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解读:古典范畴的形成_文化论文

释“勢”———个经典范畴的形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范畴论文,经典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 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1)06-0028-08

有关“勢”的范畴,前人有过多方面的研究①。其可进一步开掘的空间,在于如何利用现有的材料,从发生学的角度,集中探讨“勢”这一范畴从发生到成型的变化轨迹,研究其“所指”与“能指”,从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勢”作为艺术范畴的内涵、外延。这在范畴研究中,是极为重要的。

中国艺术理论范畴的来源呈现出多元性的特色,具有复杂的综合背景。找到多种文献中潜在的意义关联,在不同义项中找到其共同具有的“能指”是其中的关键。因此,对早期文献的使用和研究是非常重要的。鉴于有关诗文领域的“勢”的研究相对充分,且书画理论相较于诗文,对“勢”的使用更早、更成熟,而相关的研究并不深入,所以本文拟以两晋前文献为主要研究对象,从“勢”在书画领域使用的状况,探讨“勢”范畴的形成和理论意义。

一、“勢”:多种语源演进的轨迹

韩非曾云:“夫勢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②,诚然!

按“勢”,原作“埶”,许氏《说文》“勢,盛力、权也。从力埶声。经典通用埶”。据钮氏新附考及郑珍新附考③,西汉碑文中已有隶书“勢”字,说明“埶”字“丸”下加“力”成为“勢”字,最迟在西汉就已创用。“勢”的主要义项是盛力、权,这在先秦文献中屡见使用。如《国语·吴语》:“请王厉士,以奋其朋势”④,“勢”字指“力量”、“势力”。而《尚书·君陈》“尔惟弘周公丕训,无依势作威,无倚法以削”⑤、《尚书·仲虺之诰》“简贤附势”⑥、《荀子·解蔽》“申子蔽于埶而不知知”⑦之“埶(势)”则指权势、权力。

“埶”除作“勢”外,还作“蓺”解。《说文·丮部》:“埶,穜也……《詩》曰:我埶黍稷。”学者陈正俊认为“埶”通“蓺”,“勢”是在“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⑧。此说有新见。但我以为“埶”一字二训,通“蓺”、通“勢”,或是更融通的解法。段注“埶”字云:“唐人树埶字作蓺,六埶字作藝……然蓺、藝字皆不见于《说文》,周時六藝字盖亦作埶。”说明“蓺”字起源同样很晚,且并无证据说明“勢”字源起于“蓺”字。但“勢”与“蓺”皆源于“埶”是没有问题的,盖一字二训,“埶”因“亟种之”,从力,故后世出字作“勢”,又因“埶”本意为种植,故后世出字作“蓺”,再引申出“道藝”之“藝”(此采黄侃之说)⑨,以与“勢”字区分。

在先秦至西汉的文献中,“勢”还有另一个义项并未被《说文》注出,即“形势”、“情势”、“状态”、“格局”、“局势”一类表示事物形状或状态的义项。如《周易》坤卦之“地势坤”⑩,其“地势”显然指的是地貌状态。其后《尚书·禹贡》孔传认为九江“甚得地势之中”(11),亦指地形地貌。《史记·六国表》“便行势利”(12)、《史记·秦纪》:(缪公)“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詧”等句之“勢”也具有“形势”、“阵势”之义。这一特别的情况,以前并无多少学者注意到,五代时徐铉注《说文》引《玉篇》:“势,舒曵切,形势也”(13),但其来历徐氏并未指出。翻检黄侃《说文笺识》,偶得一见,录以备考。该书《说文段注小笺六》“臬”字注:“臬,曲藝、六藝、形势,本作臬”(14),又《说文段注小笺三》“埶”字注:“埶,技藝、形势皆借为臬”(15)。依黄侃意见,作为“形势”之义的“勢”,在先秦典籍中借用“臬”字。至其用例,参酌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定势》篇:“《书》曰:‘汝陈臬事’,《传》曰:‘陈之藝极’作臬、作槷、作埶(蓺即埶之后出字。)一也。言形势者,原于臬之测远近,视朝夕,苟无其形,则臬无所加,是故势不得离形而成用。言气势者,原于用臬者之辨趣向,决从违,苟无其臬,则无所奉以为准,是故气势亦不得离形而独立。”(按:所引版本为简体,为方便辨析,个别关键字改为繁体)(16)即黄氏以为早期作为“形势”义的“勢”借为“臬”。

