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解李晓桦的《蓝色高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高地论文,蓝色论文,李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蓝色高地》最早以“实验文体”名义发表在1987年第3期的《收获》杂志上(《收获》自此开辟了“实验文体”栏目),1988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列入当时的重要丛书“文艺探索书系”出版,可见它在当年是一部很有分量的文学作品。随着诗人在80年代末中断创作后近乎从文坛消失、90年代文学风向的变化,这部有着浓厚的80年代遗风/崇尚哲学和思考的诗作,渐渐淡出了它本已获得的关注,直到2011年4月《金石:李晓桦诗文录》出版才重被“发现”。
支撑《蓝色高地》“实验文体”命名的形式及其主题内涵,当年和最近的一些评论文章都已提到,但却较少联系其中的诗意言说进行细究。读解《蓝色高地》,读解这样一部富于探索个性的诗歌,可以发现,尽管注重形式实验,这部诗歌非但有着经得起细读的精致结构,而且它的书写紧贴着切肤的生命体验,使得它虽然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的“风化”,依然传递了诗人进行此一探索时所有的诗化现实的生命力。因此,它带来了依然鲜活、生动的80年代的诗歌能量。
一从三个小引说起:主题与结构
当大地反射出一片幽蓝的夜光,那个牧羊的孩子发现自己迷路了。是他把家丢了吗?还是家把他丢了?路的尽头有一颗小星星。他开始向前走去……
但是那颗太阳站在了路上,并且自己把自己烧成一个钢蓝色的大火球。他还在向前走着。没有一个地方能给他遮盖一下。那太阳太厉害了。有个家该多好……
而他依然向前走着。找得到家吗?不知道。也许他注定不会找到。也许他原本就没有家。远远的山口,正升起淡蓝的晨雾……
《蓝色高地》共分三大部分,每部分之前都有一个小引,以上为三个小引内容。它们既是书写出发的原点,也包含对诗歌主题和结构的整体暗示——表明这部看似无序的诗歌讲述了怎样的故事/主题,以及怎么讲述/有何结构。
首先,小引主角是“牧羊的孩子”。这个牧羊孩子的境遇是——“发现自己迷路了”。另有三个重要意象与他相关:“家”,“走”,“找”。所以,这个牧羊孩子的故事是,他迷路了/失去了家,只能不断向前走/找家。这个小引主角是对诗歌主角——叙述者形象的意象化刻画,他的故事也即叙述者故事的缩影。
“家”是指什么呢?就小引来说,从字面看,它可指安置身心的家园,可以遮盖“钢蓝色的大火球”般太阳的灼烧/躲避外界伤害;从象征意义看,它可等同于归属感/秩序感,能解决牧羊孩子必须不断向前走的身份与心理焦虑。另外,对整部诗歌而言,就如“家”是导致与牵引牧羊孩子不断向前走和找的因由——也即走/找行动围绕的中心,“家”象征了人的生命运动围绕的中心——生命“圆心”,以上涵义本质上是这一象征意义所具有的现实意义。
再看“牧羊的孩子”。首先令人好奇,为什么叫“牧羊的孩子”?当这问题提出,很容易便想到与“牧羊”相关的景象——广阔草原、天空,羊群无所拘束吃草,牧羊人居无定所,同样自由自在。“牧羊的孩子”,在这里应是借了这一对牧羊生活的普遍想象、借了牧羊人的“自由”,表明这“孩子”——热爱自由,对人生有着贴近自然的诗意想象。无疑,这是个质朴的将人生理想化的人物形象。
牧羊孩子迷路了/丢了家,只能不断向前走/找家——这个故事,也就可以理解为,质朴的将人生理想化的孩子般的人,在迷路中,想要通过走,找回丢失的家园/归属感和秩序感,解决此刻的焦虑、维持对人生的理想构想。小引这一走/找“家”的故事/主题,也即《蓝色高地》的核心故事/主题。需进一步指出的是,“走”和“找”,虽都是朝向“家”的行动,但前者更强调(叛逆的)姿态,后者更强调结果,两者的结合才构成了这一行动的完整性。
