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与新的审美意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世纪论文,意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毋庸置疑,20世纪以来的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发展日趋工业化——它以高度的组织化、管理化和体制化为其特征(并以“公司国家”的形式来表现出来)。目前在“全球化”的趋势中,这一工业化特征已逐步渗透到各个国家、各个民族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这里我们不想全面评价这一工业化的功过是非,然而就其对人类的审美文化而言,它实际上构成了十分明显的威胁和扼杀。作为一种反弹,自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新一代人(尤其是新一代艺术家)针对这一工业化倾向展示出他们全新的审美方式和审美意识,随着新世纪的到来,这种新的审美方式和审美意识就更为突显。
我们看到,新一代人非常注重恢复和发展自己被工业化组织剥夺和损害的“感受力”。这里说的“感受力”不同于那种统摄整个社会或与社会经济发展直接有关的意识形态,而是属于个人的那种整体性的感悟能力,即人的感受、感情、理解、态度高度协调后达到的能力。新一代人认识到,这种感受力是审美的基础,也是组成一个社会之审美文化的基本要素。他们还注意到,在工业化组织里,人性中受到最严重的伤害的恰恰就是这种感受力。正如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脆弱和越易受到伤害一样,他们发现,人性中的这个最珍贵无比的东西已经受到公司文化的致命的蹂躏:大众传播媒介的各种喧闹声和过度的刺激不断损害着它,人与人的频繁的但同时极其虚假、粗浅和非人性的交往扭曲和耗费着它,主导工业化组织的工具理性制造出的虚假经验强暴着和取代着它。在此种种蹂躏下,人的感受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们注意到,这种蹂躏与工业化组织对消费的无限追求有关。过去,当人们学习某一种植物时,可以亲自观察和感受其“播种——育苗——开花——抽穗——成熟——收割”的整个过程,可以通过这种植物感受到季节的变化和闻到风雨到来的气息,可以感受到其成熟的清香。但是,在工业化组织里,人们为了利润目的大力推行电视,最后要用电视代替教师的教育。在这种所谓的电视教育中,小麦生长和成熟的全过程5 分钟就教完了。孩子们掌握了这种知识,却再也闻不到小麦成熟时的清香,再也不能在麦海中翻滚。过去,当孩子们做游戏时,往往是一群小伙伴在草地上随意地打滚和捉迷藏,他们总是与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真实感情的“伙伴”交流,与生长着的自然万物交流。而在如今的电脑游戏中,孩子们却只能与一些无生命的“形象”交流。很明显,这样的教育和游戏会使人的感受力受到致命的损害。新一代人深切地感到,人的感受力的致命和永恒的损伤比失去视力或听力还要糟糕,因为人的生命说到底不过是感受力的稳定发展和增加。人本应该一生中尽最大的努力去培植和养护自己的感受力,但工业化组织为了自身的发展,使消费过热,最后影响到教育,教育因此而变质,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感受力的日益减弱和消失。
基于此,新意识所作的第一个重大努力,就是再度恢复和抚育人的感受力。这些努力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拒绝种种强加性的意识,二是制止感受力的迟钝化。
新一代人认识到,要想恢复被工业化组织严重损害的感受力,人们必须学会摆脱这个社会强加给人们的种种“虚假意识”,特别是要善于摆脱各种大众传播媒介、大众教育和广告对人的健康意识的危害。为了对抗这些大众媒介的侵蚀,新一代人宁愿自己去办报纸,亲自组织和参与“自由大学”的课程,积极组织和参加各种自由讨论小组,亲身参与国家当前发生的各种大事件。
新一代人还自觉地培养一种对工业化组织的疏远感,逐步建立一种对它的“外人感受”。所谓“外人感受”,就是要感到自己与工业化组织内的“晋升阶梯”和工业化组织提倡的消费方式格格不入。在发展出这种“外人感受”的同时,青年人又反过来注意自己与黑人、穷人、失意者的意识的沟通,把自己视为这些人中的一员。很明显他们鼓励发展这种“外人感觉”的一个主要动机,是要人们觉悟到,在这个僵死的社会中,只有采取一种反社会的态度,人才能真正地“活着”,一味迁就它,甚至与之随波逐流,只能导致人们真正人格的死去。
