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里特之道——兼论辩证法是否可能,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道论文,里特论文,赫拉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哲学史长河中,赫拉克里特令人无法忘怀。与先秦庄子相似,他思想深奥、孤标傲世,行文之间透出一股独特的感染力:
女巫西比亚用她宣布神谕之口,说出了单调朴实的话。然而由于代神而言,她的声音响彻千古。(D.92)
不要听我的,而要听道;智慧在于同意一切是一。(D.50)
无疑,“道”①乃赫拉克里特哲学的核心。然而它究竟为何?哲人努力想向我们言道、传达何种真知?两千年来,震憾于道者纷纷赞叹与认同,评价之高,出人意料。②然而各人所解读的,又多大相经径,莫衷一是;似乎是在一次次验证这位“受菲斯的晦涩哲人”的失望:“这道虽常在(永存),人们在听到它之前与听到它时却总不能理解……”(D.1)“科学派”学者如科克、巴恩斯等视赫氏为爱奥尼亚自然哲学之一员,③“神秘派”释家如罗素、康福德和格思里却说赫氏正是这一传统的反动!④不过,有一点是中外学者都同意的:赫拉克里特之道是“辩证法的典型。”
哲学问题起于常人共识所止之处。就赫氏之“道”描述了辩证法性,这是什么意思?进一步,世界为什么(可能)是“辩证”的?西方现代哲学主流感到“对立面的同一”(不是“统一”)实在无法通过逻辑检查,所以根本拒斥辩证法。在我国正相反,由于过多闲谈(海德格尔义),辩证法成了耳熟能详的“自明”常识,人们不觉有忤--当然也不觉其对常识的巨大批判性与创新性。然而,枚举归纳不算论证,非辩证的“宣布”更没解决根基性问题。真正有意义的与其说是过早下全称判断:“一切都……”,不如说是先逐个领域作艰苦而真正的辩证探索(如《精神现象学》之于精神史,《资本论》之于商品发展),对历史上辩证法大师一一作具体剖析,看看“辩证法”到底是什么?有几种?(当然最终可能只是一种)从而逼近对辩证法是否可能的回答。本文解剖赫拉克里特之“道”,正是为了展示对辩证法的可能性有一种特殊的时间论论证。
一、晦涩神秘--道非常道
最先为人瞩目的赫氏特点大概是他的独特文风:句法矛盾,词法多义,充满隐喻、象征、双关、悖论,而且多处言及神与神喻。许多人惋惜说这表明人类思维初级阶段的“简陋”、“未摆脱宗教神秘之纠缠”。然而,一再激起各种哲学流派巨匠共鸣者,何陋之有?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也许“神秘晦涩”文风恰是解读赫氏之道的最佳入口?
哲学上的“神秘主义”往往意味着:(1)哲人通过非常规方法,(2)进入到超日常视角或超此世层级的境界。由于新尺度的巨大反常识性和质的截然不同,令洞见者惊愕无比,而不由地呼之以“神”。文风的“晦涩”则多反映了向日常世界道出此道(之领悟)的艰难。难道而强道之,首先要打破人对日常视角根深蒂固的自满,指出人的尺度并非自足、自然、唯一,还存在着其它角度、尺度与视野。这构成了赫拉克里特第一类“辩证法”--视角相对性:
猎猡宁在泥沼中而不愿在净水中嬉戏,鸡们却都浴于尘中。(D.13)
海水既是最洁净的又是最肮脏的:对于鱼来说它可以饮用而且是维系生命之本,对于人,它不仅不能饮用而且会危及生命。(D.61)
医生竭力用各种法子割、灼、折磨其病人,并报怨得不到应有的酬赏。……(D.58)
然而由于常人太熟悉当下世界尺度了--其本体构造就是适应于“这一个”视野下的整个思维模式的(参看柏拉图的“洞喻”),要震松或冲开人们的日常之道几乎不可能。为了启发人们理解人的尺度与更高尺度的深刻差异与莫大距离,赫拉克里特常常用一种三项依次类比的方法:⑤
在神看来,人是愚蠢的,正象在人看来,小孩是愚蠢的一样(D.79)。
人的意见,只配给儿童学玩具(K.70)。
最聪明的人与神相比只是一只猴子,犹如最漂亮的猴子与人相比也是最丑陋的一样。(D.82)
不要象睡梦中的人那样行事和说话。(D.73参见D.71)
