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艺术原则_艺术论文

教育的艺术原则_艺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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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G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03)02-0101-06

我这里所说的“教育的艺术原理”,不是指教育的技巧、方法、技术(technic),而是指教育本身作为一门真正的艺术的原理。我们知道,真正的艺术和技术的区别,就在于它不是用作达到另外的目的的工具,而是以自身为目的的、独立、自律的艺术。真正的艺术是人的本质力量的高扬,是立于人性和美之上的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是对人的本质的异化的抗拒。在这些方面,教育与艺术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教育也被公认为对人的潜在本性和能力的开发,近代教育思想也特别强调,必须顺应人的自然天性(包括不同年龄阶段和不同天赋)来施教,以及“寓教于乐”、“和儿童做游戏”等等。席勒也早就提出过通过审美和艺术来施行教育(“美育”)的思想。然而,似乎还没有人指出过,教育在其最深刻的本质上,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我认为,只有从这一立场来看待我们今天的教育,我们教育中各种毛病的根源才能得到彻底的揭示,也才有可能找到克服的方法。教育作为一门艺术,可以由如下几方面得到说明。

一、教育的目的

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一般的回答是:为国家培养有用的人才。所谓“有用”,通常理解为有“一技之长”,因而教育就像任何一种产业一样,有投入,也有产出,而且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及“科教兴国”的今天,是一门相对来说投入极小,产出极大的产业。现在人们所宣传的“素质教育”对此也并没有什么改观,无非是要培养出在各方面全面有用的(即“更加有用的”)人才。当然,这比中国传统以政治为本位培养优秀官僚(“经世之才”)的“学而优则仕”的教育思想大大提高了一步,但基本的教育模式甚至用语都还是一样的。对这一问题较深层次的回答是以蔡元培为代表的观点,即教育的目的主要是“发展个性的自由”,视教育为“养成人格之事业”。于是社会上普遍流行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说法。这种说法本身并不能说有什么错,只是我认为,对它的理解仍然隐藏着某种使教育工具化、实用化的歧义。因为,当人们把教育仅仅是当作一项“教书育人”的“工程”来“抓”的时候,人们仍然只是把眼睛盯在教育的对象即受教育者身上,似乎任何人只要按照一定的程序和指导思想,都能从事这样一项塑造别人的灵魂的工作。这种教育观基本上还未超出近代启蒙思想的范围。如马克思说的,“有一种唯物主义的学说,认为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因而认为改变了的人是另一种环境和改变了的教育的产物——这种学说忘记了:环境正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这种学说必然会把社会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1](P59)。而在中国的特定语境下,这种教育观最终也免不了被纳入到“教育救国论”的政治实用主义视野中去,即为既定环境的需要而塑造一定模式的人格或灵魂,而忽视了在教育中人与环境、主体与客体、教育者与被教育者之间的互为条件和互动问题。其实,教育者在教育中所塑造和完善的并不仅仅是他人的灵魂,而首先是自己的灵魂。人们通常要求教育者对学生要“有一颗爱心”,同时要使学生受到科学知识和理性(道德)规范的训练,但却没有看到,教育者本人的爱心和理性规范必须在他的教育活动中形成起来和训练出来,没有这个前提,就谈不上用爱心和规范去教育学生。教育者在教育活动中同时又是受教育者或自我教育者。

从理论上说,一个“最初的”教育者一定是一个自我教育者。这似乎是一个悖论:第一个教育者用什么来教育自己呢?这种问法本身暴露出对教育的本性的一种普遍误解,好像教育就是把一种什么现成的东西灌注到受教育者头脑里去似的。然而,“第一个”教育者(或受教育者)并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而只有一种“活动”,即自由自觉的感性实践活动,这种活动是人与环境、主体与客体的一种互动,而对他来说,最直接的环境或客体就是“另一个人”,所以这种活动直接地就是一种“社会性”的活动。正是这种活动的社会性,使他的感性实践活动同时带上了教育和自我教育的意义:他在实践中直接向别人(或大自然)学习许多东西,别人(或大自然)也直接从他那里获得了某种东西,社会中的每个人都从这个社会整体的活动中受到了教育,而这种教育其实也就是他们的自我教育。所以马克思接着上面那句话说:“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变革的实践。”[1](P59)所谓“变革的实践”,也就是创造性的实践,自由自觉的实践,这是本来意义上的实践,也是人区别于万物的特点。这里尚没有目的和手段的分离,因而还没有“把社会分成两部分”的情况发生,在这种活动中,人“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P47)。

