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是一本子书_文心雕龙论文

“文心雕龙”是一本子书_文心雕龙论文

《文心雕龙》是一部子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子书论文,文心雕龙论文,是一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13.05.006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3)05-0068-09

《文心雕龙》的部类归属,古今不同。我们今天认为刘勰《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或指导文章写作的著作,在图书分类上将它归为文学理论。《文心雕龙》在古代目录著作中的归属,最早见于《隋书·经籍志》。《隋志》将《文心雕龙》与《文选》放在一起,归入总集。然《隋志》的总集类实际包括“文集总钞”和“解释评论”两类书籍,[1]1089-1090《文心雕龙》之列在总集,是因为它属于“解释评论”之书。后来的目录学著作又进一步将集部的分类细化,诗文评论类作品或被归为集部“文史类”,或被归为总集“诗文评类”,《文心雕龙》也多被列在这些类别中,前者如宋人王尧臣等所撰《崇文总目》,后者如实际由纪昀主编的《四库全书总目》。①这些基本代表了古人对《文心雕龙》目录学性质的认识。也有极个别目录学家将《文心雕龙》归为别集,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今天研治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学者普遍接受《四库全书总目》对《文心雕龙》的归类,这不仅是因为《四库全书总目》的影响广被学界,而且“诗文评”的说法与今人使用的“文学批评”一语对接较为自然而妥贴。不难看出,《四库全书总目》“诗文评”与《隋书·经籍志》“解释评论”的说法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古人对《文心雕龙》的图书属性还存在另一种认识,那就是将它当作子书,而不是当作集部的著作。如刘知幾《史通·自叙》列叙刘安《淮南子》、扬雄《法言》、王充《论衡》、应劭《风俗通》、刘劭《人物志》、陆景《典语》、刘勰《文心雕龙》相继产生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从同列诸书皆属子书看,②刘知幾显然是将《文心雕龙》当成子书。据杨明照先生《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著录》,在我国唐昭宗时,日本藤原佐世撰《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将《文心雕龙》分别归入子部“杂家”和集部“总集”,可见以《文心雕龙》为子书确实是唐代时候一部分人的看法。杨明照先生还列出明清(主要是明)人将《文心雕龙》归入“子类”或“子杂类”的七种书目。③再如清人徐乾学《读礼通考》卷首列“引用书目”,依经、史、子、集顺序排列,《文心雕龙》列在子部书目刘义庆《世说新语》和桓谭《新论》之间,这说明徐乾学视《文心雕龙》为子书。清人所修某些方志的书目,如《(雍正)山东通志》卷三十四《经籍志》将《文心雕龙》列入“子总目”,不列入“集总目”;编者说明编纂“子总目”的原则是:“凡纂修著作,自成一家之言,而专一门一类者,皆许以子类收,所以别于集也。”[2]《文心雕龙》因其“自成一家之言,而专一门一类”,被理所当然地看作子书。《(雍正)云南通志》卷七《学校》附《书籍志》载“新建五华书院藏书”目录,有雍正九年总督鄂尔泰置《万卷书目》,其中子部之《诸子奇赏》收“刘子《文心雕龙》”。明人刊刻的少数子部丛书(或丛书的子部部分)也收录《文心雕龙》,詹锳先生《〈文心雕龙〉板本叙录》著录《两京遗编》、《奇赏汇编》、《合刻五家言》、《增定汉魏六朝别解》等四种。④[3]又有署归有光辑明天启六年序刻本《诸子汇函》也收录《文心雕龙》,辑者将书名改为《云门子》。⑤

还有少数学者在评点和分析《文心雕龙》时,认为它是一部子书。⑥如明人曹学佺说:“彦和以子自居,末《序志》内见之。”[4]63近代谭献说:“彦和著书,自成一子。”⑦刘永济先生说:“历代目录学家皆将其书列入诗文评类。但彦和《序志》,则其自许将羽翼经典,于经注家外,别立一帜,专论文章,其意义殆已超出诗文评之上而成为一家之言,与诸子著书之意相同矣。”又说:“彦和之作此书,既以子书自许,凡子书皆有其对于时政、世风之批评,皆可见作者本人之学术思想(参见《诸子》篇),故彦和此书亦有匡救时弊之意……按其实质,名为一子,允无愧色。”[5]彭玉平先生对明代以来的《文心雕龙》子书论作了梳理,对《文心雕龙》研究中这一被普遍忽视的问题作了回顾和思考。[6]

