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居翰林及赐金放还考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翰林论文,李白论文,赐金放还考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李白的一生中,居职翰林院和赐金放还,是大事。但李白居翰林院究竟是什么身份?古往今来,或云翰林学士,或云翰林待诏,或云翰林供奉,言人人殊。李白志向远大,居翰林是他实现抱负的重要基础,可是为什么不足二年①,就被赐金放还了呢?关于此事,历代文献多有涉及,总的说来,以奸人谗逐为主流意见。但在谗逐一事的具体分析上,则存在很大分歧②。客观而言,这两个问题的研究,存在众说纷纭及缺乏系统性、严密性的现象,是李白生平与思想研究方面的不足,故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一、李白在翰林院的真实身份
关于翰林院起源的记载,较早见于唐人韦执谊的《翰林院故事》和李肇的《翰林志》。《旧唐书·职官二》和《新唐书·百官一》的相关记载,大体上源于前二者。概略言之,有唐一朝,天子所居之宫,必于邻近设一院,以置待诏之士。待诏之士的门类很多,举凡词学、经术、合炼、僧道、卜祝、术艺、书奕等,无所不包。然而,待诏之士而冠以翰林之名,则必当在唐开元初翰林院设立之后③。翰林院设立的意义,在于将唐初以来一直未有名分的待诏机构予以规范化,翰林待诏因此成为待诏之士的正式名称。
在翰林待诏的诸类人选中,擅长文词者颇受唐玄宗的重视。张说、陆坚、张九龄、徐安贞等人待诏翰林时,本来就有很高地位,远非其他门类的翰林待诏所能相比。唐玄宗因此设立翰林供奉一职,将他们与一般翰林待诏加以区别。虽然名称和地位有所改变,但翰林待诏和翰林供奉的值守之所,仍在一处。开元二十六年,唐玄宗设立了学士院。《翰林院故事》云:“学士院,开元二十六年所置,在翰林院之南,别户东向。”学士院和翰林院虽然分开,实际上距离却很近,甚至同处于一个院落④。所谓学士,很大程度上就是原来的翰林供奉,为帝王掌机要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翰林待诏、翰林供奉、学士,是三个不同的层级。翰林待诏是基本层级,人数多,门类广,功能多,但提供的是基本的服务,大多与政治无关。翰林供奉是较高层级,人数较少,功能单一,其职能是与集贤院学士分掌制诏书敕,已经具有明显的政治色彩。学士是最高层级,人数更少,专掌内命,将翰林供奉和集贤学士的制诏职能基本垄断。学士已经完全政治化,地位也高高在上。
那么学士是否可以称作翰林学士呢?关于这个问题,《翰林志》云:“至德宗以后,翰林始兼学士之名。”这就是说,从唐玄宗设立学士院到唐德宗时期约五十年的时间里,只有学士的名称,没有翰林学士的名称。这个说法的准确性令人怀疑。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七云:“自张垍为学士,始别建学士院于翰林院之南,则与翰林院分而为二,然犹冒翰林之名。盖唐有弘文馆学士、丽正殿学士,故此特以翰林别之。其后遂以名官,讫不可改。然院名至今但云学士,而不冠以翰林,则亦自唐以来沿袭之旧也。”叶氏认为,翰林院和学士院是分开的,自唐至宋皆如此。但学士院之学士,则被称为翰林学士,以便与弘文馆学士、丽正殿学士相区别。这个说法是合理的,今人傅璇琮先生、毛蕾女士等一批研究者,皆持此类似观点⑤。
