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明文人评点本的价值和传播机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明文论文,机制论文,价值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89(2003)05-0135-006
文学评点作为一种传播手段,主要体现在评点传播机制的启用,即用批评的形式改变或调动接受者的期待视界,以培养更多的或隐或显的接收者为目的,扩大文本在社会上影响,加快文本的传播速度。这种传播目的明中叶时就已明确,陈邦俊曾指出:“时尚评点,以便初学观览”(《广谐史凡例》)。晚明文学评点之繁荣是前所未有的,不但评点作品之多,评点的体裁之全面,而且当时文学名家几乎介于其中,他们以其独特的批评视角规范和引导文学的走向,在客观上提升了所评文本的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加快了传播速度,赢得了更多的读者群。
一、晚明文学评点之兴盛
晚明文学评点较前此任何时候都要兴盛,不只是因通俗读物的出现而以评点为促销手段,即使被视为高雅文学的诗文,不管是从评点的质量,还是评点作品的数量,都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文学评点的全面发展,是晚明文学史上一大特色。它以这种既能引导读者,又能被读者容易掌握的传播手段,培育了以后几个世纪或显或隐的接受者,让中国古代的优秀文化像血浓于水,积淀在每个人的意识里。
晚明评点的兴盛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各种文体的评点都已呈现长足的发展势头,并均趋于成熟。首先是小说、戏曲的评点。小说、戏曲成熟较晚,一般在隆庆、万历年间才出现强劲的发展势头,所以,它们的评点作品也只有到万历初年正式登台亮相。据现有的资料,万历年起明确标有“评点”字样的戏曲作品是万历八年(1580)徐士范刊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注:徐士范刊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的年代是根据原书程巨源序文:“万历上章执徐之岁如月哉生明。”“上章”为“庚”,“执徐”为“辰”,万历庚辰为万历八年。“如月”为二月。“哉生明”则为初三。所以,刊刻的时间为万历八年二月初三日(见蒋星煜《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但据黄霖先生说,万历年间最早的戏曲评点本为万历七年(1579)金陵胡氏少山堂刊本《新刻考正古本大字出像释义北西厢》,此本现在日本。)。而明代小说较早的评点本是刊于万历十九年(1591)年的万卷楼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第二年李贽开始《水浒传》的评点。以此为良好开端,戏曲、小说的评点如雨后春笋般丰富着晚明的文坛,不但文人乐此不疲,书商也开始涉足此一领域,鱼龙混杂,使这时候的通俗文学评点一片繁荣。
诗文自先秦就是一种成熟的文体,其评点自唐开始出现(注:最早的评点本是唐代殷璠《河岳英灵记》,这是一本诗歌评点本,选取了以王昌龄为首的24位诗人的234首诗歌予以评点;一直到南宋,评点范围扩大至散文,出现了吕祖谦的《古文关键》和楼旻的《崇古文诀》评点本,标志着文学评点的成熟。),至万历年间,已发展至鼎盛期,正如有论者所说:“我们对这时期的作家无论怎样随便排列和乱点,都与评点文学有关。”[1]据不完全统计,从万历到明末几十年的时间里,仅诗文评点家就有一百来人,其中汤滨尹、焦竑、陈仁锡、陈深、朱之蕃、顾起元、何乔远、顾邻初、王永启、白雪斋、文震孟、凌约言、梅士享、郝敬、张榜等是散文方面的评点名家,陆时雍、程元初、徐武子、邢旻、唐汝询、李沂、叶羲昂、郭浚、凌云、王穉登、徐用吾、李维桢、周敬、周珽、王嗣禦、陈子龙、李雯、宋徵舆、戴明说等是诗方面的评点名家,另外,李贽、冯梦龙、孙、陈继儒、汤显祖、袁宏道、钟惺、谭元春等除了评点诗文之外,还涉足其它文体的评点。