新一代人摆脱社会强加于个人之意识的第三个方面的努力是鼓励人们努力摆脱技术的主宰。他们看到,虽然理想的审美文化离不开技术,但“离不开”不等于“建基于”。他们看到,这个以技术为主导的工业社会中已经发展出一种反审美的文化。这种文化总是把技术作为取得个人高位和奴役他人的手段和权力,总是用技术不断地将社会理性化,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少挑战性和变得更加被动,总是把技术作为个人经验的替代,总是让技术支配人,把人变成技术的永不满足的欲望的牺牲品。新一代人向往的审美文化则相反,这种文化要利用技术来丰富和发展人自己的生活,不允许技术掠夺走人的美好的和真实的经验。
新一代人在这方面做的第四个努力是鼓励人们与所谓的“理性思维”决裂。新一代人深深怀疑公司管理方式所基于的逻辑和理性、原理和体系等。他们越来越感到,这样的“理性”是有局跟的,往往会漏掉太多的因素和有价值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不能用现成的语言或范畴表达的东西。新一代人相信,过多地依赖某些原理会将其他原理排斥或忽视。他们还相信,思想是可以“非线性”的,可以是自发的和非连贯性的。与此同时,用传统的纯逻辑语言进行的“交谈”方式,已经用得过头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必须包括经验的交流和身体的接触。新一代人觉得,经验是一切商品中最珍贵的商品,所有的经验都有价值,所有的经验中都有些东西可以教,绝不可因为它不能与某些已经存在的思想模式不符,就轻易将之抛弃。
在努力恢复人的感受力方面,新一代人非常重视恢复那些已经变得迟钝的感觉。所谓感觉的迟钝,就是那种人“久在茅坑,不闻其臭”的情形。新一代人为找回那些本来属于人但又被遗忘的种种,进行了一系列的试验。举例说,他们会在房子里生香,以恢复自己对气味的感觉;他们积极参加“交朋友小组”或“感觉小组”,以恢复自己对其他人的感觉;他们静坐一处或长时间观看一个美好的事物或景象,以恢复自己的视觉和冥想能力;他们频繁地和大量地接触艺术作品,以恢复自己艺术的和创造的感觉等。
新一代人在观看一切事物时,非常注意从一个新的角度和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他们体验到,只要换一个观看角度,就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政治中哪些是虚假的,城市规划和建筑中哪些是丑陋的和俗气的。而获得这种能力的第一步是,努力改变工业化组织中所习惯的那种固定地看待世界的方式。新一代人意识到,感受力的最深的源泉是自然。基于这一认识,青年人眷恋海滩、森林和大山,但不是在这些地方丢下啤酒瓶和垃圾,不是用机器船或摩托破坏这些地方的宁静。他们进入自然,但不是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次假日,而是要回到源泉。大海的咸水是他们的血液,大海的自由是他们的自由,森林是他们出生的地方。在自然中,他们感到更接近自己的“本我”,自己的自我更容易得到复原。值得注意的是,在接近自然时,这些青年人不再在乎车的设备或海滩上野炊的工具或游泳服装的好坏,他们宁愿穿牛仔裤走入水中,因为自然对他们已经不是一种异己的东西,不需装备好了才能接近,他们自己已经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不仅接近外部自然,还努力接近内部自然:他们欲求天真、质朴,欲求随时进入一种惊奇或敬畏状态,欲求永远向新的经验敞开,随时准备改变自己旧的思维方式,随时让自然和人类的奇迹进入自身之中。对于新一代青年来说,野营、冲浪、观看日落和星辰,躺倒在草地上,与同伴幽默和游戏一回,建立新的集体,进入艺术、文学、神话的境界,都是一种新的创造。
为对抗文化工业造就的艺术的浅薄化和广告化,新一代发展出一种新型的艺术,这种艺术利用技术但又超越技术,涉及历史和传统又超越历史和传统,具有强烈的自治性但又超越自治,高于生活又贴近生活,扩展了生活的广度但又未忘记向生活的深度全面开放。
这里我们以摇滚乐为例来加以具体阐发。概括起来,摇滚乐展现出以下几个值得注意的特征:
一、极善于从本来互不相关的多种传统中吸取营养(如从印地安、拉格斯、爵士、美国乡村音乐),最后加以综合,发展出一种听上去变化多端、音量几乎不受限制、表现范围大大扩展的音乐。
二、它不仅不受制于技术,而且善于让技术为自己服务。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所有的摇滚乐队都用电子乐器和电子扩音技术取代了原来的拨弦吉他。这一措施使它发生了质的飞跃:电子放大技术使其声音在音量方面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增大效果,其声高和穿透力达到人的耳朵所能承受的极限,因而取得一种调动人的全身心参与的效果。听众在听这种音乐时,不再是被动地参与,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好像自己整个心灵,乃至全身所有的感官和骨节都感受到了音乐。这种音乐常常以它那种驱动性的、尖利的和展示出“苦——乐——哀”变化和起伏的形式,达到一种以往的传统音乐从未达到的向度和高度,使之不再是理智型的,而是震撼整个身体和穿透灵魂的。