又“臬”之为义,亦含格式、标准的意思。黄氏同书引《说文》“臬,射埻的也”而论曰:(臬)“其字通作藝。《上林赋》‘弦矢分,藝殪仆’是也。本为射的,以其端正有法度,则引申为凡法度之称。”(17)所以“勢”之含格式、样式、标准、法度之义,亦来自于“臬”之借用。故以“勢”为篇名者,即取格式、形态、标准诸义,《孙子》之《兵势》、崔瑗之《草势》、蔡邕之《篆势》……一类,均取此义例。他如韩非子之《难势》、《吕氏春秋》之《慎势》一类,则是另一种含义了。

战国以后,“勢”还延展出运动趋势的含义。《孟子·公孙丑上》:“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18)其中的“势”,有变化中有利的态势、趋势之义。其源头,或可推至春秋晚期的《孙子》,其“兵势”二字虽然仍不出样势、形态、阵势之义,但其论兵势,无疑含有变动、趋向、时机等意思。此类义项,早期多出于论兵家者,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之《兵形势》篇云:“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19)其中也有趁形势有利之机的意思。

汉代以后,对“勢”的运用更广泛,《淮南鸿烈·兵略训》:“兵有三势,有二权。有气势、有地势、有因势。将充勇而轻敌,卒果敢而乐战,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志厉青云,气如飘风,声加雷霆,诚积踰而威加敌人,此谓气势。”(20)其中“气势”一语尤值得注意。作者用多个排比句对“气势”进行说明,显示其具有威猛气壮之“勢”。“气势”的使用有开创性,此后王充《论衡·物势》云:“夫物之相胜,或以筋力,或以气势,或以巧便。小有气势,口足有便,则能以小制大。大无骨力,角翼不劲,则以大而服小。鹊食蝟皮,博劳食蛇,蝟、蛇不便也。蚊虻之力,不如牛马,牛马困于蚊虻,蚊虻乃有势也。”(21)此文所用之“气势”一语不仅在语

义上承续《淮南鸿烈·兵略训》,更论证了“勢”与“筋力”、“骨力”、物之大小的关系。说明“勢”不以大小区分,蚊虻能胜牛马,以其有“勢”,故有“气势”者能以小制大。而大无骨力、筋力者,则角翼不劲,反而以大输小。文中出现的“筋力”、“气势”、“骨力”、“劲”诸语非常重要,虽然这些语汇在《论衡》中尚未成为文艺批评术语,但此后均成为使用广泛的艺术理论范畴。

三国以至晋代,“勢”之使用广泛化,除上述的经史子部以外,其他著述也时有使用,如曹植《柳颂序》有“辞势”(22)之称,嵇康《琴赋》有“体势”(23)之论,一指文辞,一指音乐。渐渐显示出“勢”这一术语浸入文艺领域的苗头。

还有一些“另类”的书籍,对“勢”的使用也颇堪注意,其突出者有题东晋郭璞的《葬书》。《葬书》,顾名思义,是一部谈丧葬风水的书。然此著虽谈丧葬风水,但用以分析指导丧葬法的是传统的哲学思想,故抛其外壳,理其内核,仍有足可参照者。书中有关“勢”的部分有与文艺批评相关的地方,其中尤以论“形”与“勢”;“气”与“勢”;“勢”与“脉”、“骨”的关系最值得注意(24)。