除了围绕主人公的故事,三个小引还有一个重要的时间结构,暗示这部诗歌怎么讲述故事/有何结构。第一个小引——“当大地反射出一片幽蓝的夜光”,刚入夜的时间。第二个小引——“那太阳太厉害了”,应是指正午。第三个小引——“正升起淡蓝的晨雾”,天刚亮的清晨。入夜,正午,清晨,刚好组成一天。这一时间结构在诗歌主体部分也一再出现:三个“梦”的夜、午、晨,三个“寓言”的童年、中年、晚年,抒情诗《一日》的早晨、正午、黄昏,等等。这是诗人精心编制的符号体系,体现了诗歌组合规则——周而复始的“圆形”结构。这个用时间点反复表现的“圆形”结构作为《蓝色高地》的文本结构方式——不只从整体到部分到单篇不断重复时间点、常常注重内容的首尾呼应,使得作品如同一个不断运转的“圆”;同时,整部诗歌围绕小引的主题,每一部分、每一篇章都有着由这个主题衍生的不同侧重的小主题,就像每部分、每篇章各在不同位置紧紧围绕着“圆心”,从而构成那一“圆”般运转的文本。
《蓝色高地》这一独有的文本结构方式,并不纯是对形式美的追求,它还是诗中“圆形”生命观的表现。这个“圆形”生命观,首先强调人生和大自然处在周而复始的“圆形”运行之中——如时间、年龄的不断循环,生命的终点同时是回到了生命诞生的起点——如内容、情境的首尾对应——形同藏人转山从起点出发最后又回到起点;其次,它强调生命有着自己的“圆心”,生命的“圆周”运动紧紧围绕着“圆心”。正是为了履行这一生命观,诗人将《蓝色高地》设置成了“圆形”的文本结构,而它围绕的主题也正是以完成对“家”/生命“圆心”的寻找——表明它也处在生命的“圆形”规律运行中。
二 九篇散文:叙述者其人、其经验
散文便于直接书写个人或公共的现实生活。这里,九篇散文,以三种形式构成——三个“梦”、三封“信”和三个“寓言”,再借用各自不同特点或近或远或具体或抽象地讲述叙述者自身及其经验。可以看出,叙述者困身都市日常生活模式,在他的精神世界只能与想象的人物——伟伟进行对话,他担负着窒息又困惑的都市生活体验,想要寻找能够照耀伟伟及如伟伟一般的个体的力量。
三个“梦”,包括《夜光里的梦》《太阳下的梦》《晨雾中的梦》。第一个“梦”,跟“夜”的意象相联系,表现了一种挣扎的、困顿的状态:“你在一条河里死命挣扎着”,“你想逆着水流朝上游去,奇怪的是不管哪个方向都是顺着水流,你无法选择方向,你被河水紧紧裹着席卷而下”。而这种挣扎与困顿的状态源于都市生存模式如同“一个破旧的大铁盒,好像是启开的罐头,大张着嘴在水里滚动”,只有随着它的“闭合”才能让“游动的姿势出奇的好看”,“而你就是学不会”。之所以你学不会,因为“你是一匹马”。这个梦境跟第一个小引的意境关联比较紧密,挣扎、困顿的状态如对“迷路”意象的扩写,“马”跟“牧羊的孩子”表现的人物性情也相近。
第二个“梦”,“太阳”既指时间上的正午,传达出整个梦境笼罩着烈日暴晒般的焦躁感;同时还指你处于中年,有着灵魂与躯体/理想与现实间的激烈搏斗。在梦里,最逼人的本是孤独感——“在茫茫的荒原上,你独自奔走着”,因此“你渴望着一次奇遇”。令人惊愕的是,你遇到了自己——“而这样的相遇,要比孤独更痛苦不知多少倍。”因为,与自己相遇,带来的是自己与自己的搏斗——“世间最罕见、最惨烈的厮拼。”自己与自己厮拼很痛苦,因而合为一体,“荒原”随之毁灭了;“终于又变成两半。每一半都发疯地夺路奔逃。都想甩掉另一半而成为独自的一个”——“在厮拼而合并,合并又分离的过程中,原本强健无比的生命已变得极度虚弱了。”最后,“你又独自奔走在茫茫的荒原上。你重又陷入无边无际的孤独”,开始想念消失了的自己。从这个梦境可看出,在孤独、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间,你(即叙述者)最后选择了“荒原”/孤独/理想。这个梦境跟第二个小引的主体内容——“走”也一致。