李白究竟是翰林供奉,还是翰林学士?这个问题历来有些争议。李白自己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一文中就说得很明确:“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既然自称翰林供奉,似乎不是翰林学士。然而李白还有一篇文《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并序》,却又自述身份:“前翰林院内供奉学士陇西李白。”唐代有四篇为李白所写的碑传墓志,即李华的《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刘全白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裴敬的《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他们无一例外地称李白为翰林学士。李华与李白基本上为同时人⑥,天宝二年举博学鸿词,是时李白正在翰林院,李华应知道李白究竟是翰林供奉,还是翰林学士。李华为李白作墓志,真实性似也不容置疑⑦。刘全白、范传正、裴敬,生活于中晚唐时期,距李白时代渐远,究竟是确知李白为翰林学士,还是祖袭李华的说法,则不得而知。然三人皆为博学之士,刘、范二人与李白还有一定渊源,说他们完全祖袭前人说法,似也不太可能。
孙永如先生、毛蕾女士皆对唐代的翰林待诏做过研究,他们统计的六十余例,基本上都出自天宝至晚唐⑧。可见翰林学士设立后,翰林待诏的体制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是,翰林供奉的情况就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据我们统计,有唐一代,与翰林供奉之称相关联的士人,除了李白外,尚有其他几位。如李荃,《金石萃编》卷八八称其为“左羽林军兵曹参军直翰林院学士供奉上柱国李荃”。又如蔡有邻,《金石萃编》卷八八称其为“翰林院学士内供奉左卫率”。他们究竟是翰林供奉,还是翰林学士?令人费解。除此以外,还有另外的一些名称,如韩择木被称为翰林院学士,阎伯玙和史惟则被称为翰林院待制。韩、阎、李亦皆开、天时入翰林者,名称竟又有如此不同,殊为可怪。
此种现象基本上发生在开、天时期,而此时正是翰林供奉向翰林学士过渡时期,两者暂时并存是可能的。由于翰林学士由翰林供奉转化而来,短期内并没有非常严格的区分,人们将二者混淆,是正常的。张均和张垍的事例,也许可以说明问题。《旧唐书·张说传》云:“垍以主婿,玄宗特深恩宠,许于禁中置内宅,侍为文章,尝赐珍玩,不可胜数。时兄均亦供奉翰林院,常以所赐示均,均戏谓垍曰:‘此妇翁与女婿,非天子赐学士也。’”可见张垍为翰林学士时,其兄张均为翰林供奉。在张均看来,翰林学士并不比翰林供奉优越多少。韦执谊的《翰林院故事》云开元二十六年学士院设立后,“太常少卿张垍、起居舍人刘光谦等首居之”,可是随后的丁居晦在其《重修承旨学士壁记》中,记开元后翰林学士八人,排在第一位的却是吕向。而其所记又为:“中书舍人充供奉,出院拜工部侍郎。”丁居晦之所以将吕向当作翰林学士,是因为他将翰林供奉和翰林学士没有严格分开。据《新唐书·文艺传》,吕向卒于工部侍郎,此后不可能再有迁转,因此可以肯定他是翰林供奉,而非翰林学士。而被韦执谊和丁居晦言之凿凿地说成是翰林学士的张垍,却也有被唐人称为翰林供奉的时候。刘肃《大唐新语》卷一○云:“驸马张垍以太常卿、翰林院供奉官,赞相礼仪,雍容有度,玄宗心悦之。”后来的司马光、范祖禹都说张垍是翰林院供奉⑨。刘肃、司马光、范祖禹的态度和丁居晦一样,他们实际上把翰林供奉和翰林学士看成了一回事。至于丁居晦为什么不将张均、李白、李荃、蔡有邻、韩择木等列入《重修承旨学士壁记》,可能因为与吕向、张垍等人相比,他们承旨机会较少。但如果因此小看他们,则是十足的错误,因为除了李白以外,张均、李荃、蔡有邻、韩择木等后来皆位极人臣。
李白之所以自称翰林供奉,又自称翰林内供奉学士,而李华却称其为翰林学士,大概就是特定时期人们在这两个名称上的混淆所致。在开、天乃至稍后一段时期的士人看来,翰林供奉与翰林学士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一定范围内或程度上,可以互相替代。而翰林学士、翰林供奉之于翰林待诏,地位要高出很多,名称是不能替代的。
综上所述,李白在翰林院的实际身份是翰林供奉,也被笼统地称为翰林学士,但非真正居学士院的翰林学士。