此外,汉晋间的《黄帝内经》也有四处使用到“勢”字,分指病人所处之地势、病人生平之位势、医效奇恒之势等(25),并在后世发展成为“位、数、形、势”等中医脉相的四科之学(26),可见“勢”的范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应用之广,影响之深。

由此可以看出,汉晋以后,“勢”之语义更加丰富,使用更加广泛,在政治、哲学、历史学、军事学、文学、艺术、风俗学、中医学等各个领域都有广泛的使用。在文学艺术领域,也开始用于形容文辞之“勢”,音乐之“体势”等。除单用之“勢”字外,衍生出“乘势”、“气势”等词汇,并与“骨力”、“骨法”、“脉”、“筋力”等发生关联,产生出一系列与后世文艺批评相关的术语,为此后其在艺术领域的使用开辟了疆域,提供了可能。

二、“勢”:书法笔触飞动之骨力

据现有的资料,文艺批评范畴的“勢”约创制于东汉,首先是此期出现了一批论述书法体制、笔法的著作,取书名曰“勢”,如崔瑗的《草书势》(一作草势)、蔡邕的《篆书势》(一作篆势)。崔瑗的《草势》在写作时间上早于蔡邕的《篆势》,其取名或受《孙子》中《兵势》的启发,在词义上取“格式”、“形态”之义,与此前各种书籍中所使用的“山势”、“水势”、“兵势”等的用法基本一致,指书法的形制、用笔的特色、风格要求等。虽然《草书势》、《篆书势》中的“勢”仍偏在格式、体制方面,尚未形成作为范畴意义的固定用语。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又对“勢”这一范畴的形成有内在的联系。这是因为,崔、蔡二人的文章,对草书、篆书的笔触、结构进行了审美的描绘,其中相当的部分其实就是对书体笔势变化的解析。而且,崔文中有所谓“绝笔收势”,蔡文中有“势欲凌云”,都与后世逐渐形成的作为范畴的“勢”有一定的关系。而用“勢”不用“格”、“式”、“形”、“则”、“法”等词,也是因为“勢”字相较于前者的偏向于规矩法则,更多地与书体的变化、飞动有关。书法之成为艺术,是从篆到隶,从隶到草,形体不断变化、风格日趋张扬而逐步形成的,草书正呈现了这一特质。崔氏《草书势》说:“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员不副规”正体现了这一变化的格局(27)。所以,从草书飞动的态势而言,崔氏以“勢”命名,看似偶然,也属必然。

崔氏《草书势》附在晋卫恒的《四体书势》(28)中,对我们理解“勢”范畴引入文艺批评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我以为,欲考察某范畴的意义、特性,后世广泛使用的材料固然重要,其起初的创用更为重要,它可以使我们了解到一个范畴使用初期之所指、能指及边界。《草书势》文章虽短,信息却极丰富,节选于后,以便参酌:

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员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崎。竦企鸟跱,志在飞移,狡兽暴骇,将奔未驰。或,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或凌邃惴慄,若据槁临危,旁点邪附,似蜩螗挶枝。绝笔收势,余纠结,若杜伯揵毒缘巇,螣蛇赴穴,头没尾垂。是故远而望之,摧焉若沮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临时从宜。