可见,本来意义上的实践活动就是具有审美和艺术创造性质的自由的感性活动,它同时也具有教育的性质。因此,当我们把教育单独抽出来加以考察时,它与审美和艺术在本质上的联系也就不言而喻地隐含着了,只是人们一时不容易将这种联系剥离出来而已,或者即使谈到教育与审美、艺术的关系,也只是一种外在的关系。如从历史上看,古希腊从柏拉图开始就已经明确提出:“教育首先是通过阿波罗和诗神们来进行的。”[2](P300-301)中国古代的孔子也说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他们都把艺术仅仅当作知识教育或道德教育的手段。沿着这条道路,必然会“把社会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成为“哲学王”或“圣人”。但教育与艺术的本真关系勿宁要颠倒过来看:教育并不仅仅是以艺术为自己的手段,教育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因此,正如艺术虽然也可以用于其他目的(如政治宣传、商业广告、知识普及等等),但它本身的目的只是创造美一样,教育虽然也可以附属于其他考虑(如教育为什么服务,或教育立国、教育救国之类),但它本身的目的只是“成人”。所谓“成人”,也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全面实现,它不是附属于任何其他目的的手段,相反,在一个趋向于合理的社会中,人类和社会的其他任何目的都必须成为这一目的的手段,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P294)。

二、教育与被教育

教育与被教育的关系,本质上相当于艺术与欣赏的关系。艺术家通过自己的艺术来打动和影响欣赏者,并由此提高欣赏者的鉴赏能力和审美素质:同样,一个好的教育家也通过自己的人格力量来打动和影响受教育者,并由此完善后者的人格和精神素质。例如,当他向学生传授知识的时候,他主要传授的不是那些死的知识,而是一个具有科学头脑和学识训练的人对待一般知识的那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和兴趣盎然的态度,这种兴趣来自于对人类面对复杂问题时的机灵、准确和远见的惊叹、欣赏和自我欣赏。又如,当他让学生建立道德准则的时候,他不是简单地宣布一些道德戒律和相应的惩罚手段,而是首先以自己的道德行为(包括公正、无私、守约、敢于承担等等)在学生中建立起威信和崇敬,然后以自己对卑劣行为的憎恶和对崇高人格的景仰来影响学生。正如一个欣赏者在一件艺术品中可以看出艺术家的个性和全部人格一样(所以我们常说“画如其人”、“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教育者也应当(并且也不能不)以自己的全部身心来影响受教育者。教育绝不是一种片面的技巧,而是两个灵魂之间的吸引或碰撞,是两者发自内心的需要。没有这种需要,不论是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都不可能参与和完成一个成功的、相互默契的教育过程。

