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承德研究四记_顾贞观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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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御沟深,不似天河浅”

康熙十五年,纳兰成德与顾贞观相识,一见即恨相识之晚,有《金缕曲》一阕相赠。以后不久,又写了一阕《金缕曲》再赠梁汾: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后记》中,把词中“御沟深,不似天河浅”之句,和《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及其他一些爱情词句子,放在一起以为是指他所爱之人,被召入宫,不能再见之事。说“言皆有归,非泛为之辞”,虽然他说“入宫之事,本诸相传,无确实证据”。但他“特拈而出之,以见作者身世之感受”,可见他是倾向于这句话是暗指入宫之事的。

过去我曾用这个说法来解释纳兰的《咏絮》“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认为御沟是紫禁城的护城河,接近宫廷。一般咏絮诗词都是说御沟难越,欲入宫而不可得。这里则是借东风力,飞入御沟,是可幸的事,因为更接近宫廷了。后来我读顾贞观《弹指词》,才发现“御沟深,不似天河浅”之语,与入宫之事无关。《咏絮》诗中这两句话,虽然仍应理解为庆幸其接近宫廷,但不是用“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的故实。

“御沟深,不似天河浅”这句话,本于顾贞观的《风流子》:

十年才一觉,东华梦,依旧五云高。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天颜近,帐前兮玉弝,鞍侧委珠袍。罢猎归来,远山当镜,承恩捧出,叠雪挥毫。

宋家墙东畔,窥闲丽,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况爱闲多病,乡心易遂,阻风中酒,浪迹难招。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这首词题下自注云:“辛亥春月,告归得请。途次寄阎百诗。自此不复梦入春明矣。”这是他离京回乡时所写,此时心情,是无限惆怅的。

五年前,他举顺天乡试第二名,擢内国史院典籍。时年三十岁,壮志凌云,希望能上致君,下泽民。他在《瑞鹤仙》(生日自寿)词中写道:“会遭逢,致君事了,拂衣归里。手散黄金歌舞就,购尽异书名士,累公等他年谥议。班范文章庾褚笔,为微臣奉旨书碑记。千载下,有生气。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这是许多知识分子所向往的目标。顾贞观这时也是很想一展才华,为朝廷立功,致身将相,等到功成名就,然后拂衣归里,安度晚年。可是,不过五年,他灰溜溜地回家了。雄心壮志,顿时破灭。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觉得自此再不会有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了。所以只好说:“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他为什么不能在北京住下去了呢?大概他很受一些人的攻击。这件事在邹升恒所写的《梁汾公传》中没有提到,只说,“戊申,丁外艰归。服阕赴补,移疾归。”其他记述中也没提到这件事。纳兰成德在《金缕曲》(赠梁汾)中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这首词是他们初见面时写的。大概纳兰早知道他被排挤的情况,对这种高才见忌的现象非常气愤,所以在初相识时就在词中流露了这种感情。也就因为这样,顾贞观非常感激,认为纳兰确是知已,在他的答词中说:“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已。”在“世人皆欲杀”的时候,为他鸣不平,引为知已,甚至相期以来世,这才是真正的知已。“侯生垂老,始逢无忌。”真正的知已,是不易得到的。这就是纳兰成德与顾贞观的友情所以无比深厚的基础。

宋家墙东畔,窥闲丽,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

这是顾贞观这段生活的写照。他以窥东邻之闲丽,逐宫沟之片叶,比喻自己的竭智尽忠,想为朝廷效力的一片丹心。但这种努力,只是“枉自暮暮朝朝”,并“已怯波涛”。这就是纳兰词“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的来历。

顾贞观对他这次回乡是很伤心的,他在《凤皇台上忆吹箫》中说:

难忘,当年此际,正戏马高台,扈跸长杨,又翻经蕉院,甘露分尝。其奈近来消渴,依然是少日游梁。

回想当年在朝为官时,和皇帝接近,陪着皇帝去打猎,皇帝命他写大藏经,这是多么令人难忘的事啊!可是现在,依然是一个穷知识分子,好象司马相如当日游梁的情况,这是使他伤心的。纳兰这首词中的“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就是对顾贞观的安慰。纳兰成德对顾梁汾的这种遭遇,是无限同情的。他在《金缕曲》(寄梁汾)中也表示过同样的意思:“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尝无谓。”据此可知,这首词是继第一首《金缕曲》(赠梁汾)之后的,对顾贞观的同情与安慰,其中的句子不可能与入宫之事有关。

