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武成》与金文月相——兼论《晋侯{k21i529.jpg}编钟》及武王伐纣年(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月相论文,武王论文,编钟论文,兼论论文,武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讨论西周年历,需了解《汉书·律历志》所载真《古文尚书·武成》月相,及见于今存西周铜器铭文中的月相。对这些月相名词,我们仍应站在文字学的立场,确定古文献所载“哉生霸”一词的含义,然后观察对古文献所载其他月相名词,我们所作的解释与在天上运行的月亮的相貌是否相合,并留意我们对月相的观察是否有遗漏。我们还应对与这些月相有关的名词,如既死、既吉、初吉、朔,依其在历史中出现的次序,说明其演变。了解这些月相名词正确的涵义,才可以进一步讨论刘歆《世经》、《尚书》伪孔传、俞樾《生霸死霸考》、王国维先生四分一月说,董作宾先生《四分一月说辨正》及王国维以后各家对月相的解说的缺失,并对武王伐纣年和新出《静方鼎》及《晋侯编钟》的月相铭文,提出我的新看法。今谨依次论述于下。
一
《尚书》中《顾命》、《康诰》有“哉生霸”一词,“霸”亦可写作“魄”。汉儒许慎《说文》释哉生霸为“月始生魄然,承大月初二日,承小月初三日”。也就是说:在阴历月初二或月初三,天上有新月初生。这可经由目测证明。故“哉”依《尔雅》应训为“始”,而霸与魄则系“白”的假借字,亦即指月光(注:董作宾先生《四分一月说辨正》引《孝经说》:“魄,白也。”而魄字即从白声。)。
古文献所载月相名词有:
哉生霸。《逸周书·世俘》作“旁生魄”。《仪礼·士丧礼》“牢中旁寸”,郑注:“今文旁为方。”旁、方古通。《广雅》:“方,始也。”故“哉生霸”与“旁生魄”同义。《尚书·召诰》作“朏”。朏亦指新月初生,与“哉生霸”同义。
生霸。哉生霸一词系形容新月之初生,有如孕妇生产,胎儿头顶初露出于产道。而“生霸”则谓明亮的月光完全生出,有如胎儿之完全生出。故“生霸”系指月之十五日或十六日,而此即后世所谓“望”。
既生霸。既训为“已”。是日月亮仍圆,月光已完全生出一天。而此即后世所谓“既望”,指月之十六日或十七日。
旁死霸。新出《晋侯编钟》有“方死霸”一词,旁、方古通。方,始也。古人既以哉生霸一词形容月之初生,遂以“旁死霸”、“方死霸”形容月之初缺。而此即“既生霸”“既望”之次日(亦即十七或十八日)。
死霸。是日月光完全不见。生霸指月光之完全生出,而死霸则指月光之完全死去。而此即后世所谓“晦”。指小月的第29日,大月的30日。
既死霸。既训谓“已”,谓是日月光仍不见,月光已死去一天。而此即死霸的次日,即后世所谓“朔”。亦即初一。
在古代,印度、希腊、巴比伦俱以新月初生为一个月的开始。而在中国西周则以死霸(晦)的次日“既死霸”为一个月的开始,至春秋时,尚每月告朔。这是不同的。
由于忌讳“既死霸”的死字,而改称“死霸”为“吉”,“既死霸”为“既吉”。西周周原甲骨55号“隹十月既死,无咎”,有“既死”一词,13号有“既魄”一词,应系“既死霸”的省略;26号和54号有“既吉”一词,应与“既死霸”同义。
“既吉”系指初一,而且系该月的第一个吉日,故“既吉”后来又改称“初吉”。《令彝》:“隹八月,辰在甲申,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隹十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此为周成王时器(注:《令彝》为周成王时所铸器,请参看拙著《周公孔子研究》(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九十八,台湾1997年4 月)《令彝与周公的历史》所收第一篇论文。)。月吉之吉即“初吉”的省略(注:董先生有此一意见。参看他的定点月相表(见后)。)。癸未为十月初一,距甲申59天,而甲申则为八月初一。《左氏·昭公七年传》:“日月之会是谓辰。”杜预注:“一岁日月十二会,所会之谓辰。”一岁只有十二个月,故“日月之会是谓辰”,此辰亦相当于朔日。“辰在甲申”,亦即朔日为甲申。上文谓“辰在甲申”,下文谓“月吉癸未”,系因修辞,而用语有变换。《诗·十月》:“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此为“朔”字在古文献中的始见。《说文》:“朔,月一日始苏也。”《释名》:“朔,月死复苏生也。”即表示其对死字的忌讳。“既死霸”既改称“既吉”、“初吉”、“朔”,遂改称“死霸”为“晦”。既不用死字,也不用生字,遂改称“生霸”为“望”,“既生霸”为“既望”。
就古文献言,用“哉生霸”、“生霸”、“既生霸”、“旁死霸”、“死霸”、“既死霸”来形容每月的月相,与文字学相合,也与天上的月相密合,而且对每一月的月相没有遗漏。对这些月相名词的解释,因需与天象相合,故也只能作此解释。以情理判断,用生霸、死霸描述月相,这种用法应该最早。由“既吉”、“初吉”、“朔”这些名词在历史中的依次出现,正好说明其演变。
