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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43X(2006)01—0043—05
韩东是中国当代最着力写男女情爱的作家之一。从《障碍》、《利用》、《烟火》到《交叉跑动》、《我的柏拉图》,直至刚刚出版的长篇《我和你》,韩东对“爱情”这一文学母题进行了反复书写,执著于探究男女情爱心理,表现出相当的深度与力度。本文试图对韩东小说的情爱叙事进行一番梳理,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其情爱叙事的思想意义及其文本特征。
一
韩东的情爱叙事可大致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情爱笑剧。这类情爱叙事的底色是荒诞,其叙述态度是挖苦、嘲讽。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主人公,带着强烈的优越感,像君王临幸一般去接近情爱对象,上演一出出荒诞的情爱笑剧。其中,虚荣、计算远远大于情感投入,充斥着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自鸣得意、矫揉造作。《革命者、穷人与外国女郎》里闻山向莉莉吐露爱意,在他看来只是帮她实现爱他的愿望。遭到婉拒的闻山认为莉莉不了解自己的感情。再次被拒后,闻山却竭力表明自己是情场老手,并转而贬低对方。在情爱场景中的虚荣、可笑、脆弱的自尊展露得淋漓尽致。《双拐记》里乖戾的房东虽身有残疾,在女房客面前仍有出身、文化等方面的优越感,他以干涉对方生活习惯、强行为其洗内衣等举动示爱,并将对方的无奈视为接纳;他把对方的玩笑当作鼓励而试图不轨,引出一幕闹剧。《西天上》、《恐怖的老乡》等小说中,知青的情爱经历也常常是可笑的,并和时代的荒诞结合在一起。
第二类可称为“情爱关系剧”。在此类叙事中,韩东将情爱作为洞察人物间关系的窗口,其底色是冷峻,其叙述态度是冷静、智性。韩东说:“有时,生存的情感被抽象为关系。对关系的梳理和编织是我特殊的兴趣所在。”[1](P3) 情爱状态是人物间关系的体现,而人物的关系的改变又使情爱状态发生变化。《障碍》中朱浩让女朋友王玉来找“我”,两人之间发生了关系。在十天的肉体关系中产生了某种暧昧的“爱情”感觉。事后尴尬的“我”竭力摆脱王玉,向朱浩隐讳地提及此事,朱浩说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挡在他们之间。如同题目所指,与一个女人的肉体关系成了朋友间交往的障碍,使各种“关系”变得复杂。小说虽主要写“我”与王玉的肉体关系,但所指向、维护的却是男性之间的友谊。《利用》里,马文的儿时伙伴仅作为他与女友关系中一个平衡全局的棋子,以对抗她周围的其他男性。《禁忌》、《为什么?》、《烟火》、《明亮的疤痕》等短篇也从不同侧面探讨男女情爱关系,在其中爱情与友谊、忠贞与背叛、激情与厌倦、虚荣与嫉妒等等组成了复杂的关系网络,朋友、夫妻等社会关系因为情爱的发生与发展产生微妙的变化。
第三类情爱叙事,可称为爱情痛剧。其底色是伤痛,其叙述态度是悲悯。在此类叙事中,叙述者与被叙述对象之间几无距离,甚至几乎放弃了韩东小说中常见的反讽手法,诚实地为我们提供了观察“爱情”与反省“爱情”的机会。
属于这一谱系的有《交叉跑动》、《我的柏拉图》、《我和你》等。这三部小说一脉相承,甚至在人物和情节设置上也明显接近:男主人公都有作者的影子,从事写作,内心敏感;都不可救药地陷入了爱情,而且都是失败的情感经历。《我的柏拉图》中王舒是单相思,《交叉跑动》和《我和你》都是一种三角的关系。三部作品写的都是爱在敏感的心灵里引起的痛苦。韩东聚焦于爱情纠葛的男女双方,深入人物的内心,同情而不煽情,悲悯而不悲戚地写出了爱情的切肤之痛,并对情感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可以说,这类情爱叙事集中反映了韩东对爱情问题的思考,是其情爱叙事的代表,而长篇小说《我和你》可以说是对前两篇小说的总结和深入,是韩东情爱叙事的一座高峰。
