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谓语双从句的约简与句法创新_语义分析论文

同谓双小句的省缩与句法创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句法论文,谓双小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功能语法学家区别语法创新和语法演变,通常把在特定的语用环境中随机发生的语法变化称为语法创新;当这种个体创新形式在语言内部扩展使用的语境、在社会上扩散传播到相当广泛的人群并被规约化后,就能达至语法演变的最终完成。也就是说,语法的演变是一个从发生、发展到完成的过程,演变的发生引起语法创新,演变的扩展、扩散与规约化导致语法演变的完成。

引起语法创新的认知策略和语用动因有多种,本文讨论的是同谓双小句在语言经济原则驱动下、经省略和紧缩而产生的句法创新现象。这里所说的同谓双小句包括:

(i)结构比较紧凑的承接性复句“VP,就VP”(如“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ii)小句独立性强的正反并列复句“VP就VP,不VP就不VP”(如“爱吃就吃,不爱吃就别吃”);

(iii)正反选择问句“VP,还是不VP?”(如“出门,还是不出门?”)

其中VP是相同的动词或动词短语。由于这类句式有凝固的框架,因而对其中的重复成分作些删除或使原来比较松散的双小句紧缩为单句也不妨碍表达;由删除和紧缩而产生的创新格式在语言生活中站住脚后,句法演变最终得以完成。下面以现代汉语方言特别是北京话为例,说明这是一种普遍性的句法创新模式,依据这一创新模式,可以合理地解释汉语语法史上尚存疑云的几桩公案,如反复问句“VP不VP”句式的产生时代,先秦已见的“VP不”问句和晚唐五代盛用的“VP也无”句式的产生机制与过程等。

1.现代汉语方言里的重叠式正反问句

朱德熙(1985)认为汉语方言的反复问句主要有两种类型:“VP-neg-VP”和“K-VP”,而且认为这两种句型在同一方言中互相排斥,不共存。他在其后的文章(1991)里指出,有些方言里有共存的现象或两式混合的句型存在,但那属于不同的语言层次。在1991这篇文章里,朱先生还有一个与本文论题有关的重要论断,即他指出:有的“V-neg-VO”型方言里,“V-neg-VO”经常紧缩成“VVO”的形式。如果不能带宾语或宾语不出现,紧缩式为“VV”。以上两种情况可用“VV(O)”概括。他还明确指出,“这种反复问句的紧缩句式看起来很像动词的重叠式,其实不是”,所言极具慧眼。朱先生文中举了福州话、连城(新泉)客家话、吴语绍兴话和嵊县话的例子,下面本文仅就阅读所及,更广其例,以说明省略与紧缩导致句法创新。

1.1 江西于都客家方言

谢留文(1995)指出,北京话“VP不VP”反复问句在江西于都客家方言里可以不用否定词而通过动词(包括动词短语)重叠或形容词重叠的形式表达。如果动词形容词是单音节,其反复问句为“VV”式,如果是双音节,则为“AAB”式。不过,这两种反复问句的前字(V或A)要变调,总是读入声5短调,后字仍读单字调。例如:

明朝你去去赣州?明天你去不去赣州?|绳子猛猛?绳子长不长?|你食食酒?你喝不喝酒?|你愿愿意话还?你愿不愿意告诉我?

例中“VV”、“AAB”中的第一个V和A都读入声5短调。

于都方言中另有跟北京话“VP不VP”对应的“V唔V”、“A唔AB”反复问句,因此我们可以断定“VV”式和“AAB”式是紧缩式,紧缩的方法一是省略否定词,二是前字变调。谢文谈到福建连城(新泉)客家方言、长汀客家方言以及江西安远县龙布镇客家方言都有类似的重叠式反复问句,但是关于变调的原因,谢文尚不得其详。

关于变调的原因,从目前掌握的研究成果看,一般认为,是否定词跟它前面的动词或形容词融合成一个音节,前面的动词或形容词仅吸收了否定词“唔”的字调。典型的例子是福建连城(新泉)客家方言。项梦冰(1997:386-394)介绍,连城客家话有两种反复问句,一是“A唔A”正反并列式,另一是“AA”重叠式,前一个A不管其原来单字调是什么,在这种句式中一律读调值为35的阴入调。这是因为,“A唔A”的“唔”是个35调的阴入字,A与“唔”合音仅吸收了“唔”的字调,“A35”的产生改变了A的声调、减省了“唔”这个音节,从而使原来正反并列式反复问句紧缩为重叠式反复问句,创新了连城客家话的反复问句格式。

1.2 山东招远、长岛方言

罗福腾(1996)介绍山东招远市和长岛县方言中有以“V+VP”重叠方式表达未然体反复问句的现象。其特点是,如果提问部分是单音节词,就直接重叠该音节;如果是多音节词或短语,就只重叠第一个音节,中间一律不带否定词。例如:

招远:你去去?你去不去?|这是是你的东西?这是不是你的东西?|你肯肯给他?你肯不肯给他?|愿愿意吃干饭?愿不愿意吃干饭?