二、李白被赐金放还的政治分析
如前所述,李白在翰林院的身份已经明朗,他是翰林供奉。翰林供奉的地位如何?不妨看看李阳冰的描述:“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告,人无知者。”(10)这段记载,显然来自李白的口述,应该有一定的真实性。李白《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一诗也写了相似的情形:“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不难看出,初为翰林供奉的李白,是踌躇满志的,翰林供奉的地位也由此可见一斑。但是,李白居翰林期间的交游,使他不自觉地介入了隐性的朋党之争,直接导致了他被赐金放还的结果。
李白居翰林期间,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可能是“饮中八仙”中的相关人员。“饮中八仙”的最早记载源于杜甫的《饮中八仙歌》(11),成员为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等八人。还有一种说法叫“酒八仙人”,出自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具体人员与《饮中八仙歌》相比,少了苏晋,多了裴周南。此说后为《新唐书·文艺传》所本。杜甫描述了“饮中八仙”的醉态,范传正也只说贺知章对李白的赏识,皆没有谈及八人聚饮情况。但李阳冰《草堂集序》则云李白“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意即八仙确曾聚饮。八仙是否完全同游聚饮,这的确不乏疑问。但是,八仙中部分人在不同时期时相聚饮,则完全可能。
“饮中八仙”中,贺知章和苏晋的年辈最高。据《登科记考》卷四,证圣元年一共有二十二名进士登科,可考者六人,其中四人是贺知章、苏晋、崔日用、孙嘉之。唐代每科进士数量很少,同科进士称为同年,彼此间往往结成较为密切的关系。孙嘉之之子孙逖在《宋州司马先府君墓志铭》中云:“天册(12)中,以进士擢第。与崔日用、苏晋俱为考功郎中李迥秀所赏。”尤可关注者,崔日用正是崔宗之的父亲。贺知章、苏晋皆好酒,年岁相若,关系亲密在情理之中,他们是“饮中八仙”的最初二仙。从开元十年(722)至开元二十二年(734)苏晋卒前,贺、苏皆在朝为官,有机会与他们聚饮的,是汝阳王李琎和崔宗之(13)。崔宗之于贺、苏二人,实为子侄,大约一向较为亲近,加之其入仕较早,与贺、张二人相处亦多。李琎是宗室,与贺知章为诗酒之交。李白此时是否已与贺知章相识,并参与饮宴,查无实据(14)。李适之此时尚为地方官,难有机会参与其事。天宝元、二年(742、743),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李白皆在京城,他们之间经常聚饮,是完全可能的。至于张旭、焦遂、裴周南,由于事迹难考,是否预其会,较难断定。以情理推之,也是可能的。
李适之是唐宗室,其祖即废太子、恒山愍王承乾。李适之天宝元年为左相,与右相李林甫不协,互相钩心斗角。李林甫为人奸诈,设计了很多圈套,先让李适之失去唐玄宗的信任,接着又剪除李适之的羽翼,最终消灭了他。李适之是一个颇有文士气的政治家,史载其雅好宾友,饮酒一斗不乱,夜则宴赏,昼决公务。他的生活圈子中包含官员和文学家两种类型,虽然在某些人身上可能合而为一,但终究各有侧重。文学家以位列“饮中八仙”的贺知章、李白等为代表,官员则以与其声气相通的韩朝宗、韦坚等为代表。李林甫消灭李适之及其政治党羽,诸史所记甚为详明,而李林甫究竟有无瓦解李适之身边的文人群体,则皆不见载。但李林甫讨厌这个群体,乃不争之事实。李白被赐金放还,是否李林甫直接所为,虽无绝对根据,但与此当有一定关系。