二
从《我的柏拉图》、《交叉跑动》及《我和你》对爱情叙事的不同处理中,可以看出韩东对情感问题的思考的深入。
三篇小说叙述的都是爱的痛苦,但走出痛苦的方式各不相同。《我的柏拉图》是单相思:王舒爱上自己的学生费嘉,遭到拒绝后深陷耻辱,并以辞职逃离耻辱;他不再追逐爱情,而与追求自己的钟建珊在一起。“不相信爱情”,“人与人之间只有片刻的温暖”是两人交往的前提。小说结尾是惊心动魄的:钟建珊提到曾有人让她打听费嘉,突然问王舒那个人是不是他,王舒宣称“不相信爱情”,然而声音是“不诚实的”、“颤抖着的”。显然,爱情是他心中不可化解的结。尽管他以否认爱情存在的方式试图摆脱伤痛,但情感的创伤永不能平复。
《交叉跑动》与《我和你》讲述的都是三角恋爱的故事。主人公发现,原以为和自己相爱的姑娘对前男友不能忘怀,自己是爱情三角中被排斥的一端。《交叉跑动》中,刚出狱的李红兵结识了大学生毛洁,他们的交往超乎寻常地直接进入肉体阶段,最后李红兵才知道,毛洁的男朋友朱原为救她身死,不能忘情的她以异常的放纵摆脱痛苦。李红兵最后选择了失踪,以否定整个生活的高昂代价,只为战胜毛洁心中朱原的影子。这篇小说中,毛洁的放纵却是圣洁爱情的象征,而李红兵的决绝行动也是爱情的证明。可以想像,李红兵继续承受着爱的痛苦,仅仅从毛洁对他可能的怀念中得到某种平衡。
《我和你》中,“我”最终走出了创痛。与《交叉跑动》不同的是,《我与你》讲述“我”与苗苗从相识、交往、争吵、分手、直至摆脱创痛的整个过程。“我”见到苗苗后,自觉一见钟情,处心积虑地找机会接近,两人开始甜蜜的相处。但“我”感觉苗苗并不像他那样用心。得知苗苗去见前男友李彬并承认还爱他后,“我”狂怒,闭关一周后两人合好。但李彬的阴影一直存在。两人之间的争吵也多起来,相互伤害。一次出差回来,“我”发现苗苗意外地冷淡了。“我”竭力地去挽回这段感情,却无济于事,最后两人恶语相向,彻底分手。小说到此只是四分之三,剩下的笔墨记述“我”如何从爱的创痛中脱身而出。第四部分是整部作品的重心,前面两人的情感交往似乎是在为这一部分做铺垫:“我”找人倾诉、拜佛、练气功、烧香,并随着时间的发展,不断反省、思考,最终从爱情之痛中解脱出来。小说对爱情的思考,从个别的情感经历扩大到整个人类的情感领域,织成了一个将世人都笼罩其中的情感之网,得出了一种涵盖人类的“情感守恒定律”,这种对爱情的反省是深入的,甚至是残酷的:
在我视野所及的范围内,谁没有被别人抛弃过呢?谁又没有抛弃过别人呢?但大体说来,收支应该是平衡的。问题仅仅在于,我们在一个人那里失去的东西不太可能从他那里收回,“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显然是一种谬论。爬起来是可能的,也是必定的,但一定是在别处,从另外的地方收回我们的损失。力量的运行如此,通过我们抵达他人,再经由他人传递出去,返回的是另外的东西。如果你给出牺牲,将得到抛弃,如果你给出冷漠,将吸引依恋。这力量通过我们畅通无阻,流泻大地,在肉体和灵魂之上留下火热或冰冷的记忆,留下铭文般的印痕,就像是墓志铭,标志着我们曾经生活过,爱过也被爱过。
实际上,近十年前的短篇《明亮的疤痕》,就已经指出了这条“情感守恒定律”,但因对爱情之痛的简略处理,谈及此定律略显夸张的语气,效果不像《我和你》之中这样沉痛与有力。