正像弗兰克尔指出的,这里有一个共同的公式,即A/B=B/C,或神/人=人/小孩(动物),神之睡一人之醒一人之睡。一般人都理解B/C,即与人相比,小孩、动物是公认的愚蠢低下的。赫拉克里特以此人皆熟悉的对比关系为基础,上跃一级,指出我们人之上,更有层次,从那一层次看我们,则一切可敬、“智慧”的公民们无不愚不可堪,正如我们看下一层一样。⑥
必需注意的一点是,虽主张多层论,赫拉克里特却与庄子相同,是相对主义中的绝对主义,怀疑论后的真理论。其结论并不停在“各尺度皆真、同无差别”上,而是深信“神”的视角才是真理所在:
最大的德行与智慧是正确之思:说出真理并按真理行事,按事物的本性认识它们。(D.112)
人类的本性没有智慧,只有神的本性才有。(D.78)
二、河与火,园与螺旋线--时间意象群
赫拉克坦克特所领悟到的这种超出日常角度的“道”究竟是什么呢?让我们先来看看他的一句名言:
这一普适于一切的[宇宙]秩序,即非神也非人创造的,过去一直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D.30)
正如科克所说的:“这是一篇庄严的、精心推敲过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宣言,它以英雄史诗般的语言显示出它的来历不凡,这种纪念碑式的风格表明它很可能被赫拉克里特视为自己最重要观点的表达。”⑦与“道”有内在紧密联系的“火”是赫氏残篇中的一个重要词。然而什么是“火”?不少学者如蔡勒、伯奈特认为它是实写,即赫氏之火是一种米利都学派式的宇宙始基或元素。但学者们又对为什么他要作这种缺乏经验证据支持的选择而感到困惑。我想这些学者恐怕忘记了赫氏文体的刻意运用象征一神谕的特点,从而导致系统误读。如果严格遵循赫氏本人运思作文的特点,我们将发现“火”主要是虚写,是一种象征意象。不仅“火”,而且赫氏思想中的许多激动人心而又一直未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的意象,如“河”、“螺旋线”、“圆”等等,都不应当理解为纯粹概念,而是象征。它们象征什么?什么东西无法言道而必须象征?是时间,是对时间的一种特殊领悟:超日常尺度的大一宇宙生命时间流。
先看一般时间。在我们习惯的空间一视觉思维模式中,时间确实“神秘”、陌生和难以理解。如果说存在者中有“辩证的”(对立面居然同一)话,时间当之无愧是一种:它将正相对立的东西同一起来。它是质的相溶(合一、消逝)与相分(对立、区别)的同一、周期与非周期的同一、流逝与回归(可逆与不可逆)的同一。对这种神秘特征的把握,构成了赫氏“辩证法言道”中的第二类。
时间一维消逝、吞噬万物,令A不断变成非A。亚里士多德说:时间首先是“毁灭”⑧。“河”也许是其最普遍象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赫拉克里特也以其大量“河”喻著称:
事物的总体却象河水一样长流。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人也不能真正稳固地把握任何有死的事物。事物既散开又聚拢,形成又消失,过来又离去。”(D91)
我们踏入又不踏入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D.81)
与时间的消逝性共存的,却是其奇特的“不消逝性”或自身回归性。时间必有周期。昼--夜--昼,夏--冬--夏,植物死去,下一代又以同一形态出现,星体运转,至其极端又复归……似乎无不呈现出一种A--A--A的回到自己。无此则无时间意识。古人对这一点感受特别强烈,其时间观多为“循环论”式的。古希腊人认为时间是一环形物:是一条蛇,一条环宇宙的大河,时间历程也就是一种环大地的圆形运动。埃及人古画中的人手持咬尾之蛇,也是表示时间的循环往复性。⑨在东方,道家的“反者道之动”与佛家的“轮”,无不与对时间的这一特征的暗示紧密相关。赫拉克里特残篇中的暗示亦不少,最明白的一句当然是第103条:
在园周上,起点和终点是共同的。(D.103)
如果说“河”主要是一种直线(“川”)式意象,象征着时间的流逝性、自身相离性、非周期性等等,⑩那么“圆”则象征着时间的周期性与自身回归性。这两种意象的叠合,便是“螺旋线”(或“绳状”),是时间的自身等同又分离,周期中的非周期、流逝中的不断回归等“辩证性”的最好象征。我认为这正是久为人猜不透“谜底”所在的赫拉克里特这条残篇的意蕴所在:
漂梳器上直和曲的纹路是同一的。(D59)
写下的句子是园与直的统一。(11)
“火”则更加以生动、有机的意象象征了时间的这种辩证性质:它既以焚毁万物的势不可挡气派传达了时间的一维流逝,又以“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的周期表征时间不断回归自身的节律。
“太阳”在古人看来是火的集中代表:一团大火。而且太阳在天穹上的循环往复,又勾勒着时间的各种周期:日落、日升,是“日”的划分原则;黄道运动中的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又是“季节”的决定者。这些在赫氏的及许多古希腊人看来,都是由于太阳这团大火燃(白天、夏日)与熄(黑夜、冬天)的有规则更替:“太阳每日都是新的”(D.6)。“太阳在过去熄灭过,后来又点燃了。”(M.58C)“时间……在具有尺度、限度和周期之中运动。太阳是时间周期的管理者和监护者,因为它建立、管理、规定和揭示出变动和产生一切的季节……这样,太阳就成了至高无上的神的帮手了”。(D100)
赫氏在此已直接用“时间”一词了。但他为什么更多地是使用象征意象?这是因为日常“时间”概念已被空间化思维扭曲为与事物分离的“空框”。而赫氏所领悟把捉到的,却更是本然的、活生生的事物时间性,换句话说,就是事物(生命)自身--及其运动节律。(12)
三、自道观之--时间压缩--辩证法
时间的生命性、内容性与事物自身性决定了时间不止一种。有多少种存在,就有多少种时间节律,也就有多少种时间。不存在绝对、唯一的基准时间尺(什么是“秒”?)。不同存在自然会由于自己的本体生存尺度而视某种节律为基本时间单位(“秒”),从而有不同的时间流系统。有“小年”,也有“大年”;有宏观时,也有微观时,还有宇观时。人参照太阳年以及自己的一呼一吸、一生一死,自然形成了人的“日”、“年”、“季”、“辈”时间单位以及甚感“正常”的时间流。极小节律(某些微生物的一生)与极大节律(宇宙的燃--熄--燃)所形成的时间系统必然是我们极难真正理解、把握与认同的。然而我们有什么理由否认那些也是“时间”呢?卡恩认为Reinhadt根据赫氏残篇D.A.19与D.A.13而分析出的由于不同时间单位的选择而得出不同“时间”的看法是很有意思的:
1.一年--诸季节的一个循环周期。三个节,每季4个月,每月30天,于是:3×4×30=360天。
2.一代--由30年组成。这可看成一个“大月”,因为这个“月”的每一“天”都是一年。
3.“大年”--(Magnus Annus)它的每一“天”就人的一代,因为“大年”由30×360=10800个太阳年构成。(13)
佛家与庄子也早已悟到由于本体尺度的不同,存在着不同的“秒”(“年”),从而不同的“时”。庄子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大宗师》)
不同的“时”相互之间难以沟通。当不同的存在物处于各自的时系之中时,会感到(而且确实是)“流速”正常,天经地义。正如费尔巴哈说的:每个存在者都满足于自身,没有一个存在者对于自身来说是有限的;存在者的尺度,也就是其理智的尺度:“蜉蝣的生命,比起活得较长的动物来虽然显得特别短暂。但是,对于蜉蝣自身来说,这个短暂的生命已经很长了。”(14)虽然“时”有多种,但赫拉克里特以大一宇宙时为本(一元论者)。一旦进入这一大尺度时间系,反观人世时系,就会顿感其加快与“收缩”。从而时间的流逝、吞噬本性凸现出来。(15)
日常世界万物之所以历历在目、清晰可辨、有相对稳定的质,皆参照一定的时系衡量--皆须在一定种类的物质律动周期(“时间单位”)中占在“一份”(希腊说法)。比如“这房子两年没变。”而如果时间“加速”了,则本来间隔开的时间单位就会被“挤压”在一起,直线变成点,“年”就成“日”甚至变成“一瞬”。转眼间A已成非A,岭已成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事物之间质的区别便会土崩瓦解,相反者会互渗乃至齐一,先后递起的状态也会“同时”(同一),这就是赫拉克里特“辩证法”之道的第三种:
大多数人的导师是赫西阿德,他们以为他最有智慧。其实他连白日与黑夜都不懂--它们实为一。(D57)