第二、形成了评点名篇为中心、各层次的作品均有评批的评点格局。我们对晚明的评点作品稍作分析就会发现,晚明的评点家善于把目光集中于那些高水准的长篇巨著,或不朽之经典名作,轮番轰炸,重点强化,多方面挖掘作品的潜力,以期形成更强的社会效应。《三国演义》的评点刊本有:《三国志通俗演义》(万卷楼刊本)、《三国志传》(双峰堂刊本)、《三国志传评林》二十卷、《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明末建阳吴观明刊本,叶昼评点)、《李卓吾先生评新刊三国志》(明末宝翰楼刊本,无名氏评点)、《钟伯敬先生批评三国志》一百二十回(明天启刊本)、《新镌校正京本大字音释圈点三国志演义》二百四十则(天启崇祯间建阳宝善堂刊本,无名氏评点);《水浒传》有:《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一百回(容与堂刊本)、《水浒志传评林》二十五卷(双峰堂刊本)、《钟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明末四知馆刊本)、《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袁无涯刊本)、《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崇祯十四年贯华堂刊本);戏曲比小说更为大众化,其评点更为丰富。《西厢记》的主要评点本有:《新刻考正古本大字出像释义北西厢》(万历七年金陵胡氏少山堂刊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万历八年徐士范刊本)、《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万历书林师俭堂刊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万历二十年书林熊龙峰刊本)、《新刻徐笔峒先生批点西厢记》(万历笔峒山房刊本)、李卓吾先生批点《西厢记》的本子达五种之多(注:这五种本子依次是容与堂本、游敬泉本、西陵天章阁本、刘太华本、浙江图书馆藏本。据蒋星煜先生考证,容与堂本和西陵天章阁本很有可能出自李贽之手,浙江图书馆收藏的《李卓吾先生批点西厢记真本》版式和总批近似西陵天章阁本,因多了天章阁本没有的眉批,因而不能遽断;而游敬泉本是“把继志斋本和起凤馆本拼凑而成的一个假的李卓吾批本”(见蒋星煜《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李卓吾批本〈西厢记〉的特征、真伪与影响》))、孙月峰本《朱订西厢记》(明末诸臣刊本)、《新刻魏仲雪先生批点西厢记》(明末存斋堂刊本)、王(王世贞)、李(李贽)合评本《元本出相北西厢记》(万历三十八年起凤馆曹以杜刊本)、《鼎锲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万历二十四年)等,据徐扶明先生的统计,《牡丹亭》的评点家有臧懋循、梅鼎祚、潘之恒、袁宏道、王骥德、沈德符、沈际飞、王季重、冯梦龙、陵濛初、张岱、黄淑素等(参见徐扶明编著《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第一编、第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在批点名作的带动下,大批的二、三流作品评点本相继刊刻发行,小说如《绣榻野史》、《七十二朝人物演义》、《魏忠贤斥奸书》、《东度记》、《情史》等,戏曲如《断发记》、《还带记》、《伍伦全备忠孝记》等,终于形成了以名作为中心,各层次的作品共同发展的评点格局。这极大地满足了不同层次、不同文学素养的读者的需要,推动文学的全面发展。
第三、汇评、集评等评点手段的运用丰富了评点的表现形式。