当然,教育作为一种发自内心的需要,对于教育者和被教育者来说还是有不同的意义的。一个好的教育者,当他决心献身于教育时,他的理想自然是要“塑造”出一批又一批在他心目中是“优秀”的灵魂,但他所视为“优秀”的标准,难道不正好就是他自己做人的理想的标准?他所付出的艰辛和汗水,难道不是为了在他人的灵魂中打上自己灵魂的印记,难道不是在塑造出自己的镜子或“外在的”他自己,难道不是归根结底使自己的灵魂成形并得到外部的确证?所以,正如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一样,一个教育家的作品首先就是他自己的灵魂,他在教育过程中,不仅在努力实现着自己预先对理想人格的构思,而且总是能够发现一个崭新的自己(这时甚至也需要艺术式的灵感),从而对自己的这一构思进行精雕细刻,使之生动具体、活灵活现,具有亲切感人的力量。所以一个好的教育家的魅力,绝不亚于一个好的艺术家的魅力。另一方面,一个受教育者最初自然也是有一种受教育的渴望的,所以人们说“模仿是儿童的天性”,“游戏是儿童的天性”。受教育给人带来的最大的愉快莫过于看到自己的各种能力由于自己的努力而得到提高和完善,它能给人以做人的自尊。然而,受教育者的这种自身发展离不开一种外在的楷模和规范,他的人格自我完善的程度取决于他是否受过良好的教养和能力的训练。因此,在教育者面前,受教育者毕竟是处于低位,他对教育者有一种依赖性,正如欣赏艺术的大众对艺术家的天才有种依赖性一样。不过,从更深层次上来说,这种低位只是暂时的和表面的,受教育者的灵魂与其说是“被塑造”而成的,不如说是在一定条件下自我塑造而成的。因为严格说来,只要是人,没有谁是不曾受过教育的,至少受过家庭或社会的教育,这类教育有时并不逊色于学校教育,并且往往与学校教育形成互补关系;但不论哪种教育,都需要受教育者自己具有最起码的兴趣或自觉性,否则常常会适得其反。在某种意义上,一切学习都是“自学”,自学是人区别于动物和学习机(电脑)的最根本的特点之一。在这一点上,受教育者与欣赏者也有类似之处:没有人能强迫别人欣赏,一切欣赏都基于一种自发的创造力(人们说:“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汉姆莱特”),甚至基于某种天才式的感受力和领悟能力(对于现代艺术这一点更为明显)。欣赏者也是一个潜在的创造者,他在艺术家的作品上发现了一个自己,作品对他来说是对他的自由的一种呼唤和揭示。事实上,不少欣赏者也正因此而被引导着走上了艺术创作的道路。即使不当艺术家,欣赏能力也是一个普通人必不可少的素质,正如受教育的能力(学习或接受能力)是一般人性的素质一样。

因此,一个好的教育家正如一个好的艺术家一样,首先必须把自己的工作当作自己个人的事,因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事(如一门“职业”,我可以选择这个职业,也可以选择另外的职业),而是涉及到自己的做人方式的非常严肃的事。一个好的教育家也正如一个好的艺术家一样,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工作是否受到别人的欣赏和夸奖(更不必说是否对一些更加外在的目的“有用”了),而是这种工作是否有助于使自己的灵魂塑造成自己所满意的理想人格。当然,任何艺术家骨子里都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人、被更多的人所欣赏的(如果这是“内行的”欣赏的话),但一个好的艺术家绝不是为取媚于他人而创作的,他只为自己而创作。他期待他人的欣赏只是因为,这种欣赏是他的创作具有自己的独创性、因而真正具有自由人性的普遍力量的现实的确证而已,因为人性的自由本性使一切欣赏者都只欣赏那体现自由的独创性的作品,而对千篇一律的、模式化的和模仿的作品嗤之以鼻。同样,一个好的教育家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学生仅仅成为自己的一个刻板的模仿者和翻版,而总是希望在他的引领之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希望以自己的自由个性唤起学生的自由个性,从而开拓出新的自由天地来。当一个好的教育家在面对一个儿童、一个少年或一个青年时,他会从自己的层次丰富的人性中去体会一个儿童、少年或青年的自由冲动,再一次地使之得到完美的实现,或发明一种更加完美的表现形式。他在引导儿童、少年或青年与自己一道游戏、一同激动的同时,也使自己的灵魂得到进一步的充实。一个好的教育家当然应该关爱和理解儿童、少年或青年,懂得他们内心的秘密;但这种理解同时也应该是对自己的理解,是对自己内心潜藏着的人性的可能性的理解,因而是对自身隐秘的灵魂之谜的一种探索和“发现”。