二、江南词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纳兰成德扈驾南巡,写有《梦江南》词十阕,这就是《通志堂集》卷六中以“江南好”起句的十阕,另外许增娱园刻《纳兰词·补遗》中有《忆江南》一阕:

江南忆,鸾辂此经过。一掬胭脂沉碧甃,四围亭甓障红罗。消息暑风多。

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说此行写有《忆江南》十一阕,大概包括这一阕,但这词起句与前十阕不同,是否是同时写的不敢定。如果是同时作,编辑《通志堂集》时,为什么会把这阕删掉。

另外,还有一首《梦江南》:

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

有人认为这首词也是扈驾江南时写的,但这词是以顾贞观《咏梅》词中的句子来评价梁汾的词,其内容与扈驾南巡无关。

此外,在《饮水词》中,还有九阕写江南景物的:1、《摸鱼儿》(午日雨眺);2、《菩萨蛮》(惜春春去惊新燠);3、《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4、《浣溪沙》(五月江南麦已稀);5、《浣溪沙》(脂粉塘空遍绿苔);6、《山花子》(小立红桥柳半垂);7、《浣溪沙》(十里湖光载酒游);8、《望江南》(初八月,半镜上清霄);9、《忆江南》(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这九首词都不是在扈驾江南时写的。

(一)从时间上看:康熙南巡,九月二十八日从北京出发,十一月二十九日回京,而这些词都写在夏季,《摸鱼儿》的副题为“午日雨眺”,则写于端午节无疑。此外如“五月江南麦已稀,黄梅时节雨霏微。闲看燕子教雏飞”(浣溪沙)。“惜春春去惊新燠”,“江南四月天”(菩萨蛮)。“脂粉塘空遍绿苔,掠泥营垒燕相催”(浣溪沙)。“芳草绿黏天一角,落花红沁水三弓”(忆江南)。明确地表明时间是初夏。

(二)从内容上看,多数是写爱情的。

小立红桥柳半垂,越罗裙飏缕金衣。采得石榴双叶子,欲贻谁?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山花子)

初八月,半镜上清霄。斜倚栏杆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裙带北风飘。(望江南)

这两首词都是写一个女子独立在红桥上等候她的意中人,直到日色西斜,梅影暗移,也没有相见。

“沙岸有对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浣溪沙)。“行度竹林风,单衫杏子红”(菩萨蛮),写一对青年男女在山水佳处同游的情况。这样的内容与扈驾时的心情是不一致的。至于“滴成一片鲛人泪,也似汩罗投赋”(摸鱼儿)。“曾是长堤牵缆处,绿杨清瘦至今愁”(浣溪沙)。这种感情也与纳兰扈驾江南时的兴奋心情不同。如果和他抵无锡时寄顾梁汾书合看就更明显了。

可见这几首词都不是扈驾江南时写的。现在再考察一下这些词是在什么地方写的。词中多处提到“红桥”,“红桥路,正一派,画船箫鼓中流住”(摸鱼儿)。“小立红桥柳半垂”(山花子)。“暗移梅影过红桥”(望江南)。有一首《浣溪沙》题目是“红桥怀古”。红桥在扬州,一名虹桥,吴绮《扬州鼓吹词序》:“红桥在城西北二里,崇祯间形家设以锁水口者。朱栏数丈,远通两岸,而荷香柳色,雕楹曲槛,鳞次环绕,绵亘十余里,春夏之交,繁弦急管,金勒画船,掩映出没于其间,诚一郡之丽观也。”梅里,又称梅李乡,在江苏无锡县东南三十里,有泰伯庙在。藕溪,又称藕塘桥镇,在无锡县西北二十里,从这些地名推测,这些词可能写于扬州。

那么,纳兰成德是否在扈驾南行之外,还曾到过扬州呢?看《摸鱼儿》(午日雨眺),可以肯定是写的眼前景物。《望江南》开头的“初八月,半镜上清霄。”也是即景之作。据以上分析,是否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假设,纳兰成德在扈驾江南之外,还曾去过扬州呢?

