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性灵说与王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性灵论文,清代论文,说与论文,王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清代中朝诗坛袁枚等人倡导的性灵说是以强调人的“情欲”为主要内容、以“生趣”为特征的。这不仅与晚明的性灵说一脉相承,也与以王阳明哲学思想为基础的李贽的童心说一致。性灵派把诗人看作是领悟宇宙万物与“神”相通的圣者、智者,他们轻视“六经”,重视创作的主观精神,此乃轻视知识的王学传统在文学领域中的折射。“性灵说”的出现是王学在清代诗坛的复苏。
以袁枚为首并结集在“性灵”旗帜下的性灵派诗人,他们倡言诗歌抒写真性情,肯定“情欲”,强调“自我”,崇尚“生趣”,它的实质和意义已为今天的古典文学研究者所认同。不过,这股反理性的文学思潮,不仅与李贽为代表的晚明文学新思潮一脉相承,而且与明代王阳明的哲学思想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本文试就这两个方面进行探讨,旨在深化对清代诗歌及其嬗变内动因的认知。
一
“情欲”,是性灵诗人提倡真性情的“性灵说”中最大胆的部分。先看袁枚的一段议论:
夫见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当文王化行南国时,犹有“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之事。至春秋时,凡列国诸侯大夫妻,其弃位而狡者,指不胜屈。以南子之宣淫,而孔子犹往见之,以七子之母改嫁,而孟子以为亲过小。可见孔孟圣贤,于男女情欲之感,不甚诛求。①
这段话是袁枚为一名称为全姑的女子的爱情遭际鸣不平时说的。全姑与陈某两相情好,然被金匮令定罪,而全、陈誓死相从,于是令“复加拘杖,并褫其衵衣,而亲令观之,必使玉碎花残而后已”。此事在当时曾引起士大夫们的普遍关注,如蒋士铨亲自将此事转告袁枚。袁枚闻说后十分气愤,于是写信责备金匮令无是非之心,专以摧折他人的爱情来树立自己的威信。因此,袁枚称他为恶棍之傀儡。同时,袁枚还从历史的角度得出结论为:“大抵情欲大感,圣人所宽。”“人欲当处,即是天理。”既然男女相悦是人的本性,而人的“情欲”又是无法抗拒的,那么“好色”也是合乎情理的。所以袁枚又指出:“好色不必讳,不好色尤不必讳,人品之高下,岂在好色与不好色哉?文王好色而孔子是之……谢安挟妓东山,卒为君子。”②“好色”,本来也是人的本性,但以“好色”与否来作为臧否人物乃至作为道德标准,未免失之偏颇。然而在封建社会,道德标准虽然是品评人物的唯一标准,但所谓的大器不护细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还是允许存在的。因此,谢安挟妓东山,非但不被蔑视,反而赞为君子。当然,袁枚在这里肯定“好色”,并非是传统的以成败论英雄的翻版,而是强调“情欲”是人性中不可缺少的主要内容。正因为如此,袁枚把人的一切动机和活动都归同于“情欲”,“使众人无情欲则人类久绝”③。他的这种情欲观在科学性上颇有欠缺,但对倡导“尊性黜情”,“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具有批判作用。如他认为“古圣贤未有尊性而黜情者”。“尊性黜情”本是唐李翱根据中庸思想并引申子思、孟子的人性理论,从而强调“情”是“性”之累,“情”是人们努力成圣道路上的障碍。这理论后经宋代理学家的发展,演化为“存天理,灭人欲”,“性”与“情”被置于严重的对立。所以袁枚对李翱“尊性黜情”的批评,实是他看到了宋儒在“情”与“性”之间的矛盾冲突。因此,袁枚强调的以“情欲”为基本内容的真性情,同样含有跟儒家“义理”之说相对立的意义。当有人劝他删去文集中那些不符合儒家伦理道德标准的“缘情之作”时,袁枚在那篇著名的《答蕺园论诗书》中作了旗帜鲜明的回答。