文章除指出草书的价值与功用外,最值得注意的是细致描述了草书的形体、姿态、用笔及审美价值。文中除“勢”外,能成为范畴的术语莫过于“法象”一词,但熟悉文艺批评的人都知道,这个范畴在文艺领域并不流行。其起源也早,《周易·系辞》中有“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29),“法象”为动宾结构。其后亦用作并列名词,汉徐干著有《中论·法象》:“夫法象立,所以为君子。法象者,莫先乎正容貌、慎威仪……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义存;仁义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以为法象。”(30)至此已成为专用名词,常用于哲学(31)、中医学领域(32),现代中医学甚至有“法象思维”的说法。“象”偏于外在的形体,“勢”则偏重于内在的“神”气。书论家多取“勢”而略象,在于好的书法作品,是以具有内在骨力神气的“勢”取胜。早期的汉字,因物象形,以象为主。至隶书逐渐摆脱了这种局限,更讲求字形之外的意、神、气、势、骨力等笔势方面的东西。所以传统的文艺批评适应这种变化,对形神二元的取舍,更偏好于内在的“神”,而“勢”正是属于“神”之一类。观崔氏《草书势》一文,中间一段描摹草书的笔势“抑左扬右,望之若崎。竦企鸟跱,志在飞移,狡兽暴骇,将奔未驰。……若据槁临危,旁点邪附,似蜩螗挶枝。绝笔收势,余纠结,若杜伯揵毒缘巇,螣蛇赴穴,头没尾垂”,通过对草书笔势形态变化的描绘,展现了草书已超出了日常书写的功用价值,而成为一种审美的对象。草书始于西汉,最初是潦草的隶书而已,至东汉,草书作为一种书体成熟起来。草书带来的变化,是略去了传统汉字对字形的拘泥,突破了古文字的“法象”,更讲求变化的笔触。以往古文字所讲求的均匀方正的造型因之被打破,随机的、变化的笔触现象,产生了流荡连绵、变动不居的笔势。由崔氏的描绘,草书的笔势,有或“兽跂鸟跱”、或“狡兽暴骇”、或“蜩螗挶枝”的万千变化,有“志在飞移”的勃勃生气,有“据高临危”的气势,有“状若连珠”的延绵不绝,体现了草书变、力、气、逸、奇等诸种笔势。由此,我们大略可以知道,“勢”之为义,在崔瑗的《草书势》中含有变化、力度、气势、动态等要素。这与我们今天对“勢”这一切范畴的了解也是一致的。

除了崔瑗,蔡邕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其《篆书势》一文,亦有对篆书笔势的描绘:

或龟文针裂,栉比龙鳞,纾体放尾,长翅短身。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缊。扬波振撇,鹰跱鸟震,延颈胁翼,势欲凌云。或轻笔内投,微本浓末,若绝若连,似水露缘丝,凝垂下端。纵者如悬,衡者如编,杳杪斜趋,不方不圆,若行若飞,跂跂翾翾。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骆驿迁延;迫而视之,端际不可得见,指撝不可胜原。

文章的规制写法略同于崔氏《草书势》,与《草书势》多写草书之奇、气、力、变不同的是,蔡文写出篆势种种刚柔相济的体势,如“纾体放尾,长翅短身”讲结体章法,“似水露缘丝,凝垂下端”讲笔画造型有“垂露”之状,二者在风格上都偏于轻柔,而“扬波振撇,鹰跱鸟震,延颈胁翼,势欲凌云”讲笔画字形的驻而欲动、蓄势待发,“若鸿鹄群游,骆驿迁延”是讲笔画字形“若飞若行”的动态,二者偏于飞动阳刚之风。

蔡邕除了《篆书势》,另有《笔论》、《九势》二篇真伪难辨的书论存世。《九势》(33)一篇讨论八种笔法,其中有转笔、藏锋、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横鳞等。八法之中有两种涉及“勢”字,一为“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一乃“涩势,在于紧战行之法”。若“疾势”,从字面看,是迅疾之势。但所指绝非单纯的快,故云:“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内。”试例释之,如写“啄”字右边的撇、捺,先藏锋起笔,再折锋向右下作顿,转锋向左下力行,然后才以迅疾利锋撇出。又如“永”字竖画之出钩处,出钩前是顿笔,然后突然而起,有如武师出脚之力骤也。若“涩势”,从字面来看是顿涩不通之状,实则涩势之妙在“紧战行之法”,即以急速不停的笔力推而进之,形成沉著力进之势。这些论“勢”之语,可补《篆势》之语意不足,“勢”有多种,既有变化、顿挫、力量、气势之“勢”,也有刚柔相济之“勢”,还有似快实缓之“疾势”,有似涩实利之“涩势”。