当然,这没有什么文字根据,也不知道什么时间,为了什么任务去扬州,但这几首词确可判定是夏日在扬州写的,应当怎么解释呢?过去,考察纳兰成德的足迹,往往囿于扈驾,似乎他既作了侍卫,就没有个人行动的自由了。现在这几首写江南风景的词,可以肯定不是扈驾江南时所作,无妨思想解放一些,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以为今后研究的一个线索。

三、诗词中的地名

近读纳兰成德《咏史诗》,其第六首的末两句:“市桥旗帜咸阳战,不及成家尚有人。”这是写汉光武与公孙述最后的一次战斗,以公孙述的悲壮之死和蜀汉后主刘禅的降魏作对比。这次战争在四川成都附近,市桥就在成都西,公孙述命延岑在这里伪建旗帜,而他自己去偷袭吴汉军。咸阳在陕西,与这次战争有什么关系呢?仔细一考察,原来“咸阳”应作“咸门”,是成都西北面东头的门,臧宫的军人就驻在这里。公孙述在这里与汉军作战,最后失败被杀。《通鉴》作“咸阳门”。胡注曰:“《臧宫传》作“咸门”,贤曰:‘成都城北面东头门。’此衍‘阳’字”。

于此,我联想起过去读纳兰诗词,常为一些地名所困扰。诗词中的一些地名,如果不是用典,而是确指其地,可以凭借这些地名为线索,来考察这诗词的写作年代以及作者的某些事迹。但有的地方是有重名的,稍一不慎,就会闹出笑话。《池北偶谈》中有这样一条:“坡公阳关三绝,其二云:‘济南春好雪初睛,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时作阳关肠断声。’龙山在济南郡城东七十里,章丘城西南四十里,古平陵城,唐之全节也。次公注云:‘龙山,桓温九日所登之山。’按此龙山在今江南之太平府,与济南了不相涉,诗意何缘及此?”这种张冠李戴的现象,是读诗者注诗者必须注意的问题。

纳兰成德《宿龙泉山寺》,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把这首诗系于康熙21年(1682),认为这是纳兰成德扈驾东北行时所作。我写《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补正》时,曾根据高士奇《扈从东巡日记》,康熙东巡归来,曾到千山游龙泉寺,有“日哺,未及遍历”之语,是日驻跸辽阳城内,而《宿龙泉山寺》诗中有“再宿离喧杂”之句,说明这首诗不是东巡时所作。但龙泉寺之名很多,我没能确定这首诗写于何时。后来我注意到“既闲陵阙望,亦谢主宾答”这个句子,觉得这句话只能是指康熙二十一年东巡祭陵之事,我就想诗中的“再宿离喧杂”与“既闲陵阙望”这两句话是矛盾的,要打算得一正确的解释,必须把这矛盾着的两句话都解释通,不能丢下一边不管。

“既闲陵阙望,亦谢主宾客”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望陵阙的活动停止了,祭陵过程中的一些礼文也过去了,有一身轻的意思。纳兰随皇帝望祭陵阙,只有康熙二十一年扈驾东北行那一次,那么,这句诗也就只能指这次东北之行了。

这两句的解释既确定,怎样和“再宿离喧杂”句统一起来呢?这里边有一个问题,即纳兰身为侍卫,是不是一定要亦步亦趋,寸步不离皇帝左右?比如康熙去千山之前,纳兰以侍卫身分,前一天去作些筹备工作,因而住在那里。或者,康熙游千山时,因为有事,匆匆未及遍历,而纳兰则已完成了主要任务,可以轻松一下,他看到龙泉寺中“泉声咽幽石,月色冷青松”的景色清幽,留连不愿离开,就在这里宿了两夜,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想,没有文字根据,但却在情理之中,孟子说:“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这样推理,大概是允许的吧!

纳兰成德《南乡子》,副题是“柳沟晓发”。以前,我写《纳兰成德西域之行初探》时,曾以这首词为纳兰西行之证。据《清史稿·地理志》,柳沟在甘肃安西直隶州,它是驿路的一个站点。因而推论纳兰成德曾到了甘肃西北部。后来读《明史纪事本末》:李自成农民军进攻北京是经过柳沟进居庸关的。在谭其骧等所编绘的《中国历史图集》中,直隶延庆府有柳沟。于是我想这里离北京较近,康熙巡视近边时,可能到过这里。纳兰的《南乡子》,也有可能写在这里。那么,这首词就不能做纳兰成德西行之证了。后来我写《纳兰成德觇梭龙的几个问题》,谈到纳兰西行的踪迹时,我就没用这材料。近来,我又仔细研究这首词,觉得这个柳沟,还应该是指甘肃西北的柳沟。