晚明汇评、集评本很多,主要有:《历子品粹》(题汤滨尹编撰)、《诸子汇函》(题归有光选评)、《二刻诸子汇函》(题徐应琛搜集、徐大仪评阅)、《二十九子品汇释评》(题焦竑校正、翁正春参阅、朱之蕃圈点)、《周文归》(题钟惺选评)、《金卫公汇选》(题金堡辑评)、《诸名家评点庄子辑注》(题卢复辑评)、《太上老子道德经注解评林》(题焦竑编撰)、《南华经集评》(题沈汝绅集评)、《鹖冠子集评》(题王宇集评)、《吕氏春秋汇评》(题黄甫龙汇评)、《国语汇评》(题王凤生辑)、《新刊百家评林国语天梯》、《春秋左传评林》(题穆文熙辑)、《战国策玉壶冰》(题焦鹖批选、翁正春校正、朱之蕃汇评)《史记评林》(凌稚隆辑,明万历刊本),《新刻注释草堂诗余评林》(李廷机辑,万历刊本)、《老子评林》(翁正春辑评,明刊本)、《新镌名公批评分门释类唐诗隽》(题李维桢撰)、《李杜二家诗抄评林》(题梅鼎祚编选、屠隆集评)、《评注百家唐诗汇选》(徐克编撰)、《新刻注释草堂诗余评林》(题李廷机撰)、《诗余广选》(卓人月汇选、徐士俊参评)、《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余象斗评,万历刊本)、《三国志传评林》(余象斗评,万历刊本)、《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焂辑,崇祯刊本)、《元本出相北西厢记》(王凤洲、李贽评,万历三十八年刊本)、《西厢会真传》(沈璟、汤显祖评,乌程闵氏天启刊本)、《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汤显祖、李贽、徐渭评,汇锦堂崇祯刊本)等。
汇评、集评、合评是评点到了一定阶段后出现的现象,编辑者可能出于两种考虑:一是几种评批合在一起,便于比较;二是推波助澜,借评点之风扩大文本的影响。
二、晚明文学评点的文本价值
评点本一旦出版面世,就已成为与原本不同的文本,它有独立的文本价值。所以,研究评点本的文本价值成为我们探讨其传播功能的前提。卡西尔认为,关于文本的分析,是研究文化现象的基础,阐释的目的是通过文化作品了解其背后的意义,理解它们所要传达的东西。然后是对文化本质的确定,全面分析人类的符号行为,对产生作品的心理过程加以研究和分析,探讨人类在符号活动中的符号意识,探讨感觉、想象和信仰的各种模式和指向。[2]我们对评点本也应该作如是观。
评点文本价值首先表现在它的形态构成上。评点文本较原本要特殊得多,它一般由圈点、批语和序跋构成。圈点是最简单的批点方法(注:据叶德辉考证,“刻本书之有圈点,始于宋中叶以后。岳珂《九经三传沿革例》有圈点必校之语,此其明证也。孙记宋版《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二十四卷旁,有句读圈点。……有元以来,遂及经史。如缪纪元刻叶时《礼经会元》四卷,何焯校《通志堂经解》目程端礼《春秋本义》三十卷,有句读圈点。大抵此风滥觞于南宋,流极于元明。”(《书林清话》卷2“刻书有圈点之始”)),批语(包括序跋、眉批、尾批、夹批、旁批等)是评点的主要形式,是评点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具体到各类文体,其表现形式又有些差别。诗文多尾批和眉批,孙、袁宏道、郝敬、陈继儒、陈仁锡等对诗文的批点无一例外地都用眉批和尾批,如冯梦龙的《挂枝儿》、《山歌》尾批(总评)最多,少量的行批和眉批,行批批点个别的字词,而眉批几乎是方言的注释。而最初的小说、戏曲评点以注释为主,如万卷楼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识语”云:“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理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很明显属于注释范畴,就是正文的“释义、补遗、考证、论曰、音释、补注、断论”也是以注释为主,从晚明大量的小说、戏曲标题就可看出这一点。到明末,小说、戏曲的评点趋于成熟,品评成份加重,除了最通常的眉批、旁批之外,还有回前总批和回后总批,还有《读法》论辩性强的评论文字,如刊于崇祯十四年(1641)的《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是明代小说评点中评点形态最完备的文本(注:最早标列“读法”的小说是刊于崇祯八年的《东度记》,崇祯十四年金圣叹的批本《水浒传》出版,“读法”成为一种固定的批点形式;而戏曲到金批《西厢》时才出现。)包括:
开首金圣叹《序》三篇(题《序一》、《序二》、《序三》),次《宋史断》,次《读第五才子书法》,计有69条,次金圣叹伪托施耐庵《序》(题“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字有序一篇,今录之”,正文有回前总评、夹批和少量眉批,文中有圈点,对于小说正文,金氏还伪托“古本”作了大量删改。[3]