长岛:你会会?你会不会?|花儿香香?花儿香不香?|长得苗苗条?长得苗不苗条?|电影好好看?电影好不好看?

罗文认为招远、长岛方言的“V+VP”式反复问句用紧缩句解释不通,因为这两地以及其周边方言都不存在与“V+VP”并列的“V+不+VP”式反复问句。我们认为,判断这两处方言中的重叠式是不是“V不VP”的紧缩式恐怕不能仅从现代共时层面考虑,同时也不宜局限在其临近周边地区。从历史线索和今天大多数山东方言“V不VP”占优势的情况来看,把这两处的重叠式看作紧缩句是说得通的。招远、长岛两地方言中重叠式正反问句中的前一个动词或形容词没有吸收否定词“不”的字调,其句法创新度要比于都、连城等客家话更高。

1.3 湖北浠水方言

郭攀(2003)介绍湖北浠水方言在通常的正反问表达形式之外,有时还使用一种简明的叠合式正反问表达形式。从他所举的例子来看,这种紧缩式反复问句限于“VVC”式:

买这个牛你出出不起钱?|这话说说不得?|她顶会骂人,你骂骂不赢她?

显然句中正问小句动词后面的补语被省略了:

你出(得起钱)出不起钱?|这话说(得)说不得?|你骂(得赢)骂不赢她?

通过省略正问小句动词后的补语,使原来的双小句反复问句紧缩为重叠式反复问句。正反问句变得更加紧凑,符合经济简明的表达原则。由于反问小句的补语有相同的部分,在保持反复问句大框架的前提下,省去重复的部分不会妨碍语义表达。

在各地方言中,正反问的紧缩式有多种,例如:

VP=VO 你吃饭不吃饭——吃不吃饭|吃饭不吃|吃饭不|吃饭吗|可吃饭

VP=VC 你吃得完吃不完——吃不吃得完|吃得完不|吃得完吗|可吃得完

VP=V 你吃不吃——你吃不|你吃吗|你可吃

浠水方言的重叠式正反问只能用在VP=VC的句子中,这可能因为带补语的VP音节较长(中间还有助词“得”),说起来不顺口所致。

以上各点方言中的紧缩式反复问句只是缩短了句式的长度,并没有引起句子语义上的变化,而北京话中的情况就不同了。

2.从同谓复句到三字格、四字格短语

2.1 “爱XX”

北京话口语中有一种三字格“爱XX”,“X”仅限于疑问代词“怎、咋、哪儿、谁、啥”。例如:爱怎怎、爱咋咋、爱哪儿哪儿、爱谁谁、爱啥啥(注:另有“爱VV”式,不一定是消极义,如“爱吃吃,别客气”,“爱去去吧”,中间省略了副词“就”。)。

这种三字格表面上看是动词“爱”后面加一个疑问代词重叠式,其实它也是由同谓双小句紧缩而来的。

2.1.1 “爱怎怎、爱哪儿哪儿”

王朔小说里的如下例子使我们可以据以推断此类三字格的来历和演化过程。

a.“爱怎么VP就怎么VP”(VP多为单音节动词)

(1)你们爱怎么转就怎么转。(《顽主》)

(2)不管了,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一点正经都没有》)

b.省去句中的“就”,作“爱怎么VP怎么VP”

(3)那随你便,爱怎么玩怎么玩去吧。(《一点正经都没有》)

(4)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爱怎么来的怎么来的,我们只管花。(《玩的就是心跳》)

c.再进一步,省去VP,作“爱怎么(着)怎么(着)”:

(5)我不要你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玩的就是心跳》)

d.“怎么”合音为“咋”,因此在口语中又可听到“爱咋着咋着”,甚至还有三字格“爱怎怎”、“爱咋咋”的说法。

与“爱怎怎、爱咋咋”相类似的三字格“爱哪儿哪儿”的紧缩过程可以推导为:

a.爱上哪儿,就上哪儿—→b.爱上哪儿上哪儿—→c.爱上哪儿哪儿—→d.爱哪儿哪儿也就是说,“爱哪儿哪儿”短语与“爱怎怎”同样,都是由“爱VP,就VP”双小句紧缩而来的。b句省略连接词“就”,使两个小句的形式分界消失;c句省去后一小句的动词,使两个小句紧缩为单句;而当d句连前一小句的动词也省去时,剩下的成分就成为一个难以直接从字面上理解的短语,短语的意义存在于这个三字格形式中。引发省略与紧缩的因素是两个分句中有相同的结构与词语,表达不经济。从感情色彩看,双小句相对比较中性,而随着结构的缩短,“任随、管不着”的冷漠消极的主观色彩越来越浓。这说明,随着结构的语法化程度的加深,结构的主观感情色彩也不断加强。省缩引发了句法创新,“爱XX”这种新结构简洁、感情色彩鲜明,它得以在市民阶层特别是青少年中推广开来,从而完成了句式的演变是不难理解的。

2.1.2 “爱谁谁”

“爱谁谁”的语义从字面更难推知,通过分析王朔小说中的用例,可以把其中的“谁”区分为与“谁”的字面义(人)有关和与“谁”的字面义(人)无关两类:

(甲)跟“谁”(人)的字面义有关

a.随便是谁(谁都可以)

(6)“咱们处境不一样,你跟他们谁也不认识,可我一个是爸一个是妈,都是亲人——你就胡乱判吧,判给谁我也没掉虎口里。”“你要这么说,那我可真就乱判了——爱谁谁。”“爱谁谁,胡判吧你就。”(《我是你爸爸》)

b.不管是谁(任指)

(7)“爱谁谁,一律活该!”高洋斩钉截铁地说。(《玩的就是心跳》)

c.谁爱怎么着怎么着(与我无关)

(8)牛:唉,戈玲,戈玲,大姐劝一句。大姐也是女的,总没偏向吧。咳,甭说男的听女的,就女的听女的有几个得了好的。

戈:哎唷,好好好好。好,我不管了,行吗?爱谁谁了。(《编辑部的故事》)

(乙)跟“谁”的字面义无关

d.爱怎么着怎么着(听天由命,无所谓)

(9)刘会元问我高洋有无眉目。我说:完了,我没戏了。证人找不着于系脱不清我认命了。也没劲跑了,现就等着警察来抓了,爱谁谁吧。(《玩的就是心跳》)

(10)我们这种老百姓既没什么荣誉也没什么自尊,涎着脸回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犯不上,爱谁谁吧。(同上)

从a到d可以看出“爱谁谁”三字格语义的不断虚化:a例的“谁”有明确所指——马锐的父或母;b例的“谁”是任指,无具体所指,已有所虚化;c例的“谁”兼指人和事,是从(甲)到(乙)的过渡用法;d类两例的“谁”都跟人无关,相当于“怎么”,虚化程度最深。

我们不能因为“爱谁谁”短语来源于同谓的“爱VP,就VP”双小句,就以为甲、乙两种用法的“爱谁谁”都可以还原为双小句。只有“谁”的意义较实的a类可以还原为双小句形式,而b、c类意义已虚化得不能还原为双小句形式,比如:

a例“爱谁谁”←—爱判给谁就判给谁

b、c例“爱谁谁”←—*爱是谁就是谁

至于d类用法,就更不能还原推导了,它已抽象为一个感情色彩很浓的表现情绪的词,类似于“无所谓”,“随你的便”。

2.2 “爱V不V”

北京话口语中还有一种四字格“爱V不V”,在王朔的小说里用得很多。例如:

(11)打我参加工作,我就没给过吃饭的好脸子,爱吃不吃,不吃就滚,谁也没请你来。(《千万别把我当人》)

(12)“说不吃就不吃——你别烦我了。”“爱吃不吃,真他妈不识好歹。”(《我是你爸爸》)

(13)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爱来不来,反正今儿天气不错,暖风熏熏。(《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14)“我信吗?”他说,“那个阿凡提的笑话怎么说的,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你爱信不信,他就是带着钱走了。”(《橡皮人》)

其中的V都是单音节动词。这种格式的能产性很强,几乎所有的单音节动词都能进入这个格式。根据动词V的意义,可以分成两大类:

(甲)V为动作动词、行为动词、趋向动词、给与动词、使令动词等:

爱吃不吃、爱干不干、爱信不信、爱去不去、爱给不给、爱让不让

(乙)V为心理动词、消现动词:

爱想不想、爱恨不恨、爱死不死、爱活不活

这类“爱V不V”格式的表层意思是“随便对方V或不V”,实际是表达一种“不V拉倒”的无所谓、不相干、或不满的态度。比如,“爱吃不吃”意思是“不吃拉倒”,“爱信不信”意思是“不信拉倒”。语言经验告诉我们,“爱吃不吃”应该是从“爱吃就吃,不爱吃就别吃”紧缩而来的,“爱信不信”是从“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别信”紧缩而来的。也就是说,这种四字格源于正反并列的双命题、双小句构成的复句。检验这种推论是否正确的方法就是看“爱V不V”能否还原为“爱V就V,不爱V别V”。

我们注意到,(甲)类动词(除使役动词外)大都可以这样还原。如:

爱干就干,不爱干就别干|爱去就去,不爱去就别去|爱给就给,不爱给就别给这就是说,当V为行为动词、趋向动词、给与动词时,“爱V不V”一般都可以扩展为正反并列的双小句。这种扩展开来的正反复句,都是前一小句为正句,后一小句为反句,而且每个小句都是动词主语句,主语和谓语为同一动词。但是,我们同时又会发现,扩展句的语义跟四字格有差异,最大的差别是扩展句的语义感情色彩比较中性,不像四字格那样消极、负面。这是因为,从正反并列的双命题双小句省略、紧缩为四字格短语,经历了一个句子结构语法化(词汇化)的过程,在语法化的过程中,随着句子结构的紧缩,其语义也发生了不断主观化、情态化的变化。

以“爱吃不吃”为例,在现代汉语共时平面上有以下各种互有差异的表达方式,这些恰好可以据以推测从正反并列双小句到四字格短语大致经历的语法化过程:

a.爱V就V,不爱V就不要V了:爱吃就吃,不爱吃就不要吃了。(语气缓和,态度客观)

b.爱V就V,不爱V别V:爱吃就吃,不爱吃别吃。(语气较生硬,态度较冷漠)

c.爱V就V,不爱V拉倒:爱吃就吃,不爱吃拉倒。(语气生硬,态度不满)

d.爱VV,不V拉倒:爱吃吃,不吃拉倒。(语气很生硬,态度很不满)

e.爱V不V:爱吃不吃。(语气极生硬,态度极不满)

从a句到e句,句子越来越短:b句省去a句否定小句的副词“就”和事态助词“了”,用合音词“别”取代双音节词“不要”;c句用词义抽象、消极色彩浓厚的“拉倒”类动词替代b句语义具体、色彩较中性的“别V”;d句省略了正小句的“就”字和反小句的“爱”字——至此,在双小句框架内能省去的成分都省去了;最后,e句通过省略和紧缩把双小句变为短语形式的“爱V不V”。从a句到d句通过成分省略不断缩短双小句的音节长度,从d句到e句通过省略与紧缩双重手段使双小句双命题合并为一个四字格,从而发生了句子结构的质变——句法创新。

随着句子结构的缩短和反句中词汇的替换(不要V—别V—拉倒),句子的语义和感情色彩都发生了客观性越来越弱,主观性越来越强烈的主观化趋势。发展到最后,四字格短语的意义已不体现为结构中各成分的意义及其相互的搭配关系,而是表达这个四字结构式抽象出来的意义。“爱吃不吃”所表达的不是“要吃就吃,不吃就不吃”的意思,而是表达如前所说“不吃拉倒”的那种无所谓、不相干、或不满的态度。原来由双小句共同表达的意思(双命题、双重心)逐渐后移(双命题、轻+重),最后几乎全部落在后一小句上(单命题)。

我们注意到,在甲类动词中唯有使役动词构成的“爱V不V”式不能扩展。例如,父亲不让儿子打球,儿子不高兴又无奈地说:“爱让不让”。这句“爱让不让”就不能扩展为“*爱让就让,不爱让就别让”。这说明使役动词进入“爱V不V”四字格是类推作用引起的语境扩展。

乙类动词即一些心理动词、消现动词构成的“爱V不V”式也不宜扩展。其中词义消极的尤其不能扩展,如:*爱恨就恨,不爱恨就别恨|*爱死就死,不爱死就别死。这说明心理动词和消现动词跟使役动词一样,都是在类推作用下直接进入“爱V不V”格式的。

