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和英雄——“北戴河对话录”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北戴河论文,理想论文,英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对话者 杜书瀛 何西来 邵燕祥
刘心武 白烨 钱竞
主持者 何西来
时 间 1995年7月18日
地 点 北戴河石油管理局培训中心
何西来 今天我们要谈的关于理想的话题,与昨天刚谈过的道德话题相衔接。理想,有各种各样的,如社会理想、政治理想、审美理想等。道德理想也是一种。理想和英雄,实际上是两个相互联系着的问题。英雄就是理想的人格。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利益集团,有不同的道德理想,这种道德理想的人格化,便有了不同的英雄观念。
昨天在我们的对话中,心武提到最低的道德标准和最高的道德标准。最低的标准是对文学创作的起码要求,最高的则是对于人和人格的要求。
杜书瀛 心武讲的最低标准,实际是违法与不违法的界限。越出这个界限,就要受到行政的处置和法律的追究。
理想的破灭与呼唤
何西来 在座的诸君都是共产党员,如燕祥同志,资格怕是最老了。我们入党宣誓的时候,都有“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这一条。共产主义既是政治理想,也是社会理想,是在遥远的将来才能实现的奋斗目标。“奋斗终身”就是说,当这种奋斗,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都应当毫不犹豫地放弃个人的利益,乃至生命。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在几十年的浴血奋斗中,多少先烈,就是抱着这样的理想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写出了气贯长虹的、英雄式的悲歌!夏明翰“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著名诗句,抒写的就是这样的情怀。但是后来,在一个不很短的时期内,理想被亵渎,被践踏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特别是碰到“文化大革命”那样的情况,很多老同志,很多抱着这种理想并为它奋斗过来的人们,不是由于他们的错误,而恰恰是由于他们的忠诚,相继落马,或者是被从革命的队伍中推出去,打成各种名目的“分子”,当做敌人;或者是个人罹祸,全家遭殃,不少人没有活过来。最近出版的《顾准文集》作者就可以看作这样的例子。这是一位三十年代初期就参加革命的,抱着崇高的理想,而且为这个理想的实现,在最危险的情况下,奋斗过来的老革命,老共产党人。他五十年代曾被划做“右派”。
杜书瀛 他是两次被打成“右派”,惟一的一个两次被打成“右派”的人。
何西来 “文化大革命”时又是妻死家破,自己也于1974年孤寂地去世。身后,只是由于种种偶然的原因,特别是由于他的弟弟是一个有心人,才得以把他的一部分探讨问题的通信留下来,整理成书,这就是遗著《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顾准的理论论述是很严峻的,但是在这种严峻理论的后面,却是他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曾经是共产党员的悲怆情怀。所以,我们谈理想,首先就会碰到类似于顾准的这样一些情况。他是比较早地在严酷的现实和严酷的个人遭际面前告别乌托邦的。他那时已经觉醒,但我们多数人在那时虽有一点认识,却并没有达到他所认识的那种高度。他的认识的高度,直到今天还是处于前锋的。他的见解,他的思想,并没有随着二十年时光的流逝而显得衰老,而是仍然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
钱竞 顾准的思想到现在还是为人所少知,但仔细读过就会发现他是党内有数的思想家。他的探索,有可能成为下世纪中国的重要文化资源。作为一个文化人,一个知识分子,最为难得的还是他那种敢于坚持真理,敢于面对现实,直面人生的探求精神。这种精神,这种人格,是不死的。
何西来 近一个时期以来,在文学上,特别是有关人文精神的争论中,以北京大学的谢冕为代表,写文章呼唤文学应该有理想,认为由于商潮的涌起,现在的文学创作迅速地小市民化,庸俗和浅薄成为时尚,不讲责任感和使命感,没有理想,但文学却不能没有理想。有的文章中暗点到王蒙,对于他的提倡“宽容”,主张“费厄泼赖”应该实行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消解了精神领域中并非总能调和的对立,支持了文学的随波逐流。刘心武因为写了《直面俗世》,接着便有了好几篇文章与他进行商榷。甚至有人颇带情绪性地将他新时期以来的重要作品,也说成是“不忍卒读”。
白烨 这样讲,就有点不实事求是了。即使你不赞成刘心武“直面俗世”的观点,也不能一笔抹掉他在新时期文学发展中的贡献,否定他的创作实绩。
何西来 就我个人看,文学当然是应该有理想的。因此,对于谢冕他们提倡文学的理想品格,我是认同的。但是,他们的提倡有点抽象,究竟提倡什么样的理想呢?没有讲清楚,而且没有注意把他们所提倡的理想跟已经被亵渎的、旧的、被实践证明根本就不是什么理想的东西划清界限。如果划不清这个界限,那是不行的,搞不好就会成为对亡灵的呼唤。因而我觉得文学固然不能没有理想,但这个理想必须与被实践证明了的那种极左的乌托邦,即给中国老百姓带来无穷灾难的平均主义的、强制的农民乌托邦划清界限。那种乌托邦不仅给人民带来灾难,而且给文学本身也带来过灾难,使文学脱离人民,脱离历史现实,甚至使文学步入魔道。因此,我觉得,我们今天谈理想,一是要和顾准告别了的那种理想主义划清界限。二是应当讲清楚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理想。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我们今天讲理想,如果不与市场经济的发展联系起来的话,只能讲到云端,引导人们脱离实际。如果提出另外一种理想,去阻碍现在正在发展的商品经济,使正在进行的现代化市场经济的建设过程夭折,那就不仅理想不能实现,就是现实的社会生活也会出现倒退。