贺知章对李白赏识备至,他的揄扬,使李白在长安声誉鹊起。李白与“饮中八仙”及一些士人的交游,可能大多和他有关。贺知章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政治成就,但身为正三品的太子宾客(与侍中、中书令、吏部尚书官阶相同),年高望尊,实为李白在京城的一座靠山。但是,天宝三载(744),贺知章主动要求致仕,据说是要回家做道士(15)。是否真的如此,已难考索。贺知章貌似狂放,然立朝五十余年,历五代君主,经无数政治倾轧,而终能全身免祸,当有极深的城府。大约他已预见到李适之的失败,故见机而作,全身而退。贺知章的离去,使李白失去了重要的庇护,他在几个月后被赐金放还,与此当有内在的联系。
汝阳王李琎实际上是一个敏感人物,其父李宪,本是唐睿宗长子、皇太子,后让位于玄宗。李琎为长子,其父开元二十九年去世时,他官太仆卿,实居闲职。服阙后加特进,亦为散职。大约唐玄宗对李琎父子是有所忌惮的,因为按照常规,李宪如果不让太子位与他,那么李琎就是如今的皇帝。而李琎显然也能揣摩到唐玄宗的心思,所以当玄宗追谥其父为让皇帝时,他上表力辞,不无表明心迹之意。他在天宝初和贺知章等人沉湎醉乡,一方面是要韬光养晦,另一方面大概要借酒来麻醉自己,解除痛苦。天宝九年(750),李琎正值盛年而去世,或与此精神上的折磨有一定关系。汝阳王李琎的交际范围,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唐玄宗的关注。如果有人利用唐玄宗的这种疑忌心理,对这群以酒为名、时相聚会的文士说三道四,唐玄宗可能很难不为所动。联系贺知章突兀辞归,李适之罢相乃至身死,崔宗之长期蹉跎不遇,李白被迫赐金放还,或多或少与汝阳王李琎有关联。
崔宗之与李白之间有深厚的友情,从他们往还的诗歌可以看出。崔宗之的事迹,《两唐书》记载都很简略,只云其袭父爵为齐国公。唐崔祐甫《齐昭公崔府君集序》云:“公嗣子宗之……仕于开元中,为起居郎,再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迁本司郎中,时文国礼。十年三月,卒于右司郎中。年位不充,海内叹息。”(16)由此看来,崔宗之在仕途上起点甚高,释褐即为起居郎(从六品),然而直到去世,只是礼部右司郎中(从五品)。从开元前期到天宝十年(712),崔宗之在官场不下于二十年,确实堪称仕途淹蹇。崔宗之之父崔日用、日用从父兄崔日知,开元中分别为吏部尚书和太常卿,地位甚高而个性鲜明,朝野树敌甚多。他们在开元十年(722)、十七年(729)先后辞世。崔宗之仕途不顺,在一定程度上是父辈政敌打压的结果。如崔宗之的伯父崔日知与张说政治上为同道,关系亲密,而李林甫与张说则分属对立的政治集团,张说后来罢相,就是遭到李林甫等人的弹劾(17)。崔宗之因此也可能遭到李林甫的打压。李白与崔宗之过从甚密,对他的仕途发展显然也会有不利影响。
李白居翰林期间,还与“饮中八仙”之外的一些官员交游,可能也是他被赐金放还的重要因素。
首先是李邕。李白有若干作品,对李邕给予很高的评价,但他究竟何时与李邕相识,史载不详,疑与崔宗之有一定关系。崔日用、崔日知兄弟,与李邕素相友善,志同道合(18)。可是李邕与开、天时期的两位实权宰相皆有很深的矛盾。一是张说。李邕一向轻视张说,相互交恶。开元十三年(725),几乎被张说借故整死。二是李林甫。李邕与李林甫不协,李林甫对其恨之入骨,时欲置李邕于死地。然而,天宝初李邕一度得意,《新唐书·文艺传》云:“既入朝,人间传其眉目瑰异,至阡陌聚观,后生望风内谒,门巷填隘。中人临问,索所为文章,且进上。”(19)李白此时正在翰林院,很可能与崔宗之一起附从李邕。其实此时当朝权贵视李邕为眼中钉者,除了大权在握的李林甫外,还有张说的儿子——倍受唐玄宗喜爱的驸马张垍。学界历来就有张垍谗毁李白的说法,将其原因归结为嫉妒,显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李白依附并赞扬李邕,显然是张垍不喜李白的又一重要原因。基于更为充分的理由,李林甫自然也是厌恶李白的,他没有理由不把李白赶出京城。