灯影伴鸣梭,织女依然怨隔河。曙色远连山色起,青螺。回首微茫忆翠娥。

凄切客中过,料抵秋闺一半多。一世疏狂应为著,横波。作个鸳鸯消得么。

从头两句可知写这词时大概是七夕前后。因七夕而联想到家中的妻子。天上的牛郎织女,今天可以鹊桥相会,而人间的织女,却还不能和丈夫会面,所以“怨隔河”。句中用“依然”两字,表示他们离别时间较长,久盼未归,现在“依然”未归。如果是延安府的柳沟,距北京较近,来去方便,离别不至于太久。而甘肃西北部的柳沟,则往来要五、六个月。

下片头两句:“凄切客中过,料抵秋闺一半多”,表示感情的沉重。“客中过”,在旅途中度过七夕,看到天上牛郎织女相会,心中更觉凄凉寂寞。诗人为妻子设想,妻子在家中,凄凉寂寞之感可能更甚于他。这种离别之苦,是与时间成正比的。也说明了两人离别之久。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设想,说这首词题上的柳沟是甘肃西北的柳沟,更确切些。至于其他地方是否还有柳沟,那就只有等待发现时再说了。

纳兰成德词《百字令》(宿汉儿村),还有一阙《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对汉儿村这个地方,有人认为在朝阳县境,康熙二十一年东巡时经此。《热河志·古迹门》:“汉儿城在朝阳县境内,今属土默特右翼旗西南120里,名五十家子,有废城址,周二里许,四门久圮,城中有浮屠一,在大凌河之南,当即辽初之建州城,所谓汉儿城是也。”《大清一统志·古迹》条下有相同记载,并引《新五代史·晋家人传》:“李太后驰至霸州,见永康王,求于汉儿城侧赐地种牧以为生。”这是朝阳说的根据。有人认为在遵化,《清史稿·太宗本纪》:三年十月,命阿尔泰阿济格率左翼兵攻龙井关。丁丑,左翼兵克龙井关,汉儿庄、潘家口守将俱降。四年二月,明兵攻遵化,入三屯营,先所下汉儿庄,喜峰口、潘家口、洪家口复叛。庚子,达海等复汉儿庄,贝勒阿巴泰守之。则汉儿庄是遵化北部边界与龙井关潘家口等一样的边防要地。

纳兰的《宿汉儿村》究指哪里呢?这又要在词的内容上找根据。《百字令》(宿汉儿村)中有句云:“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写的是冬季,而康熙东巡在三月,时令显然不合。词中所写汉儿村景象,虽然是无情野火烧遍,牧马长嘶,征笳乱动的荒凉景象,但绝不是像《热河志》上所说的只是一个废址。这里当时已名五十家子,纳兰住在这里,写词时不会仍用旧名。又据《圣祖实录》,康熙二十一、二十二两年巡近边,都曾在遵化县的汉儿庄驻跸,“重来”两字也有了着落。所以,纳兰词中的汉儿村应当是遵化北境的汉儿庄,这首词应写于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

总之,对待诗词中的地名,即使是真实的地名,也不能只是指出其所在地而已,在有重名的情况下,要想确定究竟是哪里,更必须根据诗意分析,才不至于出现张冠李戴的错误。

四、“惴惴有临履之忧”

纳兰成德词大都低沉婉转,充满抑郁哀伤之情。人们都注意到这种风格,和他的身份、环境不相合,杨芳灿在《纳兰词序》中说:“先生貂耳朱轮,生长华,其词则哀怨骚屑,类憔悴失职者之所为。”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人追究其原因,作出各种推测。其最有力的说法,是认为纳兰预感到他的家庭的倾覆,而有一种危惧的思想。这种观点,最早见于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后记》,他引了严绳孙《纳兰君哀词》中的一大段后说:“荪友此文,作于明珠在朝之时,其言自多委婉,然言外之意,可得而知。读此可见其用心,确有难言之悲楚矣。”所谓“言外之意”是什么呢?在这段话前边说明珠连结党羽,权倾朝廷,康熙二十七年,郭琇疏劾之,削大学士职,降为内大臣,时在容若卒后三年。又说:“先是,容若赠梁汾《金缕曲》有‘一日心期千劫在’之句,似察微忧危,已萌先见。”这就是说,严荪友的这段文章,是委婉地表达了纳兰的这种悲苦心情。纳兰成德在其父明珠被劾前十二年就已预见了他的失败,是否可能,姑且不论。就从文字方面说,这种推测,与严荪友的原意是否相合,仍待推敲。

