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的破产——解读阿根廷命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阿根廷论文,一个国家论文,命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2001年12月,阿根廷政府面临高额外债,宣布停止偿还本息。事实上等于宣布政府破产。接踵而来的是,比索贬值,银行冻结,街头骚乱,总统辞职。众多阿国人一夜之间从小康变成赤贫。
阿根廷没有理由落到这步田地。它资源丰富,土地肥沃,国民教育程度高居南美洲上游。人均国土面积和人均GDP都是中国的10倍。上世纪初,它的人均收入曾经高于法国和德国。
阿根廷的教训尤其值得中国知识分子深思。中国刚刚加入WTO,而阿国自1991年开始实施全球化。中国从70年代结束“文革”开始改革开放,阿国自1983年结束军人专制恢复民主,以后开始推行私有化和经济改革。阿根廷人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一条具有阿根廷特色的改革开放道路,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失败的改革开放
1982年,风雨飘摇的阿根廷军人政权诉诸民族主义,孤注一掷偷袭马尔维纳斯群岛(即福克兰群岛),以武力统一国土,遭到英国武装干涉。在阿军惨败之际,军人政权也随之灰溜溜地垮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国难之后的1983年,民主回到了阿根廷。
结束专制后的首任民选总统阿方辛(Alfonsin)接过了军人执政后的烂摊子,在恢复公民政治权利方面逐渐走上了正轨。然而此后数年,阿根廷经济仍然举步维艰,最突出的问题就是通货膨胀。
阿根廷政府部门开支庞大,一直是沉重的经济负担。然而收缩政府开支则意味着公职人员大量失业和社会福利大笔削减,其结果必然是怨声载道乃至社会动荡。于是阿政府饮鸩止渴,大印钞票填补财政空缺。一时间通货膨胀率成为天文数字,最高时达到5000%。也就是说,年初的一块钱到年底只值两分钱。在阿方辛政府执政末年,阿国人38%生活在贫困线以下。15年前,阿根廷已经以超通胀的方式破产过一次。
1989年,Menem当选总统。1991年,阿根廷实施经济改革开放,除国企私有化以外,其最关键的举措便是比索美元1:1挂钩。这在当时无疑是必要的。货币“美元化”的直接结果就是迫使政府停止滥印钞票,而且取得了积极的、立竿见影的效果。通货膨胀即刻刹车。稳定的货币政策刺激了国内外的投资欲望。外国直接对阿投资从1991年至2000年接近800亿美元。加上国企私有化,摒弃价格管制,开放私人银行业等等一系列经济自由化措施,阿根廷实现连续数年7%-8%的高速增长。到1994年,贫困人口降低到13%。
经济和金融改革创造了初步的繁荣,这本是深化经济改革和启动政治改革的大好时机。可惜,阿根廷浪费了宝贵的历史机遇。政府机构和开支庞大的问题不仅迟迟得不到解决,反而日渐恶化,赤字连年。到去年,政府所欠外债估计接近1500亿,约为GDP的一半。
1998年,邻国巴西货币贬值。同时由于美国经济强劲,美元坚挺。与美元挂钩的比索事实上等于升值,阿国出口竞争力受到打击,经济开始进入连续36个月的衰退。阿政府无法借新债还旧债,只好于2000年3月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求救。IMF向阿国提供了低息(2.6%)贷款,并提出条件:进一步开放市场,深化改革并降低政府赤字。阿根廷政府在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时候哪里还敢动手术?2001年财政空缺再达110亿。IMF于是停止输血。阿根廷终于走上了破产之路。
阿根廷经济改革的教训
最艰难的改革在于最终健全完善有序的市场经济体系。阿根廷危机向世人揭示,不彻底的经济改革往往是前功尽弃。
1991年的货币美元化是必要的,在当时是刹住通货膨胀的有力措施。但是,强行挂钩毕竟是权宜之计。在止住通胀之后应尽快完善金融体系,以便逐渐有序地回到市场。应该贬值的货币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谁也斗不过市场。