三、教育的技巧

以上所说的只是教育或教育家应当如何的“理念”即理想的情况。然而,正如一切艺术都包含有技巧的成分(“大巧若拙”也是一种技巧,甚至是一种更高的技巧)一样,教育的理念也需要有自己的技巧,否则理念再好,也无法得到实现。但这种技巧不是外在附加的技巧,而是由理念本身中生出的一种处理问题的方式。同一种方式,如果脱离了它的理念之根,立即就会变质,成为一种僵死的套套。例如,一个不是以全身心投入、而只是极其功利地采用“寓教于乐”这一方法的教育者,他的行为就类同于欺骗。只有一个视教育为自己灵魂的存在方式的教育家,才能如此自然而然地、不知不觉地、生动自如地运用“寓教于乐”的方法。这甚至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方法”或“技巧”,而就是他的生活,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就是这样生活的。马丁·布伯(Martin Buber,又译马丁·布贝尔)说:“只看到品格教育不能纳入课堂教学里,这还不够;也不能把品格教育隐藏在巧妙安排的课间休息时间内。教育不能容许这种玩弄手段的行动。即使学生们并未觉察到这种隐藏的动机,这种隐藏的动机由于使教师失去他所具有的那种坦然直率的力量,也会对教师本身的行动起着消极的影响。教师只能以他的整个人、以他的全部自发性才足以对学生的整个人起着真实的影响。”“当他无意影响他们时,他的蓬勃的生气向他们倾注着,极其有力而彻底地影响着他们。”[3](P301)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的唯一纽带应该是坦诚,而不是诡计和手腕。

但是,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完全取消一切技术性的安排,也不意味着教师对学生任何事情都应当和盘托出。因为不论是教师还是学生,每一个人的心灵都具有无限的深度,两个灵魂之间的相遇和交流不可能是瞬间完成的,而是一个互相试探和寻找的过程。坦诚本身是一个过程,那种以为只要自己诚心诚意就能得到学生的完全理解的想法是幼稚的。坦诚只是一种意愿,一个人是否真正做到了坦诚并不是当下能够断定的,他必须一方面与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为自己留下反省和重新考察自己的余地;另一方面必须在与其他人的心灵的碰撞中使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浮出水面。所以,教育者的坦诚不可能体现为一劳永逸地“返身而诚”,而是体现为带领学生一起来共同探讨人性的秘密。为此目的,就必须动脑筋设计一些有可能暴露和揭示人性秘密的程序,当这些程序被经验证明为在一定范围内有效时,它们就成为了一些“技巧”和方法。但有两点是必须切记的。一是这些方法是不能脱离它们的目的而单独有效的,一旦它们被用于其他目的而遗忘了本来的目的,它们就会沦落为一种欺骗手段,它们的假相会随着学生的年龄和见识的增长而被揭穿,那时就会遭到双倍的报复。二是任何方法都只是在“一定范围内”才有效,这不仅是指在一定的对象(不同年龄、性别、性格、已有教育基础等等的学生)范围内,而且是指在所触及到的一定的人性层次上。绝没有一种不需要继续探讨和改进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教育方法。如果说,时代的不同也意味着人性发展的程度的不同的话,那么古代行之有效的教育方法就不一定适合于今天。例如,对于现代强调个性发展的学生来说,过去那种一出现顶撞和冲突就进行压服(不论是用棍棒还是用“师道尊严”的大道理)的方法就失效了。还是马丁·布伯说得好:“师生之间的冲突是对教育者的考验”,“这种冲突不再单纯是两代人之间的冲突,而是几千年来深信有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真理的那种世界的人与不再相信——不再愿意相信和不再可能相信——有这种真理的那一时代的人之间的冲突”[3](P305)。他还认为:“信任并不意味着无条件地协调一致。教师决不可忘记,对于种种冲突只要能在一种健康气氛中加以解决,那么冲突也会具有教育价值。”[3](P303)我们甚至可以说,在今天,教师的一个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培养学生应付和解决各种冲突的能力,而这一点只有在学生被置身于实际的冲突中时,通过教师的言传身教才能做到。