那么,袁枚为什么不遵循儒家要求“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正统诗教,而偏重于对“情性”只求其“真”的一面呢?因为他是强调“情欲”,即强调个人的感情和欲望的,所以当“情欲”跟“义理”或“礼义”发生矛盾时,他并不主张以后者来抹煞前者。换言之,他认为应该让诗人为体现自己的情欲来写诗,而不能用儒家思想之类的清规戒律来束缚自己的感情。显然,袁枚的“性灵说”是以强调“情欲”为其思想基础的。
与袁枚一样,张问陶也是性灵派主要诗人,也倡导性灵、性情。张问陶的“性情”也是指个人的感情,请看张问陶的《春日忆内》诗:
房帏何必讳钟情,窈窕人宜住锦城。
小婢上灯花欲暮,蛮奴扫雪帚无声。
春衣互覆宵寒重,绣被联吟晓梦清。
一事感卿真慧解,知余心淡不沽名。
张问陶对妻子的钟爱是不言而喻的,他甚至超过了杜甫对“云鬟”、“玉臂”的怀念。而“绣被联吟晓梦清”和“知余心淡不沽名”之句,则说明张问陶的夫人林韵微也不是贪恋夫荣妻贵的官太太,而是注重个人感情,以“情”视为诗的生命的人。诗的首句“房帏何必讳钟情”,是全诗的灵魂,诗人不但理直气壮地抒发了内心的真情,而且直率地告白了他对妻子的爱是基于她的美丽(“窈窕”)、才华(“联吟”)和对自己的理解,同时也透露了他们之间的相互温存、体贴和恋慕(“春衣”二句)。这已经不是建筑在封建伦理关系的基础上的夫妇感情,而是基于个人选择、身心投入的男女之爱,本质上也是隶属于人“情欲”的一种。从这一意义上说,张问陶的“性情说”与袁枚的“性灵说”是同一个东西。
稍后于袁枚、张问陶的是孙原湘。他说:“诗主性情,有性情而后言格律。性情者诗之主宰也,格律者诗之皮毛也。”④又说:“如必灭情以复性,则将闭口枵腹而后得饮食之正,断种绝类而后全夫妇之别,是不仁之甚矣。”⑤把“情”作为诗歌的主宰,视“性”是“情”的体现者,并进一步提高到人类生存和繁衍后代的高度,这与袁枚反对“尊性黜情”,肯定人的情欲是一致的。那么,什么是孙原湘的“情”呢?他在《情箴七首》中写道:
理以情为辅,情实居理先。才以情为使,情至才乃全。情者万物祖,万古情相传。
美恶至无准,性情所轩轾。好尚虽不同,用情有各执。情只患虚伪,而不患颠倒。
阿瞒大奸雄,乃赎蔡文姬。在我则为情,及人则为仁。世有理外事,断无情外人。
孙原湘虽然没有把“情”作为“情欲”来讨论,但从哲学思想方面考虑,他与袁枚、张问陶一样,都是对宋明理学的反拨。他认为“情”与“理”不但不对立,而且“情”是起主导作用的,万古相传的不是“理”而是“情”。其次“情”是判断美恶标准的唯一尺度,由于人的好尚不同,用情自然不一,但必须真实,那怕是违反了常规,只要是出自个人的真情实感,其“情”也应得到充分肯定。所谓“情”即是“仁”,也就意味着在道德上即使曾经有“过失”,但只要是出自真“情”的,仍然不失为仁人。换言之,判断人的标准不是“理”而是“情”,所以他又解释说:“礼之流于情者即为欲,情之中于礼者即为性,人心道心,实则一心”⑥。孙原湘把“人心”与“道心”视为一心,不仅打破了理学家设置在“天理”、“人欲”之间的障碍,而且将人心——宋明理学家所痛诋的万恶人欲,视为人性中最正当的东西而加以肯定,这与袁枚、张问陶等人也是相通的。
然而,袁枚等人所强调的“情欲”,其思想基础就是李贽有关人性的理论。李贽说:“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⑦这些被称之为“真迩言”的“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的内容,都是李贽作为人的本性中所应该予以肯定的东西,按照传统的观念,这些东西都是应当彻底抛弃的“人欲”。因此,李贽的提倡“童心”,其实就是把人的自然欲望——“好货”、“好色”、“富贵利达”等欲望作为正当的东西来宣扬;他在《童心说》中所说的“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也就是要文学创作从这种自然欲望出发。而袁枚的倡导“性灵”,同样具有类似的内涵。如袁枚的“好货好色、人之欲也”,孙原湘的“富贵我所慕,殊色我所悦”、“嗜欲本无厌,从之弥猖狂”⑧,都强调了包含在人性之内的自然欲望。
二
在分析了袁枚等人所倡导的性灵的具体内容——“情欲”之后,我们再来进一步探讨这种性灵诗的特征。
