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小说《香螺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小说论文,香螺卮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东京大学综合图书馆藏有一部名叫《香螺卮》的明刊小说集。香螺卮,即是用一种因底甲有香气而名之曰香螺的壳制成的酒杯。用它来作为一部小说集的书名,颇为别致。此书于《中国文言小说书目》、《中国文言小说提要》等均未著录,是属于该图书馆的“贵重书”,不能外借,只能在专门的阅览室里阅读。
这是一部文言小说选集,无里封。中缝上题“香螺卮”三字,下刊“益吾原版”。共十卷十册。所选作品自汉至宋,共129篇, 每篇附有眉批、旁批和篇末总评。第一卷卷首题“长洲周之标君建甫选评,同社徐文衡以平甫参订”,以下各卷选评者题名相同,参评者则各异,分别为“同社”申绍芳维烈、吴思穆静腑、汤本沛行仲、徐文坚季柔、赵玉成彦琢、徐遵汤仲昭、曹玑子玉、郑敷教士敬。周之标其人,在颇有名气的《吴嗽萃雅》上有题辞,王重民因此怀疑他就是《吴嗽萃雅》的编者梯月主人。在《封神演义》上,也有他的序。据载,他还有《赛征歌》、《珊瑚集》、《兰嗽集》初集、二集,另外还是《南词新谱》的“参阅”者。看来他也是一个明末清初相当活跃的冯梦龙式的民间通俗文学的爱好者。可惜的是,他的一些主要作品大都已不再于世,正像当年冯梦龙的作品还没有被人发现和重视时一样,慢慢地使人感到非常陌生了。
由于晚明出了不少文言小说集,自汉至宋的小说大致也就是那么一些,所以本书所选的作品绝大多数也是公认的名篇。但据我粗略的翻阅,似有以下几处颇可注意,今散记于下:
第一篇,题目是《先孝成皇帝立后记》,署“汉·鲍宣”撰。笔者孤陋寡闻,这个篇名和作者在小说圈里从未见过。一看文章的内容,才知道它写的是赵飞燕的故事,有几段情节与托名汉·伶玄所作的《赵飞燕外传》大致相同,但又有许多不同。《赵飞燕外传》的来路本来就可疑,它始见于南北宋之际的朱胜非纂的《绀珠集》,《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等书志都有著录,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还引过它的句子。因此有人说它是宋人的作品,也有人根据李商隐《可叹》诗引用“赤凤”的典故而认为它是唐或唐以前的人所写,当然还有人相信它确实是汉人所作。而如今这《香螺卮》又明确地将这篇小说定于汉出,并又标出了一个新的作者、新的标题和新的内容。周之标在这篇小说的篇末评中曾作了这样的交待:“此篇得之于娄东世家,似是宋刻。……与《赵飞燕外传》小同大异。盖《外传》如繁工然,集鏁以求,了无意旨,此记出世,当令唐宋以下文字拜在下风矣。”此评讲的出处来源,究竟是凭空伪托,还是实话实说?这篇小说与《赵飞燕外传》孰先孰后?谁抄了谁?原始篇名究竟是什么?作者是谁?总之为我们的研究者提出了一连串新的课题。不过,据我粗粗看来,此文似是将《汉书》与《赵飞燕外传》的有关内容重新拚凑组织而成。作伪者可能就是周之标,因为“似是宋刻”一语,说得含糊,且从不见之于著录,他又把它列在卷首,给予高度的评价,无非是用来故弄玄虚,招徕生意而已。
在卷一中,还有一篇署“汉·龚胜”撰的《大将军梁商少女传》也颇特别。因这篇小说的实际内容就与小有名气的《汉杂事秘辛》基本全同,叙汉桓帝懿梁皇后被选及册立的故事,其中吴姁于后燕处审视裸体一段,历来被卫道者斥为有伤风教,其实这段文字恰是古AI写作人体美中的上乘之笔。明代的名状元杨慎曾在跋中说,这篇小说得自安宁州土知州董氏,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周中孚《郑堂读书记》等均指为杨慎伪作。现在的一般学者几乎没有什么异议。而如今《香螺卮》又冒出了一个新的作者。这样,此书的作者究竟是不是龚胜?假如是后人伪作的话,伪作者究竟是杨慎,还是另有早于杨慎的他人?不过,据我看来,这篇篇名是伪造的,伪造者也正是这个周之标本人。理由很简单:篇末周之标所作的评语竟与杨慎跋大同小异,如云“此汉桓帝懿献梁皇后被选及六礼册立事。而吴姁入后燕处审视一段,最为奇艳,但不免秽亵耳。……观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语,则知缠足事后汉已自有之”云云,竟与杨跋几乎全同。这里就清楚地露出了他伪作的尾巴。
关系到著作权的还有一篇名小说《迷楼记》。这篇小说在一般丛书中均不题撰人,惟《唐人说荟》将它与《海山记》一起题为“唐·韩偓”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为宋人依托,今一般选本就都不署作者之名而将它归入宋代的作品。而《香螺卮》又别出花样,清清楚楚地刊上“唐褚遂良撰”。这也不知它根据何在?