小说的评点形态大致如此。叶朗先生对此曾总结云:
开头有个《序》,续之后有《读法》,带点总纲性质,有那么几条,十几条,甚至一百多条。然后在每一回的回前或回后有总评,就整个这一回抓出几个问题来加以议论。在每一回当中,又有眉批、夹批或旁批,对小说的具体描写进行分析和评论。此外,评点者还在一些他认为最重要或最精彩的句子旁边加上圈点,以便引起读者的注意 。[4]
戏曲也是这样。
其次,评点文本具有很强的文献价值。关于原本的优劣、流传、增删、古音、方言、俗语的解释等情况,在评点文本中都有一些记载,这些都成为我们研究有关文本的最可靠的第一手珍贵材料,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冯梦龙既改又评的定本传奇对其增删的原因和理由都有详细的说明。如《风流梦》由春香出家代替原作中的小姑姑,“金主谋遣李全”(冯梦龙眉批语)改只由李全一人出场,把金主作幕后处理。冯梦龙对此的解释是:“凡传奇最忌支离,一贴旦又翻小姑姑,不赘甚乎?今改春香出家,即以代小姑姑,且为认真容张本,省却葛藤几许。又李全原非正戏,借作线索,又添金主,不更赘乎?去之良是。”(《风流梦总评》)。原本第二出有柳生入梦的情节,更定本挪移至第八折,冯梦龙评曰:“原本生出场,便道破因梦改名;至三四折后且使入梦,二梦悬截,索然无味。今以改名紧随旦梦之后,方见情缘之感。《合梦》一折全部结穴于此。”(《风流梦总评》)他编纂的《挂枝儿》批语或标明出处,或道明传播途径;《山歌》的眉批大多是吴方言的注释。另外,冯梦龙的批语还可以提供其作品所有权的佐证,如《杨八老越国奇逢》有条眉批:
杨公以髡囚异物,一朝而得二贵子、两夫人,以朱幡千锺养焉。其离而合,疏而亲,贱而荣,岂非天数为之哉!
而与《情史》卷2“杨公”条和《古今谭概》卷36“一日得二贵子”条的结束语几乎完全相同。由此可以肯定,《杨八老越国传奇》很有可能是冯梦龙的手笔[5]。
评点文本的价值还体现在对原本内容的增删上,其中以戏曲和小说最为普遍。如刊行《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书坊主周曰校“购求古本,敦请名士,按鉴参考,再三雠校”(万卷楼本《三国志通俗志演义》封面识语,万历十九年刊本),如《水浒志传评林》余象斗的“改正增评”,如袁无涯本《水浒传》的改订诗词、修正文字等都体现了这一特色。余象斗《水浒辨》云:“今双峰堂余子改正增评,有不便览者芟之,有漏者删之,内有失韵诗词欲削去,恐观者言其省漏,皆记上层。”(万历二十二年双峰堂余象斗刊本)在《绣榻野史》评点本中,评点者将“品评”、“批抹”、“断略”融为一体,其中“批抹”是对文本的某些删改,“断略”则是评点者附于篇末劝惩性文字(见憨憨子《绣榻野史序》)。都是既删又评的最好说明。因为通俗文学的边缘化而给文人的改评留足了空间,而每一次改评,又是对原作的提高和完善,且有精心撰构的评语,构成新文本的一个组成部分。评改本的文本价值主要体现于此。
再次,评点文本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中国的文学理论都以感性的点评为主,而评点又是其主要形式。这些感性的评点涉及到文学的方方面面,有对文本的点评,有就文学创作、风格、本质等的探讨。而后者更具有理论价值。如对文学真实性的探讨,从张尚德提出“羽翼信史而不违”的文学真实观以后,李贽、陈继儒、余象斗、冯梦龙、可观道人、金圣叹等都在他们的序言或批语中,或阐发、或深化了这种观点,一直影响和引导着文学的发展。再如人物形象的刻画,是小说、戏曲评点中着重阐发的一个问题。李贽的“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水浒传》第三回回末总评)的概括、金圣叹的“《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水浒传》序三)的论述均已道尽人物个性描写的真谛,读者对《三国》、《水浒》里人物的定性和认可,基本沿于这些评点家的说法;汤显祖的戏曲创作方法论,冯梦龙的表演理论等都是站在时代前沿的经典表述。很多理论范畴如“逼真”(叶昼)、“肖物”(叶昼)、“传神”(李贽)、“性格”(金圣叹)和专门提法如“世总为情、情生诗歌”(汤显祖《耳伯麻姑游诗序》)、“三馆画手、一堂木偶”(汤显祖《点校虞初志序》),“不工而工”(臧懋循《元曲选序》语)、“情与境会”(袁宏道《叙小修诗》)、“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同上)、“幽情单绪”(钟惺《诗归序》)、“事赝而理真”(冯梦龙《警世通言序》)等都被后人所遵循和发挥,对文学理论的发展曾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三、晚明文学评点的传播机制