这些都是将《文心雕龙》看作子书的极为确然的例子。虽然这些不是主流意见,影响也远不能与《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相比,却反映出人们对《文心雕龙》图书类属的认识存在明显分歧,并非只有一种声音。尤其是曹学佺、刘永济将《序志》、《诸子》两篇相联系的思考,很有启发性。

《文心雕龙》究竟是属于集部还是子部,对于这个问题,目录学家无论给出哪一种结论都是有道理的。一本著作在目录学上归属哪一类,这除了决定于著作内容之外,更多地决定于他人对这部书的认识,所以人们对《文心雕龙》部类归属有不同认识很自然。然而我们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刘勰究竟是将《文心雕龙》当作集部书还是子部书来写的。我国古代图书四部分类至两晋荀勖、李充已经完成,当时以甲乙丙丁为分类名目;荀勖《中经新簿》以甲、乙、丙、丁指经、子、史、集,李充《晋元帝书目》则用以指经、史、子、集。在刘勰时代,经、史、子、集的图书分类已经基本定型。对于那时候的著作人来说,他们对自己作品的门类归属是很清楚的,刘勰也不会例外。他在精心酝酿《文心雕龙》的时候,对于该著的类属定位当然会有清楚的意识。按照经、史、子、集四部的内容区分以及众人的共识,刘勰绝然不可能将《文心雕龙》归入经部或史部;若有选择的话,也只会在子部和集部之间取舍。对此,刘勰本人没有直接说明,不过间接表达还是可以从《文心雕龙》读出来,刘勰是将《文心雕龙》当作子书来写的。前面介绍的《文心雕龙》是子书的认识虽非主流意见,庶几得作者之“文心”。

这一点只要将《文心雕龙》的《序志》篇与《诸子》篇对照读,对它们相关的内容加以分析,就大致可以得到证明。下面即以两文比较为主,再结合其他的分析,对这个问题略述看法。

首先,刘勰对他为何撰写《文心雕龙》的说明与他论子书的写作相一致。《序志》篇说:“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踰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7]⑧“拔萃出类,智术而已”,“腾声飞实,制作而已”,这是说超出庶众者必是智术之士,声名留世者必是创造者。“智术”、“制作”可以有各种表现;对君子而言,各种表现皆莫过于建德、立言之重要,而又以立言最为切实可行。这些都是刘勰自道其著《文心雕龙》的大胸襟语,说明立言不朽是刘勰重要的价值观,追求不朽是他撰写《文心雕龙》最重要的原因。“岂好辩哉”云云,借用《孟子·滕文公》“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一语,然含义已有改变。孟子表白自己好辩,是针对当时是非淆乱的社会状况,激浊扬清,维护正义正理,是不得已而为之。刘勰主要是说人的生命有限,写作可以使人的声名“踰金石之坚”,自己“好辩”是不得已。刘勰之意是追求不朽,是以声名不朽抗衡死亡,“好辩”是他强烈的求名意识的体现。“好辩”不是指与别人争辩,而是指立言。《序志》的“赞”也说:“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作为对全篇总旨的概括,“赞”更是将刘勰撰写《文心雕龙》以寄托心愿、留下不灭名声的目的表达得非常醒豁。这样的表述,我们在《诸子》篇也可以读到。他说:“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这是《文心雕龙》每篇文体论“释名以章义”部分的内容,解释各类文体的含义。⑨从他对“诸子”的释义看,诸子著作的写作有两个特点,一是书的内容“入道”,二是作者用以“见志”。“入道”留待下面说,这里先说“见志”。他所谓的“见志”,不是泛指著作应当表达作者的思想观点,而主要是指作者通过著述来体现追求不朽的抱负和志向。《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以立言为三不朽之一,是指大夫有善言嘉语为世人所传诵,后来立言不朽则主要指作者立一家之言,创一家之说,而且又经常是指诸子著述。刘勰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肯定诸子著述是“见志”之书的。刘勰以为,诸子撰写著作⑩是因为他们“疾名德之不章”,才借助于撰述文章“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使自己的名声永垂。《诸子》篇正文最后又说:“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钟惺评曰:“数语严然以子自居。”纪昀也评道:“隐然自寓。”[4]65将刘勰这些话与《序志》篇“形同草木之脆,名踰金石之坚”那段话相对照,无论语句还是意思,都如出一辙。可以说,《序志》篇的文字简直就是《诸子》篇这段话的改写,借用钟惺、纪昀的评语,《序志》篇数语也表示刘勰隐然以子自居。《诸子》篇“赞”还说:“大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隐,含道必授。条流殊述,若有区囿。”这既是强调诸子著作是“含道”的,同时也是强调诸子“怀宝挺秀”,通过撰述来表现志向,与《序志》篇“赞”意思相近。通过对读和比较,很容易发现,刘勰《序志》篇说的“余心有寄”就是《诸子》篇说的“见志”。两篇文章不仅表述的意思,而且使用的语言、言说的方式、段落安排(都出现在开篇和结尾),都极为相似,这在《文心雕龙》全书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例子。仿佛刘勰撰成《文心雕龙》正文四十九篇后,又将《诸子》篇单独取出,当作撰写《序志》的主要参考,否则很难解释这些行文高度一致的现象。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刘勰对诸子写作原因和目的的说明,恰好也是对他自己撰写《文心雕龙》之原因和目的的说明,这说明刘勰是以撰写子书的态度撰写《文心雕龙》的,也就是说,刘勰撰写《文心雕龙》就是撰写一部他个人的子书。