杜书瀛 促进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而不是妨碍、阻滞它的发展,这是我们思考包括文学在内的全部文化问题、精神文明建设问题的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多数中国老百姓富裕了,过上好日子了,才能谈到其它。
“适俗”而不“媚俗”
何西来 与此有关的就是刘心武提出的“直面俗世”的问题,这是心武自己的一种文学观念。我觉得文学不应当把俗世、把红尘、把民众的一些需求,包括他们在日常紧张的工作之余的消闲要求、娱乐要求等拒之门外。但另一方面,这中间又要有一个度。度在什么地方呢?我主张“适俗”,而不主张“媚俗”。因为,在文学当中确实存在着“媚俗”的倾向。“适俗”是我从陶渊明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借用来的。他厌恶人世的机巧和污秽,要洁身自好,回归自然,要与世俗划清界限。陶渊明的理想境界就是他在《桃花源记并诗》中所表达的那样。
钱竞 那是一种典型的农民乌托邦,空想然而美好。
何西来 但我们今天看,你要生存,就必须适应俗世的发展。多数人在俗世当中生活的需求、希望,文学有责任加以满足,这就是“适俗”:适应民众的文化消费需要,而不是脱离他们,更不是贵族化。现在有的朋友公开提倡贵族文化,只要不妨害别人,也应该允许它存在。不过你既然可以提倡贵族化,别人当然也可以提倡平民化。譬如有人要办什么“贵族学校”,我们手中没权,也没有能力去制止它。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认为,这是一种倒退!为什么非得办贵族学校呢?贵族,从西方来说,早在几百年以前,就已经被历史抛弃了,或被历史所改造,发生转化了。在中国,以前有所谓“八旗子弟”,这些也是贵族。“文化大革命”中间的“血统论”就是复活了、复辟了的贵族理论。现在如果在人群中搞一些高高凌驾于普通民众之上的东西,培养新的贵族,那恐怕我们也很难认同。
钱竞 有权、有势、有钱的人及其子女,不应自以为血统高贵,自视高人一等,以贵族自居;文学家也不能视他人为群氓,视民众如草芥,自己却以精神贵族,以圣人自许。
何西来 文学有一个面向大众的问题,也有一个对现在蓬勃兴起的通俗文学、畅销文学、带有很大商业性和消费性的文学持什么态度的问题。是一概加以排斥,还是对它热情地扶持和必要地引导?在文学的适俗和媚俗的问题上,我主张适俗,主张文学家、艺术家要有责任感、使命感。我们作为理论工作者,或者文学批评工作者,可以提倡,也应该进行提倡。但对那些还没有责任感,或是责任感不是很强的人,我们也最好采取一种兼容的态度。不过只要是文学作品,你不管怎么说,它总是给大众看的,这中间也就必然有个责任问题,你不能害人,不能误人子弟。对于作家来说,你比一般的人有更高的信誉,比一般人有更大的影响。因而,你就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群众去发表意见,而是以一个特殊身份的群众去发表一个能够对大家有所启发、有所引导、有所影响的意见。
白烨 批评家,理论家也一样。也有一个适俗而不能媚俗的问题。
何西来 此外,关于理想、务实以及李泽厚他们提出来的实用理性等问题,还有理想人格和英雄的问题,我们也都可以讨论。
杜书瀛提出“原债说”
杜书瀛 人不能没有理想。理想应分为不同的层次:社会理想、道德理想、审美理想……,我想说的是和道德理想乃至和一般道德有关的义务感、责任感。现在有些人,不同年龄段的人,缺乏道德感、义务感、责任感,这是个不容忽视的严重问题。我认为人应当有道德感、义务感和责任感。问题是:为什么应该有责任感、义务感和道德感?它们的基础是什么?我想提出一个“原债说”作为它们的基础。在我看来,人一出生就是负了债的,所以,他应该有“原债”意识,有“原债”感。人生下来,经过了婴儿期、幼年、少年、青年直到老,都生活在社会当中。他出生前,整个人类的发展,从物质到精神都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准备了基础、条件。人的出生是偶然的,但生下来不能不吃奶、不吃饭,吃了娘的奶,就得报恩,是报父母的养育之恩。父母之所以能够存在于社会之中,也是依赖于社会所创造的物质财富,精神财富,不然他们就不能生存。所以我们说报恩不光是报父母之恩,这个恩是整个人类之恩,而不仅指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或其他的某一个什么人。不论你想到没想到,愿意不愿意,你总是享受着整个人类为你创造的物质成果和精神成果。
邵燕祥 还有整个自然界。
杜书瀛 自然界当然也是人类开发的。
何西来 你是人本主义者,是人类本体论美学家。
钱竞 你的这些语义符号都可以归结为一个——母亲。不论你说的是整个社会也好,政党也好,你一生下来就欠了一定的债务,所以恋母情结是永恒的。
杜书瀛 所以我提倡应有“原债”意识。有了“原债”意识,你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就不是仅限于吃这个社会,用这个社会。既然你的出生,你的生存,要以这个社会为你提供的东西为前提,为条件,那么只要你一生下来,你就先天地负了债,对人类、对社会、对大地母亲负了债,这就是“原债”。因此,你应该有“原债感”,有“原债意识”。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对这个社会至少应还债,应对社会做些有益的事情。不损害这个社会,只是中性的概念,应当提倡一定的奉还。给这个世界增加些有价值的东西。
何西来 就是用奉献的办法,给人类做出贡献的办法来偿还“原债”。
杜书瀛 对!这样,自然地,人就对社会,对人类有了义务,有了某种责任。这种义务责任,带有道德自律的性质。
钱竞 你的这种“原债”说和儒家思想有什么区别呢?
杜书瀛 这个我没有认真想过,当然有可能和儒家思想有某种不自觉的渊源关系。中国人嘛!但区别也是明显的,至少从来没有哪位儒者明确提出过“原债”。
何西来 你这是“天恩祖德”。
钱竞 我看是毫无区别!