从正反并列的双命题、双小句紧缩为单命题的四字格短语,是由省略和紧缩而产生的句法创新。这种新的紧缩格式中的动词最初限于能跟喜爱义的“爱”搭配的动作动词,如“吃”等;后来扩大至行为动词、趋向动词,再后来又扩大至使役动词、心理动词、消现动词等。在语境范围不断扩展中,“爱”由“喜爱”义虚化为“愿意、要”等义;而随着结构语法化程度的加深,语义表达的承担者逐渐由结构中的各个成分及其句法关系转向结构的整体框架。这一结构的凝固化、通用化及其能产性,表明它已在语言中站住了脚跟,已由句法创新达至句法演变的完成。

上面两节所讨论的紧缩形式都发生在同谓双小句,尤其是正反并列的双小句中,这决非偶然。由于正反项并列的双小句句式的固定化,格式化,这种话语模式作为一种固定框架在人们脑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当人们出于语言交际的经济原则、效率原则而省略其中部分内容时,由于原框架的隐形作用,人们仍能正确理解形式变化了的句义。

3.汉语语法史中的紧缩式反复问句

正反并列的双小句容易产生相应的紧缩式,这一带有普遍性的句法现象为我们解释汉语史上有关句型的来龙去脉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3.1 “VP不”句式的来源(注:吕叔湘先生曾指出“VP否”问句中的“否”具有指代性。这种句式与“VP不”有异,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甲骨卜辞里已出现“VP不”式正反问句。向熹(1993)列举卜辞中关于询问是否下雨的句式有七种:

1)雨?(《续》4.12.1;下雨吧?)(再如:甲寅,乙雨?《合》34217;“乙”为“乙卯”之省)

2)不雨?(《续》4.11.2;不下雨吧?)(再如:甲戌卜,大贞:今日不雨?《合》24741)

3)其雨?(《续》4.10.3;会下雨吗?)(再如:贞:今辛丑其雨?《合》12077)

4)不其雨?(《同上》;不会下雨吗?)

5)雨不雨?(《粹》610;下雨不下雨呢?)

6)雨不?(《前》3.19.4;下雨不下呢?)(再如:翌日允雨不?《合》20903)

7)其雨不?(《续》4.17.3;到底下雨不下雨呢?)

其中例5)应标点为“雨?不雨?”是正反并列的双小句选择问式,而不是“V不V”式反复问句(详见下文)。第6)、7)两例是“VP不”式反复问句,它是“V?不V?”句式省略后一个同类项后形成的紧缩式。即:雨?不雨?→雨不?

睡虎地云梦秦简里有33例貌似“VP不VP”反复问句的例子,此处仅举如下四例(转引自朱德熙1991):

(15)迁者妻当包不当?

(16)吏从事于官府,当坐伍人不当?

(17)今郡守为廷不为?

(18)臧者论不论?

朱先生认为这些反复问句有的为“VP不VP”式,有的是“VO不V”式。但是使他困惑的是:“秦简以后这种句式突然在文献中消失,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事实正如朱德熙(1991)和吴福祥(1996)所指出的,在传世中土文献里,“VP不VP”直到隋唐时期才见到用例,如(引自吴福祥,1996):

(19)借问行人归不归?(隋无名氏诗)

(20)吾打汝,痛不痛?(《六祖坛经》)

如果秦简里已经出现了为数众多的“VP不VP”式,那么从秦代或战国末期到隋唐这一千多年间竟然没有见到其他用例,这是无法解释的。我们认为,正如甲骨卜辞的“雨不雨”应分析为双小句“雨?不雨?”一样,秦简中看似“VP不VP”句式的问句也应该分析为列项式双小句选择问句式(“V?不V?”、“VP?不V?”、“VO?不V?”)。

显然,从句子的表层结构上是无法区分何者为双小句“VP?不VP?”,何者为紧缩式反复问句“VP不VP”,区分的标准须求诸语义。在语义上,甲骨文和秦简中的例子都是就正反两方面发问的:下雨还是不下雨、应当包还是不应当包,等等,两方面的情况发问者都不清楚。这一点,从甲骨卜辞中既有“雨?”、“其雨?”这种从正面发问的句式,也有“不雨?”、“其不雨?”这种从反面发问的句式得到证明。

成书于东汉的《太平经》中有如下一些小句未有语气词“邪”的列项式正反选择问句:

(21)今见凡人死,当大冤之,叩胸心而呼天,自投擗而告地邪?不当邪?(卷90)

(22)今欲有可乞问,甚不谦,不知当言邪?不邪?(卷39)

(23)今人当学为善邪?不当邪?(卷49)

(24)子宁解邪?不解邪?(卷51)