阿根廷传奇人物庇隆所实行的“庇隆主义”,对阿国半个世纪以来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产生了深远的负面影响。庇隆主义是阿根廷特色的市场经济,即国家干预经济加上不切实际的劳工福利。
阿根廷失业率长期居高不下,危机爆发前已经是18%。阿根廷工人工会过分强大而又腐败,在保护劳工的旗号下,敦促、买通国会建立法规,强迫企业提供高福利。阿根廷劳工福利和保障超越了经济发展,造成的结果是企业国际竞争力低下,经营成本高昂。
就业市场僵化的一个典型因素,就是企业无法解雇工人。除了工会压力之外,阿企业减员必须支付极高的辞退金。相比之下,美国经济活跃,就业率高的重要原因,是劳工流动性高,企业裁员在法律上和生活方式上都是全社会可以接受的常事。
市场经济的最根本所在,是产权的法治保障。如果投资人在甲国的产权得不到法律的强有力保护,则自然倾向于将资金转投乙地。Menem政府提出了多项改革措施,却偏偏忽略了产权。
产权保护不力和政府干预实业的直接结果,就是本国资本外逃。有人估计,阿根廷人存在国外的资金多过500亿美元。这笔钱如果留在国内,阿根廷断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滞后的政治改革和淡薄的公民意识
很多有识之士认为,阿根廷的危机表面上是经济问题,实质上是来自阿国的政治体制,来自一个扭曲的、不彻底的民主,来自一个失职的知识阶层,来自一代不具备公民意识的人民。
阿根廷问题专家米勒教授(Jonathan M.Miller)指出,阿国会议员选自各政党指派的候选人,而不是在各选区独立竞选直接产生。这些议员的政治生涯不是取决于选民的意愿,而是来自对该党领袖的忠诚。省长虽是由直选产生,但省财政来自联邦政府的拨款而不是当地的税收。在这种畸形的民主制度下,民意难以上达,杰出的领袖人物很难脱颖而出进入决策阶层。
前面提到的阿国各行业工会,同时掌握油水十足、价值逾亿的医疗和社会保险。如此的“含金量”使得工会成为腐败的温床。
对于阿国的灾难,其知识分子和人民难辞其咎。阿根廷的知识精英未能在市场经济理论上形成主流。其结果是,“绝大多数政治家基本不懂宏观经济学,不懂得金融和货币理论”。
阿根廷的民主进程历尽艰辛。庇隆于1946年当选总统,1955年又被军人废黜。此后近20年政局动荡频繁。1973年庇隆东山再起,1974年死于任上。庇隆夫人继任不过两年,再次为政变军人取代。在军人执政的六七年间,约有3万人神秘失踪。在这种民主-专制的轮回之中,实在是很难培养出健康的公民意识和民主素养。
阿根廷人民一方面不断地要求政府提供社会福利,提供公共就业机会,另一方面却普遍逃避公民义务。最显著的现象就是,阿根廷人逃税率估计接近40%。也就是说,只要将逃税率降低一半,阿根廷政府就可能扭亏为盈,避免破产。阿国人既然能逃税,当然就缺乏民主国家中的“纳税人”意识,自然不会关心政府怎样滥用税收。如果政治家花言巧语拍胸脯打保票提高社会福利,众多的“不纳税人”自然乐得去选这种三流政客去花别人的钱,导致政府开支达到一个近乎荒唐的比例:GDP的1/3。
阿根廷这么大的政府开支到哪里去了呢?合乎逻辑的推测是:腐败。
阿根廷的前景
阿国有很多人,包括“救国政府”总统Duhalde,都倾向于把失败归罪于全球化,归罪于市场经济,归罪于国际货币基金会,归罪于外国投资(机)者,归罪于改革。
阿根廷尽管栽倒在地,但它的自然资源,人力资源,工农业基础设施和生产能力基本无损。外债还不起可以协商减免。如果阿根廷人能够正确地吸取教训,痛定思痛,坚持并加快政治和经济改革,建立和完善以产权为轴心的自由市场经济,应该能够从尘土中爬起来。
邻国智利就是榜样。
问题在于,阿根廷的政治家有没有政治勇气告诉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人民,他们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以完成未竟的改革事业?种种迹象表明,阿根廷很可能会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倒退。这将是阿国人最大的悲哀。
(摘自《南风窗》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