文学评点是一个开放的理论体系,它直接面向的是读者大众,它在创作文本与读者之间架设了一座沟通的桥梁。谭帆先生曾专题研究过中国古代小说的评点传播,他认为,“在古代小说传播史上,无论是作者、刊刻者还是读者和评点者,都是将评点作为小说的传播手段加以看待的。”[5]评点的功能首先是它的传播功能,促进文本的迅速传播,让更多的读者了解文本,让更多的文本发挥作用,这是评点所必须承担的责任,评点有无价值关键也看这种责任的落实情况。
1.或显或隐的读者观念。表面看起来,中国文学很忽视读者的存在。其实不然,评点者选择文本时都有一个或一群或显或隐的读者,在批阅文本的过程之中,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它既凭自己的兴趣任意评点,又考虑读者的接受要求,充当起一个导师的角色。《四库全书》的编纂者曾就茅坤评选《唐宋八大家文钞》评曰:“坤所选录尚得繁简之中,集中评语虽所见未深,而亦足为初学之门径,一二百年以来,家弦户诵,固亦有由矣。”(《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提要》)评点“所见未深”,考虑的就是初学古文读者的接受能力。金圣叹评选《才子必读书》,“盖致望读之者之必为才子也”(《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陈仁锡评点《史记·樊郦滕灌列传》的目的是要求“学者于此中可窥作文关窍。”(《史记评林》卷4)等等此类,可能各自的出发点有别,但为读者而评却是一样的。正如李贽批点《水浒》时所说:“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李贽:《忠义水浒全书发凡》)(注:学界基本认为这是袁无涯的伪托,据袁小修《游居柿录》载:“袁无涯来,以新刻卓吾批点《水浒传》见遗……”其所刊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于万历四十年(1612)刻成。书首有杨定见序(见黄霖、韩同文选著《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
评点者的读者观念非常重要,因为一旦以评点本流传于世,他就有和原创本同样的文本价值,他必须具有读者的接受意识,他的评点必须以读者的接受为着眼点。大凡出色的文学家和评点家都会考虑到这一点。汤显祖曾在评点本《花间集》的序言中说:“余于《牡丹》等二梦之暇,结习不忘,试取而点次之,评骘之,期世之有志风雅者与诗余互赏。”李贽的评点本一经问世,人们据为奇货,人手一册。钟惺、谭元春因评选唐人诗(《唐诗归》)和隋以前诗(《古诗归》)而“名满天下”(《明史》卷288)。这些都是与具有强烈的读者观念分不开的。
2.评点的导向功能。广义上讲,评点也是一种阅读活动,也属于读者的范畴,而文本只有有了读者的参与才体现出其生命力。姚斯说:“读者本身便是一种历史的能动创作力量。文学作品历史生命如果没有接受者的能动参与介入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只有通过读者的阅读过程,作品才能够进入一种连续性变化的经验视野之中。”[7]晚明文学评点首先激活了作品的内在要素,让文本从死的语言物质材料中挣脱出来,而拥有了现实的生命。本来,这一步由读者单独完成,也只有读者给文本以丰富多彩的解读。然而,由于中国国情的特殊性,受教育的只是极少数,多数人缺乏解读能力,评点者的前期阐释从某种程度上说多少弥补了这方面的缺陷。所以,读者依赖评点者的倾向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阅读兴趣、阅读内容、以及审美旨向等都受评点者的左右和影响。可见,评点的导向功能绝不可小觑。