第三个小引先谈了“找得到家吗”的一番感想,最后说:“远远的山口,正升起淡蓝的晨雾……”第三个“梦”题为《晨雾中的梦》,已反映两者关联。梦境开头便是一个置身“家”中的情境——“你被一个美好而强烈的欲望诱惑,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你。”你陶醉于这一感觉时,看到自己的墓碑就在眼前——也即你已经到了晚年,这是你走/找到晚年的结果;“走向它使你很沉重又很高兴”——因为生命的终点同时是回到了生命再次诞生的起点,终点是沉重的,诞生是高兴的。在这个陶醉于“家”的晚年情境展开后,视野开阔的你却又洞穿了过去的自己——发现“它”活在蚂蚁一样的角落,像个极其可笑的生物。更不幸的是,你猛然“发现更高的云层上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你”,“那目光俯视你,像你俯视那个过去的你”,“巨大的无法摆脱的恐怖把你重重压住。你在想,什么时候,我能摆脱被俯视的命运呢”——发现此时的自己同样被更高处的人俯视,你陶醉于“家”的状态被打破了,重回焦虑。
九篇散文和三个小引一样,平分在作品的三部分。从小引“牧羊的孩子”的故事,到三个“梦”的“你”的奇妙梦境,叙述者的故事和形象变得饱满了一些。这三个“梦”直接针对引领全篇的三个小引的意境进行延伸,给整部作品带上了梦的色彩,使“蓝色高地”完成了梦境/理想的象征。
三封“信”,是叙述者在西藏写给伟伟的信——作品中最直接地写到叙述者自己生活的部分,因此有着最具化的叙述者形象与故事。
《给伟伟的第一封信》,我首先向伟伟交代——我逃命般逃离了都市,“我实在无法在那里再活下去”。因为,现代社会之于人的精神就如同奴隶社会,“人越来越回答不了这个古老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该干什么”。可见,我/叙述者感到“迷路了”,源于都市生活本身回答不了古老的问题——迷失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但,西藏的美丽风光——“这一切使我的心里感到一种亲近,好像在一个很遥远的时候,我就是从这里被远远带走的。”西藏的人也令我震撼——常常可以看到山顶有独坐着的人,“一个人孤寂无助却充满自信地面对大自然,一切都不需要又都可以得到”;最令我震撼的是位腰上挂着藏刀的朝圣者——我把相机对准他,等着他走来拍下对视一瞬,可“他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起伏而过”。这封信,叙述者形象已与“牧羊的孩子”重叠,我就是质朴的理想主义者;我的走/找行动,能指之一就是“逃”到西藏。
《给伟伟的第二封信》,我先回忆了童年进山探险的梦:“我是看了《水浒传》以后决定进山的,伟伟的冲动萌发于《安徒生童话》。那年我十岁,伟伟看完《安徒生童话》的时候九岁。”这些话细琢磨,可知“伟伟”也许是我的自指。接着,我陷入回忆和自剖——从小我总是冲来撞去,不知在找什么,以至有一天认定还有一个“真正的我”在远方召唤我;直到一次演讲被一双眼睛注视——“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被照耀”,相信“肯定有一个绝对可以照耀那双眼睛并使那目光之后的灵魂震颤的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我”——“那天我认识了伟伟。”因此,“伟伟”是想象的、照耀过我的灵魂的“真正的我”。回忆完,我回到西藏之旅,“这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也许我终于找不到所要找的,甚至连要找什么也没搞清”——也即,我的这一“逃”的行动,是为了“找”。最后,我告诉伟伟,我又遇见了那位朝圣者:他为一丢了钱卧地上痛哭的生意人讨了些钱,“同车的人告诉我,那汉子准是卖了家产一路长头磕过来,把所有的钱捐给寺庙,然后再一路乞讨回去”。