先把哀词原文引录于下:

“初容若年甚少,于世无所措意。既而论文之暇,间语天下事,无所隐讳。比岁以来,究物情之变态,辄卓然有所见于其中。或经时之别,一再接其绪论,未尝不使人爽然自失也。盖其警敏如此。使更假以年,吾安知其所极哉!

“夫容若为吾师相国子。师有朝夕纶扉,以身系天下之望。容若起科目,寻擢侍殿陛,益密迩天子左右,人以为贵近臣无如容若者。夫以警敏如彼,而贵近若此,此其夙夜寅畏,视凡人臣之情,必有百倍而不即安者,人不得而知也。

“岁四月,余以将归入辞容若。时座无余人,相与叙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终始,语有所及,怆然伤怀。久之别去,又送我于路,亦终无所复语。然观其意,若有所甚不释者。颇怪前此之别,未尝有是。余因自惟,衰飒之年,恐一旦溘先朝露,以负我良友,又念余即未遽北返,容若且从属车南幸,当相见于九峰二泉之间,是时冀衰飒者,尚无恙也。呜呼!岂谓容若之强且少,而先我长逝哉!向使知其如此,少迟吾行,犹得凭棺一恸,虽复老疾交迫,当不以故土之恋,易此须臾矣。”

这段话说了三件事:(1)论天下事,无所隐讳,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说明其警敏。(2)容若为天子贵近臣,而夙夜寅畏,有倍于其他臣子。说明其勤慎。(3)相别时,终无所复语,若有所甚不释者。说明其友情之深。

在纳兰成德赠顾梁汾、姜宸英诸人词中,对他们的困厄失意,表现无限同情;而对那些蛾眉谣诼、则给以无情抨击,痛加呵斥,毫无顾忌。“凭触忌,舌难剪”(《金缕曲·再赠梁汾》),足以看出他论事无所隐讳的性格。至其卓然有所见,则是他天资超越,遇事深思的结果。这在徐、韩所写的碑文中,都有叙及。“间尝与之言往圣昔贤,修身立行,及于民物之大端,前代兴亡理乱所在,未尝不慨然以思”(徐健庵《纳兰君墓志铭》)。“性周防,不与外庭一事,而于往古治乱,政事沿革兴坏,民情苦乐,吏治清浊,人才风俗盛衰消长之际,能指数其所以然,而亦不敢易言之”(韩菼《纳兰君神道碑铭》)。徐文强调其“思”,韩文则从其性格谨慎方面立说,但都说明了他对事物卓然有所见。“不敢易言之”,并不是有顾忌而不敢说,只是不随便说,说明其谨慎的态度,沉着深密的政治修养。严荪友说他的言论,使人爽然自失。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观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听者却自愧弗如而惊叹其警敏,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言外之意。

容易引出歧义的是他的谨慎态度。在一般人看来,以容若的贵且近,即使放纵些,皇帝也不会责备,而他却较其他人更为谨慎,对这种心情不能理解。对这点,徐、韩所写的碑铭上,都特别提到,以为是一种美德。纳兰对侍卫之职,视为精神负担。他给张纯修的信中说:“弟比年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但尽管如此,他在理智上还是重视君臣间的关系,按规矩办事。汉朝有个石奋,15岁时为小吏侍高祖。他的姐姐是高祖的美人。孝文时,官至太中大夫,“恭谨举世无比”。他有四个儿子,“皆以驯行孝谨,官至二千石”。石建为郎中令,一次上书把“马”字写错了。惊恐地说:“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父子历事四朝,贵宠已极,而恭谨如此,景帝赐号为“万石君”。纳兰成德也是这类型的人,“人不得而知也”,是对纳兰的不理解,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者。

他们在临别时,坐无余人,语有所及,怆然伤怀。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呢?请看《送荪友》: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

在《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中也说: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剪灯夜语。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