其次是韩朝宗。李白与韩朝宗交往较早,他在《与韩荆州书》中云:“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极尽推崇之能事。韩朝宗究竟给了他多少帮助,不见记载。但有案可查的是,韩朝宗的确帮助过两个与李白有关的人。一是崔宗之。崔日用兄弟死后,崔宗之亲故零落,韩朝宗能在朝廷举荐崔宗之,确实不是一般的感情。二是李适之。适之早年为通州刺史时,韩朝宗为按察使,荐于朝,遂擢秦州都督。天宝初,李适之拜左相,韩朝宗为京兆尹,李白为翰林供奉,似乎不完全事出偶然。即便李白并没有得到韩朝宗的帮助,他当年对韩朝宗的吹捧,也很容易给人口实,很自然地会被划入韩朝宗所在的政治集团。而韩朝宗于天宝三年(744)因事被贬,鞫狱者即李林甫心腹王鉷(20)。此事不仅让李适之心惊肉跳,李白等人更如惊弓之鸟,离开朝廷实为势在必然。
李白本质上是一个重情尚气的诗人,他的性情、气质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客们格格不入。关于被赐金放还的原因,他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云“贱臣诈诡,遂放归山”,既敢云“贱臣”,则其必已死去倒台,盖指李林甫等若干人也。李白在翰林院时期的交游,忽略了政治上的倾轧,导致其仕途上走入绝境,故不得不接受赐金放还的现实。
三、李白被赐金放还的其他因素
综合《翰林院故事》、《翰林志》和《两唐书》,唐玄宗时期,翰林供奉主要有张说、陆坚、张九龄、徐安贞、吕向、尹愔、张均、李白、李荃、蔡有邻、韩择木、韩翃、阎伯玙、孟匡朝、陈兼、蒋镇等。翰林学士则少得多,有刘光谦、张垍、张埱、张渐、窦华、裴士淹。李白与其中绝大部分人相比,仕途上有哪些不足呢?
首先,李白的家世是他仕途发展的障碍。汉唐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特别重视门第的阶段,高贵的血统、世代相承的文化,对于功名的获取,意义重大。唐代虽然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但统治者对家世、血统观念却很重视。士农工商,界限分明。唐代法律明确规定,“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及风疾、使酒,皆不得入仕。”“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21)“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22)有唐一朝,唐太宗可谓明君,但这些规矩很大程度上是他在位时确立的。唐曹确引述《贞观故事》云:“太宗初定官品令,文武官共六百四十三员,顾谓房玄龄曰:‘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23)李白出生于商人家庭,且三代以上已难考索(24)。这样的家世背景,无疑是他在政治上进一步发展的重大障碍。前文所列的翰林供奉和翰林学士,李荃、陈兼仕履难以考定,蔡有邻为左卫率,孟匡朝为侍御史,品秩略低,其他皆为正五品以上官员,张说、张九龄甚至是宰相。他们之中,不少人入翰林时就是品秩甚高的官员,出翰林时往往得到升迁。与他们相比,李白是个另类,他入翰林前是布衣,出翰林后还是布衣。究其原因,一定程度上当为其出身所限。
其次,李白与唐玄宗之间缺乏深厚而稳定的感情基础。仕途成功的关键因素,是君主的赏识以及由此建立的相互之间深厚而稳定的感情基础。如张说,唐玄宗在东宫时,他为侍读,颇得亲近。后来有人设计害太子,张说挺身而出,不仅使太子免难,还因此让太子监国。玄宗即位后,在平定太平公主一事上,张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像张说这样与唐玄宗长期休戚与共且立下汗马功劳的翰林供奉,李白如何与之相比呢?再如陆坚,本名友悌,玄宗嘉其刚正,赐名坚。待之甚厚,图形禁中,亲制赞。君臣之间的感情,无疑非常深厚。