《给伟伟的第三封信》,前两篇特别提及的朝圣者成了主角。我先见他和一群人在河边林卡里跳舞,他跳得最欢;我也跟着跳起来,仿佛回到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需懂的童年——此处再次提到童年,说明我这“逃”的行动不只向西藏还向自己的过去求索。黎明,我去看天葬,安放在天葬台上的竟是那位朝圣者——我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换上我“我会努力去想伟伟的样子……也许我终于不能找到伟伟因此终于无法见到伟伟”——所以“伟伟”作为“真正的我”是找的“家”的最具体指向。这令我想到生死问题:他们把死看得那么简单何尝不是对自己生命的坚信,而对于我,“这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们将死,而且是很清醒地去死,甚至全部人生只是在走向死”,“消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曾存在过”。因此,我决定:“我将走下去……我相信我将照耀伟伟”——此处“伟伟”又指代了“真正的我”一般的个体。当我独自踏上远行的路,我再次遇见了那位朝圣者——“我的身上也开始放射出一种光芒……我也傲岸地从地平线上站起……迎着他,迎着那永远照耀一切的太阳。”朝圣者死后重生并照耀了我;“照耀一切的太阳”表明,“照耀”意味化解寒冷与黑暗,代表给予温暖与光明。
因此,三封“信”的故事是,“我”从困身的都市“逃”到西藏——作为向自己的过去和未知求索的方式,想要找到“真正的我”和能给予“真正的我”一般个体温暖与光明的力量——归根结底是生命意义的承担者。这大概是《蓝色高地》最具化的故事/主题,最直接的书写动力。
三个“寓言”要简短、抽象些。《你讲了一个寓言》:他是双胞胎,兄弟俩长得很像,连父母都很难分清谁是谁,出生时因为护士粗心也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也分不清父亲跟母亲谁喜欢他们俩谁多一点;兄弟俩为了解决谁是兄长的问题,比赛游泳,他发现自己淹死了,看起来更欣赏兄弟的父亲却比母亲哭得更厉害,他不明白为什么——讲的是人婴儿、童年阶段对自己、对人认知的混沌。《你又讲了一个寓言》:他是个非常好的父亲,“对女儿的爱,就是他的全部的生活”,“但是有一天,他把他的女儿杀了。据说,他是因为担心、因为恐惧”,“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以前是疯的,现在刚醒过来”——体现了人在中年时面对的价值观的混沌,秩序世界事实上的无序。《你讲了又一个寓言》:一个奇怪的孤老头子,“永远在匆匆地走着”,不断捡石头敲腰间的铁链,他相信他这辈子肯定能找到一块点金石;一天早晨,他发现铁链已经变成了金链——不知在何时何地他得到了点金石又丢了;现在他还在重复着那个动作,“还在走着、走着、走着”——说明人到晚年依然不确知生命行为的对象。因此,“寓言”故事着重表达的是自我、世界和生命意义的不确定性——其实质是“家”/生命“圆心”不确定性的投影。
这九篇散文,“梦”和“寓言”提供抽象意义,“信”提供与现实性的直接关联,将叙述者其人、其经验表现得非常丰富、具体,既有超越性又不止于虚无缥缈的想象,反映了作品篇章间的互文关系;说明了叙述者其人、其经验——包括叙述者的性情、人生体验,表征了其所处都市空间的存在经验。仅此散文部分,已能体现《蓝色高地》的重要贡献——提供了知识分子尤其是沉浸于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直面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冲突的切肤经验。
三 九篇“故事”:西藏宗教化的存在经验
诗歌占了《蓝色高地》最大篇幅,九篇“故事”(夹散文的叙事诗)和九篇“想法”(抒情诗),也分在三部分。“故事”展示的是西藏的存在经验,或说叙述者对西藏生存经验的理解/想象,提供了与都市所不同的经验框架。
“故事”,即在西藏听到的发生在西藏的故事。这些“故事”很迷人,诗利于抒发联想,散文帮助补充说明,构成一个个情节丰满、跌宕起伏的整体;不只故事发生地泛着神秘色彩,其中对生命的理解、感受人生的视角,更映照出此地存在方式之独特。它们构建了西藏神奇、神秘、神圣的宗教化生存经验形态。