杜书瀛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这样主张的。
邵燕祥 从辞源说,债字“古通作责”,就是从责任的意义而来,当然指的是经济责任。
何西来 还债是人的责任,这带有宗教色彩。但他的债主不再是上帝,而是人类,主体是人类。
杜书瀛 不是哪一个政党,哪一个个人。
何西来 是现世的,而非彼岸的。
杜书瀛 这样,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这种责任和义务,每个人都应该建立起责任感和义务感。在不同的位置上,无论你扮演怎样不同的人生角色,都应该有自己的,符合自己的角色的责任。作家有作家的责任,工人有工人的责任,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责任。这样建立起的社会,才能成为一个有序的,好一点的社会。以这样的基本理论建立的社会才是比较理想的社会。
刘心武 肯尼迪思想: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要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
杜书瀛 我不了解这个肯尼迪思想。
钱竞 你这是来自民间的,但立足点是整体主义的。
何西来 这就给你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只有原债,只讲原债,只讲责任和义务,那么每个个体的发展问题怎样解决?作为原债债务人的个人,怎么发展、完善自己?总之,不能把个人消泯在原债债权网络中。要发展个体和个体独立的意志。
杜书瀛 除了责任和义务,这就需要讲权利。将来的社会应该充分发展个人的才智,尊重个人价值,个人也有权利要求得到发展,得到他应得到的利益。社会要给个人提供充分发展的空间,为他实现自我价值提供条件。
刘心武 这是非常新奇的、诡谲的主张,但直感是吓了一跳。这思路很精彩。
何西来 他的思路和张承志他们相比,是另外一种。
钱竞 恰恰不是如此。我的第一感是恐怖感——“人类普遍债务说”。生而欠债和生而有罪没什么大区别,和基督教“原罪”说没什么大区别。
刘心武 “原罪”说是人人有罪,他这是人人负债。
钱竞 人人负债是很可怕的。肯定是从儒家学说来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何西来 既然蒙受了“天恩祖德”,就不能不以愚忠愚孝还这个债。
钱竞 你这个原债说和儒家学说有必然的、自动的文化血缘关系。“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全无任何个人权利可言,而是构成一系列责任、义务的链条,以约束个人、个体必须这样或那样。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债务契约,反正我已经该了你了,就得还,不管是自律的还是他律的。还不起,或不肯还,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那还不“灭了你”!
何西来 不肯还,原债就要变成原罪,就是有罪的。当然要惩罚,虽不一定非得“灭了你”,但要挨打则是肯定的。书瀛的“原债”观念是很温和的,其中根本没有“灭了你”一说,但到了他的后学手里,却不排除发展成“灭了你”的可能。
钱竞 逻辑的冷酷性就包含在“债务”中了。
邵燕祥 一经付之实际操作,就会变成瞒和骗的理论。就有人出来作为债权人的代表来讨债。
钱竞 在逻辑上“原债”说把张承志的思想进一步地债主化、冷酷化了。张承志的整个作品系列按一些青年学者讲,是循着人文地理学的逻辑发展的:北方的五条大河、黄土高原、大漠、草原等。这些意象都是和母亲这个总的意象联系起来。这中间在诞生一种超越,即对大家看到的市场经济的一种超越;或者干脆把市场经济看作异己的、敌对的力量,并在与这种异己力量的对抗中,建立起一种理想来。在这里,始终贯穿着一种圣洁的宗教情怀。这种绝对圣洁的东西,又是绝对的严峻和绝对的不宽容异己,使人隐隐地感到张承志的理想中有一种血腥气味。这种对绝对圣洁的高度礼赞与捍卫,纯化到99.9 %都不行, 只能是100%,在这百分之百面前,任何与之不相符的东西, 得到的下场只能是灭掉!
刘心武 有一篇小说,讲纳粹时期,一个纯种的雅利安人,响应元首的号召去揭发犹太人,开始揭发的都是纯粹犹太血统的人。这类人揭发完了,他又依次揭发1/2,1/4,1/8,1/16,1/32 ……犹太血统的人。这类人也揭发完了,他想来想去,便进而揭发那些虽不是犹太血统,却与犹太人过从甚密的人。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元首的表扬,成了模范,于是更加走火入魔地想:还有什么人可以揭发?他不能不“继续革命”,不能不继续揭发。他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他竟然知道那么多犹太人的名字和血统不纯的犹太人的名字,这个人太不纯洁了,最后,他便在揭发单上郑重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而且送到盖世太保的面前,最最后,他也被送进毒气室毒死了。
杜书瀛 我这个“原债”的理论主要在于道德的层面,不像你们说的。而且我同时还强调个人的神圣的权利:生存权、发展权、教育权……,另外,社会对个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因此,我的原债说一点也不“恐怖”,个人对人类既有责任、义务,又有权利,恐怖什么呢?
何西来 你完全可以坚持,不过,要尽可能在理论上进一步完善它。至少我没有恐惧感。
王朔的无理想艺术空间,“痞子文学”别解
钱竞 我想谈谈作家圈子里的情况。对张承志,我的看法是比较明确的。他反对异化又走向异化,我是有感觉的。另外一个是王朔,他没有历史,只有空间。他可以完全融入当前这个社会,融入现实生活。
