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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泡沫政治的历史回顾
谈起日本的泡沫,人们想到的往往是泡沫经济。确实,与广为人知的泡沫经济相比,泡沫政治还使人感到陌生。距今五年前的世纪之交,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曾提出过“政(治)经(济)社(会)三种泡沫破灭”的观点,这可能是关于日本泡沫政治有据可查的最早描述。(注:参见陈海权:《日本走向何方》,《联合早报》2000年9月1日,http://www.zaobao.com/。) 中曾根认为,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历届内阁几乎都是短命政权,此般“漂流”意味日本政治泡沫已经破灭。中曾根做此发言,正值日本举国哀叹“失去的十年”之际,但恰是此时,日本的政治环境已经或正在发生着重要变化。其后的事实表明,日本的政治泡沫非但没有像中曾根断言的那样早早破灭,反而不断地积蓄酝酿,并终于在不长的时间内形成一股强浪,2005年大选就是这股强浪的最高浪尖。
泡沫的本质在于非理性。经济上为股票而股票,可以带来泡沫经济;政治上为选票而选票,同样会带来泡沫政治。与泡沫经济一样,泡沫政治同样存在着“价”与“值”不符的问题,即政客的声望与实际政绩相脱离,选举成为检验一切的标准。自上世纪90年代至今,日本泡沫政治在“不为人知”的状况下,基本完成了从地方到中央、从一党到全民、从亚文化到文化现象的转变。虽然这些转变过程多有交叉乃至重合,但仍可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地方政治的泡沫化阶段。时间始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表现为在地方层面,演艺界及舆论界名人利用高知名度,走进政坛并占据重要职位。以东京都为例,1995年选出的前知事青岛幸男与1999年选出并实现连任的现知事石原慎太郎,一是滑稽演员出身,以搞笑著称,一是靠写小说发家,以骂人闻名。他们能通过直选上台执政,更多的是依靠在非政治领域的作为和声望。在东京都之外,无论府县还是市町,名人从政的现象屡见不鲜。2000年中曾根仅以中央政治为观测对象而言政治泡沫破灭,实则在当时的地方层次,泡沫政治已经普遍存在。
第二,政党政治的泡沫化阶段。时间始于本世纪初,表现为小泉纯一郎高举毁党旗帜,出任自民党总裁和日本首相。在2001年的总裁选举中,自民党首次采取类似美国党内初选的选举方式,使小泉得以在抛弃派阀支持、依靠基层党员的“奇招”下,击败桥本高票当选。如果说泡沫政治的表现,在地方政治层面是演员变政客,那么在自民党层面则是政客变演员。无论小泉纯一郎,还是安倍晋三,自民党引以为豪的招牌人物无不善于制造事端、哗众取宠。煽动邻国威胁、参拜靖国神社、推动修改宪法、叫嚣拥有军队等,既是这类政客的最大政绩,也与他们居高不下的声望互为表里。
第三,泡沫政治的全面蔓延阶段。起始时间与上述阶段基本重合,目前正处于进行时状态。有关情况下文将详细论述,概括来讲,通过此次大选,“小泉热”已经从亚文化现象转变为文化现象。在“见怪不怪”的社会气候下,“小泉旋风”会更强劲地横扫日本,泡沫政治现象将全面蔓延。
二 泡沫政治的表现及影响
今天日本泡沫政治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对改革的简单曲解及对小泉政权的盲目信任。反映到2005年大选中,主要体现为四点:第一,所有的政党都高呼改革,但包括自民党在内没有一方拥有明确的改革构想;第二,日本急需改革的绝非邮政一项,办法也绝非民营化口号那样简单,但多数选民依然按照小泉的设定,将邮政民营化作为改革的象征;第三,多数选民弄不明白邮政民营化及小泉改革的真正含义,但依然坚定不移地支持小泉;第四,邮政民营化远不是选民最为关注的问题,但依然唤起他们极高乃至狂热的政治热情。