袁枚曾表示:“我诗重生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心如此,而后可与论诗。”细检《随园诗话》以“趣”评诸诗者俯拾即是,如“妙趣”、“天趣”、“风趣”、“生趣”等种种不一,而“趣”的形成,则离不开“性灵”。他说:“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辨。’余深爱其言。”⑨这就可见“趣”来自性灵。那么这种成趣的诗又是怎样产生的呢?袁枚说:
夫诗为天地元音,有定而无定。到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⑩
混元定物,流而不注。迎之未来,揽之已去。诗如化工,即景成趣。(11)
袁枚认为,诗虽出自诗人之口,却并非出自人为,而是天地自然之音。当诗人的创作欲望恰与自然之音相碰时,或者说自然之音激起了诗人的创作激情时,诗就到达了“恰到好处、自成音节”脱口而出的最佳状态。当然,自然之音也是“有定而无定”的,这意味着任何被指定为自然之音的必须随着情景的变化而产生变化。所谓“此中微妙,口不能言”,就是指诗人对这种变化的领悟程度。不过,从上述可以看出自鸣天籁的关键仍然是“即景成趣”。由于自然万物永远处于宇宙永恒的流动之中,“迎之未来,揽之已去”,作为生于天地之间的诗人,不可能不与天地自然万物发生精神方面的交流。自然万物的某景物也往往与诗人在每种特定场合下的情绪相契合,某物之景也就成为诗人某种之情。换言之,诗人的感情都可以在自然中寻觅到它的对应物。所以袁枚称他的诗歌创作的奥秘是:
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12)
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13)
袁枚对“天籁”的重视,正如他对“趣”的重视一样,两者都强调诗人主观决定性作用。这一点,早被张问陶所窥破,他说:“浮云过太空,天心忽相遇,人生随天机,即事有真趣。”(14)“名心退尽道心生,如梦如仙句偶成。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15)这就意味着“生趣”的诗,不仅必须以“真”作为基础,而且必须出以“天机”、“天籁”。“天籁”一词出于《庄子·齐物论》,原指出于自然的音律,这里则指出于人的自然本性的感情、欲求。也正因此,袁枚在提倡“性灵说”时之所以一再强调“真”,并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真情实感,而是要求从自然本性出发的感情、欲求之真。所以他说:“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今作诗有意要人知,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16)“情以真而愈笃”。所谓“有性情而后真”、“情以真而愈笃”,表面看来似相矛盾,实际上“有性情”是指保有基于自然本性的“性情”,不遭泯灭。这样才能具有真情。情既真,则愈真而愈笃。然而,“性情”何以会泯灭?从“作诗有意要人知”即“真意少”的论断来看,则“性情”泯灭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去迎合别人的观念,或者说以个人去迎合群体的观念,总之,是由于迎合别人和社会而斫丧了“天机”、“天籁”。也正因此,袁枚要求:“爱其性真诚,发言如婴孩”,张问陶要求:“先生下笔如有神,一心变化凭天真。”孙原湘也说:“一歌,一哭,一嚬,一笑,无非天真也。”不难看出,袁枚说的“婴孩”之“真”,张问陶、孙原湘说的“天真”,都是指不受外界浸染的自然本性之真。袁枚推服王阳明所说的“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17)其原因也就在此。