由此可见,教育的技巧和方法是为教育的理念或目的服务的。当教育者在“启发式教学”中,预先不告知学生正确的答案,甚至有意诱使学生得出错误的答案,然后再指出其错误所在而加以纠正(或更好地是让学生自己来纠正)时,这绝不是欺骗和陷阱,而是自苏格拉底以来屡试不爽的“精神接生术”,它告诉学生,人性的弱点是容易陷入表面化和简单化,但人性自己有力量克服自己的弱点,这就是理性的自我反思的力量。其他各种有效的方法也是如此,它们不是为了显示教师在学生面前高人一等,也不是用种种诡计愚弄和操纵学生,而是和学生一起在对话和互动中联手探讨和发现他们共同的人性真相,从而使技巧上升为一种教育的艺术。在今天,有没有这样一种教育理念,是区分好的教育方法和坏的教育方法的根本尺度。

四、中国传统教育思想的弊病之诊断

中国古代占统治地位的是儒家的教育思想,这种教育主要是为统治者服务的政治教育。《论语》中说:“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即教育的内容就是上古文献、行为规范、忠厚的品格和可靠的人际关系这四项。无论是“诗教”、“乐教”和“礼教”,最终都是为了维护上下不移的秩序。在这里,人的精神生活被归结为道德生活,道德生活则被归结为政治生活。孔子本人虽然多才多艺,但他并不看重这些,他最欣赏的弟子颜回,智育和体育都不行,甚至缺乏生存之道,除了“在陋巷不改其乐”外一事无成,而且早死。儒家教育思想重在改掉恶性、修持善性,以适合于既定的社会秩序,个人的创造性的自由人格是不受重视且受到严酷压抑的。这骨子里是一种政治实用主义的教育观。所以儒家孔子的教育观和后来(通过荀况到韩非)发展起来的法家教育观尽管看起来极其对立,其实是“互补”的。韩非子主张“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蠢》),与儒家“法先王”的区别只是一个如何使教育为专制政治(归根结底是为“后王”即当时的当政者)服务的问题,即要么是自上而下地控制教育,要么是自下而上即“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地兴办教育,总之是“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显然,这样一种教育观即使采取了自下而上“民间办学”和“有教无类”的形式,也只不过是通过“礼失而求诸野”的方式由民间集资办官学而已,并非真正为老百姓自己的需要而办教育。人们常以“学在官府”还是“学在民间”来划分官方教育和民间教育,这只是表面的。其实问题不在于由谁来办教育、在哪里办教育,而在于教的内容是否超出了官方的道德政治范围,以及教育的目的是否偏离了政治体制的需要。由此观之,即使是武训靠乞讨兴办的“义学”,也都不能说是“学在民间”。最终说来,中国传统的正规教育只是政治的工具,而没有自己独立的目标和地位,也不体现任何自由自觉的活动。

道家思想(以及后来的佛教禅宗)正是作为对这一套名教做法的反动而产生的。但道家对儒家教化的反抗只是一种消极的反抗,并没有也不可能形成另外一套培养独立人格的教育思想,而只是主张复归于自然和儿童,保存未受教化之前的“真心”和“童心”。它与儒家政教并无根本的冲突,常常还有某种相辅相成之处。如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却并不妨碍他有强烈的儒家政治情怀。至于后世的“儒道互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乃至以“独善其身”而达“兼济天下”的“终南捷径”,则更是表明这两者实质上的一贯性。所以从教育思想上说,道家是对人性教育的放弃,这就给儒家教育思想让出了地盘。当然,道家的悖论在于,教人放弃教育,这本身也是一种教育,即教人回归自然,存养本性,大智若愚,返璞归真。这恰好能够为儒家所用,一种极其真挚自然的思想就不可抗拒地变质为一种极其虚伪做作的矫情了。如儒家“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娱亲”(老莱子有人说就是老子)就很肉麻,他以70岁高龄装扮成3岁小儿在地上打滚(道家),却为的是取悦于他那90高龄的老父(儒家)。其实,装扮小儿需要一副世故老人的心态,是一种极有教养或“修养”的表现,必须从很小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培养这种心态。所以儒家教育思想在其成熟时期就吸收道家思想为自身的一个成分,将教育分成两个阶段:一是小儿装大人的阶段,以“孔融让梨”为代表,为的是尽早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少年老成;二是大人(直到老人)装小儿的阶段,以“老莱子娱亲”为代表,为的是在上级和“天子”面前成为驯服听话、即使不听话也“可以教育”、至少是没有危险的子民。这种传统教育观点在今天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并由此发展出第三个阶段,即大人叫小儿装小儿的阶段,这表现在各种儿童电视节目中。小儿能有意识地装扮出自己的“小儿性”,其实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少年老成。装扮自己的小儿性的小儿比装扮成大人的小儿更肉麻,也更可悲,后者总还有一丝学样的天真,为的是尽早成人,前者则将小儿性变成了一副面具,一种媚上卖乖的工具,彻底摧毁了小儿的天性。