三、创造和演奏这种音乐的乐队,往往是一个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的,队员们“在一起”过着和谐而艺术生活的“群体”。换句话说,它使音乐家的生活和意识融为一体。最值得注意的是,每个乐队都有一个合乎自己性格、身份和意识的奇特的名字。这种名字又往往表达出这一集体的反当局倾向和超越一般人之身份的特征。许多摇滚乐队的名字不仅有个性,而且意味深长。例如,有的是对原子和战争的反抗,有的表达了个人与社会的痛苦的离异,有的表现了对社会种种不合理现象的嘻笑怒骂。这种对社会的介入,往往使它与整个社会的青年整体心息相通,使人们听了后倍感亲切,甚至产生出一种与之休戚与共的感受。加之相当多的青年听众本人就有乐器和乐队,自己也演奏这种新型的音乐,就大大密切了音乐家与听众之间的关系。
四、几乎所有的成功的摇滚乐队,都自己创作歌曲、歌词。这样一来,作家和演奏家职业上的区别就几乎消失了。他们唱出的歌子大都合乎自己的个性,表达的是自己的感受,不再是对另外一个人思想的解释。这种艺术既容易在大众中流行,但又不像大众媒介传播的大众艺术那样强加于人。它是由人们自己写出来的,然后在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人中流传。
五、这种音乐能有机地与文化的其他领域,尤其是与真和善的领域结合为一体,常常成功地表达出它对当前世界人们的思想、感情和伦理道德观的独特解释和理解。事实证明,在表达政治见解和思想见解方面,它往往走在其他媒介的前面。虽然记者、杂志作家、社会科学家、小说家等都在不失时机地讨论当前出现的社会问题,但多数都滞后于摇滚乐作者的看法,有的甚至落后好多年。更重要的是,摇滚乐可以在一个更深刻的层面上批评社会和表达新一代人的渴望和灵感。它那中肯和深刻透视社会弊病和错误的能力以及其设身处地地与人们交谈的能力,正是其力量的最深刻的源泉。摇滚乐还以它的丰富性、多样性和不断变化性抗拒着批评家们的分析和阐释,因为它永远不是静止不变地站立在那儿让你去对它分析,也不是语言媒介所能胜任的。它以自己独特的思想魅力,造就出一种审美的文化和审美的群体,使人们为审美的生活走到一起。这种审美的群体的审美生活是壮观的、开放的和无比活跃的。
与摇滚同时出现的,还有出现于60年代的波普艺术。这一艺术思潮在中国美术界也已经成为一脉重要的文化现象。波普艺术一反现代艺术的抽象型态,转而追求对日常事物的具体型态的表现。表面上看,它没有现代艺术的愤世嫉俗,也不再到原始部落和野人中寻找新的灵感,但却不乏思想的深度。波普艺术一般都表现出一种乐观进取的精神,努力在俗中求雅,在庸俗的大众文化和广告产品中发掘出一种被广告和其他媒介所忽视的本真的东西。作者意在创造一种反抗工具理性的艺术。这种反抗看起来是不动声色,其手法也不复杂,只要通过将日常物品在空间上的扩大、质地上改变和位置上变动,就能展示出事物那被忽视的形式美。这种美正好与那种被广告包装过的或被大众、媒介矫正过的虚假的“美”相反。正是在这种对抗中,文化中的垃圾和被忽视的美被转化为艺术,不动声色地进入文化但又保证了自己的自治。这是新兴的审美文化的一个基本特色。
新一代艺术家为建立一种审美文化所做的种种理论上的和实践上的努力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在这个技术统治时代,建设一种审美文化是可能的,其途径就是把康德的审美自治领域的“无目的的目的性”扩展到整个文化中,使之变成“有目的的无目的性”的东西。审美文化的本质,就是用审美的原则改造人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伦理道德方式和教育方式。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审美文化不过是一种全新的权力话语。但这里的所谓“权力”与“暴力”是不同的。有能力和精力,但无健康地或建设性地发挥这种能力或精力的机会,能力和精力就会转变成破坏性的“暴力”。既有能力和精力,又有健康地或建设性地施展它们的机会,二者的完美结合才形成我们说的“权力”。这种权力不完全是常人理解的“政权”、“财权”、“夫权”、“女权”什么的,真正的权力代表一种属人的自由。当代审美文化作为一种权力的话语,其发展必须有一个雄厚的物质基础和思想基础。在那些缺少这两个基础的文化中,只有其美学和艺术部分才有可能是审美的。而在技术主宰人的社会中,其文化大部分都是反审美的。审美文化产生于人主宰技术和工业化的时代,它是在与非审美的大众文化的对抗中产生和发展的。
概言之,自上个世纪以来直至新世纪,由新一代人所展示的新的审美方式、审美意识和审美取向,是值得我们每一个美学理论家认真反思和总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