二
由于后代历术通用晦、朔、望、既望,而不用生霸、死霸,故对先秦古书所记月相名词,在西汉时,刘歆即已不能完全正确了解。《汉书·律历志》系据刘歆所著《世经》删润,并称赞刘歆“推法密要”。刘歆《世经》引《周书·武成篇》:“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秦誓》序曰:“一月戊午,师渡于孟津。”《武成篇》曰:“粤若来三月,(《汉书补注》:“王引之曰:三当为二。……伪《武成篇·正义》引此正作‘越若来二月’,《逸周书·世俘篇》同。”)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武成篇》曰:“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武王燎于周庙。翌日辛亥,祀于天位。越五日乙卯,乃以庶国祀馘于周庙。”由于武王在一月壬辰的次日癸巳出师伐纣,一月戊午师渡孟津,壬辰距戊午27日,故壬辰一定在月初,戊午一定在月尾。
尝试综合《武成》及《泰誓序》所记伐纣该年一月、二月的干支纪事,我们可以确定既死霸系指初一。而一月壬辰,如果系承大月,则为初二;如果系承小月,则为初三。故一月壬辰这一天一定系哉生霸,故《汉书·律历志》所引真古文《尚书·武成》“隹一月壬辰旁死霸”,“死”系“生”字之误,而“旁”应训为“始”。而“旁生霸”亦即“哉生霸”。刘歆《世经》释二月既死霸为二月初一,二月庚申朔,于二月五日甲子杀纣,这是不错的。但他不知“一月壬辰旁死霸”,死为生字之误,遂释“壬辰旁死霸”的“旁”为旁近、傍近。旁近死霸,死霸为初一,故初二壬辰为旁死霸。而这也就是刘歆《世经》说“死霸,朔也”的原因。他不知在西周时,死霸指晦日,既死霸指朔日。他忽略死霸与既死霸的区别,而将死霸也释为朔日,这是错误的。刘歆既根据他的三统历谱释一月壬辰旁死霸为初二日,旁死霸的旁为旁近,因此他对《武成》所言“惟四月既旁生霸,越六日庚戌”,此一“旁”字亦训为旁近。
前面已说过,武王伐纣之年,二月庚申朔,二月五日甲子武王咸刘商王纣。由二月甲子至四月庚戌有四十七天。如果二月至四月之间无闰月,则庚戌在三月,不可能在四月。故刘歆据他所推算的三统历谱,遂说这年闰二月。闰二月庚寅朔,三月己未朔,四月己丑朔,四月十六日甲辰望,乙巳旁之,为既旁生霸,越六日为二十二日庚戌。刘歆曾说“死霸,朔也;生霸,望也”,他将“死霸”及“既死霸”均释为朔日,说已见前。而此处刘歆又将“生霸”及“既生霸”均释为望日,说“是月甲辰望,乙巳旁之”,故乙巳为既旁生霸。傍近既生霸,故既生霸亦为望日。将“生霸”训为“望”,是不错的,而“既生霸”则应指“既望”。该月十六日甲辰为望日,为生霸,则十七日乙巳为既生霸。由乙巳算至庚戌适为六天。故《汉书·律历志》此处所引《武成》:“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既旁生霸”的“旁”字应系衍文。
刘歆释《武成》“一月壬辰旁死霸”的“旁”为旁近,旁近死霸,为初二日。但先秦人则是知道哉生霸是承大月初二,承小月初三的。《礼记·乡饮酒义》:“月三日则成魄。”此三日恐应从死霸亦即晦日数起。如新月于初二日始见,则由晦日算至次月初二日,即满二日,而不足三日。如新月于初三日始见,则由晦算至初三,即有三日,故古人举其成数,而言:“月三日则成魄”。《汉书·王莽传》:“太保王舜奏:公以八月载生魄庚子奉使朝用书。”“载”,据《尔雅·释诂》,亦训为“始”,刘师培及王国维均曾据太初历术推算,是年八月己亥朔,二日为庚子,是与刘歆同时的王舜亦释“哉生魄”为新月初生,承大月初二日,小月初三日。
刘歆释“一月壬辰旁死霸”的壬辰为初二日。而一月小,则上一个月十二月应系月大。承大月的初二日应系哉生霸。在刘歆根据三统历术而推算出的三统历谱中,可能也列十二月月大,及一月壬辰为哉生霸。但由于《尚书·武成》有“隹一月壬辰旁死霸”和“惟四月既旁生霸”,在他看来,须释“旁”为旁近,始可将孔壁本《武成》的“旁死霸”及“既旁生霸”的“旁”字讲通,遂对《尚书·顾命》的“哉生霸”提出新解。
《尚书·顾命篇》:“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相被冕服,凭玉几,乃同召大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兹予审训命汝。……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兹既受命还,越翼日乙丑,王崩。”《汉书·律历志》引刘歆《世经》说:“成王元年正月己巳朔,此命伯禽“俾侯于鲁”之岁也(注:成王封伯禽于鲁,系在成王亲政第五年平定奄国以后。刘歆认为系成王亲政元年事,其说亦误,请参看拙著《周公孔子研究》第一章,第25页。)。后三十年四月庚戌朔,十五日甲子哉生霸,故《顾命》曰:“惟四月哉生霸,王有疾不豫。甲子王乃洮沫水。”作《顾命》,翌日乙丑,成王崩。”刘歆释生霸、既生霸为望日,已见前引。而此处刘歆又释哉生霸亦为望日。释哉生霸为望日,需得解说为:在这日月光始完全圆满地生出。但如何又能称是日为既生霸,说是日月光已圆满地生出了一天呢?这显然不妥当。而且于新月初生,用哉生霸一词形容承大月初二、承小月初三之月相,非常正确。如改用哉生霸一词指望日,则对新月初生,又将如何命名呢?故释哉生霸为十五日,不指新月初生的初二或初三,这显然错误。