何西来 融入“俗世”。
钱竞 书瀛的原债观念,在王朔这里根本没用,不起作用。我不敢说王朔有什么理想,是什么理想主义。不但没有理想,连理想也调侃。他和张承志是两极。在这两极中间,我看到的是王蒙,是心武,是燕祥和公刘,李国文和张贤亮,张抗抗和梁晓声,还有颇见燕赵之风的蒋子龙等。你们不是没有理想,尽管理想的内涵和强度未必完全一致。但在现实的市场经济大潮中,它带来的东西,你们不会没有深切的感受。二十世纪的历史废墟感你们一定有,在你们的作品中是看得到的。特别在中国,在这种大的运作中间,回首往事,一个个的理想、一个个的高峰、一个个二十世纪迈过的重大事件,都在化作废墟。在你们的发言和作品中,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理想要由原有的话语来支持,但给它一个客观的描述和界定很困难。像王蒙,少年布尔什维克的理想幻灭之后,既不苟同于张承志,又不苟同于王朔,能否提出新的理想来,我觉得是个问题。我并不希望你们这些文学中坚要提出一个理想,有多少多少建设性,在你们身上看到的,还是强大的批评力量。对过分夸张的理想提出批评已经很够了。继续坚守这个就可以了,至少下一代的理想是什么样儿的我不知道。我不关心别的什么,只关心是否以人为目的。只要不是以人为手段,我大体上都可以宽容。至于还是否有一个比共产主义更高明的什么理想,我不太关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人”!作家不能没有理想,没有乌托邦;没有理想、没有乌托邦的作品也是很可怕的。
刘心武 王朔究竟怎么评价?他没有理想、没有乌托邦,但他的作品是文学。他也存在,并且他还在相当程度上走向了中心。现在文学界争论的症结,就在于王朔现象提出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譬如谢(冕)老夫子,他绝对是好人,所以有时着急,包括他对《废都》现象的否定性看法。
何西来 他对《废都》的看法就和我很不一样。
杜书瀛 我认为王朔的主要功绩在于解构,在于对阻碍和不适应社会发展的那些观念、意识形态的解构。一般有这些就行了。如果还要求他提出很完美的理想,就过分了。
刘心武 一般认为王朔无重大理想,不是最好的文学,不是没有道理的。诺贝尔文学奖说要授予理想主义的作品,当然,这理想主义的解释是宽泛的,而非狭隘的。王朔自己怎么想是他的事。我认为,从他的作品中时时可以感到,他解构的往往是旧的观念,我们都厌恶的、陈旧的观念。大概有时他把好的也解构了,而且含量也不小,不只是偶然的,少量的。对那些应该抨击、讽刺的东西,他的调侃是让人开心的,挺解气的,挺能博得你一笑的。
杜书瀛 如果说“还债”的话,他就在这种解构之下还债。
钱竞 王朔以调侃为武器,但他把一切严肃,一切人们视为有价值的东西全调侃了。这是有很大负面的作用的;他的消解,并不只消解恶的。
何西来 他也消解善。
钱竞 他对一切现存有价值的东西的颠覆,是一种无政府状态。这个“无政府”不是政治含义的。他是一种计算机病毒式的——无责任的颠覆。把颠覆本体化,是一种颠覆本体论。这就非常麻烦了。再一个是他有可能变为主流权力话语的哥儿们。他决非权力话语的大敌,而追到深处仍是良民。如《编辑部的故事》,尽管你说他颠覆的是崇高,是传统,是颠覆了高级价值,白说!仍然是良民一个。他很清楚什么是绝不可侵犯和触动的禁忌。作品绝对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是靠中心的。你们不行,心武,燕祥,你们没戏!你们无论怎么调侃也没戏!
邵燕祥 首先是我自己,从王朔的作品中读出了积极意义,我们还是从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角度来读王朔。而从接受美学的层面上来说,对于广大的读者和观众,王朔的作品会不会只是如他的批评者所说的,是把严肃问题也化为哈哈一笑呢?
何西来 普通读者也并非绝对感受不到他作品中可能包含的积极意义。王蒙在《躲避崇高》里所肯定的也正是这种积极意义,而对其负面,也有很大保留。对于某些貌似崇高的东西,伪崇高的东西,老百姓恨死了,早就希望有谁来解构它们。王朔的很多小说、电影,特别是如《千万别把我当人》、《编辑部的故事》等,老百姓在这方面有期待。王朔调侃、挖苦了那些他们恨死了的东西,他们当然会有宣泄、共鸣。
刘心武 有区别。只是浅与深的区别,多和少的区别。从美学批评上看,他不管正面效应,还是负面效应,他把一切都加以解构化为笑谈。因此,以我们的观察角度来看,他既有正面效应,又有负面效应。但是不能说只是智者吸收了他的正面效应,而对于普通读者、普通观众、原生态的欣赏者没有正面效应。是有正面效应的。
邵燕祥 我对批判王朔的人都很尊重,因为他们在主要观点上、社会观点上和我们一致,为什么他们就没有感到我们所感到的?
刘心武 我觉得谢冕是大学教授,他有他的观察角度,如果只出现少量的负面效应,他是容忍的。但可能他是觉得无理想的还不限于王朔,还有平凹的《废都》、苏童的《妻妾成群》(《大红灯笼高高挂》)、刘恒的《伏羲伏羲》(《菊豆》),以及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叶兆言、余华的小说,等等。
白烨 甚至对“新写实”。
何心武 新写实就包括苏童他们嘛!
刘心武 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绝对是消解理想的。但他们这些人的创作,在艺术上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进入了文学审美圈里,往往是从边缘向中心移动,并且影响及于海外。这就超出谢老夫子的心理承受度了。
钱竞 他所珍爱的东西本来已经被挤压到了如此悲惨地步,被挤压到极边缘,还要去加以嘲笑,因而他极为反感对理想和崇高的嘲讽。
刘心武 他不仅是对王朔。他认为已经到了极边缘了,还要被嘲笑。那是他的心理抗议的一个分支,他觉得为什么没有抗议的声音呢?