第一部分“故事”:《在门听到的故事》,语言不通的两个人,丢了一只脚的美国退伍兵和“在血肉间度过一生的天葬师”成了朋友,退伍兵住进了天葬师家里;之后,天葬师的大女儿没有丈夫便生下一个长着和退伍兵一样卷发的孩子,这事却未影响退伍兵跟天葬师的关系——表明其中的生活结构超越了世俗观念——或许源于对人的慈悲意识,或许其原本没有此一忌讳。《在廓听到的故事》,三十岁的母亲带着十三岁的女儿转经转到大昭寺,在大昭寺前,女儿倒在了一辆日野轿车轮下,警察架起不省人事的司机时,痛哭的母亲却把警察拽住了;她觉得司机是女儿的恩人,是神派来从圣地召走女儿的,把沾满泪水的哈达挂在司机脖颈;她只是担心:女儿来世独自转经会不会迷路——说明在这位母亲眼中不是肉身而是灵魂才是生命主体,信仰力量在她身上胜过且安抚了情感力量。《在曲听到的故事》,海边长大毕业时把自己分进西藏的大学生,在老牦牛引导下,变成了一个“道地的藏民”:说着道地的藏语、和当地生活融为一体、重返都市已不适应——暗示西藏具有神秘力量,这种力量能将遥远的人召引前来、可将人重新形塑。这三个故事,初步构设了对西藏这一宗教空间的想象,也可见其间的人同样处在走/找中;退伍兵和大学生有过藏外生活最后归属于西藏,也反映了对“家”的探寻,转经故事则把他们的归属点表现出来——有信仰的人群。
第二部分“故事”:《在豁听到的故事》,小司机在山口汽车抛锚了,以为会和很喜欢拉载路上的女人的师祖和从不拉载路上女人的师傅一样死在山口,却在后来才知道三年前已经去世的漂亮女人上车后,成功把车开到了村子——这个故事像聊斋故事,跟旧聊斋故事除了场景变了似没何不同,而且它对于这片土地,依然如生活经验的一部分,符合常识。《在错听到的故事》,女人们深爱的英雄尼玛,成年后坚定地走上了每个“真正的男人”都会走上的朝圣之路,之后再没回来,而且没人知道他父亲是谁、他是否谁的父亲——可见,其中对英雄的定义,不指向世俗功勋与享受,强调个人修行——朝拜;“父”在这里不存在——其社会秩序有别于家族制度模式。《在桑听到的故事》,小土登背着猎枪去找神秘而厉害的“神狼”,想杀了它成为草原第一猎手,结果他在梦中把狼杀了后却又觉得自己是敬神的、是鬼附在自己身上杀了神,趴在地上变成了老山羊;他父亲照例喝酒,母亲只担心到了天上他可别惹神生气——强化了前面的两个西藏印象,人与羊、狼与神互相转化,说明人与动物与神在这个生存空间融为一体,没有截然的分别;大家都不为小土登悲伤,说明轮回生死观作为西藏生存经验的一部分,形成了人们对待生死的别样情感模式。这三个故事表明,在西藏经验中,人与动物与神、鬼共生于此地,存在沟通可能;相信轮回生死观,把朝拜——精神/灵魂修行而非世俗生活视为人生的目的。因此,这个远“父”的空间,走/找——即朝拜,其围绕的“家”/生命“圆心”——即灵魂的修行。
第三部分“故事”:《在度听到的故事》,一位叫石头的士兵被山洪卷走,他救下的也许还是他情人的牧羊姑娘,在为他举行的追悼会上破门而入,念完悼词,旁若无人地把遗像抱走了;不久她生下一个孩子,还为他用大宝石跟商人换了顶镶着红五星的绿军帽;她只遗憾没能把石头背到天葬台亲手交给神鹰——可见,这位姑娘同样不受世俗观念牵绊,又敢于承担情感重量,超然物外,体现出信仰力量虔诚信徒强烈的人性美。《在芒听到的故事》,外来的已婚男人和已婚女人在西藏相爱了,他们无所畏惧,强大的“燃烧力”令子弹一样发射过去的眼光马上熔化了,去很远很远的远山打猎,最后拥在河中被突然而至的野人“毫不客气又充满温情地”抱走了一个——以野人“被异性的诱惑”温情抱走一个为题眼,表明这对婚外情恋人在西藏卸下了观念/“文明”的枷锁,激发了强大的本能。《在珞听到的故事》,城边酒肆女店主店里连续三天来了位客人——神采非凡如“第一男人”,静坐着呆看她,最后她发现,他是圣僧大宝佛爷仓央嘉措——“她不知道他何时离开/像不知道他何时到来/她不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像不知道她为他做了什么”,此后人们都说她不再是凡人——女店主,看似什么都没得到,又似乎得到足够多,这不能量化的得到,让她不再是凡人——如“信”中“我”因朝圣者的照耀带上了光芒,表现出超越人性和本能的力量——神力。这三个故事,都有着男女之爱的外形,实是关于宗教圣地蓬勃生命力的表述——将西藏呈现为一片富于生命力的土地:人性、本能和神的力量在其中自然伸展,人有着稳定而饱满的生命状态——其实质则是“家”/生命“圆心”的确定性的投影。