张九龄是唐玄宗为太子时亲自策问而举高第者,亲自识拔的人材,感情自不一般。至于张垍,因玄宗与张说之亲密关系,得尚宁亲公主,尤为玄宗深宠。其他如徐安贞、尹愔等,皆受到唐玄宗长期赏识和亲遇。与他们相比,李白在这方面存在严重的不足。虽然他可能是通过玉真公主的推荐,而得到唐玄宗的召见,但玉真公主是一个修道之士,精力并不在世俗的功名富贵上,她不可能在政治上对李白给予持续不断的支持与帮助。虽然李白入宫初也得到唐玄宗的赏识,但这种赏识是随机的,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故特别容易受到影响和破坏。李白最终被赐金放还,与此有一定关系。
第三,李白与当朝执政官僚关系疏远,缺乏政治上的依靠和保护。唐玄宗一朝的士人,明显地形成了一些集团,互相倾轧,即所谓的朋党之争。如张说为中书令时,与张九龄同姓,叙为昭穆,亲重尤甚。张九龄感激其知遇之恩,亦依附张说。张说知集贤院事,荐九龄为学士,以备玄宗顾问。毫无疑问,张说的提携,对张九龄的仕途发展,产生了重要的作用。以致在张说死后,唐玄宗还思念着他对张九龄的推荐。属于此集团的尚有赵冬曦、徐坚、韦述等。又如李林甫、陈希烈集团,其成员有徐安贞、刘光谦等。刘光谦之所以为翰林学士,很大程度上是李林甫的作用。再如蒋镇,其父蒋洌、叔父蒋涣,先后为尚书左丞,与杨国忠关系密切。妹即光禄卿源休弟媳,故蒋镇与兄蒋练皆与源休交契。蒋镇又与前宰相韩休之子、户部侍朗韩滉互为表里。故蒋镇在仕途上游刃有余,得为翰林供奉,官工部侍郎。又如张渐、窦华,都是杨国忠的亲信,他们能为翰林学士,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杨国忠的帮助。这一类翰林供奉和翰林学士依仗他们所在的集团,在开元、天宝时期释放了很大政治能量,个人在仕途上也有长足的发展。类似这样盘根错节的朋党关系,李白是没有的。他的交往,着眼于性情,往往忽略政治功利,又不能摧眉折腰,这必然给他仕途带来障碍。
第四,李白缺少文化机构的历练和经验,仕途基础非常薄弱。盛世多注重文化建设,初盛唐时期对前朝历史著作进行了一次大检修,《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渐次完成。类书、总集、专史等亦全面编纂,《艺文类聚》、《北堂书钞》、《文思博要》、《五经正义》、《累璧》、《瑶山玉彩》、《文馆词林》、《三教珠英》、《列女传》、《臣轨》等,篇幅动辄千余卷,确乎是前所未有的文化壮举。与其事者如房玄龄、魏征、褚遂良、许敬宗、上官仪、岑文本、李峤、员半千、魏知古、沈佺期、宋之问、张说、崔湜等,多为宰辅重臣。唐玄宗是一个重视文治的君主,在他的提倡下,殷践猷、韦述、毋煚、刘彦真、王湾等重修成《群书四部录》,张说、徐坚、萧嵩等制定了《大唐开元礼》,张说、萧嵩、张九龄、李林甫等撰成了《唐六典》,李林甫、陈希烈、徐安贞、刘光谦、齐光乂、陆善经等撰成了《御刊定礼记月令》。许多文人都参与到这一系列令人敬佩的重大工程中,并作出很大贡献,这成为他们仕途的基石。反观李白,他一直没有机会进入这种文化建设团体,自然也无法做出相应的贡献。无论唐代人多么重视文学,但在统治者及正统知识分子的评价体系中,学术其实远比文学重要。李白是一个纯粹的文学家,一个典型的诗人,学术建树的缺乏,一定程度上使他失去了政治资本,这也为他被赐金放还埋下了伏笔。
第五,李白的自我期待与唐玄宗对他的定位有一定反差。中国文人事功之心极端强烈,“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实为千古知识分子的心声。李白的抱负很明确:“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以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俨然以拯溺天下者自居。但是,唐玄宗身边不乏治国能臣,他征李白入朝的原因,不外乎三点。一是博得野无遗贤的名声,二是玉真公主(或其他重要人士)的情面,三是好奇于李白的神秘。