何西来 对《废都》他明确讲过严厉的批评意见,一次我们开会时,就亲耳听他很真诚地讲过。
杜书瀛 他讲贾平凹糟踏了自己的才华。
刘心武 他有一个郁结。
白烨 对“新写实”也是批判的。
刘心武 《废都》也是没有理想的。
何西来 平凹写了人们理想的幻灭。
刘心武 人生的幻灭。
何西来 也包括他自己的。不能指望他提出什么正面的有亮色的东西,因为他感到透心的绝望,他看不到什么希望。
刘心武 他不是反理想,他的美学退到了一个无理想空间的领域。王朔调侃;平凹诗酒消磨,诗化自己,古典化自己,雅化自己,唐寅化自己;刘震云、刘恒认为人生不过就是食色,就是琐碎的日常生活流程;陈染则推出女性空间,他们都是把自己划出了理想的空间。
白烨 这是八十年代末以后非常重要的精神现象。文学越来越个人化了、个体经验化了。
刘心武 非理想化、非历史化。苏童绝对是非理想化的。
他又写历史题材,又绝对不对历史负责,绝对不对历史教科书负责,不对历史阐释负责,也绝对不对读者是否获得正确历史认知负责。概不负责!当然,他对自己的艺术感觉是负全责的。
白烨 这就是新时期后的文学,与早期新时期文学大有区别。
何西来 从一定意义上讲,这种“概不负责”的写作态度和社会上很多人的精神状态走向颓废、衰靡有关,和他们的没有勇气正视现实有关。此外,还有多方面的历史的、文化的、乃至政治上的原因。
白烨 谢老师认为,新时期文学整体上是昂扬的,向上的,甚至是团结的,而新时期后文学是分散的,非常个体化的,没有使命感的。
何西来 分化了。文坛正经历一个大的分化,正在形成新的格局。
白烨 文学的变化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原因正如大何讲的,是多方面的。
刘心武 这就是评论家的职责。你不是充当救火队或是充当审判官,如在过去历次政治运动中那样。你只能充当一个冷静的观察员。告诉大家:我们文学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为什么会是这样,等等。
钱竞 做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
白烨 文学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是与市场经济,与整个大环境关系非常之大。还有一个关系不能不看到,就是从九十年代初开始,人们的政治热情一下子消减下来,表现出某种疏离。
杜书瀛 淡化政治,淡化意识形态。
刘心武 这就是政治冷化。
白烨 对政治冷化,非常灰心,这是不可忽视的原因,看不到它,而笼统地指责文学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我不十分赞成目前不去更细致地观察分析文学变化的前因后果,而只是一味地指责文学失去理想。我对呼唤理想的那些提法,一方面表示敬重,另一方面也存有疑虑。
何西来 确实存在着丧失理想的情况,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文学都失去了理想,这肯定不是事实。
白烨 笼统地呼喊文学失去了理想,我觉得不对。为什么?因为理想、道德主要还不是文学范畴的事,拿它来要求一切文学,显然不恰当。我记得有一次和王朔谈到一些人对作家的道德呼吁,他非常生气,认为这些人又来拿他自己的一套匡范我们!他说,作为作家,我的道德怎样,我应该怎样,不应由评论家来下什么指令。
刘心武 文学是向社会提供理想的重要方式之一,往往许多深邃的、伟大的、美丽的理想都是首先从文学表现出来的,但是不能倒过来。
众 不能倒过来。
白烨 你如果是一个严肃的文学家,理想是其中应有之义。譬如像邵燕祥、刘心武、陈忠实……有相当一部分作家,都是自觉去追求理想的,你不用去告诉他,用不着特殊的提醒。
刘心武 王蒙和我对一些没有或缺乏理想却又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很宽容,我们越宽容,越让一些人痛心疾首。
白烨 这就和我们开会一样,总批评不到会的,而不到会的,根本听不到,实际上批评的都是到会的。批评的是有理想的人,而没有理想的根本不看。我觉得,理想表现在文学创作中,主要是批判现实的精神。有的作品愿意直接表现乌托邦,也可以。因为现实不理想,总有不如意的地方。有一次我去看钱锺书先生,他有一句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他说:“最好的文学,向来就是批判现实的文学!”古今中外历来如此。
杜书瀛 这是一个很深刻的思想。
何西来 钱先生的美学思想,一个是他认为悲剧是艺术美的最高形式。另外一个是,“诗可以怨”。怨就是批评。
白烨 他非常强调对现实社会的这种批判精神,我想目前需要的正是这个。
邵燕祥 譬如王朔,很早就有人写文章批他的“痞子文学”。我也写了一篇谈痞子文学的文章。我认为,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政治是经济的集中反映。我们在整个市场经济中有相当一部分“痞子经济”;作为“痞子经济”的集中反映的则是“痞子政治”;痞子文学就应该是对“痞子经济”和“痞子政治”的反映。以这个观点来衡量王朔他们的作品,他们只写了一些市井的小痞子,几乎并不涉及高档货,循名责实,做得还不够。真正深刻丰满的“痞子文学”,将会由熟悉痞子而并非痞子者写出来。这里要附带指出,某些最早提出“痞子文学”并加以指责的人,恰恰是真正意义上的痞子。不要先验的指责文学缺少理想,作家是否全都抛弃了理想?
何西来 应当说明为什么会这样。
邵燕祥 还是应当按鲁迅《论秦理斋夫人事》中所说的,不能对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一味指责弱者,“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当然如大何所说,不是所有的文学家都放弃了理想,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失去了理想的光辉。西人说,“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如果是在不能直言无隐的情况下,用调侃的,曲折的,或者伊索式的语言来进行某种程度的宣泄,是可以理解的。王朔现象的出现,曾填补了一段时间电视屏幕的真空,而且还得到了相当广大的观众的认同,完全顺理成章,合乎逻辑。那时候,语言比它更直率一点的东西出得来吗?
刘心武 《编辑部的故事》的“出笼”过程也很曲折。
邵燕祥 已经开播了,怕腰斩影响不好,于是乎推到黄金时间以后去。
钱竞 我想回顾一下理想在几十年间变化的过程。在大跃进时的新民歌运动是直接写当时的乌托邦状态的。花生有多么大,农民生活是什么样儿,等等。如《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是正面写理想的,直接写乌托邦的。写当时中国人所理解的共产主义乌托邦是什么样子。一个是它作为一种大的意识形态的背景,为艺术画面提供着依据;一个是它直接进入你的话语,变成你仰仗的对象。包括《青春之歌》、《保卫延安》在内,都是这个理想背景的支持下出现的。也可以这么说,这个现象曾经在新中国文学中作为主流出现过。
在抗日战争期间,是以抗日救亡,以建立新中国,以“独立、统一、民主、富强”作为奋斗目标,作为理想的。这个新中国的理想,对民主青年是很有感召力的。它是实际的,而不是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
邵燕祥 当时宣传的理想一般的是最低纲领,并不是遥遥无期的。
钱竞 爱国可以变成理想的东西。我想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老百姓包括我们这些属于百姓的知识分子追求的是现实的,可以实现的理想目标。归结起来就是现代化,不单是富国强兵,而且也讲求文明仁爱。“现代化”这三个字当时是可以鼓舞所有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目标。它是由周恩来最早提出,又由邓小平落实下来的目标。这是在知识分子中获得极为广泛的赞同,并使许多作家都集结于其下的社会目标。新时期文学是和它一起成长,或为它鸣锣开道,为它铺路,或为它培养强大的精神动力。追求现代化固然是新时期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社会目标,但十几年风风雨雨,反反复复,路走得并不顺当。有些知识分子在追问自己:现代化是不是仍等同于文学的理想?一方面模模糊糊觉得现代化还是文学的一个目标,另一方面又出现了学理上的问题:一是能不能把现代化当成理想来看待?二是现代化即使实现了,究竟属于谁?会不会异化?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作家群是和思想解放的主流汇合在一起的,跟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政治路线、建设目标是一致的,同步的。但后来有了分化,有了怀疑。这个怀疑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重大转折?这就不能不涉及知识分子从中心到边缘的空间转移。我是想给它一个历史纵向上的描绘,不知准确否?今天人们讲理想的废墟感,回过头来看一看,就会发现,想在废墟之上建立的理想还是比较空泛的,而人道主义还能支持我们多久?人道主义理想不太好把它进一步社会目标化。
何西来 社会目标化,就是希望出现一个人道主义的社会。
钱竞 能不能把它和四个现代化重叠起来,在多大程度上能重叠起来?