“怆然伤怀”就是因为“别恨横胸臆”,就是因为“别多会少”。至于送别时,为什么“终无所复语”,“若有所甚不释者”呢?这从严荪友下边的话就可以得到答复。荪友想,他已是衰飒之年,恐怕以后不能再相见。纳兰此时所想,也是这个问题,严荪友这次回乡,是他坚决要求,不准备再北来的。因此都感到再见无由。纳兰是重朋友感情的,在此临别之际,心情当然是沉重的,他的《送荪友口占》二首:

离亭人去落花空,潦倒怜君类转蓬。便是重来寻旧处,萧萧日暮白杨风。

半生余恨楚山孤,今夜送君君去吴。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犹照故人无。

这种沉重的心情,两人是相同的。其所“甚不释者”,就是这种惟恐不能再见的心情。而这种心情,又不便形之于口,所以“无所复语”。严荪友这段话,说得是很明白的,还有什么言外之意呢!对这个观点,继承并有所发展的,是夏承焘先生。他的《词人纳兰容若手简前言》,引了严绳孙《成容若遗稿序》中一段话后说:“这惴惴有临履之忧一语,正足耐人寻味。”并解释说:“成德在一伙世仇的统治者的手下当机密侍从,而父亲又是一个植党营私、市恩通赂的当权执宰。当他父亲将要覆败的三、五年前,这位淡于宦情的少年公子,目击权门钩心斗角的情势,能不产生一种察微忧危,警于满盈的消极思想么?”这里又加上他的祖先是世仇的问题。可是严绳孙这段话的含义是否象夏承焘先生所分析的呢?也请看原文:

而此十余年之中,始则有事廷对所习者,规摹先进为殿陛敷陈之言。及官侍从,值上巡幸,时时在钩陈豹尾之间,无事则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为常,且观其意,惴惴有临履之忧,视凡为近臣者有甚焉。盖其从容于学问之日,固已少矣。吾不知成子何以成其才若此。

在这段话之前,严绳孙惋惜纳兰成德的早逝,以致他的壮志未酬。“使成子得中寿,且迟为天子贵近臣”,他的成就将是很高的。“惴惴有临履之忧”,是在强调其忠于职守,因而更没有时间学习,所以接着说,“吾不知成子何以能成其才若此”。以后又接着说,纳兰容若在“休沐定省”之余,“游情艺林,而又能撷其英华,匠心独至。”所以他的词作,“虽列之花间、草堂,左清真而右屯田,亦足以自名其家矣。”这正是序言中应有之语言,并没有表现纳兰成德顾忌多端,若举手投足即触网罗之惧的意思。鲁迅曾说,论文最好是顾及全文,摘句是“大足以困人”的。现在从严绳孙所写的《成容若遗稿序》及《纳兰君哀辞》的全文来看,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和所寻之“味”。

再从纳兰成德的家世方面来看:自努尔哈赤灭叶赫部,金台什死后,至明珠已历三世,金台什之妹为太祖高皇帝后,生太宗文皇帝,明珠的妻子是太祖高皇帝的嫡孙女。所谓“渊源令绪,本崇积厚,发闻滋大,若不可圉”。明珠第三子揆方,也联姻王室,娶康亲王杰书之女为妻。可见所谓“世仇”的观念并不存在。

明珠自康熙五年由侍读学士升为内弘文院学士后,屡有升迁,历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至康熙十六年为内阁大学士。在撤藩问题上,他与米思翰极力主张,与康熙的观点一致。以后在平息三藩之乱中,也有所建树,因而深得康熙的信任。康熙二十一年,诏修太祖、太宗实录,编纂三朝圣训,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一统志,明史,皆以明珠为总裁官。康熙二十三年,又立《明珠及妻觉罗氏诰封碑》,以肯定他的功绩。“典章练达,服勤匪懈于寅恭;器识渊凝,顾问时资于靖献。属在论思之地,参机务之殷繁;每抒钦翼之忱,佐经猷于密勿。”对他功绩的称颂,可以说是极高了。在纳兰成德逝世之前,明珠一直是清廷的台柱,地位是巩固的。郭琇对他的疏劾,然与其结党营私、擅权纳贿有关,也是清廷党派之争之反映,康熙对这个问题,也有认识。所以撤消其大学士职,仍命他为内大臣。后从上征噶尔丹,督西路军饷,叙功复原级。虽罢政而权势未替。纳兰成德怎能在他父亲鼎盛之时,预见其失败,而懔惧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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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承德研究四记_顾贞观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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