2005年大选的标志性和历史性可由以下数字证明:第一,自民党在分裂背景下取得压倒性胜利,所获议席数为最大在野党的近三倍,最小在野党的296倍;所占议席率为61.7%,仅次于1961年的佐藤政权,居战后排序之二。第二,现任首相得票数创历史新高。小泉纯一郎在其所属的神奈川选区共获19.7037万票,为日本现行选举制度实行以来的最高得票数。第三,选民投票率达67.5%,比前次大选上升7.65个百分点。第四,NHK电视台的开票新闻快报节目收视率达20.3%,创同类节目九年来的新高;各商业电视台同类节目的收视率均超过前两次众议院选举,位居榜首的TBS电视台收视率高达15.6%。
泡沫虽然虚幻,但其影响却实在而且巨大,这从泡沫经济对日本的作用即可明了。笔者认为,日本泡沫政治或政治泡沫化所产生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政治空洞化
政治空洞化指在面对问题时,不是运用具体的、有效的政治手段去解决问题,而是运用抽象的、空化的政治手法,无视问题或转移问题。以小泉为例,此次大选中对于直接关系日本前途的财政赤字、医疗制度改革、外交等迫切问题,小泉完全熟视无睹。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说眼下小泉尚用邮政民营化这个具体事项来转移问题,那么倘若泡沫政治继续发展,可以设想今后在面对更加艰难的处境时,政治人物无疑会用更加空化问题的手法打破僵局。近年来日益高涨的修宪呼声,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为打破改革僵局而化实为空”的表现。
(二)政治强硬化
政治强硬化是指政治以不愿妥协的强硬姿态(至少是表面上的)为根本。小泉在此次大选中的成功,归根到底在于一个强字,即“在大众渴望变革的时代,带来了勇敢、蔑视和力量的新感觉”(注:Yoichi Funabashi:" Koizumi Landside:The Ching Fcutor" ,http://www.yaleglobal.yale.edu/。)。从对抵抗势力“杀无赦”的强硬态度中,大众看到了大变革所需的魄力,由此将改革领导权继续委任给小泉。相比之下,民主党对邮政工会势力的“软心肠”及由此带来的政策游移,使其丧失了原有支持层的信任。从本质上看,政治的空洞化和强硬化实际上一脉相通。正是因为宏大话题的虚空,才使强硬姿态成为唯一可见可感的指标。例如,小泉将邮政民营化上升至“改革的中心”高度,鼓吹是缔造新日本的契机,但恰恰由于民营化本身需要漫长时间,且效果不定,所以小泉只能将这个虚大问题化为直观的强硬姿态,以赢得大众的支持。
(三)政治简单化
政治简单化是指因过分强调民主而破坏循序渐进、求同存异的民主政治基础,产生为民主而民主的政治。自上台之日起,小泉就将其政治合法性降至大众阶层。在自民党内,他脱离派系,以无党派身份获得基层党员的支持;当遭遇反对势力的牵制时,他又以大众支持即内阁支持率为斗争武器。此次更是不惜解散议会,以打败党内对手巩固其执政地位。而且,影响更为深远的是,小泉此次进行的“全民公决”,可以说是日本政治史中从未有过的举动,开创了“国会无法解决的重大政治议题交由选民重新判断”的政治模式。在新一届内阁成立后的施政演说中,小泉尤其强调“没有国民的支持就无法实行改革”。这不但增加了今后日本议会政治与大众政治直接摩擦的可能,而且极有可能使日本政治进一步向单纯化、情绪化、极端化的方向发展,因为决定大众政治的群体心理,常常与理性、中庸、平衡背道而驰。
三 泡沫经济与泡沫政治
从时间顺序来看,日本的泡沫经济形成于上世纪80年代,在90年代初破灭,而泡沫经济告终之日,恰恰是泡沫政治风起云涌之时。那么,在日本的泡沫经济和泡沫政治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内在联系?日本为何会在经济泡沫破灭的十余年后出现政治泡沫高涨的局面?