显然,这些正反项并列的问句不是反复问句。在《太平经》里有数十例“VP+不/末/非”反复问句,但尚未见“V不V”或“VP不VP”式反复问句,这有助于说明上举甲骨文和秦简中的例句不宜看作正反反复问句。虽然甲骨文和秦简中的正反项后面没有带疑问语气词,但汉语的疑问句自古就可以用语调而不一定非用语气词来表示疑问语气。

上举隋唐文献中的用例情况不同,它们在语义上是侧重于正项发问的,“归不归”问的是是否“归”(归吗),而不是问是否“不归”(不归吗),“痛不痛”问的是是否“痛”(痛吗),而不是问是否“不痛”(不痛吗)。也就是说,甲骨文和秦简用例在形式和语义上是并列的正反选择问,而隋唐用例在形式上是反复问,语义上却无异于是非问。

由上可知,双命题、双小句反复问“VP?不VP?”句式可能产生两种紧缩式,一是通过省略和紧缩产生“VP不”式(先秦),二是紧缩为“VP不VP”式(不晚于隋)(注:戴庆厦先生告知,景颇语“VP不VP”式反复问句的出现也晚于列项式正反选择问句和“VP不”式问句。)。这两种结构紧凑的反复问句式是一种句法创新,其机制就是省略和紧缩。“VP不”句式在历史上通行了很长的时期,虽然今天已被“VP吗”取代,但在方言口语中仍未绝迹;而“VP不VP”则成了今天绝大多数地区反复问的标准句式。

3.2 “VP也无”句式的来源

关于《祖堂集》中的“还VP也无”问句的来源,梅祖麟(2000)说明它是“为知邪?不知邪?”句式通过省略和紧缩变成“为知邪不?”后来“邪”换成“也”(注:梅祖麟(2000)说“也”为“邪”的变读,引《颜氏家训音辞篇》为证:“‘邪’者未定之词,——《汉书》云:‘是邪,非邪?’之类是也。而北人即呼为‘也’字,亦为误矣。”此说或可信,吴福祥(1996:484)也持此观点。),“不”换成“无”,“为”换成“还”就变成“还知也无”句式了。即:

为VP邪?不VP邪?—→为VP邪不?—→还VP也无?

梅氏的观点在思路上很有见地,只是未加论证,因此在细节上还与实际有一定距离。按照本文的观点,“还VP也无?”句式其实就是双小句反复问句的紧缩形式。下面试作论证。

3.2.1 “VP不/否”与“VP与不/否”、“VP已/以不”

正如3.1节所说,甲骨文中已见“VP不”句式。此后,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献中“VP不/否”式并见。例如:

(25)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左传·宣公二年》)

(26)闻诸道路,不知信否。(《左传·定公四年》)

(27)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史记·秦始皇本纪》)

(28)秦伐韩,军于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29)上古以来颇有此事否?(《洛阳伽蓝记》卷三)

(30)尊君在不?(《世说新语·方正》)

隋唐以后,这类紧缩式反复问句仍长期沿用,其例随处可寻,此不赘。

在“VP不/否”句中,“不/否”有指代性,代表“非VP”。与“VP不/否”并行,先秦又有“VP与不/否”式反复问格式,“与”是连词,连接正反两项。如:

(31)晋人侵郑以观其可攻与否。(《左传·僖公三十年》)

(32)犹由善于是者与不?(《荀子正论》)

六朝时期开始有“VP以/已不”式正反问句,“以/已”因跟“与”音近而被借用(详见吴福祥,1996:479)。例如(引自吴福祥,1996:479):

(33)若无母弟,来归以不?(《魏书·刘休宾传》)

(34)今始九月,可尔已不?(《洛阳伽蓝记》卷四)

到了唐五代,“VP以/已不/否”句式习见,《敦煌变文集》中用例甚夥,此不举。借字“以/已”的大量使用,说明“以/已”源自“与”的连词作用已虚化,只不过充当句中语气助词,或曰中缀。“VP以/已不”句式的长期普遍运用为“VP也无”句式的产生准备了现成的句法模式。

3.2.2 “VP也无”句式的形成

假设(一):有X邪?无X邪?—→VP也无?

尽管“VP也无”句式跟六朝以来的“VP以/已不”句式结构相似,但是我们认为“VP也无”句不是从“VP以/已不”句直接变化或类推而来,而是有可能跟“有X邪?无X邪?”这种以动词“有、无”构成的正反选择问句有关。“有X邪?无X邪?”这种分析型的正反双小句选择问句,经过合并同类项,紧缩为一个粘聚型的反复问单句“VP邪无?”。其过程可描述为:

(i)有X邪?无X邪?—→(ii)有X邪无?—→(iii)VP邪无?—→(iv)VP也无?