在我们身上,生和死,醒和睡,少和老都是同一的,因为这个变成那个,那个又再变成这个。(D88)
冷变热,热变冷,湿变干,干变湿(D.126)
当代分析实证哲学中研究赫拉克里特的著名学者巴恩斯,指责赫拉克里特对自己辩证法的论证不成立:相继者就等于“同一者”(醒睡相继,故醒睡一也)?这是什么逻辑?对立面怎么会无差别(湿就是干)?巴恩斯认为赫拉克里特犯下这种错误,主要是在推论中去掉了时间限定词,既由x在某时刻有某性质与x在另一时刻有另一性质,推出x既有某性质也有另一性质(既使它们是正相反对的性质)(16):Ψx(t1)^Ψ’x(t2)→Ψx^Ψx’
实证主义代表日常思维。然而赫氏所讲的恰恰不是日常角度的事。辩证法并非常识。(17)日常感性世界可以说是“反辩证法的”、质的稳定占上风的世界(“灵魂若异在,眼与耳就是坏的见证”。D.107)。生活中时间单位逐一摆开,互不相涉。但如果从大尺度时间反观人的时间,则后者顿时呈压缩、互渗与齐一之势。在这种视野中,“时间限定词”自然可以而且也应当“去掉”。
永恒大火的生命十分贴切地象征这种辩证法洞见。首先,熊熊烈焰迅速摇曳,焚毁一切落入其手者,体现出在时间加快和压为一刹时的瞬息万变的及对质的区别(日常万物秩序)的瓦解。而大火的熄灭,日常世界(水、土……)的出现,与其说是在讲自然元素的相互转化,不如说是在象征视野的退化,时间感的消失,以及固定不变式的此世界思维框架的形成。(18)
稳固的世界又将被大火烧掉。宇宙于是形成了一个“火→非火(世界、水、土)→火”的两级转化之律动。(19)此种不断循环的周期,构成了宇观时间的基本单位:大秒(或“大年”)。(20)一次大秒“跳动”在人看来固是极慢与恒久(在宇观时本身是“正常”,不快不慢),但在更巨大的时间流(须知整个存在自身是无限)反观之下,立即缩为一瞬。于是,即是:“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是同一的”。(D.60)这是更为宏观壮伟的时间意识,更大尺度下的对立同一,更为熊熊的漫天大火。
四、道与闻道--听的现象学
赫拉克里特所道为何?我们已分析了三种辩证法:视角相对性,时间的对立同一,以及“时间压缩效应”。三者紧密相联而又共同系之于“道”。既是视角的进与退,又并非只是主观呈象,而有客观的本体尺度之根据。所以应视为对辩证法的一种较为严整透彻的体悟与论证。
此道难题,我们的分析比赫氏的“神谕”恐怕好不了多少。如“进入”、“反观”、“层级”甚至“时间”,都是在日常使用中已受磨损之词,而且渗透着对象一空间化思维框架的暗涵,与其说有助于道之道出,不如说同时在遮蔽道。也许,可尝试“构字法”?则“道”应是“火(一般的)--灵性生命(的)--正义(的)--时间(或)--宇宙大道”。也许,对道(出)的听(闻)更为重要。赫氏极强调“听”,其残篇中提到过十几次。我们将试析其主要内容。
听首先是“倾听”。这表明道(真理)并不在我们,而在另一尺度。我们没有智慧,应当谦卑地开放自己去倾听,而不应象“狗对自己不识的一切都乱吠。”(D.97)“智慧是一:认识贯穿一切、统治一切的计划。”(D.41)有机的大一时间是本体、本位所在之处、唯一自足和绝对者。人只是大火中崩出的几点火星,而且又作为“隐火”内蕴于一元本体之中,并没自足与独立。
人们不禁要用“神”来称呼大一时间本体。然而,“唯有智慧是一,它既不愿意又愿意被人称为宙斯“(D.32)。之所以愿意,是由于它“随心所欲普在一切而充盈--比充盈还更甚之”(D.114)。“是白天也是黑夜,是冬也是夏,是战也是和……”(D.67)。之所以不愿意,是赫氏决不想与流行的偶像崇拜及游呤诗人智慧传统中的受制于命的“诸神”混为一谈,那成了时间之中的多元论。也许,虽有构成成分而又超越其上而有更伟大独立生命的音乐旋律(时间艺术),是这种一元论的更好象征(音乐辩证法无疑是赫氏偏爱的一个主题--参看D51,D54),音乐--诗--诗哲之语(道),是一种有机把握。科克与海德格尔皆指出“道”(Logos)在希腊词源中有“收集”义,然而这应当是有机的,自上而下的“集一”:
把握住(“合一”):整体与非整体,合与分,和谐与不合谐,从一切生一,从一生一切。(D.10)