评点之所以具有导向功能,是因为评点者将自己的感悟直接传递给读者,并通过其长期努力逐步建立了一套文学的阅读法则。这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评点者给读者以理论上的指导。冯梦龙的序言、金圣叹的“读法”等都是很有价值的文学批评。不但厘清了一系列的理论问题,而且指导读者采用合理的阅读方法。比如,小说和历史的界限,通俗文学的特点和作用等等。他们告诫读者阅读时必须“略其行迹,伸其神理”(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序二》)。因为很多读者只注重故事的娱乐性,而忽视文本的主旨,为此,金圣叹大声呼吁:“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读第五才子书法》)即通晓“作书之人”的本意。《金瓶梅》面世以后,读之者皆以“淫书”目之,廿公在《金瓶梅跋》中大胆为此书张目,说:“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却流行者之心矣。”(《金瓶梅词话》卷首)这不仅是理论上的澄清,而且起到了引导读者正确阅读该书的作用。
其次,一般来说,评点简而精,观点独到,读者循此而易晓文本的精髓。评点感悟性多,有些就文本风格略作点评,如王穉登评王勃的《滕王阁诗》用“秀丽”二字,陈子昂的《晚次乐乡县》:“当此境,才有此语。”评孙逖《宿云门寺阁》:“独写高意。”有些专论人物成就的高下,如评《水浒》、《三国》等;有些针对文法而论,明末吴芳评时人叶羲昂(注:叶羲昂,字子岑,大约生于明末,曾有评点本《古诗直解》、《唐诗直解》问世。)的评点曰:“其于每诗之下,贯以全诗大旨,然后逐一疏其节目,丝分缕析,句字显明,……俾读者无不解也,斯亶足为后学之津梁也。”(吴芳:《增补唐诗直解序》,明刊本)等等不一而足。为了醒目,评点者在评点处有意用方框或文字标出,以示强调,如《水浒志传评林》上格的每一页都有“评让位”、“评诗句”、“评叙情”、“评宋江”之类的提示,启发读者思考,也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李贽对《论语·微子》的每一则或眉批、或旁批、或尾批,几乎枯燥的片言,经他一番批点而意趣横生,如“微子去之”一则眉批道:“文法错综。”“逸民伯夷”一则眉批道:“文格极古。”“大师挚适齐”一则评曰:“平平叙去,而有无限感慨,文品亦极高古。”“周公谓鲁公曰”一则批道:“文品古甚。”最后总评云:“读此一篇,如读稗官小说、野史、国乘,令人不寐。其亦经中之史乎!”(李贽《四书评·论语》)所以,杨定见说:“非卓老不能发《水浒》之精神,非无涯不能发卓老之精神。”(杨定见《忠义水浒全传》小引)岂止李贽、袁无涯如此,所有的评点者都充当了这个角色。况且,“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句一字之精神”,无不在评点中见出(李贽《忠义水浒全书发凡》)。评点者在原创者和读者之间发挥着很大作用。
第三、评点用语形象,与正文有相映成趣之妙。如李雯评李攀龙诗《送赵员外行边》云:“旌旗翼翼,金铁皆鸣。”(《皇明诗选》卷6)陈子龙评李梦阳诗《杂诗》之三云:“环珮珊珊,如有余响。”(《皇明诗选》卷2)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诗意的美,这也是吸引读者的一个因素。很多评点成为与文本一样千古传诵的名文,是与富有文采的文字分不开的。
评点的导向功能是文本传播的核心内容,文本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与评点水平的高下是密切相关的。这一点通俗文学表现得尤为突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西厢记》、《牡丹亭》等之所以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就是评点者不失时机地揭示其文本价值,始而评点,继而理论总结,营造一个出精品、评精品、读精品的文化氛围。让那些读书不多的读者也能涉足文学这块神圣的领地。评点者的功劳可谓大矣。
3.书坊主和书商视评点为一种促销手段,在客观上有激发读者阅读欲望的广告作用,有培育潜在读者的客观效果。通俗文学发展起来以后,迅速在社会上传播开来,反过来也刺激了书商投入刊刻、发行的热情。追求最大利益是商场自古不变的通则。晚明的书坊主和书商一般粗通文墨,他们刊刻书稿时为促销起见,也学文人的做法,删改、点评,甚至作序,与文人不同之处,就是多了一些商业气息,因此,其作品也显粗糙。但是,他们的做法极大地促进了通俗文学的发展和传播,晚明文学的繁荣与他们的密切合作是联在一起的。