这九篇“故事”,展示了西藏以人的灵魂修行而非肉身的世俗生活为生命主体、人生目的的日常生活结构及其生命价值体系,是对异于叙述者所在空间的存在经验的书写。在这一宗教化生存模式中,个体同样处于不断的走/找的行动中——也即朝圣,但因“家”/生命“圆心”是确定的——进行灵魂或曰精神的修行,人无需被叙述者所承受的“不确定性”所磨砺,呈现出蓬勃生命力。此外,这一通过九篇“故事”建构的西藏经验,作为世界与人类存在方式具有多样性的例证,展开了叙述者背负的强大都市生存模式的逻辑与视野。
四 九篇“想法”:“走”/“找”于两种经验之间
九篇“想法”/抒情诗,叙述者穿行在自身/都市的经验和对西藏经验的感受之间,跨越单一逻辑、观念约束,展开了围绕“家”/生命“圆心”的主题下生命如何存在、如何诞生的思考——即“走”/“找”于两种经验。
《听说》首先交代了进藏缘由:“听说/那里落叶砸进十月的金黄/听说/每片叶子都是凋谢的阳光/于是我在早晨动身/决定落雪之前/赶到那个地方”;继而,谈了当时心境:“我的心/在野原上流浪着”,“我企图为它造一座宫殿/但我失败了/它仅仅在里面转了一圈/就匆匆逃走/丢下孤独的我/不知该把谁怀念”。听说某地奇妙,然后亲赴,也是走/找的行动;“心/在野原上流浪”,不也是失“家”的故事?只是,“想法”/抒情诗相对于小引和散文更倾向于表达情感而非现实、美而非力、智性而非理性的诉求。
《巨鹰》和《两只老虎和一支歌》写西藏风土刺激的感受。《巨鹰》:你看见“一只巨大的鹰”,显然是传说中的鹰王;想要“抓住他你要抓住/——鹰王”,因为这辈子干完这件事就够了,可以不干任何事了;但你忽然不安起来——“抓住他又怎样呢/能被抓住的还叫鹰王吗/不是鹰王还值得去追吗”;想得到他又不敢得到他,于是你拼命把它逐向远空。从“故事”可知,鹰是西藏的特别风景,这里神鹰作为叙述者渴望的隐喻,已为叙述者经验中的不确定性着色。
《两只老虎和一支歌》只三小节,两节表示“两只老虎”,一节指“一支歌”——联系下文“想法”可推测。“羊子站在树上吃草/枝头的叶子是嫩草地/……//那匹白马站在夕阳里/站成一块古老的金盾……”,这两节都现出一个印象——放眼辽阔西藏高原,每一画面都让人感到时间的亘古,传达出叙述者的陶醉。“扎西老了/……/老了的扎西躬着腰/走路都像是在爬/扎西趴在泥里光着屁股/把阳光涂成黄土和肉的颜色”,这支“歌”大概也是对一幕景的联想,也传达了西藏给人的时间感受,老扎西和婴孩一样光着屁股趴在泥里还反映了老人与婴儿生命形态的相似。此外,《两只老虎》作为众所周知的儿歌,使这篇标题隐含了对童年的指向,点明疲惫的叙述者在自然风光中复苏。
第一部分“想法”,紧扣主题,初现西藏之旅美感体验;清楚反映了叙述者故事与西藏故事基调的不同——“故事”中生命状态是稳定的,但“想法”充满动荡、犹疑,缺少确定的精神与情绪归宿。
《想起某个秋日》即西藏之旅中想起某个秋日。先描绘西藏风光:“是摇在风中的梦/四周都是茫茫雪原/还有/总也不弯的地平线//……”——抓住西藏特征,印证了《听说》的美。后以感悟结尾:“他们走着/走在自己的脚印上/没有脚印/任何人都留不下脚印/即使留下了也会消失/不会消失的是那个秋日。”“那个秋日”必与内心有着深刻的关系,才不会消失。这首诗似是走/找途中想起曾有的“家”/一个可供给精神慰藉的片段——和“信”中回忆童年温故没有创伤的自己一样,是向自身经验求索的表现。
《九颗蓝宝石》有九个感受片段,是直接对存在方式的思考,如:“如果不是跳不同的舞/那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不知是人在转着经轮/还是经轮在转着人”、“巨大的寺庙群以恢宏的墓穴/强行改变人关于生死的界限和观念”。这些句子很精美,可谓蓝宝石。它们无直接联系,但都牵连着生命意义。修辞最特别的片段:“鹰在路旁立成一尊人像/某只回头的小羊是个男孩子”,已强化对西藏人与自然与动物与神、鬼融为一体生存经验的体认。