由《顾命》原文来看,“惟四月哉生霸,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哉生霸与甲子显不同日。成王是在四月哉生霸那天得病,病愈来愈厉害,至甲子那天,成王疾大渐,乃召太保奭等大臣,同受顾命,命其“敬保元子钊”。如依刘歆所释,将哉生霸释为甲子日,而成王于次日乙丑崩,则成王系以疾暴崩,《顾命》如何能说“既弥留,病日臻”呢?故清代俞樾《生霸死霸考》即以此指出:刘歆释《顾命》哉生霸为望日、十五日甲子,是错误的。刘歆对哉生霸的解说显与常识不合,故东汉时的《白虎通》仍说“月三日则成魄”。而许慎《说文》释哉生霸为月之初二日初三日,已见前引。《尚书·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经典释文》引马融说:“魄,朏也。谓月三日始生兆朏,名曰魄。”均不采用刘歆释哉生霸为望日此一误说。
由此可知,在西汉末年,刘歆释《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霸”时,他已不懂“旁”字的正确含义,也不知道“壬辰旁死霸”的“死”字系“生”字的错字,而《武成》“既旁生霸”的“旁”字系衍文。他因迷信孔壁本,认为孔壁本的文字为中国最古的“古文”,不敢轻易地无根据地改易孔壁经文,遂望文生义地训“旁死霸”、“既旁生霸”的“旁”为旁近,并不惜曲解《顾命》经文“哉生霸”为望,与汉人之释哉生霸为初二初三日此一通说忤。
先秦古籍记载武王伐纣事,还有《逸周书·世俘篇》:“惟一月丙辰旁生魄,若翌日丁巳,王乃步自于周,征伐商王纣。”刘歆博极群书,他应看见《世俘篇》(注:刘歆《世经》言文王受命九年,即本《逸周书·文传篇》。)。但《世俘》说武王丁巳出师征伐商王纣,由镐京至孟津九百里(注:《汉书·律历志》引《世经》:“由周至孟津九百里”。),不可能于第二天戊午即师渡孟津。《世俘》所记显与《泰誓序》“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不合。这应该是刘歆仅采用《武成》,而未采用《世俘》讨论武王伐纣年月日的原因。清代学者校勘《逸周书·世俘篇》。卢文弨改《世俘》“隹一月丙辰旁生魄”为“隹一月丙午旁生魄”。既改丙辰为丙午,于是对《世俘》的“翌日丁巳”,也就顺带改为“翌日丁未”。由丁未到戊午,仅十一天。《左氏·庄公三年传》:“凡师一宿为舍。”《僖公二十八年传》:“退三舍以避之。”杜注:“一舍三十里。”由镐京至孟津有九百里,自丁未日出发,也不可能在戊午日师渡孟津。故陈逢衡《逸周书补注》即主张依《武成》改《世俘》的“丙辰”为“壬辰”,“丁巳”为“癸巳”,“旁生魄”为“旁死魄”。卢文弨改“丙辰旁生魄”为“丙午旁生魄”,是参考刘歆经说改的。刘歆释“生霸”、“既生霸”均为望日,故卢氏也采刘歆经说,训“旁生魄”的“旁”为傍近,故“旁生霸”为望日的次日。武王兴师伐纣,刘歆释壬辰为初二日,则是月辛卯朔。由辛卯算至丙午,适为十六日,此即为卢文弨改“丙辰旁生魄”为“丙午旁生魄”的理由。卢氏没有想到:这样校改会与师日行三十里及“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不合。故清陈逢衡《逸周书补注》、孙诒让《周书斠补》、民国时董作宾先生《武王伐纣年月日今考》(注:《全集》本第2册, 台北艺文印书馆1977年版,第92页。)、顾颉刚先生《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与评论》(注:《文史》第2辑, 中华书局。),即均依据《武成》校改《逸周书·世俘》,改“丙辰旁生魄”为“壬辰旁死霸”,“翌日丁巳”为“翌日癸巳”。现在看来,《世俘》记武王伐纣事,与《武成》同源。《世俘》所记干支虽错,但其记武王伐纣,所记月相作《旁生魄》,则正确不误,是应据以校改《武成》的“壬辰旁死霸”为“壬辰旁生霸”的。清儒及董、顾二先生均不明“旁生霸”、“旁死霸”的正确含义,因此他们对《逸周书》的校改也就功亏一篑。
古文尚书《武成》虽出于孔壁,但仍有错字及衍文。故在东汉,贾逵校三家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同异,即有时定从今文而不从古文(注:参考拙著《经今古文学问题新论》,台湾1982年版,第174—187页。)。郑玄注《仪礼》,即有时于经文定从今文经而不从古文经。我们不要以为《尚书》孔壁本出于孔壁,就一定完美。今存《尚书·大诰》:“宁王遗我大宝龟”,吴大澂即提出证据,证明“宁”为“文”字之误。