这种一之道也就“正义”:神圣的尺度、和谐和规律。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注意赫拉克里特与同讲“尺度”、“正义”的阿那克西曼德及毕达哥拉斯有别,后者说的更是日常世界的质的区别、规定性、毋相侵,(21)前者讲的恰恰是对这些区分,规定的破坏与超出、贯一与打通:
对于神来说,万物都是好的、善的和公正的,而人们却认为有些东西不公正,有些东西公正(D102)
世界上的最佳秩序也不过是一堆偶然堆积的垃极而已(D.124)
隐藏的和谐比明显的和谐更好(更有力)(D.54)
这种隐藏(“自然爱隐藏自己”)的正义,由于它不顾人的意愿喜好而自行挟雷庭万均而横扫一切,似“不合理”,令人无法预知,在古代被此世界中的人恐惧、敬畏地休验为“命”(而不是神)、“时”、“流年”、“大化”、“大运”:
生命时间是个玩跳棋的儿童,王权执掌握在儿童手中(D.52)
人们企图躲避其“审判”,但“人怎能躲过永无止息的东西呢?”(D.16),个体必然受其制裁、控制:“一切爬行的东西都被击打、驱赶到牧场(D.11)”。
个体欲获自由,就应当倾听“道”,而且更重要的是善于思考,善于倾听,听道而能闻道。这是“听”的第二层涵义。
这又有两层意思,根据道(说)之两种来区分。一是人的道说,一是自然自身在道。人之道有日常的乃至“贤人、智者、诗人”的大量言说,固然不足道,甚而伤害“道”。西方思维一直偏于空间型,(22)也许直至现代哲学与科学才稍有改观。赫拉克里特不断地愤怒警告:“蠢人一听到什么道就兴奋”。(D.87)“那些觅金者掘土甚多而获金甚微”。(D.22)即使对赫氏言道,也不可照字面全盘接受,(23)而应努力思索、体悟、得鱼忘荃:“智慧在于不要听我的道,而要听其中共同的道……”。(D.50)
再者,与其沉溺于人籁,不如转向天籁。自然时时在“言说”,半隐半显地言说。一切日升日落,星转斗移,夏去冬来,万物荣衰,世事兴亡,“…既不公开说出,也没隐满,是象征”。(24)然而大多数人由于固滞于日常尺度,失去时间感和整一感,“不知道如何听……”(D.19)“对他们与之最常打交道的东西格格不入。”(D.71)“虽然此道永在,人们却永远理解不了它……尽管万物都根据此道生成,但人们却象毫无经验过一样”。(D.1)
最后,“听”是“听从”,是闻道而能涉,整个生命大转换。这是生存论意义上的听,而非抽象的“听说”、“听课”。可惜许多人不明此义,听后即忘,生命不改:“醒时是一,睡时又归自己。”(D.89)
耶格尔说赫氏是第一个关心生活的哲人。(25)人生大事为生死,国家大事为兴亡。从大尺度时间反观,人世中一切均加快。时间转折点(对立面的交汇冲突点)即战争频频落入视野。对于旧事物这是毁,对于新事物这却是成。小毁小成,大毁大成。(26)
令赫氏悲哀的是,虽然当时国运已处于“下降的路”的最低点,虽然亚洲的希腊殖民城邦的鼎盛期已经逝去,其存在也将在波斯大军压迫下而不保。世界重心不久将向西移往希腊本土。可赫氏的同胞们却似乎失去了时间感和历史意识,沉溺于颓废享受之中。好像人不会死亡,历史不会转折,战火不会发生一样。(27)绝望的赫拉克里特认为现世无可药救,应统统“扔掉”。他本人则坚决辞位“出世”,与儿童“玩骰子”--但实又不能完全忘世,而不时用种种象征来警告世人,用种种近于公案式的道说来唤醒、唤上来世人与道偕行,在革故创新的大火中获得真正的永生。(28)
注释:
①“道”或译为“逻各斯”(Logos)。据学者研究,其义多达十余种(参看格思里《希腊哲学史》,剑桥,1971,第一卷,第419到434页。下引此书简称为“格思里”),大致归为两类:言说与真理。熔二义于一词,正可与老子之“道”相通。故本文对logos不取音译而意译为“道”。
②颂扬者包括骄傲的苏格拉底(D.L.Ⅱ22)、黑格尔、尼采,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
③J·巴恩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伦敦,1979,第78页,81页。(下引此书简称为“巴恩斯”)
④罗素,《西方哲学史》,第69页;康福德,《从宗教到哲学》,纽约,1957;(下引此书简称为“康福德”)格思里,第414-419页。
⑤参看Framkel的分析,毛担克拉托斯(编)《前苏格拉底哲学:批评论文集》,纽约,1974,第214页以下