《七个记号和几片残叶》是组诗:《七个记号》,其中,“绝壁”刻画攀岩者形象:“自将断/将碎的指尖抠进石缝/自手背向世界宣示”;“日子”感悟西藏轮回生死观:“吹来吹去的是同一枝头同一天空下的同一条经幡吗”;“迷途”坦陈茫然心迹:“九重世界的底层/遗弃/命运之白色羔羊/在/命运之黑色角落。”这些“记号”要么是对独特景观的精神化描写/对精神感悟的意象化处理,要么直接表达生命体验。《几片残叶》含二十三行独立诗句,每行讲述一个灵感片段,如“不取得是不失去的唯一方式”、“一切有意义的人生不过是在比赛谁的毁灭更有价值”、“永远转不动的是永远转动的经轮”,大概以其悲观调子而命为“残叶”,突显了残叶之美。
第二部分“想法”,对西藏的理解、对生命的思考都有了深化;西藏风情已经有所改变叙述者的感受方式,并逐步成为其思索生命的部分经验。从结构上说,开篇《想起某个秋日》即说明私人记忆在场、身置独特西藏,打开一个个人经验与西藏经验同场的对话局面,有助于游弋于两种经验,不显突兀的展示思考片段。从细节上说,通过对关乎生命的深刻感悟进行生动的意象化处理,既赋予生命丰富内涵,也是对僵化的生命态度/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的抵抗。值得注意的是,当思考呈现为片段形式,激情也即是碎片化的,如此多的碎片,表征了叙述者在迷路/找中的创伤体验——从而成为对都市创伤的表达。
《在夜与昼的缝隙》详细写了天葬的过程及其生死观:从信徒平静而安然的死亡态度中,说明经天葬结束/完成信仰的一生——这一圆满的死,同时也使生的意义获得升华,死、生统一在“来到世上的全部意义和希望”——“灵魂将被召唤被牵引而飞升”中,没有截然裂痕;从天葬师“刀起刀落如樵夫面对大树”肢解信徒遗躯昭示人被视为自然的一部分;从河流与人互相照耀烘托出神圣共存关系;从鹰群裂变信徒肉体直指生命轮回要义——“组合成真正完美的生命”,等等,诗歌一边描写天葬场景一边通过死阐释生的意义,把天葬仪式的内涵写得非常精细。在此,西藏宗教化的生命精神已经融为叙述者观照生命的样式。
《永远的朝圣者和遗弃的海和一个感觉》也是组诗:《永远的朝圣者》只三句:“阿妈在路上生了他/现在他已经作了阿爸/还是在路上”——他阿妈在路上生了他,他作了阿爸还是在路上,命题是“永远的朝圣者”,也即他出生至老都在路上,他的孩子、后代子孙都在路上,朝圣行动生生不息。《遗弃的海》是长诗,依据西藏曾是海的事实,讲述“沧海变高原”的故事:西藏一切都在证明这里曾是海,不为报复海的遗弃,仅仅为了回答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山/崛起了/按照祖先的模样”,拍击、拥抱天空/“蔚蓝色的岸”——除把西藏像海的地理形态绘写得很精彩,海祖先消失后山的一切还是海这个结构,还说明海、山精神的一致——结合《永远的朝圣者》,即是说同种精神在个体到整体代际更替过程中不断重现,仿佛生命的不同样式只是同一(宗教)精神的不同演绎,表达了轮回的生命精神。《一个感觉》,只一句“墙外是什么”,庄重表达叙述者对经验内世界的质疑和对经验外世界的好奇。
《一日》也是长诗。作为全诗最后一篇,它既表达第三部分,又是对全诗的升华。首先,“他诞生在/自己巨大无边的生命里”,接着由他的官能确认的世界诞生了,此时诞生是喜悦的,在“能够诞生生命/又能够生命一般被诞生的/早晨”。发现官能指认的世界是混沌的,于是“一颗心脱口而出”——他的心诞生了太阳和眼睛,由太阳和眼睛确认/分别赋予光芒和秩序的世界也诞生了;但“一切都无法穷尽/穷尽的/只能是目光”——太阳、眼睛并不能完全确认世界。所以“正午的太阳背叛了他”——指认出世界依然是混沌的,破坏了最初的世界秩序;而且太阳和眼睛已不受掌控,只能与之共处。因此,他融为自然的一部分/“坐成一块巨石”,因为“没有岸”/上述困境无法超越。黄昏到了,他回归与孩童相似的生命形态/失去眼睛和太阳,继之,生命回到“最初的那个时辰”——切都陷入黑暗、不复存在——等待再次被诞生。可见,这一生命从诞生到结束完成了一次“圆形”运行;这一生命过程只是“巨大无边的生命”的一次诞生过程,巨大无边生命则由这一生命循环诞生组成——以周而复始的“圆形”形式运行。另,“生命一般被诞生的/早晨”和官能下世界、太阳和眼睛下世界的相继诞生,暗示了时间与空间/宇宙也以“圆形”形式运行——和生命运行处于复杂的交互关系。因此,这首诗便是一个大“圆”,围绕生命运行主线,又暗写了时间、空间的“圆形”诞生与变化——借此,“他”既作为生命个体,也写照了宇宙诞生法则——故而,这首诗表达了“圆形”的生命观,并借此映照了“圆形”宇宙观——旨在激活固有的世界观和世界秩序之外的认知与实践的可能性。