因此,书法中的“勢”主要指笔锋笔触腾挪转动中所形成的钩镮盘纡、纵横牵掣、连绵不绝的笔势。其功能的实现,在于笔触、笔锋和内在骨力的变化。当汉人变隶为草之际,笔形之钩连断续,笔触之点、划,笔锋之顿、提、挑、勒,笔法多变,气象万千,形成往复循环之笔“勢”。故“勢”虽来自于笔墨之外形,但其急、徐、利、涩,往往关乎书家的气力和对作品的章法布局。好的书法作品,满纸云烟,“形”是外在看得见的墨象,“勢”则是深藏于墨象背后的内力。正因为“勢”是行诸于笔墨的内在动态趋势,不易于用简明的语言进行规范的表述,所以早期书论家往往借用物象去摹拟“勢”的内涵。

崔、蔡之后,“勢”被更多的书评家所使用,虽然南北朝尤其是唐人的书评中逐步加入了诸如骨力、精妙、风味、神韵、飘逸等更多的评语,但“勢”的运用,几成通例,如钟繇的《隶势》、卫恒的《字势》、索靖的《草书势》、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笔势论十二章》(按:有疑其或伪者)、羊欣的《采古来能书人名》、袁昂的《古今书评》、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张怀瓘《书断》、《六体书论》等,均不同程度地以“勢”论书体,或评各家书艺。并在其使用过程中,逐步脱离了以物象(体)比拟描摹为主要手段,换以直称的方式。如袁昂论薄绍之书云:“字势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乃至挥毫振纸,有疾闪飞动之势。”(34)萧衍论王褒书:“凄断风流,而势不称貌,意深工浅,犹未当妙。”(35)虞世南论草书云:“或体雄而不可抑,或势逸不可止,纵于狂逸,不违笔意也。”(36)这些论述,较之东晋以前多以物象摹拟笔势以使读者意会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即“勢”字本身,已包含了飞动、狂逸、趋势等意味。说明至南北朝时期,“勢”已成为一个意义相对固定、具有普适性的书评范畴。

三、“勢”:人物山水布局之“取势”

东晋以前,鲜见对画艺有深入评述者。“勢”在画论的出现,也是在东晋以后。伴随着此期山水画的兴起,画论在评画的对象,使用的术语和艺术趣味方面都发生了质的变化。其间的关键人物是生于晋穆帝时的顾恺之(37)。顾恺之以前,鲜有单独作山水画者,中国有山水画,由恺之首创。而以“勢”论画,也由恺之所创。其言见于《论画》(38)及《画云台山记》。

顾氏《论画》用“勢”者凡六见。其一评大荀(或即西晋画家荀勖)所画列女图,认为其画“骨趣甚奇,二婕以怜美之体,有惊剧之则,若以临见妙裁,寻其置陈布势,是达画之变也”。从引文内容看,大荀所画似为孙武训练列女图。《史记·孙子列传》记孙武到吴,吴王闻其善训女兵,故以宫女180人出列,其中二女为队长,训练中二女官先后大笑,孙武以其不逊杀之,此画或以此为本事。顾氏观此画,以为甚得骨趣,有奇势。其中二位女官画得身材要妙,为人怜爱,惟其听得斩杀之令,惊剧莫名。画中女官“惊剧”之变态、画面之动感,布局构置之巧妙,被顾氏称为是“达画之变也”。由此可知,此处的“勢”字,指人物形象描绘及画面布置充满动态。

其二评未详作者(一说作者为卫协)之画壮士,认为“有奔腾大势,恨不尽激扬之态”。知作者所画,已具壮士外在的豪壮奔腾之形,但不尽如人意的在于没画出壮士内在的激扬之态。可见,此处“奔腾大势”指的是人物的外形具奔腾之动态。

其三评史道硕画三马为“隽骨天奇,其腾罩(同踔)如蹑虚空,于马势尽善也”;以为其有隽骨,得奇势,其腾罩(同踔)有力,如蹑虚空,颇得飞马之态势。此处的马势,有腾踔飞动之势,且有奇骨隽力,可见所谓马势,属内外兼备的动态之势。