其次,刘勰关于《文心雕龙》、诸子作品与儒家经典关系的论述相一致。《序志》篇说:“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这是从辅翼儒家经典的角度肯定文章的功用,也说明,刘勰撰写《文心雕龙》的目的是帮助作者更好地写作文章,以起到“经典枝条”的作用。这与他在《诸子》篇定义的诸子著作两大特点之一(“入道”),完全吻合。《诸子》篇具体论述“入道”的意思曰:“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兹。及伯阳(老子)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这一方面固然是在追溯经、子分派异流,另一方面,则是通过指出周师鬻熊与周文王的友朋关系、老子与孔子的师友关系,说明圣人所著为经,贤人所著为子,强调经、子关系密切。刘勰对子书的认识显然受到《汉书·艺文志》的影响。班固说:诸子各家“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8]1746刘勰用最早的子书(《鬻子》)和最佳的子书(《老子》),证明经、子之间保持这种密切的关系十分重要,从而为他“入道”、辅翼经典的子书观张目。事实上,子书内容复杂多样,三教九流皆杂糅其中,并不以儒家思想为唯一或主要思想成分,然而这并不影响刘勰对子书提出这种要求。后世子书作者共同的写作原则是,成一家之言而辅翼(至少是弗畔于)圣人之道。刘勰以高标准要求子书写作,也这样要求他的《文心雕龙》撰写。《诸子》篇的这种要求与《序志》篇关于《文心雕龙》写作目的(佐助儒家经典)的说明是一致的。《诸子》篇还说:“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意思是说,子书虽然繁杂,它们的“本体”却可以总结为“述道言治,枝条五经”。这是对他用“入道”两字定义诸子内容的最好说明。“枝条五经”与《序志》篇“经典枝条”的说法相同。所以从“入道”的要求来看,刘勰也是用子书的标准来规范自己的《文心雕龙》撰写的。

最后,刘勰自述《文心雕龙》取名是受了子书启发。《序志》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他这段话举出的例子,分别说明组成书名的“文心”和“雕龙”两个词语取自何书。关于“涓子《琴心》”,《汉书·艺文志》载道家有“《蜎子》十三篇”,原注:“名渊,楚人,老子弟子。”颜师古注曰:“蜎,姓也。”[8]1730,1732学者认为涓子即蜎渊,《琴心》即《蜎子》。[9]而署刘向《列仙传》卷上《涓子传》则曰:“涓子者,齐人也。好饵术,接食其精,至三百年乃见于齐。著《天人经》四十八篇……受《伯阳九仙法》,淮南王安少得其文,不能解其旨也。其《琴心》三篇,有条理焉。”[10]《四库全书总目》卷146《列仙传》提要指出,这与《汉书·艺文志》所载不相符合,《列仙传》“或魏晋间方士为之,托名于(刘)向耶?”[11]1248无论刘勰“涓子《琴心》”一语是依据《汉书·艺文志》还是《列仙传》,《琴心》是一部子书这一点没有什么疑问。关于“王孙《巧心》”,《汉书·艺文志》儒家载:“《王孙子》一篇。”原注:“一曰《巧心》。”[8]1725关于“驺奭之群言雕龙”,驺同邹。《汉书·艺文志》阴阳家载:“《邹子》四十九篇。”原注:“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居稷下,号谈天衍。”[8]1733《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张守节《史记正义》:“《驺奭》十二篇,阴阳家。”[12]由此可知驺奭从邹衍学,他在当时有著作流传,是阴阳家。刘勰《序志》列举《文心雕龙》命书之意的出处,无一不是受启发于先秦子书,这直接说明他撰写《文心雕龙》确实是仿效子书,将它当作子书来写的。