李白初入朝时,他的相貌、气质、风度、谈吐,打动了很多人,唐玄宗也对他甚有好感,因此得为翰林供奉。但是,在唐玄宗看来,李白就是一个文人,他的作用就是随侍身边,写一些歌颂升平或吟赏风月的诗歌,偶尔也草拟一些诏告,如此而已。这与李白的志向相距甚远。当然,如果李白有超强的政治才干和足够的阅历权谋,他是可以由此发迹的。但李白确实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权谋者,他是一个高度情绪化的诗人,雄心万丈却一无所长,好大喜功又拙于用事。唐玄宗很快就看透了李白,他身边不缺这样的人。当李白因种种原因为人所谗时,唐玄宗就借机毫不客气地将其逐出了朝廷。
唐代的翰林供奉和翰林学士,具有广阔的政治前景,故置身其中者多非普通士人。李白一介布衣,得入翰林,实非易事。但李白要想在仕途上取得进展,他必须克服上述诸方面于他不利的因素。然而,作为一个极端感性的诗人,李白对此显得无所适从,他被赐金放还,实为命运之必然。
唐玄宗时期,是翰林制度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时期。由于历史的原因,后人对翰林待诏、翰林供奉、翰林学士这三个概念的认识,存在一定的误区,导致不能客观地认识、评价相关历史人物。李白是翰林供奉,但在翰林供奉向翰林学士转化的阶段,二者差别不大,翰林供奉也有较高的政治地位。李白天生是一个诗人,他有政治热情,但缺乏政治素养,加上来自下层社会的种种不利因素,导致他在仕途上举步维艰。李白的遭遇,有其独特性,也有普遍性——醉心功名的下层文士,仕途历来是坎坷、崎岖的。
注释:
①关于李白居翰林的时间,赵睿才《“饮中八仙”的演化与李白为“翰林供奉”的时间问题》(《山东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提出新说,认为李白入翰林在开元十八年(730)至二十六年(738)间。此文主要以翰林待诏、翰林供奉、翰林学士名称、地位变化为立论依据,未能否定唐人李阳冰、刘全白、范传正等关于李白天宝初入翰林的记载,结论难以信从。本文持传统观点,即李白居翰林的时间在天宝元年(742)至三年(744)。
②魏颢《李翰林集序》云张垍谗逐,《两唐书》本传皆云高力士谗逐,李阳冰《草堂集序》、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皆云同列者谗逐而不云具体谗逐者。以上诸文见《李白资料汇编》(唐宋之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
③《唐会要》卷五七、《资治通鉴》卷二一七皆明确记载,翰林院设立于开元初。
④宋程大昌根据韦执谊《翰林院故事》和李肇《翰林志》的记载,绘制了《大明宫右银台门翰林院、学士院图》,即将二者置于同一院落。见《雍录》前附图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
⑤参傅璇琮:《李白任翰林学士辨》,《文学评论》2000年第5期;《中国最早的两位翰林学士考——吕向、尹愔传论》,《文献》2002年第4期。毛蕾:《唐代翰林学士》,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⑥《新唐书·文艺传》云李华开元二十三年(735)登进士第,大历初卒。李白代宗初立(763)时卒,年六十余。
⑦据《旧唐书》卷一一《代宗纪》、《新唐书》卷二○三《文艺下》,广德二年,吏部尚书李岘领选江南,表李华为检校吏部员外郎,入其幕。是时李白去世不足二年。李华为李白作墓志,完全可能。
⑧参孙永如:《唐代的翰林待诏》,《扬州师院学报》1995年第3期。毛蕾:《唐代翰林学士》,第159-175页。
⑨《资治通鉴》卷二一七《唐纪》三三:“上即位,始置翰林院……刑部尚书张均及弟太常卿垍皆翰林院供奉。”
