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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08)05-0034-06
在词学批评史上,最早提出“铺叙”这一创作理念和批评范畴的是李清照。她在《词论》中批评晏几道作词“苦无铺叙”。其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解《清真集》,说周邦彦“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20世纪各种文学史、词史讲到柳永、周邦彦词,通常称“长于铺叙”。
那么“铺叙”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本文试探讨之。
铺叙是一种言说方式
铺叙就是铺陈叙说。铺有铺展、排列、罗列、陈列等义项;叙即叙述、叙说。铺字的本义和筵席有关,《礼记·乐记》“铺筵席,陈尊俎”。铺陈筵席的要素至少有三:够用的空间、比较丰富的内容、均匀整齐地摆放排列。郑玄注《周礼》“筵”:“铺陈曰筵。”同书郑玄注《诗》“六义”赋,又将“铺陈”筵席的行为引申到做诗的方法:“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1]。汉刘熙《释名》(四库本)卷六:“敷布其义谓之赋。”宋儒列举《诗经》中敷陈赋事之例:“程子曰:赋者敷陈其事,如‘齐侯之子、卫侯之妻’是也。又曰:赋者咏述其事,如‘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是也。吕东莱曰:赋,叙事之由,以尽其情状。朱子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2]。上述铺陈善恶、敷陈其事、咏述其事、叙事以尽情状,都是铺叙,就是把事件、情景、状态、情理等被言说的内容铺展开来进行充分周到的叙说。
铺叙作为一种言说方式,在不同的文体中有不同的用途。《经义考》卷八十四载林希逸《赵氏尚书百篇讲解》(佚)曰:“余读延平赵君《百篇讲解》,而曰《书》自诸传既行,句句字字毫分缕析,孰不知之,而每篇之要领则得者盖鲜。今君篇篇有解,铺叙发明,该贯首末,使夫人一览而大略皆具,非用功深密者能之乎?”这里的“铺叙”是一种阐释方式,就是对《书》进行周到细致的解释。又如宋黄震《黄氏日抄》卷六十一:“《上范司谏书》……铺叙有法,与昌黎《谏臣论》相表里”。这里的“铺叙”是指文章的写法。观其所举两篇谏书,是议论性的文章,议论得充分周密就可称“铺叙有法”。又同书卷六十六评《严州高风堂记》:“始谓帝王功成志得,必有轻天下之心。于是岩穴间有不得而用者出,而百年之风俗系焉。汉之二祖皆以布衣取天下。高祖时有四皓莫能致,逮光武立,严子陵亦不为帝留。是五人者,出处相类。然四皓晚从太子之招而风节减于功名,子陵终高卧。故东汉之士尚风节而以功名为不足道。铺叙既足,又接以四皓学伊尹,子陵学伯夷,然后独归之本题之子陵而收焉。其文字布置极佳,可为作文者之法。”[3]他认为这篇记布局好,层层铺垫,铺叙得很充分。
古代很多文体都使用铺叙之法。铺叙既是文章的表现方法,也是结构方法,更是内涵容纳的方式。除了备受关注的《诗经》赋法即是铺叙,楚辞也很讲究铺叙,《离骚》就有明显的铺叙性。元祝尧《古赋辩体》(四库本)卷一评《离骚》“叙事陈情……赋之义实居多焉。自汉以来,赋家体制大抵皆祖原意,故能赋者要当复熟于此,以求古诗所赋之本义”。先秦诸子著作和历史著作铺叙式的结构方式和叙说方式也很多。后世史学著作皆以铺叙为主要结构方式和言说方式。
赋这种文体最讲究铺叙。旧题晋葛洪《西京杂记》(四库本)卷二载司马相如论赋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挚虞《文章流别论·赋》:“赋者敷陈之称……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指,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4]。刘勰《文心雕龙·铨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5]陆机《文赋》虽非专论赋体,但他用赋体最具标志性的铺陈排比的方式,演绎一种与刘勰所谓“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完全类似的为文之法: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6]