(一)泡沫经济崩溃启动日本体制改革
表面上,改革是2005年大选的关键词,但自上世纪80年代末,日本改革的帷幕就已徐徐拉开,只不过当时的焦点集中于政治改革。1988年利库路特事件与1989年佐川快递事件相继曝光,使自民党政治和政治改革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虽然自民党在1989年成立了政治改革委员会,拟定了政治改革大纲,但由于改革口惠而实不至,1993年长达38年的自民党政权宣告终结。恰逢此时,两三年前泡沫经济崩溃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开始在经济、政治、社会等领域同时显现。在这种双重因素的作用下,日本改革就由此前单一的政治改革扩大为全面的体制改革,即彻底改造经济产业结构和国家权力结构。自1993年以来,改革一直是日本社会的基调。细川护熙上台后,开始制订全方位的改革方案,从打破政官财铁三角、调整中央省厅、改革公务员人事制度,到强化内阁职权、地方分权及自治体改革,乃至放松经济规制,改革计划可谓全面和宏伟。非自民党的联合政权虽匆匆落幕,但由其描绘的改革蓝图却成为此后包括今天自公体制在内的历届政权的改革范本。
(二)改革方法错乱阻碍日本体制改革
日本虽自1993年即进入大改革年代,但由于旧体制的巨大惯性和改革方法的不力,不但未能从泡沫经济崩溃所产生的不良后果中及时脱身,反而一任经济领域的不良影响全面蔓延,最终陷入了长期衰退的泥潭。日本何以出现长期衰退?泡沫经济的崩溃固然是直接原因,但绝非全部。总体来看,其原因主要在于两点:一是客观上产生经济高速增长的外在环境已经发生变化,而日本未能及时适应。二是主观上在面临泡沫经济崩溃和其后出现的经济衰退时,应对之策一再严重失误,不仅使日本错失了解决问题的良机,还引发了各种问题的“并发综合症”。(注:参见《日本衰退的真正原因》,中国博客网http://www.blogcn.com/。) 而在“病急乱投医”的焦躁心态下,经济体制改革与政治体制改革混作一团,更使得改革之路愈行愈难。
首先,泡沫经济破裂对日本最直接、最沉重的打击在于严重的不良债权问题。据统计,在1985—1989的四年间,日本仅地价一项就产生1400万亿日元的泡沫,其后遗症是制造了21世纪初仍高达43万亿日元的呆账、坏账的绝大部分。(注:参见纪廷许:《泡沫经济与日本政治文化的演变》,《日本学刊》2005年第2期,第113页。) 但在面对不良债权问题时,日本金融界及相关行政部门却误判了形势,乐观地认为地价跌落可在短期内终止,并进而采取财政再建和债务偿还计划,这在客观上不仅大大延误了不良债权问题的解决,也为日后的财政赤字问题留下隐患。(注:山口二郎『危機の日本政治』、岩波書店、1999年、134頁。)
其次,改革目标和方法本末倒置也使政治体制改革失去了方向。十余年来日本的政治体制改革中,最受关注且最富成果的,无疑是选举制度改革。但综合考虑即知,选举制度仅是一种方法或手段,而非改革目标本身。政治体制改革的真正目标是在政治系统中的输入(泛指国民的政治参与)、转换(泛指以立法、预算为表现的政策转换)以及输出(泛指行政机关通过政策实施动员社会)三个子系统之间建立有效平衡。选举制度改革是输入系统改革中的一项,对整体而言仅具有开端意义。(注:山口二郎『危機の日本政治』,第52页。) 然而在日本,中选区变小选区以及由此产生的两大政党制,长期以来被当作解决政治体制弊端的“万能药”。在被选举制度“一叶障目”的状况下,政治体制改革中的其他环节,如转换系统中的官僚制问题、输出系统中的集权体制、行政裁量不公等问题被长期搁置,这种失衡从根本上注定了日后全面改革的难行。而一区一员的小选区制,又在制度上为泡沫政治“创造”了条件。