(10)《李太白文集》卷三○附录《诗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11)关于《饮中八仙歌》的写作时间,仇兆螯《杜诗详注》、萧涤非《杜甫研究》、陈贻焮《杜甫评传》认为作于天宝五年(746)。程千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认为,是诗不可能写于初到长安不久的年代,应当迟一些,但无法断定迟多久。笔者认为,是诗对饮中八仙持同情、欣赏、喜爱态度,则必当作于李林甫卒后,疑在天宝十一年(752)至十四年(755)间。
(12)天册元年与证圣元年为同一年,即公元695年。
(13)据《旧唐书·李宪传》,李宪卒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六十三,故知其生于唐高宗调露元年(679),李琎为李宪长子,当在武周圣历二年(699)前后出生,故开元十年(722)后当能与贺知章诗酒交游。又据《旧唐书·崔日用传》,日用卒于开元十年(722),年五十,故知其生于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崔宗之袭父爵,当为长子,其与父执贺知章、苏晋聚饮,当在父卒后。崔祐甫《齐昭公崔府君集序》云宗之天宝十年(751)卒,年位不充,故知其年寿或不足五十,生年当与汝阳王李琎相若。
(14)郭沫若认为李白开元十八年入长安,就有“八仙之游”,然此说与唐人记载龃龉甚多,未足信(《李白与杜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
(15)唐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序》:“天宝三年(744),太子宾客贺知章,鉴止足之分,抗归老之疏,解组辞荣,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见《全唐诗》第三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16)见《全唐文》卷四○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7)《旧唐书》卷一八五下《崔隐甫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
(18)《新唐书》卷二○二《文艺中》(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谯王重福谋反,邕与洛州司马崔日知捕支党,迁户部员外郎。岑羲、崔湜恶日用,而邕与之交。”
(19)《新唐书》未云李邕入京时间。傅璇琮等《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年)引《宝刻丛编》之《唐灵岩寺碑》及高适《奉和李泰和鹘赋》之序,知李邕天宝元年(742)尚在滑州刺史任,疑其入京当在是年秋、冬或天宝二年(743),随后出为汲郡太守。
(20)综《旧唐书》卷一○五《传》、《新唐书》卷一一八《韩朝宗传》,初韩朝宗为京兆尹,于终南山下买山居以避世乱。天宝三载(744)事泄,玄宗怒,敕王推之。朝宗遂自高平太守贬为吴兴别驾,卒。
(21)《旧唐书》卷四三《职官二》。
(22)《旧唐书》卷四八《食货上》。
(23)《旧唐书》卷一七七《曹确传》。
(24)李阳冰《草堂集序》云李白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中叶非罪,谪居条支,七世为庶。世系既不明,祖考又无悉,当为李白及阳冰附会凉武昭王暠,以自抬身价也。即便如此,“七世为庶”,亦不复世家矣。郭沫若《李白与杜甫》认为李白出生于商人家庭,较合情理。
标签:李白论文; 贺知章论文; 李林甫论文; 唐朝论文; 历史论文; 开元盛世论文; 李适论文; 翰林院论文; 唐玄宗论文; 安史之乱论文; 明朝历史论文; 宋朝论文; 清朝历史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