陆机演示和演绎的就是铺陈为文之法。从他的话可以看出,铺陈是构思之法,是结构之法,是取材之法,是言说之法。
不论言说、设筵还是作诗作文,总之铺叙不能简单节省,必须将丰富、周到、充分的内容一一展开。《春秋》笔法肯定不是铺叙,诗之比、兴也不是铺叙。铺叙需要比较充分的篇幅来展现一定时间和空间中发生的事情,就像铺陈筵席。比如《战国策》《左传》铺叙历史事件,《诗·豳风·七月》铺叙四季劳作,《离骚》铺叙诗人漫长的心路历程,《陌上桑》铺叙罗敷之美,李斯《谏逐客书》、贾谊《过秦论》通过铺叙史实陈情说理。铺叙需要篇幅,汉散体大赋以铺叙敷衍之法乃成其大。
词的铺叙
词的铺叙之法与上述言说方式有自然而然的文化渊源关系。然而词的铺叙与其他文体的铺叙大不相同。比如小说、戏剧、史传、叙事诗的着眼点在叙说故事,不论用什么方式,或简或繁,总要叙述出尽可能完整的一段事来。其所叙之事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中有序地发生发展。而词由于篇幅的限制,很难从头到尾地叙事。[7]因而词侧重于铺叙心情意绪,通常把与此相关的事件作为铺叙的背景隐含在词的文本之外。在有限的文本中,词当然也可以铺叙一些故事片断,或一番场景,但更多的还是铺叙事件或场景引发的情怀、感受。词的铺叙不止于事或景的层面,更深入到心理活动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所以词的铺叙应该这样解释:铺是铺陈排列,叙是叙说。铺叙包括事,但不止于事。词的铺叙主要是展现内心的情怀感受。
李清照批评小晏词“苦无铺叙”,怎么“无铺叙”呢?首先当是指无长调——没有较长的篇幅,也就是没有足够铺叙的文本长度。小晏词不可能无叙事,任何词都有叙事性,但他主要是作短词,短词难以铺展。比如《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是叙事,但没有铺展。在这样一首篇幅有限的词中,词人不能把爱情故事一一展开铺叙,他只能撷取曾经的故事中的吉光片羽,象征性地表现自己感性的记忆。其次当是指没有铺展的结构。小晏词着重写内心的感受,“其篇中所纪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8]。在小晏词中,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最重要的铺叙维度常常被模糊化了。铺叙要把事情置于一定的时间或空间中一一道来,但小晏词偏偏是“光阴易迁、境缘无实”[8]。比如《临江仙》写梦后酒醒之际思前想后,虽然有“小初见”的故事因素,但作者有意将时间和空间交错闪回,意在抒情而不在叙事,故事和情怀都没有铺展开。
小晏有《满庭芳》《洞仙歌》各一首,是其词中篇幅最长的,也无铺叙。如《满庭芳》:
南苑吹花,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凭栏秋思,闲记旧相逢。几处歌云梦雨,可怜流水各西东。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年光还少味,开残槛菊,落尽溪桐。谩留得尊前,淡月西风。此恨谁堪共说?清愁付、绿酒杯中。佳期在,归时待把,香袖看啼红。
只有“南苑吹花,西楼题叶”,“开残槛菊,落尽溪桐”是排列的句式,但全词并非铺叙。时、空全然模糊化,没有铺陈的景物和事情,只有“意识流”,回忆的思绪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来跳去,无论叙事还是抒情,全用隐喻来表现。这正如他自己说的“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那首《洞仙歌》也是这样的表现方法:“记当时、已恨飞镜欢疏,那至此,仍苦题花信少。连环情未已,物是人非……情随岁华迁。”如此“光阴易迁、境缘无实”,就是篇幅再长些,也绝非铺叙。
如此看来,词之铺叙既需要能铺展开的篇幅,还需要时、空维度,还需要足以铺陈排列的内容。