古书生、死二字可互误,此处举一例。《蔡中郎文集·胡公碑》云:“惟建宁五年春三月既生魄八日壬戌,太傅安乐侯胡公薨。”建宁五年即汉灵帝熹平元年,是岁《通鉴·目录》三月乙卯朔,八日壬戌。在汉代刘歆经说盛行,刘歆既释《武成》“二月既死霸”之“既死霸”为初一,则《蔡中郎集》此处“既生魄”应系“既死魄”之误。既死魄为初一,系乙卯,故八日为壬戌。如果无《通鉴·目录》,我们就不易改正《蔡中郎集》此处的错字。
《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步自周,于征伐纣。”如果没有《泰誓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师渡孟津”,及《武成》“越若来二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即无由推算壬辰为一月之初二或初三。而参据《逸周书·世俘》,校改“壬辰旁死霸”的“旁死霸”为“旁生魄”,读“旁”为“方”,训为“始”,在月相含义不明的后代,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讨论月相问题还得牵涉汉代今文《泰誓》的真伪,百篇书序中的《泰誓序》的真伪,以及汉儒司马迁刘歆《泰誓》经说的歧异这些麻烦问题。这都留待下文讨论王国维的四分一月说时再讨论。
三
现存伪孔传本《尚书·武成篇》也记有武王伐纣事。伪孔传本《尚书·武成篇》系伪经,其所附孔安国传亦系伪传。由于王肃《孔子家语后序》说“孔安国为《尚书传》五十八篇”,其篇数与今存伪孔传本《尚书》合,而《汉书·艺文志》未说孔安国注《尚书》,而古文尚书较今文尚书所多逸篇,至马融时已“绝无师说”,故清丁晏《尚书余论》遂谓伪孔传本伪经伪传系三国时王肃所撰(注:现存伪孔传本伪经伪传虽出于王肃,但东晋时梅赜献伪孔传本《尚书》于朝,于伪经伪传复有改易。请参看拙著《经今古文学问题新论》第18章。)。
现存伪孔传本《尚书·武成篇》:“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丁未,祀于周庙。……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王若曰……”伪孔传释“旁死魄”云:“旁,近也。月二日死魄。”仍依从刘歆《世经》,释壬辰为初二日,并释“旁死魄”的“旁”为“近”。因此,伪《武成》第一段经文,由“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至“于征伐商”,仍抄《汉书·律历志》所引真《武成》,而改“伐纣”为“伐商”。
刘歆的最大缺失在释“哉生霸”为十五日,而使新月之初生无名词可以形容,故伪《武成》遂臆造“哉生明”一词。伪孔传释“厥四月,哉生明”说:“哉,始也。始生明,月三日。”此即用以弥补刘歆的缺陷。但刘歆是释“哉生霸”为十五日的,如仍释“霸”为“明”,则与“哉生明”冲突,故伪孔传遂对“哉生霸”提出新解。《尚书·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伪孔传说:“始生魄,月十六日,明消而魄生。”即释“哉生霸”为十六日,谓是日明消而魄生。魄指日光不照阴暗面,与刘歆释哉生霸为十五日、霸(魄)指日光所照明亮面,其意义完全不同。
伪《武成》“一月壬辰旁死魄”,伪孔传释壬辰为初二日,是依据刘歆《世经》的。故对伐纣这年四月,以情理判断,亦应依刘歆《世经》,而定四月己丑朔。故伪《武成篇》的“丁未祀于周庙”,孔颖达《尚书正义》即释丁未为四月十九日。“越三日庚戌柴望”,《正义》改正为“越四日”,而释庚戌为二十二日。伪《武成》经文接着说:“既生魄,庶邦众君暨百工受命于周。”伪孔传释为:“魄生明死,十五日之后,诸侯百官受政命于周,明一统。”此处言“魄生明死”,与其释“哉生霸”“月之十六日,明消而魄生”,语意相同。故伪《武成》“既生魄”实与其所释“哉生魄”之指十六日相同。
真《武成》“惟四月既旁生霸”,刘歆释“哉生霸”为甲辰望,为十六日,既旁生霸为十七日,故伪《武成》将“既旁生霸”的“旁”字删去,以便伪经经文写作“既生魄”,并释为十六日。由于伪《武成》将“既生魄(十六日)庶邦冢君……受命于周”述于“丁未(十九日)祀于周庙”,“庚戌(二十二日)柴望”之后,其编简次序显然错乱。故在宋代,程子、王安石、刘攽、及朱子均曾改易伪《武成》的经文次序。至清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出,伪孔传本《尚书》伪经伪传之伪,始获定论。这里我想指出的是:以真《武成》与伪《武成》对校,伪《武成》仅保存真《武成》的一部分。伪《武成》伪经伪传意欲弥补刘歆之缺失,故伪造“哉生明”一词,并释哉生霸为月之十六日。其释“霸”为月之黑暗面,与《礼记·乡饮酒义》“月三日则成魄”,“魄”系“白”的假借字,指月的光明面,是不合的。《汉书·律历志》引真《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霸”,颜师古注:“孟康曰:月二日以往,月生魄死,魄,月质也。”魄,月质也。亦应指月的黑暗面,不指月的光明面,与伪孔传对魄的解释含义相同。与刘歆之说不同。王国维《生霸死霸考》认为:孟康系申刘歆之说,王氏此说恐误。