《香螺卮》使人感到兴趣的还有它的评语。从评语中看,选评者周之标是有一定的小说眼光的。如评魏·陈群撰的《公孙瓒别传》云:“棱棱翼翼,古厚中饶有英气。写英雄本色处,使人神壮。”这是评写人。又如评晋·贾善撰《天上玉女记》云:“超忽变化,……惝怳若在意外。”这是欣赏其情节的变幻。再如评南齐·刘悛撰《山中异树记》云:“辟境幻,开语新,非后代人所及。”这是谈到了小说的“境”与“语”。另外如评隋·贺若弼《胡母班传》云“……此传神奇其说,自是六朝结习,为唐人开小说门户,然与唐宋作笔自异。”这就有点小说史的眼光。诸如此类,虽然一般都比较简略,且有时流露出简单崇古的味道,但也有不少隽语可读。不过,比较起来,《香螺卮》评语的价值还不是在批评史上,而是在提供了几条小说史上的新资料。
第一条引起我注意的是卷四所选的唐·郑还古撰的《杜子春传》,后面的评语竟是引用了他的同乡冯梦龙的话:
道家云:丹将成,魔辄害之。盖鬼神所忌也。愚谓不然。种神诸魔,即我七情之幻相耳。如人梦感,由未忘情;至人无情,所以无梦。子春之遇,梦也。七情中各有未臻,岂惟爱哉!特以子春为一则耳。
——冯犹龙
冯梦龙是目前学界研究的一个热点,可是这则材料似未被人发现。我问东京大学曾经具体负责过图书馆编目工作,且是研究冯梦龙专家的大木康先生,他也觉得很惊喜,这则材料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滑过去了。
另外,在卷六唐·段成式的《韦十娘小记》篇末有这样一则评语:
咄咄怪事,与《灯花婆婆传》大同小异。
《灯花婆婆传》,与《水浒传》、《平妖传》的研究都极有关系,而现在早已失传。近人对它虽有探考,但仍不甚了了,这则评语也至少可以提供一些信息吧。
在卷二晋·司马彪《泰生生会记》后,有如下一则评:
有天帝,即有冥官,一切伍伯之属,自无不备,但鬼以夤缘得转,不知天帝闻之,当置何典?或曰姑妄言之耳。阿不惧死一段,写人希荣心如画。
这段话,是否对稍后专叙冥界的《何典》一书的作者有所启发?我想也是值得考虑的。
《香螺卮》最后一篇是从郑思肖《心史》中录出的《梦游玉真峰餐梅花记》。当我将这消息打电话告诉多年来孜孜以搜求这方面证据的郑思肖研究专家陈福康教授时,他也显得十分兴奋,忙问我有没有评语?我说有,这篇的评语是这样的:
所南先生为宋末忠臣,载在郡志。井中《心史》,令人一读一悲愤!其文清峭孤异,自露奇人本色。录其一以传之不朽,未可以小说目之。
这也可以证明《心史》确是郑思肖所作的一条材料吧。
附:
孝成帝立后记
汉 鲍宣
先孝成皇帝,英明果断,为一代圣主,惟是为太子时,即以好色闻,比昵枕席,如将不及。即位,尤眷眷元妃,若闾阎夫妇,无顷刻离,嫔御未盈,两情稠洽。建始二年庚寅春三月,立元妃许氏为皇后,册文至有“洽阳渭涘,未足比隆”之句。俄从禁中传言,帝夜必伴后,日视朝毕,恣意行事,不自保躬。杜钦说王凤曰:“礼,一娶九女,娣侄虽缺,不复补。男子五十,好色未衰;妇人四十容改。不以礼为制,则后来异态,支庶间适。今皇上富于春秋,未有嫡嗣,宜建九女之制,详择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为万世大法。夫少,戒之在色,《小弁》之作,可为寒心。”(眉批:杜钦谏章,世以为浮言塞责。此数语,似有先见,何可尽訾。)凤白之太后,太后重违后意,答以汉家故事无有,遂止。三年辛卯冬十二月朔,日食,夜地震未央宫殿中。杜钦、谷永上奏,皆以后宫女宠太盛,嫉妒专上,将损继嗣之咎。不报。四年壬辰夏四月,雨雪,复召直言极谏之士诣白虎殿对策。谷永上对:“陛下解偏驳之爱,平天覆之施,使列妾得人人更进,益纳宜于妇人(旁批:不如杜语。),则继嗣蕃滋,灾异讫息矣。”永盖迎合帝意,冀得美官也。帝果以其书示后宫,擢永为光禄大夫。然皇后美,后宫罕俪,帝虽偏幸,未尝专夕。积久,后严于防制,嫔御希进见者,帝忽忽不乐。河平元年癸巳夏四月晦,日食,诏百官陈过失。时中外皆忧帝无继嗣,刘向、杜钦、谷永皆以为言。帝于是减省椒房掖庭用度,皆如竟宁以前故事。后上疏自陈:“以为时世异制(旁批:疏佳。),长短相补,不出汉制而已,纤微之间,未必可同也。今家吏不晓,壹受诏如此,且使妾摇手不得,唯陛下察焉。”帝于是采谷永等言报之,且曰:“财币之省,其于皇后扶助德美,为华宠也。皇后其刻心秉德,谦约为右,垂则列妾,使有法焉。”