第一、精心撰写广告词,设计版式,以招徕读者的青睐。尽管当时还没有广告的概念,但广告对读者的社会效应,书坊主和书商还是清楚的。所以,为引起读者的注意,他们一般在文本的扉页上以“识语”、“题记”、“牌记”等形式,就本书的校刊、评点、及文本内容作简略的说明,由于它附有明确的商业性,其用语颇有诱惑力,如万卷楼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万历十九年,1591年)封面上方有周曰校《识语》,云:“是书也刻已数种,皆伪舛。辄购求古本,敦请名士,按鉴参考,再三雠校,俾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里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节目有全像。”《列国志传评林》(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的题记云:“《列国》一书,乃先族叔翁余邵鱼按鉴演义纂集,惟板一副,重刊数次,其板蒙旧。象斗校正重刻,全像批评,以便海内君子一览,买者须认双峰堂为记。余文台识。”该书“识语”云:“本坊新镌《春秋列国志》批评,皆出自陈眉公手阅,删繁补缺而正讹谬,精工绘像,灿烂可观。是刻与京阁旧板不同,有玉石之分,□□□□,下顾君子幸鉴焉。”有插图,有名人手阅、批点等做法都是吸引读者的卖点。
其版式设计也表现在扉页上,一般正题都用特大号字竖排标出,在正题的左或右方用小于正题的字体刻上“○○○○批点”、“出像批评”等字样。如果是汇评本,还有“○○○汇评写像”的称法。如《二十五朝人物演义》右题“李卓吾先生秘本”,中间用豁人眼目的大字书写“人物演义”四个字,左题“诸名家汇评写像”。而从晚明刊刻的评点本来看,类似的版式是通俗文学刊印的常例。也有比这更复杂的版式,如《列国志传评林》扉页分上下两截:上截题“谨依古板校正批点无讹”,竖分两行,中间配图一幅:下截两旁醒目大字竖题“按鉴演义全像列国评林”,中间上半部题“三台馆刻”,下半部刻有一段“识语”。其设计别具匠心,估计对读者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
第二、评点多有溢美之词,以提升文本的品位。评点本来是一种无功利的文学活动,由于书商视之为以传播为目的、招徕读者为旨归的商业经营,因而带有明显的商业性。如托名朱之蕃的评点者为捧《三教开迷归正演义》而贬低《西游》、《水浒》,夏履先认为《禅真逸史》“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西游》、《金瓶梅》等方之列矣”(爽阁主人:《禅真逸史凡例》)。即使以传播文学为己任的文人也会精心撰写夸赞之词,以赢得读者的购买欲,扩大文本的影响。如陈洪绶在《娇红记》开头写下一段批语,云:“喜人云:读《出师表》而不泣下者必非忠,读《陈情表》而不泣下者必非孝。吾谓读此记而不泣下者必非节义人也。……”很能煽情。文人评点就是以自娱和娱人为目的,让文本传播得更快,发挥它更大的社会作用,是他们的终极追求。
第三、伪托名人评点,借名人效应扩大文学的影响,增加销量。读者的名人心理是根深蒂固的,读名人评点的书是多数读者的心理趋向。书商迎合读者这种心理,借名人效应扩大书品的销量,加快流通,以求得更大、更好的经济效应和社会效应。据统计,署名李卓吾评点的小说达18种之多,戏曲也有16种,署名陈继儒、汤显祖评点的戏曲也达十几种[8],甚至冠以名人批点而实无一条评语者,也屡见不鲜。如继志斋刊本《重校红拂记》只有释义,没有批点,而封面却题为“汤海若先生批评红拂记”,伪托的痕迹过于明显。此举尽管拙劣,但客观上,扩大了这些作品的知名度,取得了比较好的社会效果,相应促进了其它通俗文学的快速发展。
评点传播的过程可能较上述要复杂得多,传播的手段也远比以上要丰富多彩,不管怎样,我们从晚明评点者和书商的传播活动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以读者为旨归的文学活动是最有生命力的。
[收稿日期]200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