刘歆《世经》及《尚书》伪孔传对月相的解释,其最明显的错误仍为对“哉生霸”的解释。刘歆释哉生霸为望,可以指十五日,也可以指十六日(其例证见前引“甲辰望”)。而伪孔传则只指十六日,此因伪孔传释“哉生魄”为“明消魄生”,不能指十五日(因十五日正月光圆满,不可说它消减)。
阎若璩虽已发现伪孔传本《武成》为伪书,但他对《顾命》“哉生霸”,仍依刘歆释为望日。他认为:成王盖望日始病,中间不知隔几日,至甲子日大渐,乙丑遂崩。刘歆以十五日为甲子,系刘歆误会经文,刘歆之推成王崩月庚戌朔,亦系误会经文所致。至乾隆朝,江声撰《尚书集注音疏》,王鸣盛作《尚书后案》,始据《释文》所引马融《尚书》注,释《康诰》及《顾命》之哉生霸为朏日。而“朏”字从月从出,正指月初二初三,新月初生,与许慎解哉生霸,承大月初二,承小月初三相合。
四
由于江声、王鸣盛释《尚书》“哉生霸”,已改正刘歆《世经》及《尚书》伪孔传的错误,故俞樾《曲园杂纂·生霸死霸考》遂进一步考释《尚书》真《武成》及《康诰》《顾命》所载月相。俞氏《生霸死霸考》所定月相为:“晦日,死霸。一日,既死霸。二日,旁死霸。三日,哉生霸,亦谓之朏。十五日,既生霸。十六日,旁生霸。十七日,既旁生霸。”俞氏所定“晦日死霸,一日既死霸”,此系修订刘歆之说。刘歆将死霸、既死霸均释为初一,忽略既死霸的既字。俞氏的修订是正确的。俞氏释二日为旁死霸,仍依从刘歆,而未虑及该词并未正确描述该日的月相。释既死霸为初一,既死霸那一天的月相也正系无光,与晦日同,而且已月亮无光了一天,故既死霸一词正确地描述了是日月相。而旁死霸,如释为旁近死霸,则此一名词实未描写初二日在天上的月亮的正确形象。而且哉生霸承大月初二日,承小月为初三日。如定“初二日为旁死霸,初三日为哉生霸”,则试问:在承大月初二日新月初生,俞氏将何以称之?故知定旁死霸为初二日,实属不妥。
“惟一月壬辰旁死霸”,此“旁死霸”乃“旁生霸”之讹,前人论《武成》月相,均未见及此。俞氏列“十五日既生霸,十六日旁生霸,十七日既旁生霸”。彰健按:刘歆《世经》是释十五日哉生霸为望日,释既生霸亦为望日,望日为甲辰,乙巳旁之,故乙巳为既旁生霸。刘歆并未说旁生霸为何日。今俞氏将既生霸列为十五日,旁生霸列为十六日,俞氏大概见既死霸为初一,旁死霸为初二,为求对称,遂仿此,而定既生霸为十五,旁生霸为十六。俞氏亦未虑及:望日为十五日,为生霸,不可称十五日为既生霸。这一“既”字的用法是与传统不合的。俞氏所列这些名词,其中如“既旁生霸”、“旁生霸”,均释“旁”为旁近。旁生霸,即旁近生霸为十六日;既旁生霸,则指旁生霸之次日,即十七日。十六日“旁生霸”、十七日“既旁生霸”,均未正确描述是日月相。古人以月相记日,而俞氏所列这些名词,仅有哉生霸以形容新月之初生,而无名词形容月亮之由盈而初缺。古人观象授时,以月相记日,恐不会如此疏忽。
彰健释月相,旁生霸即哉生霸,系指月之初二初三。旁死霸指既生霸(亦即既望)之次日,指月亮之开始亏缺。正与天上之月相相符。
五
在俞樾之后,王国维先生著《生霸死霸考》。该文为王氏《观堂集林》开卷第一篇,可见王氏对该文的重视。王氏论生霸死霸,牵合金文为说。他的结论为:“古者盖分一月之日为四分。一曰初吉,谓自一日至七八日。二曰既生霸,谓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三曰既望,谓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谓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王氏也知道《说文》:“霸,月始生魄然也。”“朏,月未盛之明也。”王氏说:“二日若承大月,则霸方生。”是他也释霸为明,指月的光亮;也认可《说文》对哉生霸“承大月初二日,承小月初三日”的解释。但他却又说:“哉生霸、旁生霸、旁死霸,各有五六日。”试想:哉生霸指月之初二或初三,新月始生。由初四至初八,怎可称它为哉生霸呢?这岂不名实不符?
旁生霸,王氏说:“旁者溥也,义进于既。”试想:由初四初五至于十四日,每天月光渐渐生长,至十五日月光即圆。则初四至十四,岂不都可称为旁生霸?怎可说止有五六日?这种称谓既不能像哉生霸之指月之初生,生霸(望)指月之初圆,则此旁生霸、溥生霸之命名,有何意义?旁死霸,如指月光之渐渐亏缺,则由既望之次日至晦之前一日,皆可称旁死霸,则旁死霸亦岂仅只有五六日,其命名有何意义?