与这几篇小说密切相关的,还有他的“爱情力学”。这是韩东写于1996、1997年的一系列有关爱情的散文。在这些散文中,韩东对爱情进行了物理般的解剖,剥离了附加在爱情之上的各种虚幻的神话,“一见倾心不过是自我感动的神话。”[2](P13) “爱情是一次绝对的冒险。它削弱自我,倾注能量,向对方暴露出自身全部的脆弱性(自我的本质),以期获得来自对方的肯定。”[2](P31) “背叛与不忠在业已完成的爱情中它的发生是的必定的。”[2](P38) ……仅仅从随手摘引的文字中,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韩东思考的力度。在某种意义上,第三类情爱叙事,尤其是《我和你》,是“爱情力学”的小说版,其中的一些体验、议论,都已在“爱情力学”中出现。但“爱情力学”是纯思辨性的,《我和你》等则从具体情境中,在切实的体验与反省中得出论断,更令人震动。
三
“爱情至上”,与认真、力图简单、自我批判等曾是韩东实际被遵守的生活原则[2](P329)。随着情感阅历与年岁的增长,以及对爱情和人性的深入体验和反省,他对爱情不再有幻想,而有着近似于看透之后的怀疑与冷静。这充分体现在以《我和你》为代表的情爱叙事中。韩东对爱情的思考达到了一种需要勇气才能面对的深度。它写出的是“爱情”的现实,而不是“爱情”的理想,它不是召唤爱情,而只是呈现爱情,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取消了爱情的光环。
“爱情”神话几乎不可动摇,它几乎是所有人的梦想与安慰。古往今来一代代痴男怨女前赴后继地投身爱情,以爱情为主题的文学艺术作品更是浩如烟海。不管是“有情人皆成眷属”的美满,还是“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的悲苦,“爱情”本身总是令人心驰神往、魂牵梦萦。甚至还出现了专门的“言情小说”,以满足人们对爱情的期待。而韩东的情爱叙事,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小说”。正如他所说:“通常的爱情小说是要把读者‘旋’进去的,读了之后你不免想大谈一场恋爱,哪怕它的结局是悲惨的,那也值得。《我和你》告诉你的是不值,描述的不是种种过瘾陶醉,而是可笑滑稽无意义。它不是‘爱,直到受伤’的豪言壮语,而是‘爱,一无所获,自取其辱’的‘警世恒言’。”[5] 实际上,这是韩东的情爱叙事的总特征。在他笔下,爱情经历都是失败的,但却不构成爱情悲剧。他写的是爱情的平庸、做作,甚至空洞、可笑,并以震撼人心的思想力度在情爱叙事中独树一帜。
在中国当代,还有另一位格外关注爱情的作家——史铁生。有趣的是,他也在一系列随笔中反复谈到爱情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务虚笔记》也可视为随笔《爱情问题》的小说版。史铁生与韩东的爱情观念,及其作品对情爱的不同处理,形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对照。韩东情爱叙事的独特之处似乎在对照中可看得更清楚。
在史铁生看来,爱情是人类的永久梦想,是人类对孤独、残缺的拯救。甚至,“爱情”与“残疾”是“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是属物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即残疾与爱情,原罪与拯救。”[4](P309—310) 寻找爱,就是“寻找心灵的自由之地”[4](P125)。因此,史铁生眼里的爱情是人类的一种信仰,即使现实中的爱情不圆满,令人失望,但对爱情的信念也不能动摇。