邵燕祥 这是政治学的范畴,不是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东西。
刘心武 从文学理想层面而言,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美学理想,然后去完成自己的美学理想。只要对其它的美学理想没有什么侵害,都有权存在,自生自灭。
何西来 这里有一个界限:不要诲淫诲盗。
刘心武 那是超出理想范畴的了,甚至是超出道德范畴的了。那是法律、法规的底线。道德要求可以比它高一点。我的美学理想是:文学界形成多元局面。因此,我对王朔、平凹、苏童、刘震云、刘恒,对他们的抱负以及那些女作家群写的小说,均采取宽容的态度。这恰恰是我这个目睹过反右,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然后又从新时期走过来的人,所期待的这么一个多元的文学局面。它终于开始出现了。我和谢老夫子的心态不很一样。我没有焦虑感,我认为你不喜欢他,你可以不看。你觉得他影响很坏,污染了社会,这种估计可能是过分了。而真想研究,就要组织一个班子,通过调查拿出根据来,拿出事实来,历数出他作为教唆犯的事例。
何西来 说社会都是他教唆坏的,显然是社会管理者推卸责任。
杜书瀛 这太抬举了作家和文学,他(它)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刘心武 对他的作品,你觉得可能产生负面影响,你可以作出美学分析,可以作出充分说理的思想道德的批评,但也别那么着急,那么痛心疾首,火烧火燎的。
白烨 这么着急,关键是急坏了身子也于事无补。
不能把张承志的“原红旨”普遍化
刘心武 一些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如谢老夫子,他绝对是善意的,出发点是好的,正像老邵说的:总体说与我们的期待是一样的。
邵燕祥 就拿谢冕来说吧,他总体上是为了读者好,为了作者好,为了社会好。
杜书瀛 谢冕我了解,绝对是个好人,是天真可爱的好人。
刘心武 但这种欲求达到焦躁化以后会引起两个后果:一个是病急乱投医,就会找到并不一定合理的理想,譬如张承志的那种理想,其负面影响就可能大于王朔。
白烨 因为他比王朔更有号召力或者说蛊惑性。
刘心武 不一定这样提。张承志的“清洁”的理想,具有不可操作性。一旦操作,则其后患无穷。本来张承志是很边缘化的。我不但对张承志个人,而且对他的作品,一向都是很尊重、很欣赏的。
何西来 他可能认为我们的理想还不够理想,你们的理想也不够理想。但作为一个作家,他完全可以坚持自己这样或那样的理想,这是他的权利。
刘心武 问题是有人可能打了他的旗号,在焦躁的心态下,病急乱投医,要把他的理想普及化。理想本来是一种意识形态符码,不一定要贯穿于一切文学艺术作品中。其实有关部门对众多的文化现象已经不再一律作为意识形态看待,尤其是像小说、肥皂剧之类的,你只要不直接干扰大的方向,不添乱、惹麻烦,有了问题也尽量当作个案处理,或者是睁一眼闭一眼。我的理想本来和谢老夫子没有多大区别,我也不会对没有理想的东西麻木不仁,我可以给它定位。譬如王朔,他是没有理想的;平凹,也是没有理想的,是非理想的。他们在非理想区活动,而且居然结出硕果。这不是我要创作的文学,也不是我最欣赏的文学,但这是多元格局中的一种。当有人拿来“上纲”,并举报似地呼吁:“你看他都搞得这么糟糕了,带坏了一代青年,污染了国民,你管不管?”必欲扑灭之而后快,这时我就要站出来说话了:“请不要这么做!”“不好这么做!”“有病乱投医”我也不赞成。我不觉得张承志提倡的就是最好的理想。譬如他崇尚哲合忍耶沙沟派,这是他个人的心灵选择,不能推及于每一个作家,更不能普及于全民,那样地确立理想,倘进入操作,后果不堪设想。“原红旨”更是我不能接受的。好在张承志的理想现在并没有操作性,他只是忠于个人的心灵历程,找到一个归宿,并且用比较华丽的美好的词藻把它表达出来,著书立论,这也是一家之言。
邵燕祥 我们是在谈论一个作家文学主张和文学作品所体现的思想倾向,在这个意义上来谈论他的这种思想的社会意义,或他思想的危险性。因此,无论是说王朔的思想没有那么大的危害性也好,还是说张承志的危险性比王朔大些也好,都只是学理上的探讨,不是针对个人。
刘心武 有些人找不到理想,因而要把张承志无限放大,而且要普及化。这种行为的后果,可能与张承志本身无关。包括“原红旨”,有人就是要坚持这种观念,但只要还没有将它付诸实际的时候,我也尊重。譬如林默涵,他的理念在遭到很大压力的时候,对他那种僵化、极左的观念等于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时候,他也能坚持;在他处于边缘又回到中心,乃至获得强大力量支持的时候,他依然坚持。不管怎么说,就其坚持自己的观点来说,我觉得他获得了一定的价值。他的思想发展是有线索可寻的,是可以明确表述的。他这种思想构成一种价值,这个价值在我们看来也许是负面价值,但毕竟是价值。但譬如像有的人,就不行了,今天说:“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跟着某人走”,然后又是:“我是你的跟包儿的!”之类。一听说某人要下台,又急赤白脸地在会上说:“协会的腐败,中央为什么不管?”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人可以变化,但频率未免太快了。