王氏也由于不知“一月壬辰旁死霸”,此“旁死霸”系“旁生霸”之误,故无从读“旁”为“方”,释为“始”。他知道哉生霸系形容新月之初生,却未想到应有“旁死霸”一词以形容月之初缺。按照他的解释,初吉可至月之八日,旁生霸为月之初十日,既望可至二十三日,旁死霸为月之二十五日。
王氏将月之十五日应列为望日者,列入既生霸,而未分别望日与其前各日月相之不同,也未分别望与既望的不同。既望以后,月即渐亏,不可仍称既望。自来言望与既望,既望均指望之次日,没有延长到二十三日的。王氏将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列入既死霸。他未分别月之渐渐亏缺,与月光之完全不见的月相不同,而用同一名词来形容。凡此均可见王氏对月相之观察之粗疏。
然则王氏为什么反对刘歆及俞樾的解说,而将一月四分呢?这与他所见金文之用以纪日者,只有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者有关。也与他所见《曶鼎》有关。《曶鼎》首节纪事:“隹王元年六月既望”;次节纪事:“隹王四月既生霸,辰在丁酉”;三节纪事:“昔馑岁”。王氏认为:“朔与望,古自有初吉既望二名。……《曶鼎》铭先言‘六月既望’,复云‘四月既生霸’。一器之中,不容有两种纪日法,则既生霸之非望,决矣。以既生霸之非望,可知既死霸之决非朔。而旁死霸之非二日,旁生霸之非十六日,又可决矣。”刘歆是将死霸与既死霸均释为朔日,将生霸、既生霸、哉生霸,均释为望日的,已见前考。而刘歆将望日与既望,也均释为望日。《汉书·律历志》引刘歆《世经》:“后二岁,得周公复子明辟之岁,是岁二月乙亥朔,庚寅望,后六日得乙未,故《召诰》曰:‘惟二月既望,粤六日乙未。’”由庚寅望数六日为乙未,故“庚寅望”亦即《召诰》的“既望”。是刘歆《世经》认为望与既望无别。而王氏由《曶鼎》纪事看来,同一器物上文言既望,下文言既生霸,一器之中不容有两种纪日法,显然既生霸非刘歆所谓既望,也非刘歆所谓望日。既生霸非刘歆的望,则既死霸也非(刘歆所谓)朔,而旁死霸也就非刘歆及俞樾所谓初二日,旁生霸非俞樾所谓十六日了。
在王国维之后,论金文月相者,均将既生霸与既望不释为同日,即受王氏此说的影响。
我审查王氏此说的证据,发现《曶鼎》原文系作“隹王元年四月既眚霸,辰在丁酉”,王氏以“眚”字从生声,遂读眚为生。其实,这个眚字应从许慎《说文》,训为“翳”。“既眚霸”即“既翳白”,亦即既死霸,系指初一。《曶鼎》:“四月既眚霸,辰在丁酉”,以《令彝》“辰在甲申”之指朔日证之,亦可证《曶鼎》四月之丁酉为四月初一。《吕》:“隹五月既死霸,辰才(在)壬戌”,正于“辰在壬戌”上注明既死霸,与《曶鼎》“既眚霸辰才丁酉”的句型完全相同。可为拙说既眚霸即既死霸的旁证。
马承源氏《西周金文中一月四分月相再证》(注:《曶鼎》系记三个不同事件,首节记王元年六月事,次节记元年上一年四月初一事,三节记时间太久远、年月日都已记不清楚“昔馑岁”发生的事。载《上海博物馆集刊》第3期,1986年版。)论及《曶鼎》说: 若增一闰,由王元年六月既望往上推,则前一年的四月既望为壬子,而丁酉为四月初一。马氏此言亦正可证成鄙说,“既眚霸”与“既死霸”同义。
《曶鼎》之所以将“既死霸”写作“既眚霸”,是因为古人对月相名词并不僵化固定。如“哉生霸”,可写作“旁生霸”、“载生霸”,也可写作“朏”。“旁死霸”可写作“方死霸”,则“既死霸”写作“既眚霸”应亦无不可。
王氏读《曶鼎》“既眚霸”为既生霸,遂认既生霸与既望及望非同日,既死霸与朔非同日。而古人是认初吉为朔日的,因此他认为既死霸与初吉也非同日。而他所见西周铜器铭文中其用以为日名者只有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者,因此遂将一月四分。他将初吉释为初一至初八,证据为:(1 )《虢季子白盘》云:“惟王十有二年正月初吉丁亥”。案宣王十二年正月己酉朔,丁亥乃月三日。(2) 《吴尊》盖首云:“惟二月初吉丁亥”,末云“惟王二祀”。案宣王二年二月癸未朔,则丁亥乃月四日。(3)《师兑敦》云: “惟三年二月初吉丁亥”。案幽王三年二月庚辰朔,丁亥乃月之八日,是一日至八日均可谓之初吉也。
《诗经·小雅·小明》:“二月初吉”:毛传:“初吉,朔日也”《国语·周语》:“自今至于初吉”,韦昭注:“初吉,二月朔日也”。这些旧说,王氏当然知道。但由铜器《师兑敦》铭文看来,他认为初吉应该包含初一至初八。为证明其说,除金文材料外,又于古文献中找旁证。他以《尚书·顾命篇》为证,说:“《顾命》:‘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哉生魄不日,至甲子乃日者,明甲子乃哉生魄之一日,而王之不怿,固前乎甲子也。”彰健按:“哉生魄”指月之初二初三,新月初生言。在初四初五不可称之为哉生魄。成王是在哉生魄承大月初二、承小月初三日得病,至甲子乃疾大渐,而说“病日臻,疾弥留”,故甲子决不与该月哉生魄(初二或初三)同日。王氏说“明甲子乃哉生魄中之一日”,这是错误的。