(三)改革前途无望空化日本体制改革
泡沫经济崩溃至今的十余年间,经济应对之策不力和政治改革偏重已使日本陷入恶性循环。其最直观的反映是,可以推进的改革越来越少,新生的致命问题却越来越多。以小泉改革为例,虽然在自民党竞选公约中对其他改革也有涉及,但小泉改革的唯一重点,仅限于邮政改革。此期间,舆论虽在不断警告勿对小泉开“空白委任状”,但客观审视环境就可发现,小泉既没有更多的精力顾及其他领域的改革,其竞争对手中也没有一位可对各种难题开出“妙方”的高手。
从邮政改革来看,小泉力推的民营化方案,其内容空泛和效果不定有目共睹。首先,虽然小泉高呼邮政民营化的必要性,但从内容看,改革并未真正实现“由官到民”。政府出资的控股公司依然可以回购旗下的储蓄及保险两家公司的股份,实现政府干预。此外,从时间上看,不仅民营化开始的时间被设在两年后的2007年10月,而且整个民营化的过程也被设为12年,漫长的时间跨度使邮政改革的不确定性因素大为增加。其次,规模超过300万亿日元的邮政资金流向市场后,是否真正有利于日本经济的盘活,又该如何处理可能随之出现的不平等竞争、财政破产和农业、建筑业崩溃等问题,小泉政权均避而不谈。但是就在邮政民营化效果无法确定的同时,日益增大的财政赤字已越来越切实地成为严重影响日本经济的“定时炸弹”。据日本财务省最新数字显示,截止到2005年6月,日本的财政赤字已高达796万亿日元,为当年度预计税收额的18倍。(注:2005年度日本的预计税收额为44万亿日元。) 因此,从总体来看,邮政改革不过是小泉可以推动的改革中心,而绝非其标榜的“所有改革的中心”。
泡沫经济崩溃后,由于日本未能有效进行改革和解决问题,不仅体制改革本身近乎穷途末路,而且在社会矛盾加剧、人心思变的环境下,泡沫经济崩溃产生的巨大负面影响,正在泡沫政治的形成过程中发挥效应。
四 现代大众社会与泡沫政治
除上述因素之外,现代大众社会状况与小泉独特的政治手法也是催发日本泡沫政治的重要原因。现代社会中,经济的产业化带来大规模社会流动,社会流动又不断破坏传统的社会关系,大众日益成为看似独立实为零落的“散沙”。而传媒技术的发展和普及,又使现代社会形成的速度与规模都显著地增快增大。此种社会状况下,政治运行模式较之以往实际发生了重大转变。其表现主要为三点:第一,地缘、利缘本位的政党票盘不再坚不可摧;第二,政治人物通过传媒诱发大众情绪,并通过情绪感染传播自己的意识形态;第三,政治、传媒、大众三者间的角色定位发生动摇,传统意义上的领袖不复存在。这种具有易变性、群体性、情绪性特点的现代大众社会,无疑为泡沫政治的出现提供了温床。
(一)地区利益、派系利益不再是政治重点
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日本政界及学界就已注意到社会政治领域中出现的新变化。政治学家升味准之辅指出:“社会的流动化使自民党议员的票源地盘变成两重结构:第一是发生动摇而收缩的传统地盘,第二是因城市化和大众化而从传统社会网中脱落的浮动地盘。……随着选举地盘的二元化,自民党的统治将变成二元结构:一个是扎根于利益分配体系的党内派阀政治,另一个是对大众社会的大众传媒政治。”(注:升味准之辅:《日本政治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138—1141页。) 升味并预言未来二者将发生倾轧。