⑥封闭的人心大多仍难震开。此道在日常耳朵必觉奇怪,可笑。不笑不足以为道。反之,从“神”的角度观人的思维行事,亦可笑。佛微笑,德谟克利特亦别号“笑”者。这笑含悲怆,含痛心,故赫拉克里特别号为“悲者”。(参看格思里 第409页。)所谓赫接克里特的“贵族式傲慢”,当从这种众醉独醒、不胜孤独的激愤而非阶级立物中理解。
⑦科克《赫拉克里特宇宙论残篇》、剑桥,1954,第311页。转引自杨适《哲学的童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180页。
⑧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译本,商务,1982,第130,134页。
⑨参看贡布里希:“《新发明》:东方的发明,西方的反应。”(1987)
⑩“河”也还可以象征自身同一性:这同一条河,“环地大河”,等等。赫拉克里特还有许多其它“谜语”,也指向时间,如捉虱童问盲荷马:何为我们看见并抓住的,我们却丢在身后;我们既没看见又没抓住的,却时时带着走。(D.56)
(11)按科克与格恩里,此句亦属篇第五十九。
(12)学者指出:希腊罗马人的时间并非同质的,白天与黑夜、春夏与秋冬,都各有独自品质和生命。奥奈恩斯《欧洲思想起源》(下简称起源),剑桥,1954,第413页。
(13)见卡恩《赫拉克里特的艺术和思想》(下简称“卡恩”),第155页。参看D.100,D.28A(“想象的力量”)。
(14)《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三联,1962,第33页。
(15)棋(大时系中)未竟而柯(人世时系中)已烂,即此类领悟。佛家亦深悟此道,故在劝人放弃此世之执着时常用“劫”(时间大叠加)效应来震聋发聩。
(16)巴恩斯,第63页,76页。
(17)科克说赫氏并不反常识,这虽属好心,然亦俗见。参看G.S.科克,《前苏格拉底哲人》,剑桥,1979(下简称为“科克”),第195-200页。
(18)参看残篇D36,D117,D95,D11.8,D96。与“自然哲学”不同,赫氏“宇宙论残篇”渗透着价值评判:“上升的路(高贵、金子)”--火、生命、智慧、闪闪发光。“下降的路(坠落、下贱)”--土、尸体、愚呆、阴暗潮湿。
(19)这种律动是“时间”的“生-死-生”,当然自人与此世界观之,是“死-生-死”、“不死的是有死的,有死的是不死的,这些的生就是另一些的死,另一些的死也就是这些的生”(D.62;参看D.77)
(20)参看D31,D36,D90。不少学者已注意到与米利都学派讲“稀”、“浓”不同,赫氏更讲“转化”,而这与太阳运行的“至点”及转折有关(参看卡恩,第140页)。《起源》第416页亦讲到“转折”。多次转折,遂有“旋一绳”之象。
(21)“道就是生命时间……神就是正义”。(希波吕托《驳众异端》,Ⅸ,9,9。
(22)参看A.Havelock《希腊的正义概念》,Harvard,1978,第264页。
(23)巴门尼德的思想主旨是“反时间”,或将时间单位无限拉长(想想“芝诺诡辩”的出发点)。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更是反时间。即使“自然哲学”,也都是在奋力寻找穿越时间的不变始基。
(24)D.93。维柯《新科学》第165页:“自然界就是天帝的语言……”,子曰:“天何言哉,四时生焉,万物成焉……”占卜企图解读之,实则不占而已矣:闻道。
(25)耶格尔,《早期希腊哲学家的神学》,牛津,1947,第113页。参看卡恩,第21页。
(26)D.25,D.8,D.80。
(27)D.20:“他们降生了,就希望活,紧紧抓住自己那份命。”“命”(portions,moroi)有“生命时间”、“时段”,“命运”“死亡”等义。注意这里赫氏充分运用希腊字的双关与多指。生命之事还可参看庄子《大宗师》:“人耳,人耳”!
(28)D.29,D.24,D.27,D.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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