王氏见《武成》“粤若来二月既死霸”不书干支,而《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于“旁死霸”上书有干支,遂说:“《武成》之旁死霸独日,顾不云‘旁死霸壬辰’,而云‘惟一月壬辰旁死霸’,亦谓旁死霸自壬辰始,而非壬辰所得而专有也。”彰健按:《尚书》纪日有下列各例:《召诰》:“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真《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霸(死系生字之误),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朝步自周。”“粤若来二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旁字衍)《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顾命》:“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在这七个例子中,“丙午朏”与“壬辰旁死霸”的句型相同。“丙午朏,越三日戊申”“朏”即哉生霸,是月哉生霸即丙午日,不可能包含丁未、戊申在内。《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霸”,旁死霸系旁生霸之误,已见前考。旁生霸即哉生霸。武王伐纣之年,一月壬辰哉生霸,是月哉生霸即壬辰,也不包含“若翌日癸巳”在内。王氏说“旁死霸自壬辰始,非壬辰所得专有”,显系错误。
古人以月相纪事,注明“丙午朏”,“壬辰旁死(生)霸”,既注明月相,又注明干支,这种纪事方法最精密。其次则为注明月相,然后再注明越几日干支,如“二月既死霸,越五日甲子”,“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则由甲子倒过来数五日,可知二月既死霸是日干支为庚申;倒过来数六日,可知二月既望的干支为庚寅。这种纪事仍然清楚。《康诰》“惟三月哉生魄”未注明干支,这是因为它仅注重记载这月哉生魄发生的事,则未注明干支应亦无不可。《顾命》:“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史官纪事如果要说清楚一点,自然应于“哉生魄”下标明干支,或于“王不怿”下注明越几日甲子。但由于有《康诰》此一记事之例,故我们也不可以说今本《顾命》“哉生魄”下脱干支,或脱“越某日”几字。成王的不怿,是自四月哉生魄始,故《顾命》的记事也就由“四月哉生魄王不怪”开始。
王国维认为金文“初吉”不仅指初一,他还举了下列三个例子:(1)《静敦》云:“惟六月初吉,王在京,丁卯,王命静司射。”(2)《穴彝》云:“惟六月初吉,王在郑,丁亥,王格大室。”(3)《敦》云:“惟二年正月初吉,王在周邵宫。丁亥,王格于宣榭。”王氏说:“初吉皆不日,至丁卯丁亥乃日者,明丁卯丁亥皆初吉中之一日。”彰健按:王氏所举此三例实与《顾命》“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同型。甲子非哉生魄中之一日,则丁亥丁卯亦非“初吉”中之一日。“哉生魄”只指新月初生之日,不包含后此诸日。由《康诰》及《顾命》辞例看来,这些铜器于“初吉”不注明干支,此并无不可,我们不可说是记事有误。
王氏说:“凡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各有七日或八日。哉生霸、旁生霸、旁死霸,各有五日或六日,而第一日亦得专其名。”其所谓“旁生霸”、“旁死霸”各有五六日,第一日亦得专其名,其意盖谓:旁生霸为初十,此系专名,十一至十四则为通名。旁死霸为二十五日,此其专名,由二十六至于晦则为其通名。王氏并未举出文证。现在看来,此亦建立于他对《顾命》哉生霸的误解,以为初三系哉生霸专名,初四至初八初九则为其通名。而他也就根据此一误解,见金文月相又只有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者,遂将一月分为四分,谓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各有七日或八日,并于金文所记月相记事中找寻证据。例如:据《虢季子白盘》、《吴尊》、《师兑敦》以证初吉可指初三至初八,已见前引;据《师虎敦》“隹元年六月既望甲戌”,认为宣王元年六月丁巳朔,十八日得甲戌,是十八日可谓之既望;据《兮伯吉父盘》“唯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认为此系宣王时器,宣王三年五月己丑朔,二十六日为庚寅;据《颂鼎》“隹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而谓宣王三年六月乙亥朔,三十日为甲戌,是既死霸可指二十六日至三十日。他对《曶鼎》纪事,认为:“首次两节,必为一岁中事。今以六月既望乙亥推之,假令既望为十七日,则是月己未朔,五月乙丑朔,四月庚寅朔,无丁酉,中间当有闰月。则四月当为庚寅朔,八日得丁酉,此既生霸为八日之证。”他所定初吉可包含初一至初八,既生霸包含“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但对初八日究竟应列入初吉或既生霸,王氏并无定见。也许在他看来,古历粗疏,因此可以有这种出入吧!如前所述,对《曶鼎》纪事,他已误解《曶鼎》的“既眚霸”为“既生霸”,故以《曶鼎》作为既生霸为初八的证据,我们自无需采信。而他根据铜器铭文月相纪事所定该铜器为某王时器,则其后研究金文的学者如郭沫若、唐兰、吴其昌、董作宾、陈梦家等人,即已多异说,迄今尚无定论。