后侦知帝意,嫌其不樛木逮下,密与班倢仔深相结,于是后及倢仔并宠。一日,帝游后庭,欲与倢仔同辇,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帝善其言,乃止。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倢仔。”然与帝意不惬,宠亦少衰。鸿嘉元年辛丑春二月,帝始为微行,或以期门郎,或私奴,或乘小车,或皆骑,出入市里郊野,远至旁县,尝自称富平侯家人。后过阳阿主家。主飨帝,进声乐,帝悦歌舞者赵飞燕,召入宫大幸。女弟合德,复召入,姿性尤醇粹。左右见之,皆啧啧叹赏。有先孝帝时披香博士淖方成,在帝后,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也。”姐妹俱为倢仔,贵倾后宫。后与班倢仔乞帝赐一见,帝许之,飞燕不肯,行遂止。合德曰:“皇后欲见,而靳不往,势不两立,奈何?”用樊嬺计,谮告许皇后、班倢仔祝诅主上。后遂废。考问班倢仔,对曰:“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如其无知,之何益?”(眉批:至论,可以不朽,所以为女才子。)帝赦之。班倢仔恐久见危(旁批:更有识。),乃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帝许之。初,帝令舍人李延福,以百宝凤毛步辇迎合德,合德谢曰:“非贵人姊召,不敢行。”延福还奏。帝取飞燕五采文徂,手籍为符,以召合德。合德新沐,膏九回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衣故短,绣裙小袖,李文袜。(眉批:妖甚。)帝御云光殿帐,使樊嬺进合德,合德谢曰:“贵人姊虐妒,不难灭恩,受耻不受死,非姊教,愿以身易耻,不望旋踵。”帝不能强,乃归合德。飞燕喜,次日进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眉批:千古故有此妙人。)谓嬺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先武帝求白云乡也。”自兹爱合德十倍飞燕。许后废,帝欲后合德。合德谢曰:“谊不敢先姊。”故帝延回久之。永始元年乙巳夏四月,帝欲立赵倢仔飞燕为后,谏大夫刘辅上言:“臣闻天之所兴,必先赐以符瑞;天之所违,必先降以灾变;此自然之徵验也。昔武王周公,承顺天地,以飨鱼鸟之瑞,然犹君臣祗惧,动色相戒,况于季世,不蒙继嗣之祸,屡受威怒之异者乎!虽夙夜自责,改过易行,妙选有德之家,考卜窈窕之女,以承宗庙。犹恐晚暮,乃触情纵欲,倾于卑贱,欲以母天下,惑莫大焉。”书奏,诏系掖庭秘狱。将军辛庆忌等救之,乃徙系辅共工狱,论为鬼薪。六月,立飞燕为皇后,合德进为昭仪,服御仪仗与皇后同。赵后既立,宠渐衰,以帝无子,居远条馆,多通侍郎宫奴多子者,然卒无子。绥和元年癸丑春二月,立定陶王欣为皇太子,即今上也。初,中山王兴、定陶王欣来朝。帝令中山王诵《尚书》,不能。令定陶王诵《诗》,通习能说。帝贤定陶王。定陶傅太后,随王来朝,入宫见后及昭仪。阴相倚附,帝意遂决。帝王有命自天,岂不然乎!时帝渐病缓弱,求奇药,尝得瞭卹胶,遗昭仪。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偶一夕,昭仪醉进(旁批:妖。)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止。乡晨欲起,不能言而崩。太后诏王莽杂治,问皇帝起居病状,昭仪拊膺呼曰:“帝何往乎!”遂呕血而死。太后因帝之崩,恨昭仪,并及赵后,幽之别宫。今皇帝即位,建平二年丙辰春三月,傅太后念旧日诩载功,言于上,稍优渥之。然性情纵恣,不能自戢。白之太后,去后冠服,令出宫度为女道士,今不知所之。先孝成皇帝故有许后,薨于建平四年戊午七月,则赵后不后,先皇帝未尝无后。小臣宣敬记之,以备史之阙文。
(篇末评:此篇得之娄东世家,似是宋刻,字迹灭没,细绎乃得之。通篇审端不苟众靡以立,真古记事之良书也。与《赵飞燕外传》小同大异。盖外传如繁工然。集鏁以求,了无意旨,此记出世,当令唐宋以下文字拜在下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