而在韩东眼中,爱情并不应处于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它和别的事情一样,是一种能量的流动:“爱是对象化的激情启发和激情倾注,是虚构和创造的需要。………哪里有能量的方向性投入哪里就有爱”[2](P18),对爱的感受的反思更是近乎残酷:“在爱的问题上受虐和爱是一个意思。伤害得越深,受虐的可能性就越大,爱的感受就越发强烈。在爱的感受中,人只能听懂一种语言,就是冷酷无情。唯有冷酷无情他们才听得懂,才能被听见,而温柔爱意则完全不起作用,不仅听不见,还会阻止爱的实现,成为某种令人生厌的东西。”[3](P249—250) “只要能长久而稳定地唤起我的注意,只要我心甘情愿(主动地),它便成为我爱的对象。”[2](P104) 尽管人作为爱的对象反应直接及时,但人善变、不长久,而事物完全被动但忠诚,从而,“在社会所认可的健康标准上,爱事物胜于爱人”[2](P108)。因此,在韩东看来,爱情这个在“在道义和舆论上,也在实践中”最纯洁、“最为普及、深入人心”的神话,“由于它相对便捷和轻易,实际上成了胸无大志者的最后栖身之所”[3](P256)。爱情的圣洁光环被剥掉,显露出我们难以接受的本相。
与其爱情观相关,“性”在史铁生看来,是心魂交流的最恰当的语言,是爱的仪式、爱的祭祀,借此爱得以表达、宣告、倾诉。他对“性”被视为羞耻之事的解释是“禁忌是自由的背景,如同分离是团聚的前提”[4](P130),“性”的生理层面被精神层面所遮盖了。与此相关,《务虚笔记》的性描写均浪漫与优美,语言也更华丽,更有诗意。“性”与人物命运,情感遭际纠缠在一起,打上了叙述者喟叹与感慨的主观印迹。
在对“性”的处理上,韩东同样也与史铁生相去甚远。他的情爱叙事基本上发生于当代较为宽松的环境里,文明、社会、道德赋予它种种禁忌、束缚、压抑几乎不存在,因此,性在情爱关系中的自由、解放意义也就不存在,“性”接近于平常状态。韩东对性的书写冷静克制,既没有渲染性的精神性一面,也没有夸大生理性的一面。即使在有较多笔墨直接写性的《交叉跑动》中,放纵的性活动也不显肮脏,因“性”和爱的对象并不一致,反而更凸显爱的纯洁。但《障碍》中汹涌的本能是第一位的,不仅性不是表达爱的语言,而且爱反而成了性的附属品。《我和你》里性在“我”和苗苗的关系中并非无关紧要。苗苗的性满足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并为没能满足苗苗而耿耿于怀。但韩东没有对性快感做任何渲染,甚至几乎没有提及,更多的是成功与否对“我”造成的心理压力。在韩东的笔下,性平常真实,没有丝毫诗意。
在某种意义上,史铁生写的不是爱情现实处境,而是对爱的完满的呼唤。他身有残疾,对人类的残缺困境有更深刻的体会,因而将爱视为拯救,视为人类的希望。他的情爱叙事展现了爱情的理想状态,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跃然纸上。
相比之下,韩东的情爱叙事则更接近现实中的爱情图景。只是在第一类情爱叙事中,我们与优越的叙述者一起笑现实情爱中的尴尬;在第二类中,我们与犀利的叙述者一起洞察情爱关系的复杂;在第三类中,我们则对敏感心灵所受的痛苦感同身受,并对此有所反省。
《我和你》是韩东的情爱叙事的一座高峰,它既给我们“提供切实的观察角度”[3](P264),又以深入的反省与思考给我们以启示。值得特别指出的是, 他在冷峻地揭示出感情的能量守恒定律之时,并没有摆出真理在握的姿态,将之绝对化,而是在承认它给自己安慰和镇定的同时,又指出在内心深处,自己知道这是“精心编造的一派胡言”。小说的最后一节,刘家明经过多年痛苦后终成眷属,小说又反省道:“看来,某些东西还是存在的,我的一些思考未免极端了。当然啦,我们都还得活下去,现在得出结论还为时太早,还是走着瞧吧。”这样,小说最终并没有彻底地解构“爱情”神话,而给我们留下了一丝微茫的希望。毕竟,“爱情”问题太复杂了。
四
韩东情爱叙事的动人力量除了其思想深度外,还来自于对细微心理的捕捉与犀利的洞察,以及平实、克制的叙述。