其实,以三袁为代表的公安派诗人早已提倡诗歌必须“抒写性灵”,尤其是袁宏道同样将“真”与“趣”联系起来,他说:“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袁宏道所谓的“趣”仍是强调得之自然者(即包括无拘无缚、率性而行之趣)。他认为,有“趣”的诗文必然是“真”的,而“真”的诗文也必然具有“趣”的最根本的东西。其实性灵派诗人也是如此。袁枚曾说自己“率意而言情”,又称自己“一生任天而动”,并说:“诗能令人笑者必佳,诗不能作甘言,便作辣语,荒唐语,亦复可笑。”孙原湘强调“顺情即从率性”,张问陶说:“诗逢离别情难尽,事近猖狂意最真”,“我醉猖狂神不怒,人能痛饮诗方真”,“我梦剡中船,鱼钓有真趣”。张问陶的所谓“猖狂”、“痛饮”、“鱼钓”都意味着“率性而行”,因为“猖狂者”便是不考虑任何后果,痛饮狂酣之际当然也全凭自己性子行事,而“鱼钓”之类即又是一种悠悠自得无拘无束的山林式的隐士生活。因此,性灵说所要求的“真”和“趣”也正是袁宏道性灵说的主要东西,两者是一脉相承的。
早有学者指出,袁宏道的“性灵说”来自于李贽“童心说”。李贽提倡“童心”,是为了恢复人们初心,反对以“闻见道理”为心。他认为人的初心是纯真美好的,它不仅存在于儿童时代,而且是人的一生都不应丢失的,丢失了“童心”,也意味着不成其“真人”,“真人之心”也即是“童心”。后来,由于闻见道理逐渐侵入,遂使人知道了文过饰非、隐恶扬善,于是“童心”被障,流于“从假人言假言”。李贽这里所说的“闻见道理”,其实就是指《六经》、《语》、《孟》之类,当然也包括程朱理学。而袁宏道也指出“假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这就说明袁宏道的“性灵”与李贽的“童心”都是指人的先天本性。以袁枚为首的性灵派诗人同样也汲取了李贽童心说的文学思想。袁枚认为:“夫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从性情而得者如山水芙蓉,天然可爱,从学问而来者,如元黄错采,绚染始成。阁下之性情,可谓真矣。”既然真性情的诗是从心中所流出,而且“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18)(赤子之心与童心在语义上并无差别),那么袁枚要求诗必须是“我”的“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自得之性情,与李贽“童心”中要求“我”的“童心自出之言”基本是相通的,而袁枚所谓的“学问”也包括程朱理学之类。他对尹似村说:“仆幼时墨守宋学,闻讲义略有异同,辄掩耳而走。及长,读书渐多,入理渐深,方悔为古人所囿。足下亦宜早自省,毋硁抱宋儒作狭见謏闻之迂士,并毋若仆闻道太晚,致索解人不得。”(19)充分反映出他对程朱理学的不满。他大胆怀疑“六经”,也与这种思想有关。孙原湘说得更清楚:“一歌、一哭、一嚬、一笑,无非天真也。今之岳岳者、硗硗者、誉我者、慰我者,皆自童子来也。入世既深,则天真汩矣。”(20)
李贽的“童心说”是以王阳明的哲学思想为基础的。因此,袁枚等人的“性灵说”既然与李贽的思想有着相通之处,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间接地汲取了王阳明的哲学思想。
三
作为“性灵”诗派的代表,袁枚等人无疑是强调自我的。所以袁枚说:“至于性情遭遇,人人有我在”,“诗,有人无我,是傀儡也”。其《续诗品·著我》又说:“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张问陶也表示:“不抄古人书,我自用我法。”然而,他们还不仅仅是要求诗中有“我”,而且是要求“我”必须不受任何束缚,一空依旁。袁枚说“从古讲六书者,多不工书。欧、虞、褚、薛,不硁硁于《说文》、《凡蒋》。讲韵学者,多不工诗。李、杜、韩、苏不斤斤于分音列谱。何也?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21)这里虽然就写诗不要受音韵束缚说起,但既谓“空诸一切”,则其所要摆脱的不仅是音韵的束缚,而主要去掉一切依旁了。所谓“以神气孤行”那就是一切以“我”的“神气”出发,以此来统率一切、驾驭一切,也即把“我”作为一切的主宰。这与他在《续诗品·神悟》中说的“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的意见基本相同。他把“诗人”与“人”相对,也即意味着“诗人”是凌驾于一般人之上的,能领悟宇宙万物与“神”相通的奥秘的圣者、智者。