从2005年大选的情况来看,可以说升味的预言得到了完全的应验,无派无系的小泉挥刀斩断自民党与邮政集团的关系,并拿邮政族议员为“祭品”,大大赢得了选民的欢心。在派系政治和大众传媒政治的倾轧中,前者的失败是显而易见的。8月8日众议院解散后,《产经新闻》进行了一次网上舆论调查。结果显示,有80%的被调查者表明他们不会因地区利益而决定投票方向。(注:『産經新聞』2005年9月11日。) 而在自民党新当选的83位议员中,超过半数的议员表示不会加入某一派系。(注:『産經新聞』2005年9月28日,http://www.sankei.co.jp/。)
(二)小泉的超级传媒政治使大众改革情绪成为政治重点
2005年大选后,自民党前副总裁山崎拓将本党的大胜归因于“小泉的邮政魔术”。笔者认为,“小泉魔术”或“邮政魔术”之所以大获成功,正是由于小泉握有了超级传媒政治这根“魔棒”,而在小泉的不断“点化”下,日本的政治泡沫化倾向正在急速加剧。
小泉的超级传媒政治主要有四个特点:专业性、亲密性、电子性和煽情性。第一,专业性。经济上,小泉依赖财政大臣竹中平藏,公共关系上则依赖政务秘书饭岛勋。此次大选小泉还动用双层专业竞选机构为其服务。基层的是2005年初自民党以1.5亿日元雇用的商业公关公司,(注:『読売新聞』2005年1月5日。) 该公司负责为自民党搜集、分析重要媒体中有关选举的所有信息,并每天汇报。高层的是以原日本电信电话公司宣传科长世耕弘成(现自民党宣传部代理部长、参议员)为组长的自民党15人“传播战略小组”。该小组负责研讨每天出现的新情况,及时确立选举对策。(注:『毎日新聞』2005年9月13日。) 这种专业的竞选机器以及高超的竞选技术,决定了小泉及自民党的最终胜利。
第二,亲密性。在专业人员与专业竞选机构的指导下,小泉广泛、密切地接触媒体。早在四年前上台之初,小泉就在饭岛的辅佐下,发行自己的网络杂志,与各种媒体建立友善关系。不仅每天出席记者见面会,还定期与大报总编会餐,甚至不顾主流新闻界的反对,与品味不高但发行量不小的周刊杂志直接联系。这种广泛而密切的接触,对维持其声望起到重要作用。
第三,电子性。小泉极其重视电子媒体,除网络杂志的即时宣传外,每天在首相官邸举行的记者见面会也通过电视进行转播。9月11日晚,在自民党获胜大局确定之后,小泉首先现身于富士电视台的镜头前,并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马不停蹄地“跑场”九家电视、广播节目。(注:『毎日新聞』2005年9月13日。) 由此可见其对电子媒体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电子声光信号的快速传递,使小泉成功“捕获”传媒接触度颇高的都市选民和年轻选民。
第四,煽情性。小泉政治风格以“口号政治”、“一句话政治”为特征。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这样评价小泉:他利用每天走出首相室那一瞬间,以极简短的语言回答记者的提问。在视听者来看,小泉似乎微言大义,很像是一个具有很强指导能力的国家领导。(注:参见《中曾根评小泉“口号政治”》,2005年9月6日,http://www.xinhuanet.com/。) 本次大选中,小泉又采用极具煽情力的“刺客战术”、“美女战术”、“名人战术”等,吸引选民。
在小泉以超级传媒政治方式向大众社会“发信”后,日本大众中出现了强烈共振现象,而在这种共振作用的影响下,独立个体意识与理性判断能力相继丧失。因此,大选中尽管其竞争对手极力呼唤人们关注更迫切、更具体的现实矛盾,但多数选民依然执迷于小泉的“改革情怀”。在小泉一遍遍高呼“问信于民”的过程中,大众心理被“改革”二字浸染,改革情绪成为2005年大选的决定基因。
(三)传媒对大众情绪的迎合使泡沫政治“一发不可收”