《序志》、《诸子》说明,刘勰将《文心雕龙》当作子书来写。但《文心雕龙》又是一部有些特殊性的子书,它的内容和主题都非常集中,或是“论文叙笔”(《序志》),或是阐述普遍而重要的写作道理,是属于“论”的著作。《诸子》篇说:“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据此,似乎子书与论著有严格的区分,《文心雕龙》既然是“论”著,就不当归入子书的范围。其实不能这么机械地理解刘勰这句话,也不能这么机械地看待这个问题。《诸子》篇列入《文心雕龙》文体论是比较特殊的,因为诸子是对各家著作的统称,其本身不是具体的文体,诸子的著作可以包括多种文体,而又以论说文为主。正因为《诸子》篇与其全书文体论各篇存在这种不对等性,所以刘勰认为,论著与子书的界限在有些情况下是可以跨越的。《诸子》篇说:“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咸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陆贾、贾谊、扬雄等人著作中的内容,都有标出“论”名的,然而因为这些著作论述的对象广泛,不限于“一理”,故依然应当归入子书的范围。建安七子之一徐幹著有《中论》,该书虽以“论”名,其实是子书。《文心雕龙》集中介绍文体知识,广泛评论作者作品,深入论述文理,其实际涉及的范围和包括的内容非常广泛,经、史、子、集各类著作的特点、源流变化,以及文学史、学术史上众多复杂的现象等等都为之穿贯覆盖,正如佘诲《文心雕龙序》所说,是“网罗古今,弥纶载籍”。[13]他对经、史、子都有专篇论述,它们是《宗经》、《史传》、《诸子》等篇,全书没有论集部的专文,那是因为他论述的各类文体叠加在一起(无论集合一类文体的作品,还是集合多类文体的作品)就是集部,所以不必分别论述了。这与以前的文论在撰写体例上有很大不同。《序志》篇说:“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又说,他所作“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这些话都在强调他论文所及范围广大,问题众多,不是拘囿于某一文理。若依视陆贾、贾谊、扬雄书为子书之例,刘勰显然也将《文心雕龙》视为子书。刘勰在《论说》篇说:“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接着他举《庄子·齐物论》、《吕氏春秋》作为对“论”定义的证明。庄子、吕不韦所著都是子书,这也可以看作刘勰把研精文理、“弥纶群言”的《文心雕龙》视作子书的旁证。所以,上文所引刘勰关于“论”与诸子有区别的话,不会影响他对《文心雕龙》是子书的认识,《文心雕龙》的某些特殊性不足以消解其作为子书的整体属性。

从著书人与子部和集部书籍的互相关系看,《文心雕龙》也应当是一部子书。魏晋而后,别集、总集不断涌现和积累,然而总集是由别人编纂的,这与刘勰自撰一书无关;别集之名创自东汉,其书也往往是由后人编纂而成。《隋书·经籍志》即说:“别集之名,盖汉东京之所创也。自灵均已降,属文之士众矣,然其志尚不同,风流殊别。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势,而见其心灵,故别聚焉,名之为集。”[1]1081比如曹丕在《与吴质书》中提到建安七子中的六人,说:“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14]9建安诸子死后,曹丕为他们编辑文集,这种情形适与《隋书·经籍志》“后之君子……故别聚焉”的说法相符合。从《隋书·经籍志》所叙看,这种情况至隋朝依然未改。在此情形下,人们在写作时未必会有明确的意识,以为自己撰写的是集部书籍,由此看来,刘勰打算写一部这种性质的集部书籍的可能性显然也是没有的。至于个人论著,在《隋书·经籍志》将其中一部分归入总集以前,自然是以归入子部最为恰当。所以刘勰以撰写子书的态度对待《文心雕龙》写作,从当时作者与著作的普遍关系和人们著书习惯、意识来看也是最为合理的。《四库全书总目》之《战国策注》提要说:“子之为名,本以称人,因以称其所著,必为一家之言,乃当此目。”[11]462这用以说明先秦子书当然是恰当的,而汉魏以后的子书命名情况则发生很大变化,普遍不再因子名为书名,而是另取书名,如《新语》、《法言》。所以《文心雕龙》的书名与它是子书也没有矛盾。