所以,中国传统教育思想就是一种立足于官方政治的工具主义的德育思想,在中国历代严密的官方体制的控制下,很难说有真正意义上的“民间”空间的存在。自汉武帝以来,历代皇帝都把教育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予以最高的重视,作为选拔各级官吏的一条主要途径,“儒生”成为官僚和潜在官僚的代名词,更不用说唐代以后的科举制度了。教育的目的,除了培养政客,就是培养奴才。直到20世纪初,皇帝倒台,西方新思想大量涌入,一种真正民间的教育思想才以蔡元培先生创办的北京大学为实验基地而发展起来。教育不再是为了培养官吏,而是为社会培养广泛的有用人才,包括为孔夫子所鄙视的“学稼”、“学圃”,以及孔子所梦想不到的学理、学工,都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大学”的正规科目。然而,按照蔡先生的大学理念,大学教育的真正核心是更高层次的、关涉到“终极价值体系”的“世界观教育”,即人文科学和哲学的教育,其中特别强调的是“美育”,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口号。他首次主张一种“超轶政治之教育”。

遗憾的是,蔡元培的教育理想至今还只是一个理想。人们往往用中华民族的各种危机来解释教育的这种“滞后”,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之谈。近代以来,世界各国都经历过种种危机,特别是两次世界大战苦难深重,但超越政治之上的教育和对终极价值的思考并未停止,反而因民族和国家命运维艰而异常活跃。犹太人在两千年间颠沛流离,并置身于各国不同的政治制度,但他们的教育成就和对教育的重视是世所瞩目的。黑格尔在法军占领他所居住的耶拿的那个星期内完成了《精神现象学》的最后几页手稿,萨特在二战中于战俘营开始写作高度形而上的著作《存在与虚无》,当他动笔的时候,他的祖国刚刚沦陷。这些民族的教育使他们的人民经得起任何政治上的变故而能保持精神上的超越和进取,他们的政治也因此而有了不断变革和改善的可能。我们的那些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则不论在民族危亡的时期还是在“站起来了”的今天,都未见在教育上有什么根本性的突破,唯一不同的是把实用功利的眼光从政治扩大到了技术的层面,而技术最终又还是归结到政治。人们从百年忧患中所吸取的教训只不过是:没有技术的政治是失败的政治(所谓“落后就要挨打”),以致于我们今天的大学教育基本上就是技术加政治的教育。现在我们又把这种弊病归咎于苏式教育模式的影响,但很少从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中去找原因。我们的教育体制至今还是衙门式的,许多教育单位已变成一些权力机构和利益集团,权力关系和利益关系对教育事业的干扰和腐蚀近些年有愈演愈烈之势。有识之士的呼吁在这种强大的传统惯性面前,只有望洋兴叹。到目前为止,我国的改革不容否认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唯独教育领域成了最隐蔽的死角。官僚体制是腐败之源,而由于教育领域在传统上是官僚体制的大本营,这一领域的腐败实际上比其他领域更深刻、更具典型性,它表明了一个国家最神圣、最能代表其文化水平的精英培养场所的堕落。

总之,由于我国传统教育思想中的固有缺陷所导致的对当前时代的不适应,我们今天在教育领域中已面临严重的危机。究其根源,应归之于我们历来忽视了,教育的真正目的是培养自由的人格。本文所强调的教育中的艺术原理,无非是力图对此有所澄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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