何西来 未免过于二三其德了。
邵燕祥 心武举例说林默涵一贯地坚持自己观念的行为,我也以为可以鼓励。除他以外,坚持反对他的观念的人的观点和文章,如果同样可以得到机会发表的话,也是应该鼓励的。
刘心武 只要游戏规则确定之后,这种人是要保护的。
邵燕祥 我们倡导人文精神,文化精神,但我们也应从反文化的、反人文精神的观点当中吸取“营养”,甚至他们反人文精神的思想和实践,也能够成为人文精神的培养基。
刘心武 底线就是不能剥夺他发表一家之言的权利。
何西来 你反人文精神可以,但你不能说谁不同意你的观念,你就灭了谁。
刘心武 这种动辄“灭了你”的霸道学风,是不能让它进入操作的,进入操作,就违反社会的共同规则。
何西来 不能进入权力操作。
刘心武 让学理问题进入政治行政权力的操作,这是不允许的。只要没有这个就好办。
邵燕祥 刚才你已经说了,大家都应处在公平的共同的游戏规则之下。因此,大家说到了目前文艺话题的两极。王朔表示他搁笔了,但并不妨碍他发表意见,也不意味着他一句话不说了。
白烨 他说他在办公司的同时,会抽出时间去写长篇小说。
邵燕祥 这不成问题,他会说的。张承志,或其思想的传播者,还要继续发挥他们的思想,然后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我觉得这样就比较好。
杜书瀛 要有一种多元意识。你存在,也应允许别人存在。不同意见可以讨论。
何西来 对张承志有些作品的主观念,还有一些其它观念,我不是完全赞成,但我还是很欣赏他特立独行地坚持这种观念的精神。作为一个创作的个体,譬如他的作品《南国行》确实坚持了崇高感,有一种气势、气象,那是一般的作品中所没有的。作为审美对象,以我的审美观点来说,我是把他放在肯定的一面,甚至是赞赏的一面的。但如果他认为都必须像他一样,否则就“灭了你”,那不行。至少我看他的作品好像还没有这个意思。
刘心武 不是他,而是某些号称拥护他的人,在试图开始这样操作。
邵燕祥 他在文学作品中发表的社会思想,或者他的社会作用,也还没有到了能“倾国倾城”或误国误民的地步。
刘心武 他不能等同于王朔。我和王朔八十年代初就认识了,认识比较久了。你不要以为他本人就是这样,你还是要把他和他作品中的人物区别开来。他那样写,那是他的美学策略,他用那样的策略形成独特风格,给人刺激,从而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邵燕祥 他在某种意义上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是廖沫沙说的那句话:“若是文章能误国,兴亡何必动吴钩?”不要夸大了文学和文人的作用。因此,不要指责社会上道德堕落什么的都是文学造成的,都是作家造成的,都是哪几个作家造成的。
何西来 这绝对是胡涂逻辑!不是说作家一点责任没有,但是不可能社会上的问题都是作家造成的。
刘心武 这是文化冒险主义论调。
邵燕祥 刚才谈到红卫兵,我曾写过《与李辉论红卫兵》。
我在写到红卫兵时也想到自己,我这一代人的红卫兵年龄是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当然,我们的表现跟红卫兵不一样,但也是以革命信仰、革命激情、革命理想支配我们的思想行动的。是否达到了迷狂的、偏执虚妄的、非理性的程度?也许不能这么说;但如果交换一下位置,晚生十几年,依我当时的思想状况肯定要当红卫兵,而且可能是冲锋陷阵的,或者是在红卫兵组织里写宣言的,一点不奇怪。白桦是我们这一辈的人,据说是他给武汉三钢写了一些街头诗,且印成小册子,如《再见吧,妈妈》,充满激情。
刘心武 你缺乏对“原红旨”的红卫兵的认识,张承志也许会直接出来说话:你这不是说的真正的红卫兵。因为最本原的红卫兵,是自己先成立,然后才有毛主席给他们写信,表示坚决支持他们,站在他们一边的。
邵燕祥 “原红旨”时间太短了。
刘心武 但它的精神意义是永存的,一直被坚持到现在。
杜书瀛 对于各种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流派来说,能不能称上一世纪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学说,为“原马克思主义”?
何西来 从字面上看,李泽厚在《回顾二十世纪中国》里声称自己是“经典马克思主义”。如果把他那个经典马克思主义叫做原什么的话,大概不可以。因为说的不是“原”,也就称不上“原”。
理想人格与英雄
刘心武 这个话题还有没谈的问题吗?