其四评卫协(39)所画“七佛”、“夏殷”与“大列女”等,以为其“伟(原文“传”,当做“伟”)而有情势”。伟者,阔大庄重之相;情势者,合乎佛及列女之情态形势也。那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势呢?顾氏所言过简,兹引谢赫《古画品录》以作旁解,其云:“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备该形似,颇得壮气,凌跨群雄(原文无“群雄”,据四库全书本增补),旷代绝笔”(40),可见,卫协作画,并不以形似为务,而以壮气为重。因此,顾氏所说之情势,当指其所画佛图、列女颇得神似,有豪壮之气势。

其五评疑似晋明帝司马绍(41)所画清游池(42),“勢”字凡两见,认为其作“不见金(原文“金”,当做“京”)镐形势,见龙虎杂兽,虽不极体,以为举势,变动多方”。顾氏认为作者虽未到过镐京,但也能画出京镐一带的山水形势,画中还有各类龙虎杂兽,虽说画得不特别好,但画中的举动姿势也多有变化,仪态万方。参考谢赫评司马绍画云:“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笔迹超越,亦有奇观”(43),可见,顾氏所说“京镐形势”指画中京镐一带的山川形势,“举势”则指画中龙虎杂兽的举动态势,前者偏于外在的“形”、后者则指向内在的“神”。

综上所析,可知顾恺之评画所用之“勢”,无论其指画面布局之态势、还是指人物、动物之外形姿势,或指龙虎飞马之气骨奇势,均具有内在的、动态的、富有力度的含义。

除《论画》外,顾氏《画云台山记》还有三处用过“勢”字。关于此文,前辈学者曾指出其系画前的设计、规划,因此颇能显其心思。兹录其涉“勢”一段:

发迹东基,转上未半,作紫石如坚云者五六枚。夹冈乘其间而上,使势蜿蜒如龙。因抱峰直顿而上,下作积冈,使望之蓬蓬然凝而上。次复一峰是石,东邻白(按原文如此,疑作“向”)者峙峭峰,西连西向之丹崖,下据绝涧。画丹崖临涧,当使赫巇隆崇,画险绝之势。(44)

依马采先生的意见(45),这幅画的构图是从东向西来画。作者是这样设计的,首先从东面的山基出发,转折向上,未到一半的地方,画紫色的石头五六块。再画一条山脊穿过这五六块紫石,蜿蜒直上,使它的势头像一条苍龙那样矫健有力。接下来,这条山脊抱着一个山峰挺拔高耸,峰下作层层山冈,使人望见,自下而上,气势磅礴。这第二个山峰,东与峙峭峰相邻,西与丹崖相接,下边是一绝涧。在涧上画一座丹崖,要画得有高大险峻之势。

这篇文章用了好几个“勢”字,如“使势蜿蜒如龙”是起势、“画绝险之势”是承续之势,篇末又云“后为降势”。整幅画图,以势起,以势接,以势收。起势“蜿蜒如龙”,即体现出龙一般的气势。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它是阳气的、权势的,早期与氏族图腾相关,后与皇权相联系。《周易》以龙取象,在《乾》卦中始终象征着阳气、太阳。青绿色的五爪龙在汉代非常流行,也是阳气旺盛之象。画由东面展开,以龙起势,正符合东方阳气之上升。起势如龙,龙体蜿蜒起伏、具腾转矫健之姿,极有震撼力。画幅靠近中部的地方,在溪涧之旁,是一座绝地而起的巨型丹崖,顾氏设想要画出“绝险之势”。画幅的最后即右边,拟作“一白虎匍石饮水,后为降势而绝”。从画面看,左边亦即东方是蜿蜒起伏的青龙,右边亦即西方是饮水之白虎,我们当然不会生硬地以传统的四灵文化来比拟,但顾氏此作,在布局上,以龙为起势,以丹崖为承势,以白虎为收势,其中也颇有可琢磨者。