从(i)到(ii)是省略和紧缩,把第二个分句中跟第一个分句相同的内容“X邪”省略掉,把双小句紧缩为单句。由于功能的扩展,可以用在“有”以外的语境中,于是有了(iii)式。在唐代,语气词“邪”已被“也”替代,所以有了(iv)式“VP也无”。

这种假设从大的思路上非常合理,但遗憾的是,跟文献中反映的实际情况不尽吻合。且不说在现存唐代以前的文献中尚未找到“有VP邪无?”或“VP邪无?”这样的实际例子,更重要的是“VP无?”句式的出现远远早于“VP也无?”,从语言事实出发,我们提出第二个假设。

假设(二):有X?无X?—→有X无?—→VP无?—→VP也无?

目前掌握的历史资料表明,“有X无?”比“有X也无?”早出现四百多年。也就是说,先有的“VP无”,后有的“VP也无”。早在东汉和南北朝译经中已见到少数“VP无?”问句,其中的“无”当然还是否定词(前二例蒙汪维辉示知,后二例据张敏博士论文):

(35)幻与色有异无?幻与痛痒思想生死有异无?(《道行般若经》卷一,8/427a)

(36)佛言:“譬如幻师于旷大处化作二大城,作化人满其中,悉断化人头,于须菩提意云何?宁有所中伤死者无?”须菩提言:“无。”(同上,427c)

(37)世间羸瘦,有剧我无?(《贤愚经》)

(38)不知彼有法无?(《佛说义足经》下)

这两个“VP无?”最早的例子是“有、无”并现的,可以支持上面两种假设的大思路。即:

幻与色有异?无异?—→幻与色有异无?

有剧我?无剧我?—→有剧我无?

在唐五代禅宗语录中,“有、无”对举的正反选择问句仍常见:

(39)沩山问:“有不立?无不立?”(《祖堂集》卷十八仰山和尚)

(40)师云:“打有道理?打无道理?”(《祖堂集》卷十一保福和尚)

(41)尔既善知识,——有师承?无师承?(《仰山慧寂禅师语录》)

这些小句句尾不带疑问语气词的正反选择问复句经省略和紧缩后,就产生了紧缩式反复问句“有X无”,如:

(42)帝唤司马迁向前想(相)陵母妻子面上有死色无:“陵在蕃中有死色无?”(《敦煌变文集·李陵变文》)

我们注意到,虽然“VP无”反复问句比“VP也无”句式早出现400年左右,但是在晚唐五代资料中,“VP无”反复问句却大大少于“VP也无”。据吴福祥(1996),敦煌变文中“VP无”反复问句有五例;据张美兰(2003),《祖堂集》中“VP无”仅4例,绝大多数为“VP也无”句(276例)。原因何在呢?是类推机制所致。唐五代时期“VP已/以不”式大为盛行,原本没有句中语气助词的“VP无”句式,由于受同时期普遍使用的、语义与之相近的反复问“VP以/已不”句式的类化影响,遂在句中加上语气助词“也”(跟选择问小句后的语气词“邪”有渊源),由此产生了“VP也无?”句式(注:《祖堂集》中频用的“VP也无”句式至今仍保存在闽南话中。李如龙(1999)指出今闽南话有“VP阿无?”问句,如:“汝有读册阿无?”(你有没有读书)“汝爱去阿唔?”(你要去吗?江按,“唔”也应写作“无”。)温州方言中也有与此相近的“VP也否”式,如“你后半日去泅河也否?”(见吴福祥,1996:475)。由此可以推断,《祖堂集》虽然主要用早期官话,但其中也掺入了一些南方方言成分。)。

先看谓语动词为“有”的“VP也无”句:

(43)既是巡营,有号也无?(《敦煌变文集·汉将王陵变》)

(44)彼中还有这个也无?(《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

(45)侍郎又问曰:“未审佛还有光也无?”(《祖堂集》卷五大颠和尚)

(46)沩山云:“为复长弄,还有置时也无?”(《祖堂集》卷五云岩和尚)

这类与“有”同现的“无”还多少带有对“有”的否定,还不能看成纯粹的语气词;但是从语境看,这类“有VP也无”问句问的是“是否有”(有号吗?有这个吗?有光吗?),并不是问“是否无”,所以“无”的否定义已有所减弱,这跟在正反并列选择问句“有X?无X?”中的情况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在“有X无”问句中,“无”的否定功能减弱,情态功能增强,处于可两解的状况(注:现代汉语方言里有类似现象。据项梦冰(1997:377-379)介绍,连城客家话的选择问句用“抑还是”将并列的几个项目加以连接,例如:

渠食粥抑还是食饭?