情感由心而生,写情感实际上就是在写心理。考察情爱叙事,就是要考察对情感的书写,是细腻还是粗糙,是具体还是含糊,是真实还是虚假。这是对一位作家的修养、素质和境界的考验。韩东“回到男女关系的现实场景”,“回到个人的经验和思考”[5],以他的深入与犀利,痛切与反省,洞烛幽微,鞭辟入里,指向了情感的内核。
前两类情爱叙事表现出一种疏离和深入,叙述者与叙述对象间的疏离,使得叙述者处于优越的位置,或以嘲讽、挖苦的语气或以冷峻、客观的语气,对人物心理作近乎残酷的细致挖掘,沿着人物特有的逻辑不断推进,洞察人性的弱点,将可笑的情爱场景以及围绕情爱的复杂关系展现在人们面前。人物心理基本上是以叙述者的剖析呈现,在某种程度上被分析化、概括化了,不过仍然抓住了人物心理的细微处。如《双拐记》中房东近乎变态的乖戾,《革命者、穷人与外国女郎》里闻山的虚荣与脆弱,《利用》中马文从纯情到幻灭,《障碍》中“我”的最初无欲则刚的得意与事后的尴尬等等。而细腻的心理呈现以第三类为最。
《我的柏拉图》里,王舒陷入了单相思,像窥视者一样,在对方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收集着她的一点一滴。为了两人单独相处的5分钟,王舒不惜将考试方式改为面试。“面试”一节文字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心理描写:王舒的满腔柔情倾注在对此一无所知的费嘉身上,费嘉临走回身说的一句话引起王舒的种种猜测,在多种可能性中,王舒选择了她爱他,认为这是事实,并给她写信,引发了一场灾难。韩东深刻地写出,一个人的想像,一个人的情感投射产生了爱,那么强烈、那么真切,但与对方毫无关系。
《我和你》不同于戛然而止从而留下一段爱情传奇的《交叉跑动》,它去除了几乎所有的传奇色彩,甚至不惜冒琐碎的危险,讲述的是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爱情。如果说《我和你》中有传奇,那就是发生在内心的。《我和你》的心理描写不落俗套。在通常最应该浓墨重彩、大张旗鼓地渲染的地方,韩东却有意地将叙述焦点从内心转到外部动作、神情。如得知苗苗还爱着李彬并去见了他,“我”狂怒。小说的聚焦点从人物内心转到了言辞和动作之上:“我”的冷笑,苗苗脸上的恐惧,她的哭泣,“我”的吼叫,以及念咒一样反复骂“狗屎”,反复地摔打饭盒等等。“我”为此闭关一周,从伤心、绝望到平静甚至欣喜的内心波澜也只用一节简单地交待。对于两人分手前的惨烈吵架,小说的处理也都是“我说”,“苗苗说”,甚至连形容词都很少,但这种平淡的处理却令人惊心动魄。另一方面,韩东又表现出对细节、“心理的微妙反应”的惊人敏感。如“我”去苗苗家听琴,看到她之后“心定了许多,也慌张了许多”,因给她好印象的种种机缘而欣喜若狂;紧张地讲述自己经历,因她反应不够热烈而自责,为询问她的感情经历时她极富礼貌的笑容而被刺伤;感觉到她不像自己对她那样关注和在意自己,而隐约失望;感觉苗苗的疏远、不对劲而痛苦等等。他将“细节、细腻、精微”视为小说的本质,[5] 从《我和你》的心理书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努力。他以细微的笔触,将超常敏感的主人公经历情感时每一丝心灵颤动都呈现出来,使琐碎的叙述获得了动人的力量,成为探寻人类情感奥秘的标本。
在一般的爱情小说中,情感是程式化的,失恋后就是长久的痛不欲生,分离后就是忠贞的等待。在另一些反爱情小说中,则嘲笑所有的忠贞、所有的纯情,以显示其冷峻与看透一切的世故。(在韩东的前两种情爱叙事中,也存在这种倾向。)《我与你》则在两者之间,或者说,他没有向任何一个方向夸张:既不因向往爱情而美化它,也不因受到伤害而丑化它。而是写出了真实的心理变化,并在反省中试图接近感情的本质。