见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下,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9~10页;韦祖辉:《永乐皇帝与明代经学》,见《明长陵营建60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71页。

       (15)(明)张弼:《东海文集》卷4《书陈佥宪先生墓志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9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473~474页。

       (16)(明)祝允明:《前闻纪·修书》,《中华野史》卷7《明朝卷》,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5876页。

       (17)《清史稿》卷501《谈迁传》。

       (18)《明太宗实录》卷21,永乐元年秋七月丙子。

       (19)《明太宗实录》卷158,永乐十二年十一月甲寅。

       (20)(明)朱棣:《御制性理大全书序》,胡广等修,周群,王玉琴校注:《四书大全校注》卷首,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页。

       (21)《明太宗实录》卷120,永乐九年冬十月乙巳。

       (22)《明史》卷326《麻林传》。

       (23)章权才:《宋明经学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81页。

       (24)(明)金幼孜:《后北征录》,《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1辑,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6页。

       (25)(清)谈迁:《国榷》卷16,中华书局,1958年,第1103~1104页。

       (26)(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21《亲征漠北》,《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第79页。

       (27)(清)谈迁:《国榷》卷16,中华书局,1958年,第1104页。

       (28)《明太宗实录》卷164~167。

       (29)《明太宗实录》卷167~171。

       (30)《明太宗实录》卷169,永乐十三年冬十月己巳。

       (31)《明太宗实录》卷170,永乐十三年十一月辛亥。

       (32)明成祖五次亲征,发起时间分别为永乐八年二月,永乐十二年二月,永乐二十年三月,永乐二十一年七月,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其中,第四次亲征因鞑靼部阿鲁台有意挑选夏秋时节突然来犯,故明军只得于七月仓促出师应对。其他四次出师时间皆在春季。参见《明史》卷6~7《成祖本纪》。

       (33)(明)雷礼等:《皇明大政纪》卷8,《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8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27~28页。

       (34)第二、三、五次北征及永乐十四年正月的运粮记录,分见《明太宗实录》卷146、246、267、172。

       (35)《明太宗实录》卷177,永乐十四年六月丁卯。

       (36)根据明成祖自己拟定的制度,凡“巡狩亲征,先诏诰天下,扈从用本院(翰林院——引者注)、内阁官三员,侍讲、修撰、典籍等官六员,书制敕秀才八人,译写四夷文字监生十三人”。而胡广、杨荣、金幼孜三人更是在多次亲征中皆随驾前往。详见(明)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19《扈从》,《翰林掌故五种》,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73页。

       (37)陈恒嵩:《〈五经大全〉纂修人考述》,《经学研究论丛》第3辑,台北:圣环图书有限公司,1995年,第3~4页。

       (38)比如刘惠恕从思想统治方面进行诠释,认为《大全》是“明初对程朱理学政治思想统治地位的再度确认”;章权才则从对人才的教育、掌控方面进行解读,认为《大全》是“取士之本,成为文人儒士尊奉依循的官学……对统治思想的形成和贯彻是有作用的”;而闫春从实际的政治举措上立说,称其为“朱棣的政治安抚政策”。无论从何种角度进行分析,这些认识都涉及《大全》的政治意义,都说明《大全》编纂不仅是一项文化工程,更是一项政治工程。以上言论分见刘惠恕:《中国政治哲学发展史——从儒学到马克思主义》,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437页;章权才:《清代经学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9页;闫春:《四书大全的编纂与传播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19页。

       (39)《明史》卷6《成祖本纪》。

       (40)(明)丘浚:《大学衍义补》卷86《都邑之建》,《中国经学史基本丛书》第4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45页。

       (41)(明)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37《京都》,《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50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3页。

       (42)(明)邹缉:《奉天殿灾疏》,《明经世文编》卷21,中华书局,1962年,第163页。

       (43)《明史》卷85《河渠志》。

       (44)《明史》卷7《成祖本纪》。

       (45)(明)萧仪:《重刻袜线集》卷1《应求直言诏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408页。

       (46)胡濙此言实际是针对永乐二十二年回迁南京之议而发,但它充分体现了当时南京在官员们心中的地位。这样的情绪在迁都北京之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胡濙语见《明仁宗实录》卷3,永乐二十二年十月辛酉。

       (47)《明史》卷147《解缙传》。

       (48)原瑞琴:《〈大明会典〉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45页。

       (49)(明)胡广等修,周群、王玉琴校注:《四书大全校注》卷首《进五经四书性理大全表》,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页。

       (50)(明)胡广:《胡文穆公文集》卷9《麒麟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8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624页。

       (51)林庆彰:《〈五经大全〉之修纂相关问题探究》,见《明代经学研究论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38页。

       (52)吴文华等:《中国思想政治教育史纲》,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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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代成祖的政治平衡看官吏大作的编纂_明成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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