王氏据历术推算西周某王某年某月朔,但未说明他系采用四分术抑三统术。王氏弟子吴其昌《金文历朔疏证》则是根据刘歆三统历术推算的。由于古代历术不精,据三统术推算西周年历,每三百年即差一天。故王氏所推算实不可信据。故董作宾先生作《殷历谱》及《西周年历谱》,论及西周年历,即先撰写西周合天历谱,然后将金文有关月相纪事铭文,纳入历谱中。《虢季子白盘》云:“隹王十有二年正月初吉丁亥”。王氏说宣王十二年正月己酉朔,丁亥乃初三日。而董先生《西周年历谱》则谓宣王十二年正月初吉丁亥,是年正月丁亥朔,以此证初吉乃初一,而非初三。
顷读张闻玉《西周铜器历日中的断代问题》(注:《华夏文明》第2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89页。),张氏说,“《虢季子白盘》,如用四分术推之,天正子月大乙酉朔,丁亥实为初三。考求实际天象,此年历法已先天1190分,实际天象是正月大, 丁亥762分合朔。”又说:“四分术岁实为3651/4日,与一个回归年长度365.2422 日比较,只是密近而并不相等,由此产生的朔策29日也就必然与实测有一定误差。积三百零七年差一日,即每年差分3.06分(940÷307=3.06)。如果用殷历四分术即《史记·历术甲子篇》之法推演,再算上每年所浮3.06分,上推千百年至殷商西周,下推千百年至今天,所得朔闰也与实际天象密近。”“因为四分术的殷历行用于公元前427年,所以推算前427年之前的天象,每年当加3.06分,推算前 427年之后的天象,每年当减3.06分。……自王国维先生以来的文史考古学家不明白这个道理,用刘歆之孟统推算西周历日,总是与铭器所记不合,总有两天三天的误差。根本原因是没有考虑年差分。即使用四分术推算,也得不出实际天象。”张闻玉对《史记·历术甲子篇》的解说,系根据其师张汝舟的说法。张汝舟著有《西周经朔谱》及《二毋室古代天文历法论丛》等书,惜未见。
史语所图书馆也未藏有张培瑜《晚殷西周冬至合朔时日表》。我不知董先生、张汝舟、张培瑜三家所排西周合天历谱有无异同。但张闻玉氏此文既言《西周年历谱》合天,则董先生定该器之初吉为初一,自较王国维氏之释为初三为可信。
在王氏作《生霸死霸考》,董先生作《(王氏)四分一月说辨正》及《西周年历谱》时,周原甲骨尚未发现。他们自无由知道周原甲骨有“既死”、“既吉”、“既魄”等名词。黄盛璋先生《从铜器铭刻试论西周历法若干问题》(注:《亚洲文明论丛》,四川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8页。)引《曾伯宠鼎》:“隹王十月既吉庚午,曾伯从宠自作宝鼎用。”这一器物也在董先生死后才发现(注:此一器物拓本始见于《文物》1965年第7期。而董先生逝世于1963年11月。)。因此, 董先生在《四分一月说辨正》中只能指出“古人忌讳死字”,说:“初吉所以代替既死霸月相之名,观可以确定为厉宣之古器,皆用初吉,不用既死霸。列国器用初吉者四十,用既死霸者一。西周器用初吉者三十二,用既死霸者八,而早期之《武成》乃有既死霸之名。由此亦可见以初吉代既死霸,其时代先后之关系矣。”现在由于周原甲骨的发现,我们可以由既死霸、既死、既吉、初吉、朔等同一含义的名词在历史中出现的先后,而说明其演变。
既吉、初吉、朔,并未形容在天上的月亮的相貌,我们可以说它不是月相名词,但均与“既死霸”这一月相名词有关。其含义相同,都是指的初一。我们可由古人忌讳死字这一心理而说明其演变。
黄盛璋该文又引《毓卣》:“惟九月初吉癸丑,公祀雩旬又十一日辛亥。”九月初吉(初一)为癸丑,下推十一日为癸亥,故辛亥为癸亥之误。《礼记·祭统篇》记,在宗庙举行大祭之前,国君需“散斋七日,致斋三日”,此正于十一日后举行宗庙祭祀。王国维因见《静敦》“六月初吉,王在郑,丁亥王格大室”,遂认为初吉不仅包含丁亥,可包含初一至初八。他如见《毓卣》言及初吉后十一日所举行祭祀,必惘然若失。
董作宾先生《西周年历谱》(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3本,第735页。)举《谏簋》:“隹五年三月初吉庚寅,王在周师录宫。”《兮甲盘》:“隹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董先生认为:“两器同年同月同干支当属一王。一称朔为初吉,一沿旧习,称朔为既死霸。”彰健认为:这也应该是初吉即既死霸最好的例证。王国维因所见铜器铭文用以纪日者只有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者,遂将一月四分。其实初吉即既死霸,既望即既生霸,周人系将一月二分。既死霸、既生霸的名称虽早于初吉及既望,但古人行文仍可沿用旧称,故金文中此四月相名词常见。古人以晦日决定朔日,以望日决定既望,故其纪事以既死霸初吉纪上半月事,以既生霸既望纪下半月事。如因此而谓周人将一月四分,则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