当选择项是动词“有”和“无”这一对反义动词或其词组时,则为“有(NP)抑还是无(NP)?”如果出现NP,则两个NP必须同现。例如:

有抑还是无?有钱抑还是无钱?

这种“有(NP)抑还是无(NP)?”句式可减省为“有(NP)抑无?”例如:

这东西尔有抑无这东西你有还是没有?尔有鱼钓钩抑无你有鱼钩还是没有?

“抑还是”减省为“还是”只是词汇的减省,句式并没有改变;而省去“无”后面的NP,则改变了原来的句法格式,产生了新句式,是句法创新。)。随着“VP无”句式功能的扩展,“VP无”可以用在不是“有”作谓语动词的其他反复问甚至非反复问场合。这样,“无”的虚化程度更深,最终被重新分析为疑问语气词(详见杨永龙,2003)。例如:

(47)直待修行有次第,为汝宣扬得也无?(《敦煌变文集·妙法莲花经讲经文》;“得也无”:行不行/行吗?)

(48)师曰:“佛还曾迷也无?”对曰:“不曾迷。”(《祖堂集》卷三靖居和尚;佛可曾迷过吗?)

(49)进曰:“与摩道莫屈人也无?”(《祖堂集》卷十一保福和尚;这样解说大概使对方理屈吧?)

(47)、(48)例为跟“有”、“无”无关的反复问句,“无”已虚化为疑问语气词;(49)例不是反复问句(为测度问句),“无”的虚化程度最高,相当于“吧”。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分析型的选择问双小句通过紧缩省略机制的作用,演变成一个粘聚型的反复问紧缩句;随着“VP也无”句式使用范围的扩大和功能的扩展,否定词“无”不断地形态化,最终虚化为一个疑问语气词。与此同时,有些“VP也无”问句也由反复问句演变为是非问句或测度问句。我们看到,在这一过程中句法化和形态化是互相促动发展的,这启示我们,研究语法化要把词或短语的形态化跟结构的句法化结合起来考察,找出其中的互动关系,这样才能更贴切地做出科学的解释。

4.结语

1)本文以现代汉语方言重叠式反复问句和北京话三字格“爱怎怎”、“爱谁谁”、四字格“爱吃不吃”等短语的由来为例,说明语言经济原则驱动下的省略和紧缩,是一种带有规律性的、具有类型学意义的句法创新手段和机制。这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句法创新模式,可以启发我们透过表面现象推知一些句式的深层结构或来源,还能把一些看似不相干的有关句型系联起来,从而对他们的产生和演变作出科学合理的解释。

2)谓语中有相同成分是双小句省略与紧缩的必要条件。前举现代北京话的“爱吃就吃,不爱吃就别吃”、“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甲骨文的“雨?不雨?”、晚唐五代的“有师承?无师承?”等句子都具备这一特点。由于句式的凝固性,对其中的重复成分进行删除或使原来比较松散的双小句紧缩为单句并不妨碍表达。删除同类项是一种脱落现象,是人们在交际过程中,为了使表达更经济、更便捷,而尽最大可能地减省掉格式中的羡余成分或准羡余成分而采取的手段。

3)在由省略和紧缩而产生句法创新的过程中,发生了句式的语法化。本文所涉及的新句式或由双小句变为单句(VP不、VP不VP、还VP也无),选择问变为反复问、是非问(VP吗),或更紧缩为短语(爱吃不吃、爱谁谁);与此同时,在语义上也发生了主观化、情态化的诸多变化,对于结构式语法化过程中显现出来的各种现象与特点,应该动态地、全方位地进行观察和研究。

本文所论是与省略句子成分,紧缩句子结构有关的句法创新,至于单纯由简省而引起的句法创新现象就更多见了。比如许多方言里有“把”字句包孕的“得”字动补结构省略式“把他给吓得、瞧把你美得、把老师给气得”等等;不带“把”字的“得”字动补结构也有省略式:“这天气热得、天气热来(上海话)”,其语义都是完足的。再如“我把你个没良心的、我把你个混帐东西”等这类特殊“把”字处置式,也是由简省产生的句法创新,我们已另文(江蓝生、杨永龙,2006)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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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谓语双从句的约简与句法创新_语义分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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