也正因此,袁枚要求诗歌所表现的,乃是天才的自我。他说:“诗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其人之天有诗,脱口能吟,其人之天无诗,虽吟不如不吟。”(22)康德曾认为,“美的艺术必然要看作出自天才的艺术”,并为天才作了如下的定义:天才是替艺术定规律的一种才能(天然资禀),是作为艺术家的天生的创造功能。才能本身是属于自然的,所以我们也可能说,天才就是一种天生的心理能力,通过这种能力,自然替艺术定规则。袁牧所说的“其人之天有诗,脱口能吟”,“虽吟而不如不吟”,就是指诗人必须具备的那种天生的心理能力。如他在《诗话》中多次强调这点:“诗文之道,全关天分,聪颖之人,一指便悟”。“用笔构思,全凭天分”。张问陶说:“凭空何处造情文,还使灵光助几分。”“笔有灵光诗骤得”。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他还把“天分”与“学问”相对立。他说:“诗有音节清脆如雷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23)“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严羽的《沧浪诗话》虽然早有“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之说,但他并未象袁枚那样明确地昌言天才,他从未把“别材”与“天才”等同起来;再者他也没有把“书”、“理”与诗对立起来,所以在上引的几句以后,他接着又说:“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袁枚则不但强调天才,而且还明确地说:“无诗转为读书忙”,“学荒翻得性灵诗”,“读书久觉诗思涩”。这里,他把“书”、“学”与“诗”对立了起来,把“天才”与“学问”对立了起来。袁枚的诗说有重天分而轻学问、甚至否定学问的倾向。
袁枚对当时诗坛流行的在创作中卖弄学问的习气进行了批判:“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或骈文,何必借诗卖弄?”(24)讥笑其代表人物翁方纲是“错把抄书当作诗”。考据之学,也即“汉学”,是清代乾嘉时的显学。袁枚对“考据”的批评,可谓尖刻,但也击中了要害。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袁枚这种态度,并非个人嗜好问题,而是重视感性与重视知性的对立,它构成了性灵诗人的共同特征。孙原湘有《鸿儒歌》中讥为“一字异同百口争,两字挦撦万言疏。头埋故纸若蠹鱼,心无一孔如巨瓠。”张问陶对此揶揄为“抄书手”,他在《论文八首》中写道:“志传安能事事新,须知载笔为传真。平生颇笑抄书手,牵率今人合古人。”那么,性灵派诗人反对“考据”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是简单的汉、宋之争?当然不是。因为无论是袁枚,或者是孙原湘、张问陶等人在批评汉儒的同时也同样表示对宋儒的憎恶。如袁枚就表示:“宋儒谈性理,汉儒谈典章,或疑《尚书》伪,或道《周官》亡,聚讼数千年,长夜无烛光。”这可视为性灵派诗人既反汉儒更反宋儒的证明。既然不是简单的汉、宋之争,那么是否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或者是具有思想史上的意义?我以为这正是自明代王学轻视知识与朱学重视学问,即“尊德性”与“道学问”之间的争论发展到清代中期的再次凸显。郑燮曾指出:“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开达本原,陆子主尊德性,何尝不实征践履。盖学识之争辨,往往同毫厘之相差,酿成水火之不相容。”(25)这里不深论郑燮对“道问学”与“尊德性”的理论是否正确,但他提供了一个事实:即由陆王与程朱如何对待“知识”问题上的纷争,不仅从明代经清初直到清中期始终没有中断,而且自清初以来占上风的“道问学”的统一局面,发展到清中期又演变为公开化的论战,而这场论战又恰恰是以“尊德性”的再度回潮作为标志。龚自珍在指出当时的情况时说:“自乾隆初元来,儒术而不道问学,所服习非问学,所讨论非问学。比之生文家而为质家之言,非律令。小生改容为间,敢问问学优于尊德性乎。”(26)他甚至认为“儒尊德性,问学次焉;德性曷尊?万物备与。”