上世纪70年代,升味准之辅预见到了派系政治与大众传媒政治未来出现倾轧,却没有预见到传媒与大众(民意)之间也会出现倾轧。在传统的民主政治模式下,政治、传媒、大众大致处于上中下三层结构,位于中间层次的传媒被定义为“第四权力”,负责替大众监督政治社会话语权几乎全部掌握在上、中层次。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和普及,传媒在多样化、渗透化的同时,也正逐步丧失其话语垄断权。对于政治事务,大众更愿用自己的感觉进行判断,传媒已很难左右民意。相反,为了利益考虑,传媒会转而迎合大众。2005年大选中,传媒与大众(民意)的倾轧就表现得非常突出。
第一,社论与舆论调查的乖离。以全国性大报为例,从立场上看,对小泉因《邮政民营化法案》在参议院受挫而解散众议院之举,《朝日新闻》与《读卖新闻》最初持怀疑和反对态度,《产经新闻》与《每日新闻》则持赞许和支持态度。对传媒“抵抗势力”来说,最令他们尴尬的是,通过舆论调查所显示的民意,即大众对小泉解散议会的多数肯定和小泉内阁支持率的不断攀升,使他们在怀疑和批评小泉时,很难做到底气十足。(注:2005年8月10日两家报纸公布的调查结果是,《朝日新闻》赞成小泉解散议会者为48%,反对者为34%;《读卖新闻》赞成者为52%,反对者为35%,赞成比例均高出反对比例。) 而至自民党大胜后,传媒“抵抗势力”只能或无奈接受现状,或把社论语调从批评转为建言。(注:2005年9月12日两家报纸的社论,《朝日新闻》为《“改革”选举的张力和恐怖》;《读卖新闻》为《认真解决邮政以外的问题》。)
第二,选情及政党报道的失衡。如果说社论的异同尚反映出传媒一定程度上的理智,那么在新闻报道方面,日本的传媒尤其电视传媒,则表现出惊人的趋同,即对自民党内讧及小泉战术的异常关注。选取赞否两方的报纸《每日新闻》和《朝日新闻》进行考察就可发现,在众议院解散至投票一个月内,两报头版头条中有关选举的报道,基本被上述两项话题占据,以至民主党大呼被“埋没”,并向各媒体发出要求平衡报道的抗议书。(注:『毎日新聞』2005年8月12日。)
综上可以看出,虽然日本传媒也时常对小泉政权“小打小骂”,但为了迎合大众情绪,传媒从未停止过对小泉的超常关注。这种自小泉执政以来对其进行的长期聚焦和此次大选中的高度聚焦,客观成就了小泉的“辉煌”。传媒也讥讽小泉政治是剧场政治,但恰恰是他们为小泉提供“剧场舞台”。通过在媒体上反复表述自己,小泉成功地依靠大众支持,掌握了政治主导权。可以说,在小泉不停地蛊惑大众和传媒不断地配合鼓吹下,日本的泡沫政治“一发不可收”。
五 泡沫政治的未来演变
在2005年大选浪潮的裹挟下,日本的政治泡沫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度。小泉的压倒性胜利,完全是基于被大众认可的领导风格,而非具体政纲,这使得大选的结果具有了双重意义,即既是对小泉个人的认可,也是对其主导的政治方式的认可。因此在这种形势下,日本原有的平衡型政治生态将在今后遭到进一步的破坏,愈民主愈独裁的社会错乱在所难免。
大选后,日本政治已经产生出一系列新的连锁效应,值得关注。
第一,自民、民主两大政党都发生了重要变化。自民党方面,以往的反对派势力彻底臣服,小泉的政治地位得到了绝对巩固。由于小泉已明确表示将推举继承其路线和风格的人接班,因此后小泉时代的自民党会基本延续小泉开创的政治模式。民主党方面,年轻、强硬的新党首前原诚司的产生,将使民主党的保守化倾向进一步增强,在此过程中虽不排除党内分裂的可能,但无论分裂与否,结果如何,该党都会积极吸取败选教训,努力寻求重新调动大众情绪的话题,以求东山再起。
第二,修宪步伐加快。在日本政治泡沫化的过程中,人人高喊改革,但实际上改革不但虎头蛇尾,而且正逐步被偷梁换柱。如今日本政治改革的分量已经越来越重,而在政治改革中,修宪又是重中之重。据大选后的调查显示,新国会中80%以上的议员支持修宪,宪法特别调查会的成立,更使修宪从理念构想进入实际操作阶段。可以预测,今后日本的修宪步伐将大大加快。