刘勰将《文心雕龙》当作子书来写,知道这一点,对于我们阅读这部文学批评名著有不少帮助。

第一,有助于认识刘勰的写作心态和著述追求。他在《序志》篇说是为立言不朽而撰《文心雕龙》,这是他著述活动的精神动力,而其具体含义是用古代子书作者的撰述精神激励自己,这与司马迁从子书作者汲取精神力量来编撰《史记》很相似。(11)子书在古代早期的地位很高,“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11]769“成一家之言”这句著名的话表达出作者共同心愿,这也是从子书中总结出来的。进入经学时代以后,作者心里都明白,对于经书只可尊敬,无法企及,而从事著述最理想、最切实的途径实际上是子书的形式。在这种尊经写子的心理作用下,他们努力撰写子书,在先秦子书之外别开生面,使子书获得发展。刘勰时代,子书已经衰微,目录学四部分类顺序中,子、史调整为史、子,《文心雕龙》的《诸子》篇居于《史传》篇之后,这些都是子书寖微的反映。尽管如此,对于坚持宗经立场、缅怀古学传统的刘勰来说,他内心依然对诸子学说抱着憧憬,依然高视诸子的学术地位,并且以子书著述为创立一家学说的标志。所以他选择子书形式来撰写《文心雕龙》,弥纶群言,探究和总结文心之大道,此即意味取法乎上。子书是作者表达思想的主要形式之一,仅次于经部著作。与早期集部多为实用性、审美性作品显然不同,刘勰选择子书撰述方式,这说明他是想借此表达自己的思想。子书作者使用的主要文体是论、说,因为这两种文体最便于表达作者的思想见解,《文心雕龙》的《诸子》篇后紧接《论说》篇,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文心雕龙》由纯粹的四十九篇论说文组成(《序志》篇是对全书的说明,与正文不同),所谓“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这也说明他著述的目的是表达思想见解。当然,刘勰看到以前子书有的“纯粹”,有的“踳驳”,他强调撰写子书应当辅翼经典,说明其志在于发扬“纯粹”子书的思想学术传统,他的子书观在《文心雕龙》一书得到了全面反映。

第二,可以启发我们去关心《文心雕龙》文论之外其他更多的内容,并对《文心雕龙》超越前人的原因有新认识。刘勰所撰固然是一部文论专著,后人将它视为“解释评论”文学的书,或者一部“诗文评”的书,都与它的实际内容相符合。然而,它的内容又不限于文论,它还论述了其他许多思想学术问题,比如自然与道、经学、纬书学、史学、诸子学、音乐等等,这些都与文学有关,却又不是文学所能全部范围,它们都各有其独立的学术价值,而又都会对文学产生深刻影响。刘勰对以前的文论多有不满,这固然有见解分歧的缘故,但主要是刘勰不满他们“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即思想、观念、知识、方法、视野方面受到较大拘束,缺少胸襟和气魄,而刘勰用以避免前人失误的办法,是扩大探讨途径,打开批评眼界。刘勰文学批评的成功与《文心雕龙》的子书形式显然是分不开的。

第三,有助于解释《文心雕龙》体系性强的原因。在古代文学批评论著中,《文心雕龙》体系的完整、严密程度首屈一指,这当然与刘勰本人怀有自觉的著作体系意识有密切关系。学者解释其原因,往往将其归于刘勰高深的佛学修养,以为是他借鉴了佛教典籍的著述特点和因明学说的缘故。这有一定道理,但是又不尽然。我国子书多由一篇篇论说文组成有机整体,有的还分为十二纪(《吕氏春秋》)、内外篇(《抱朴子》)。无论是采取擘分为纪或内外篇的方式,还是单纯按篇排列的方式,其全书不同部分或不同篇目的编排顺序多有条理,显出物事叙述的层次性和观点表述的逻辑性,形成了著作形式体系性强的特点。如高诱《吕氏春秋序》说:“此书所尚,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以忠义为品式,以公方为检格。”[15]刘勰《诸子》篇也称《吕氏春秋》“鉴远而体周”。子书(也包括一部分经书)这种“建立一干,枝叶扶疏”的形式体系特点,与“篇各为义,不相统贯”[16]的集部著作有明显区别。刘勰著作体系意识的重要来源正是子书的传统,他吸取了子书的著述形式经验,加强了对著作整体性的把握和构思。《文心雕龙》主要由枢纽、纲、目三大部分构成,三者各有侧重,又有密切联系:井然有序的形式体系为系统地开展文学批评、铺叙文学理论创造了重要条件,也取得了纲举目张的效果。因此,结合子书的著述经验来分析《文心雕龙》富有体系性的原因,这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注释:

①集部有“文史类”,据吕绍虞说,是《崇文总目》“新创的类目”(《中国目录学史稿》,安徽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88页)。集部中有“诗文评类”,则始见于明朝焦竑《国史经籍志》,后来为《四库全书总目》等书所沿用并获得极大推广。

②《隋书·经籍志》子部儒家载“《顾子新语》十二卷”,注:“《典语》十卷、《典语别》二卷,并吴中夏督陆景撰,亡。”(《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98页)可见《典语》是子部儒家类图书。

③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20-421页。按,杨明照先生提到的《宝文堂书目》所收《文心雕龙》“子部”、“类书”两见,《脉望馆书目》“子部”、“集部”两见,此说见彭玉平《诗文评的体性》,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0-201页。

④詹锳先生指出,《奇赏汇编》所收四十七篇,未收《隐秀》、《指瑕》、《总术》,且选入者多有删节;《增定汉魏六朝别解》仅收十二篇。邬按,叶绍泰辑《增定汉魏六朝别解》包括经、史、子、集四部书籍,《文心雕龙》归入子部。

⑤见彭玉平先生《诗文评的体性》,第199-200页,又见该书第200页注。彭先生说,詹锳先生《文心雕龙版本叙录》一文提到,归有光《诸子汇函》收有《文心雕龙》。然詹先生文中实未提此书,恐属误记。

⑥有的人虽称刘勰为刘子,却难以据此确定他们视《文心雕龙》为子书。如《文心雕龙·风骨》:“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杨慎评曰:“此论发自刘子,前无古人。”(黄霖《文心雕龙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页)这些不在本文叙述之列。

⑦谭献《复堂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页。按,此书实际出版日期比这早,我在2000年10月19日就已经购得此书。对于这种版权页上将出版日期推迟的现象,《文汇报》2001年1月19日发表过邢晓芳写的报道《图书“寿命”缩短堪忧——业内人士谈北京图书订货会印象》,说:“新版图书在市场上的‘保鲜期’已从以往的1—3年缩短到3至6个月,版权页上出版日期在6个月以前的图书,往往会遭到图书批销商的拒绝,个别出版社的退货率已高达20%。一些出版社为打‘时间差’以争取更多的销售时间,纷纷将版权页上的出版日期推后,出现了读者2000年底就买到了今年版新书的现象。”记此以见当年风气之一斑。

⑧本文所引《文心雕龙》皆据范文澜注本,以下不再注明。

⑨诸子不同于普通的文体。由于刘勰将诸子著作当作一类文体来论述,所以在论述诸子的时候,在层次结构上与其他各篇文体论相同。

⑩有些诸子作品是他人整理而成,不是诸子自己撰写成书,刘勰将它们一律当作诸子撰写的作品,并不是他不了解这种情况。

(11)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历陈“圣贤发愤之所为作”(《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300页),其中有著经的圣人,还有《孙子》、《吕氏春秋》、《韩非子》三部子书的作者,以及《离骚》作者屈原。他称《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屈原贾生列传》,《史记》第2482页),突出强调《离骚》是屈原表现絜志之作,这表明他未尝不是把屈原《离骚》看作子书。近人俞樾撰《诸子平议补录》列《楚辞》于其中,也是将它当作子书。司马迁以儒家经典作者(圣人)和子书作者(贤人)不屈不挠的精神激励自己“发愤著书”,说明子书作者的事迹对他完成《史记》起到很大的策励作用。这一点刘勰与司马迁相似,不同者是司马迁还极端感激于这些圣贤痛苦的遭际,刘勰则主要是对他们的生命短促感和立名意识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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