从顾恺之《画云台山记》中所使用的“勢”来看,与早期书法理论主要以“勢”指笔触、笔势不同,更多的是指人物山水之形态及画面布局之“勢”。而其能指,则是共同的,即“勢”是有力的、阳刚的、蜿蜒不绝的气势。

“勢”在两晋以后的画论中也常有使用,其所指与能指,虽有扩大,但核心内涵并无根本变化。可注意者,是其后画论家对“勢”的认识史为深入,使用也较之前更为广泛。如唐人张远彦《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条提出张芝创制“今草”,其“体势一笔而成”,谓之“一笔书”,陆探微亦作连绵不断之“一笔画”(46)。从笔触的一笔,到全画幅的一笔,均从书画的“体势”着眼,指出了书画对“勢”的运用有共通性。五代荆浩对“勢”范畴的内涵进行了更深入的开掘,他在顾恺之所讲“骨法”、“神气”的基础上,提出“凡笔有四势,谓筋、肉、骨、气”(47),“势有形格,有骨格”(48),“山水之象,气势相生”(49),对“勢”的能指作了极为精彩的论述,对“勢”所包含的外在形势、情势(筋、肉)与内在的张力(骨、气)的关系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值得注意的是,由唐五代至明清,绘画之论势,除笔墨骨趣之势外,更多地取画面构置布局之“勢”,这一倾向,当也来自于两晋画论所奠定的基础。如宋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论山水画构图须展现山水之形势气象与主次安排(50);米芾论范宽山水“折落有势”(51);元黄公望《论山水树石》屡用“勢”形容山、石、水势(52);明顾凝远所撰《画引》一文,内有“取势”一则讲画幅构图之“勢”(53);等等,均可见“勢”与山水画论的密切关系。

因此,画论中的“勢”虽然在使用的时间上较书论为迟,“所指”有所不同,但其内在的“能指”却逐步统一,与“阳刚”、“骨力”、“神气”、“劲健”、“脉络”等相融合,广泛地应用于山水人物画尤其是山水画的评析上,并较多地与画面布局构图有关,成为画论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范畴。

综上所论,“勢”乃由一种植之象的“埶”字生发而来,作为“势力”、“权势”、“格式”、“样式”、“情势”、“气势”、“趋势”之义的“勢”字在先秦以至汉晋有着广泛的使用。其用于书画领域,起自于东汉,兴盛于两晋,定型于南北朝,终成为一个重要的艺术理论范畴。古人选择“勢”作为论书析画之“话头”,一则取其“样式”、“格式”之意;二则“勢”在使用中逐渐增加的“气力”、“趋势”等语义,非常切合书画等艺术门类在用笔、布局结构诸方面动态表现的特质,适合“意会”这一中国传统思维的模式,遂成为被广泛接受的艺术范畴。“勢”的所指,在书法领域,多拟笔触、笔势;在绘画领域,多拟人物、山水之形貌布局之“态势”。其能指,则多与气力、骨法、变化、趋势相关。由“勢”,我们可以更准确地体会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

注释:

①如涂光社:《势与中国艺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詹锳:《文心雕龙的定势论》,《文学评论丛刊》第5辑;吴承学:《古代兵法与文学批评》,《文学遗产》1998年第6期;汪涌豪:《范畴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另陈正俊博士在有关“勢”的字源研究方面有创见,有关诗文评、小说等领域“勢”的研究也取得了相当的进展。

②《韩非子·难势》,梁启雄:《韩子浅解》,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94页。

③丁福保编:《说文解字诂林》卷13下,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影印本,第13446页。

④韦昭注:《国语》卷1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70页。

⑤孔颖达:《尚书正义》卷1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37页。

⑥孔颖达:《尚书正义》卷8,第161页。

⑦孔颖达:《尚书正义》卷6,第149页。

⑧陈正俊:《“勢”源考——兼论“审曲面势”含义》,《苏州大学学报》(工学版)2002年第6期。

⑨参见黄侃《说文解字斠诠笺识》三,《说文笺识》,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52页。