日本的泡沫政治今后会呈全面蔓延之势,这就使未来日本充满了变数。从演变趋势上看,泡沫政治的发展无非有两种可能,即合理收缩与恶性膨胀。
(一)合理收缩
泡沫政治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易变性。小泉此次虽在大选中取胜,但这并不意味着其路线和自民党政权会稳固地一统天下。目前,日本社会尤其是知识界还存在着一股不弱的反思力量,而在日本现行的民主制度和法律框架之下,这种“社会的良心和理性”是有存在可能和发展空间的。草根阶层中虽具民族主义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修宪强兵的无条件支持。最近的舆论调查显示,无论对修宪问题还是对驻伊自卫队的延期问题,多数民众仍持反对意见。现代大众社会虽易产生泡沫政治,但另一方面,信息渠道的多元化、政治的开放化也使民意形成强大的力量,无视民意、一意孤行的政权将很难长期维续。
(二)恶性膨胀
目前日本的内政外交均具有很多不确定性因素。内政方面,最大的问题是体制改革应该如何继续。虽然此次大选中日本民众对小泉寄予厚望,但从其空洞的就职演说来看,小泉心中“不可说”与“不能说”的成分超出人们的预料。至于其后任,无论自民党还是民主党,能否出现破解难局的大将,目前尚看不到迹象。外交方面,入亚与脱亚的取舍、经济倚重与政治对立之间的撕拉,使日本一时处于“战略空白期”。即便采取强硬政策的小泉,也不得不在口头表示对亚洲外交的重视,而其对靖国神社的一再参拜,又与这种表态南辕北辙。
在内政外交两个变量之外,民族主义也是决定日本未来演变的重要因素。经过战后腾飞和泡沫经济崩溃的大起大落,尤其近十余年来改革受挫,日本的民族主义越发狭隘,越发偏重于受害者色彩,反抗性也日趋显著。目前其最重要的诉求点,就是以修宪为手段成为“普通国家”,以“入常”为途径成为政治大国。而随着中国的发展壮大,这种民族主义不但表现出极强的焦躁感,而且正逐步将矛头对准中国。有日本分析家指出,2005年大选的焦点,表面上看是邮政民营化这一国内事务,但如果没有日中交恶过程中小泉强硬立场的隐性背景,小泉的大胜是不可想像的。(注:Yoichi Funabashi:" Koizumi Landside:The Ching Fcutor" ,http://www.yaleglobal.yale.edu/。) 因此,未来最坏的可能是泡沫政治与狭隘民族主义的结合,即以民族主义为情感纽带、以泡沫政治方式为手法、以中国为假想敌,通过制造并扩大危机,加速修宪强军的步伐。
2005年适逢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60周年,日本已经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日本要变,但怎样变?以何种速度变?泡沫政治造就了强势小泉和强势自民党,但同时也增加了日本大变局中的变数。在旧的政经体制业已崩溃,新的体制尚未成型的摸索中,在财政再建、外交难局等内忧外患面前,泡沫政治中的情绪化和戏剧化因素极有可能不利于理性决策产生。在小泉剩余任期及小泉后时代,政治泡沫是合理收缩还是继续膨胀,日本是否会如一位前议员所担心的那样最终“被小泉摧毁”,现尚难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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