分手之后向前女友写信寻求安慰未果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人格,苗苗骂他的话也不断地回响:起初,苗苗的辱骂“不绝于耳,挥之不去,但作用还是比较表面的”,“使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渐渐的,有些深入了,我能听见苗苗在说些什么了,她的语气已不再重要,就像那些可怕的话是平平静静地说出来的,分量愈重。最后,我不仅听懂了,也接纳了,在我的心里、灵魂深处这些话就像是我对自己说的。如果说有什么反驳、辩解,那也是苗苗说过的话,而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3](P202) 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到了苗苗和别人在一起的身影,小说写道:“我难过吗?的确是的,但也只是难过而已。我觉得自己应该难过,所以才难过了。………也就是说,我想难过就难过,不想难过就可以不难过。五十块钱一杯的黑啤酒我喝了四杯,一面玩味着这奇妙的感觉,当真是屡试不爽,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了。”这些文字呈现了情爱心理的细微、真切,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而这样的段落在《我和你》中并非罕见。
与细致入微的心理图景相关的,是小说的平实、克制、冷静的叙述。这是韩东小说的一贯的风格。但三种情爱叙事也有所不同。在前两种叙事中,叙述者同人物之间疏离使叙述者获得了制高点,在冷静、克制之中,多采用反讽手法,使情爱的尴尬可笑、男女情爱关系的复杂尽收眼底。这两类情爱叙事多写于韩东从诗歌向小说的转型期,“叙事操练”、“智性写作”的特征很明显,在叙述结构、形式上也更为用心。如《障碍》中两条叙述线索,一是叙述“我”和王玉的十天的经历。一是按照年的顺序写王玉与朱浩,“我”与朱浩等的关系。这两种线索相互交织。在叙述语言上,也带有诗歌写作的陌生化倾向。如《利用》、《烟火》等。这些明显的形式技巧在后来越来越少,他的写作越来越朴素,越来越以故事本身的质地、思考与体验的力度来震动读者。韩东说:“在形式创新上我并无过分的野心。我喜欢单纯的质地、明晰有效的线性语言、透明的从各个方向都能了望的故事及其核心。喜欢着力于一点,集中精力,叙述上力图简略、超然。另外我还喜欢挖苦和戏剧性的效果。当然平易、流畅、直接和尖锐也是孜孜以求的。”[1](P3) 韩东的小说正是如此,在从容中显现出神采。近作《我和你》是他的写作理念最典型的体现。
《我和你》的叙述极其朴素,先锋小说中常见的如叙述圈套、时空交错、视角转换、拼贴戏仿等手法都找不到痕迹。它就是一个人讲述过去的感情故事,叙述没有沉溺其中,既不美化也不丑化,保持了某种平静与沉着。值得指出的是,《我和你》不是面对惨痛刻意做出的某种冷酷、世故姿态,而是因洞察爱情的可能性而来的镇静,在这个叙述者的眼中,各种反应都在意料之中,都不值得夸张。
《我和你》在叙述上几乎取消了任何可能炫目的技法,叙述语言也洗尽铅华。韩东本人对此很满意,他说:“在语言叙述上,《我和你》多少是一个奇迹。………它既朴素又简单,没有虚荣同时又具有很强的表达能力,在别的现代汉语写成的小说里我还没有见过这样适度得当的方式。对此我很欣慰,甚至感动。”[5] 与《利用》、《烟火》等小说的语言比较,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到,韩东所言不虚。
韩东曾说:写爱情能显示一位作家的功力。[6] 从他的以《我和你》为代表的情爱叙事来看,他已经显示了优秀作家的品质。其情爱叙事的价值和意义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明显。
收稿日期:2005—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