联系全诗,将这一过程具体看做个体生命的一生——即叙述者根据自身经验和对西藏经验的理解形成的对人的一生的认识,对照上文对两种存在经验的分析,可以看出:精神在这里具化为“太阳”和“眼睛”——分别完成“照耀”和“真正的我”的功能——依然承担了叙述者对生命意义的诉求;世界的混沌,一方面对应了叙述者所属空间的不确定性经验,一方面又融合并走出了西藏宗教化生存模式的确定性经验,反言之,不确定性经验源于人对世界的认识/“眼睛”指认的世界永远有限,确定性经验基于赋予了世界确定的秩序,因此生命的终极困境在于世界的不确定性;一以贯之了走/找的立场,提出在“如果注定要毁灭/还是死于太阳的刀下好”的取向下,把生命视为自然的一部分——可能不只取法西藏还隐含对中国哲学“道法自然”观的认同,与困境共处。所以,生命运行围绕的“圆心”——走/找的“家”,本质上是抵抗/超越终极困境的力量。
因此,生命首先围绕着对抗/超越终极困境在一个大“圆”/“巨大无边的生命”轨道上公转,其次,它的每一次诞生又围绕着对抗/超越此在困境自转成一个小“圆”。如,叙述者所从属的都市与宗教化的西藏,基于对世界的不同认识形成了不同的生存模式——其实质是与生命终极困境不同的相处模式,也即都围绕同样的“圆心”公转;前者虽远离“古老的问题”却反而陷入过分的不确定性之中渴求“家”,后者紧贴生命终极意义将此在的生命都围绕修行导向对生命终极困境的对抗与超越,也即各自又围绕不同的“圆心”自转。因此,穿行在不同生存空间的叙述者、退伍兵、把自己分进西藏的大学生,以及西藏的信徒们,在各自生存空间的背景之下,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都处于走/找“家”的生命运动中——即诗歌扉页所说:“所有的人都死在路上。”
第三部分“想法”,由生命最根本的死生问题出发,先集中表达对西藏生命哲学的理解:通过天葬阐述宗教视野的生命意义,通过朝圣者和山与海的故事刻画轮回生命精神。然后,吸收轮回观的生命循环意识,由叙述者自身深刻的不确定性经验出发,在“巨大无边的生命”的视野中,具体描写生命在“一日”的诞生与成长过程,建构了走/找于两种存在经验的“圆形”生命观。
如果说散文表现了跟“牧羊的孩子”一样质朴的叙述者如何困身现实、如何渴求挣脱都市生存模式,及其欲求战胜现实的行动力,“想法”则展示了这一叙述者在走/找过程中富于情感、敏于思考的智慧与灵感之光。于此,在都市生活中有了创伤的叙述者,既沉醉于西藏风光,又投入所有智力和感性去体会眼前充满信仰力量的一切,将之理解为观照生命存在的样式,再结合自身经验,建立了冲破都市生存模式对人生的围困和激活人类认知世界的新视野的“圆形”生命观。
以小引为诗歌缩影,用散文介绍叙述者及其经验,用夹散文的叙事诗构建西藏宗教化经验形态,以抒情诗表达游走于两种存在经验的美感体验和生命思考,《蓝色高地》呈现出以上于日常生活冲突中追求精神理想的动态语词世界。无论表现知识分子对困境的清醒反抗、对求知的本能热爱,还是理想主义者对生命意义的较真、对美的坚守,其展现的生命体验深刻且锐利。因此,它以“圆形”结构,几把因都市生活本身迷失了生命意义而寄托于走/找“家”的主题下,世俗、宗教和精神各层面相关内容都进行了一番切肤的思索与整理,以这一结构和主题建构了“圆形”生命观——赋予人生、世界一种全新的秩序,同时这一结构和主题统领的文本又成为对那一生命观的栩栩如生的表现——如其表面的无序恰到好处地表达了现实世界的无序——将形式的内容、内容的形式雕琢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