何西来 还有一个英雄的问题。讨论文学创作中的理想问题,无论如何绕不过英雄人物的问题,因为在作家的笔下,理想的表现不能通过赤裸裸的议论,而是必须化为生动可感的审美意象,化为理想的人格。然而,关于英雄形象的理论,几十年来一直夹缠不清,存在着许多误区与混乱,在“文化大革命”中,江青的那个“根本任务”论,“三突出”论,主要英雄人物必须“红、光、亮”等理论,其实已经成为挟制整个文学创作的桎梏与棍棒。往事不堪回首。因此,到了新时期以来,人们对于入了魔道的英雄观念以及英雄人物创造的理论,进行了清理与反思,邵燕祥1982年发表的长诗《与英雄碑论英雄》,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来的。这首诗反对了英雄的神化,不赞成给英雄人物头上加圣光圈,诗人强调的是英雄身上的普通人品格,反对的是某些英雄身上的奴性、工具性。同时,他也期望着今天的和明天的真正英雄。这首诗不是论文,但却是大致反映了那一时期人们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理想等的变化与调整。
邵燕祥 旧的文学规范要求文学作品都要有英雄人物,正面人物,没有的都挨批了。但后来大家辩论,说作品不出现正面人物、英雄人物、理想人物也可以,只要作者实际上代表作品背后的正面人物的声音就行。那是“文化大革命”前为讽刺作品辩护的。讽刺作品里不出现正面人物,作者把矛盾和消极现象摆出来进行批判,作者就是没出场的正面人物。
刘心武 强求每种文体都有英雄人物,杂文是最尴尬的。
邵燕祥 杂文就退出了文学舞台。
刘心武 你说错了,他不允许你退出,很霸道的,要求你写歌颂性的杂文。
何西来 杂文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诞生后,就渐渐有了两种路数:一种是不跟当时主流意识、主流思想中的反动成分认同,这就是鲁迅杂文。另一种是“围剿”鲁迅杂文的所谓杂文。前者是杂文的主流,正路。解放以后杂文也有两个路子:一种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一些杂文,另一种是当时批判“右派”的杂文。
邵燕祥 就是所谓“新基调”杂文。“新基调”杂文主张“官民一致”。
何西来 就是鲁迅先生讲的那种“在指挥刀下冲锋”的杂文。
邵燕祥 “新基调”杂文现在只有进行提倡的那些文字还偶尔出现,但它的那些代表作却是再也没法拿出来和大家见面了。其代表作的第一批是“反右派”杂文,骂丁玲、陈企霞、冯雪峰啊。 第二个浪潮是1958年大跃进杂文,批“观潮派”啊,批“小脚女人”啊,批“秋后算帐派”啊等等。
何西来 什么马前卒、龚同文、马铁丁。
邵燕祥 马铁丁还好一点,他主要从正面论述,还不太露骨,而且主要是在1957年以前。1957年后,“新基调”思潮发展起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很长的一段时间。如上海《朝霞》中的《论维吾尔姑娘的辫子》等,实际是批邓小平的。到新时期还有,但有点后劲不足了,“新基调”杂文只剩下了光杆司令,“七八条枪”也许还不到。
刘心武 五十年代就有关于写英雄人物的论争:英雄人物有缺点吗?
何西来 写英雄人物的缺点和动摇,最早五十年代就遭到了批判。
邵燕祥 五十年代初的《文艺报》上就可以找到。当时部队上有个很左的批评家叫张立云的,就专门论述这方面的问题。
刘心武 荒煤当年在这个问题上也比较左。
白烨 他出过一个小册子,书名就叫《为英雄人物而奋斗》,是在中南军区创作会上的报告。
杜书瀛 写英雄人物的问题之一在于虚假性,大倒胃口,使读的人觉得上当受骗。从更深一层来看,那英雄只有神味儿,没有人味儿,违反了文学特征。
何西来 文学,整个文学作品留给的天地,已经不是普通人物的了,而是留给什么“三突出”的,否则就是英雄人物的对立面,在这种情况下,邵荃麟在大连会议上提出了写“中间人物”,写芸芸众生,他也不是说只写中间人物,而是你可以写,稍微开了一点缝儿都不行。
白烨 “芸芸众生”是黄秋耘审阅沐阳(谢永旺)写的“文艺笔谈”《从邵顺宝、梁三老汉所想起的……》的时候,把“中间状态人物”六个字改为“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的芸芸众生”十七个字。
何西来 到“文化大革命”中间,英雄理论在“三突出”中具备了完整的极左形态。它映照的实际上就是个人崇拜、个人迷信。当时“中间人物”论,被作为所谓“黑八论”之一进行了反复的批判。因此,到新时期以后,作为必然会有的反拨,确实从理论到实践都产生过一个非英雄化的倾向,理论上王春元的那篇《论英雄人物的塑造》很有代表性。
白烨 不单是文学出现这种现象,其它文艺门类也不例外。而且,过去写英雄不写英雄的问题都与当时的时代现实本身有密切关系。
邵燕祥 从文学思潮的外来影响讲,五十年代的有关探讨,也受到当时苏联的非英雄化的思潮的影响。
何西来 新时期王春元在他的文章中就主张不写英雄。而且引用了布莱希特《伽里略传》中人物的一句话:“一个需要英雄的国家才是不幸的。”
白烨 新时期文学作品中也有写英雄的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改革文学的作品,如乔厂长、郑子云等。
何西来 不仅如此,反思文学中也有,李铜钟就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
杜书瀛 李铜钟是新时期文学中最有光彩的形象之一,很动人。
白烨 包括柯云路的《三千万》、《新星》等。
刘心武 文学走向多元以后,出现了一些非理想的作品,有的作品理想含金量很少,中长篇小说中为什么没有出现比较深刻的,有理想色彩的人物形象?
何西来 这倒是很值得研究的问题。文学作品中什么类型的人物出现了,什么类型的人物不出现,既有社会历史原因,也有文学自身原因。从社会历史环境来看,我们正处于历史转型期,人们关于理想、理想人格的观念都处于大幅度的变动与调整之中,与此相关的价值标准也在变动与调整,因此,对于许多现象,作家很有可能吃不大准,也有可能判断失据。从文学本身的发展来看,在文学与现代商品经济的适应中,娱乐性、消闲性、商业性等都提上了日程,对这些要求的满足,往往会导致对理想因素的忽视。也说明了呼唤理想的必然性和必要性。理想包括在作品当中,一般是表现在正面人物,特别是英雄人物上。因为,单提理想,难免陷于空泛。我们把理想问题和英雄观念放在一起讨论,原因也在这里。
白烨 从个体上说,现在仍然不乏英雄,但从总体上看,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人格与道德上来说,英雄是有不同的观念,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榜样的,或者说,也出现了不同于过去的多元化状态。现在主流意识形态还是要求写英雄,塑造他们所认为的正面典型。因为以此去要求整体文学已无可能,因此就具体落实到“五个一工程”的文艺作品中去了。但这恐怕也只是多元英雄中的一种。目前的一些写实性作品中,如毕淑敏、何申、刘醒龙等人的小说,写了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之中的好人和能人,这是当代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更大的趋向。
(何志慈录音、整理,本刊略有节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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