⑩陈梦雷:《周易浅述》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2页。

(11)王先谦:《荀子集解》,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92页。

(12)司马迁:《史记》“六国年表”,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85页。

(13)丁福保编:《说文解字诂林》卷13下,第13445页。

(14)黄侃:《说文笺识》,第191页。

(15)黄侃:《说文笺识》,第181页。

(16)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9—140页。

(17)黄侃:《说文笺识》,第139页。

(18)引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8页。

(19)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9页。

(20)刘安撰,刘文典集解,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04页。

(21)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54-155页。

(22)曹植:《曹子建集》卷九,四部丛刊景明活字本。

(23)嵇康:《嵇中散集》卷二,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

(24)按:此书始见著于《宋史·艺文志》,故《四库全书总目》疑此书或伪。但《总目》提要中也提及由晋至唐史籍中多有关于郭璞擅葬法的记载,故此书或有郭氏所论也不定。限于篇幅,原文不引,详参郭璞《葬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第11—12页。

(25)限于篇幅,不再引用。详参四库全书子部医家类《黄帝内经素问》之卷4、卷23、卷24。

(26)参见晚清周学海《重订诊家直诀》,郑洪新,李敬林校:《周学海医学全书》,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年版。

(27)崔瑗对草书的形成有过卓越的贡献,也因此受到当时一些正统学者的抨击,详可参阅赵壹的《非草书》。

(28)《四体书势》收录在房玄龄《晋书》卷36卫瓘传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061—1066页。又《后汉书》亦著录崔瑗《草势》与蔡邕《篆势》。

(29)《周易·系辞上》,陈梦雷:《周易浅述》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63页。

(30)徐干:《中论·法象》,四部丛刊初编子部,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本,《中论》第8页。

(31)张载:《正蒙·太和》:“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尔”,《张子全书》卷二《正蒙·太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7册,第99页。

(32)何大任编《太医局诸科程文格》有近二十处用及“法象”一词,其卷五云:“外为阳而有轻清之性,内为阴而有重浊之体,岂非法象之自然欤?”详参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医家类该书。

(33)近人沈尹默指出:“篇中所论均合于篆、隶二体所用的笔法,即使是后人所托,亦必有所根据。”《沈尹默论书丛稿》,北京:三联书店、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页。

(34)袁昂:《古今书评》,《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0年版,第75页。

(35)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历代书法论文选》,第83页。

(36)虞世南:《笔髓论》,《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12页。

(37)东晋著名画家,画论家,穆帝至安帝时人(公元348-公元409,出生年一说345),《晋书》有传。

(38)按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辑录顾氏《论画》诸文颇多舛误,本文所引据马采《顾恺之〈论画〉校释》,《中山大学学报》1984年第2期。

(39)西晋画家,师曹不兴,擅绘道释人物故事。

(40)谢赫:《古画品录》,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1963年版,第18页。

(41)详参马采《顾恺之〈论画〉校释》。

(42)日人中村茂夫据《历代名画记》卷五“晋明帝”条所记《游清池图》谓“清游池”,当做“游清池”。(《中国画论の展开:晋唐·宋元篇》,京都:中山文奉堂1965年版,第39页),又马采亦以为系“游清池”之误,录以备考。

(43)谢赫:《古画品录》,第20页。

(44)顾恺之:《画云台山记》,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9页。

(45)详参马采《顾恺之〈画云台山记〉校释》,《中山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

(46)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23页。

(47)荆浩:《笔法记》,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50页。

(48)荆浩:《山水诀》,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53页。

(49)荆浩:《笔法记》,第49页。

(50)郭熙:《林泉高致》,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64—65页。

(51)米芾:《画史》,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111页。

(52)黄公望:《论山水树石》,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164—165页。

(53)顾凝远:《画引》,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2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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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境”解读:古典范畴的形成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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