不过,龚自珍所描述的乾隆以后的“尊德性”压倒“道问学”的局面却令人生疑。因为清代中期的学术导向乃是出自维护儒家经典权威性的经典考证,所谓“训诂明而后义理明”。那么龚自珍所认为的“尊德性”当别有所指。性灵诗人不仅仅批评“考据”对诗歌创作的渗透和羁缚,如袁枚指出:“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27)又说:“今之描诗者,东拉西扯,左支右捂,都从故纸堆来,不从性情流出。”(28)而且他们本人对经典的态度同样是鄙夷的。“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之言。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袁枚对六经的轻视,也成为后来章学诚批评他“进退六经,非圣非法”的主要依据。因此,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理解,性灵派诗人重视诗歌创作中人的主观精神与“诗之贵知学,尤贵知道”注重实据考据的诗人之间的争论,不妨说是“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争论在文学领域中的折射。
对知识的轻视本是王学的传统。王阳明在给顾东桥的信中极力说明离开“尊德性”而务博学之失:“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锦其伪。……”(29)可以说这是他轻视知识的最明确的表示。而他所说的“良知”之学,乃是“良知是造化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它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30)。这就是说,王阳明对知识的轻视,实是他对人的主观精神的高度重视。显然,袁枚等人注重自我和强调人的天分的思想,与王阳明的哲学思想也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崛起于清中叶诗坛的“性灵说”,不仅在内容、特征、尊重自我、重视诗人的天分等方面与晚明文学新思潮一脉相承,而其文学思想也与李贽的“童心说”乃至王阳明的哲学思想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因此,袁枚等人“性灵说”的出现,可以说是王学在清代诗坛的复苏。
注释:
①《小仓山房尺牍》卷四《与金匮令》
②《随园尺牍》卷七《答杨笠湖书》
③《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一《清说》
④《天真阁集》卷四十二《杨遄飞诗稿序》
⑤⑥《天真阁集》卷三十九《释情》
⑦《焚书》卷一《答邓明府》
⑧《天真阁集》卷十九《舟至召伯埭忽中寒疾医药转剧几濒于危返里后卧床一月病起杂述》
⑨《随园诗话》卷一
⑩(17)《随园诗话》卷二
(11)《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续诗品·即景》
(12)《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三《遣兴》
(13)《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老来》
(14)《船山诗草》卷十《六月十八日偶与亥白……》
(15)《船山诗草》卷十一《论诗十二绝句》
(16)(23)《随园诗话》卷九
(18)《随园诗话》卷三
(19)《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尹似村书》
(20)《天真阁集》卷四十三《书周伶》
(21)《随园诗话》卷七
(22)《小仓山房续文集》卷二十八《何南园诗序》
(24)(27)《随园诗话》卷五
(25)《郑板桥外集》一“家书”
(26)《龚自珍全集》第三辑《江子屏所著书序》
(28)《随园诗话补遗》卷四
(29)《拔塞本源论》
(30)《传习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