那么李清照词是怎样铺叙的呢?她写了一些篇幅较长的词,如《声声慢》,虽然没有叙说具体的故事,但却是有铺叙的。她以漫长岁月中的生活经历为背景,按照眼前“这次第”来铺叙情怀,将携带着丰富故事内涵的失落感、孤独感、凄凉感层层铺叙出来,将一位孤独的老女人晚景凄凉中的悲秋、伤逝、叹老心理一层层摊开,至于酿制这心情的许多故事,就不能一一叙说了。又如《凤凰台上忆吹箫》,铺叙深闺怨妇的一段新愁:无聊、无绪、无爱、无奈、无望,一层层加深加重,这情绪的背景或许很广远,词人并未具体叙说什么故事,但读者会因此联想她爱情婚姻中可能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的丰富的故事。在这一番心理铺叙中,故事无论多少长短,都只是背景因素了。
如此看来,铺叙需要有较长的篇幅,以便铺陈比较丰富的内容。铺叙需要“次第”,即一一排列,但未必讲究先后次序,只要铺陈即可,孰先孰后并不重要。铺叙需要维度,即多层次和多角度,这关系到铺叙的内容能否生成和怎样生成。以下分别论之。
1.篇幅与铺叙
篇幅是文本的宽容度。较长的篇幅才能铺叙。上文说到铺叙的内容可以是一段事件,或一番景象,或一片心情,都需要足以铺展的篇幅。比如柳永《定风波》(自春来)用代言体铺叙一段深闺怨情,将一位被离别的寂寞所困扰的怀春女子的苦闷、无聊、无奈、无趣、悔恨、遗憾、回忆、期待等一系列心情意绪一一铺陈展示出来。《望海潮》(东南形胜)铺叙一座城市的富庶繁华景象,展示其历史、地理、人文、风景、市容、民风、人物等等。又如苏轼《戚氏》(玉龟山)铺叙神话“穆天子事”中的一个场面:仙山琼阁、良辰美景、瑶池华筵、灵丹玉液、神仙眷侣、浩歌妙舞……将人类能想像到的神仙境界和故事尽可能罗列得丰富,琳琅满目。
那么较短的词能否铺叙呢?比如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叙说一个望美人兮不得见的情节,以及因此引起的惆怅之情。有没有铺叙呢?没有。因为事和情都未展开,都只是最简短的片断。又如柳永《人娇》是叙事性很明显的一首词:
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别来光景,看看经岁。昨夜里,方把旧欢重继。晓月将沈,征骖已鞴。愁肠乱,又还分袂。良辰美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睡睡。
上阕写一见钟情、歌筵、同居、经岁分别、短暂重逢。时序清晰,但每个情节只是概括的叙述,根本就没展开。就好像说吃饭:饿、吃、又饿、又吃,只叙说梗概,并不铺陈筵席,也不一一介绍席间人物和筵席场面、情景。下阕叙说惜别和无奈的心情,点到辄止,并未铺展。又如柳永的另一首叙事性较明显的短词《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更寒,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用重迭的手法写失眠、失眠、失眠;失望、失望、失望,但情节或心情是浓缩的,没有铺展开。可见短词可以叙事,但只能叙片断,叙情节,不能铺开。
短词也可以形成铺叙,那须借鉴《诗经》重章复沓的方式,用一系列短词构成联章体,扩大宽容度,从而铺展叙事。比如温庭筠《南歌子》七首联章,铺叙一位青春女子的美丽和恋情。又如赵令峙商调《蝶恋花》十二首并序铺叙《莺莺传》故事。总之单篇短词受篇幅限制,是很难铺展排列的。
那么多长的篇幅才能铺叙呢?这是个无法确认的问题。能够肯定的是:铺叙需要较长的篇幅。
那么长词有没有不铺叙的呢?我认为是有的,兹举名家名作为例: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周邦彦《瑞龙吟》)
此词三迭133字,叙事、抒情、写意,并不铺展陈列。词的大意是:桃花时节,我重游旧地,寻找旧爱。歌舞依旧,秋娘还在,但意中人不在了,我只能回忆往事,伤感离别。吴梅《词学通论》解析此词沉郁顿挫的结构之法,颇具内行心得。这种转转折折的章法,与铺叙颇难相融。一个意思点到辄止,还没说明白就转折了,作者根本就不想铺开。周邦彦惯用这种转折顿挫的结构方式。在词家看来,这正是更高深、更专业化的词法,一般词人实难把握,就像业余运动员很难达到专业水准一样。
词场专家中的高手姜夔,当然也喜欢这种方式,比如他的名作《暗香》,内容不过是怀旧叹老伤逝,但他既不铺叙故事,也不铺陈场景,也不铺展情怀,说什么都只是点到辄止,转折顿挫,言不尽意。曾经的合肥恋情,必定有丰富的故事情节,但只说“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旧时”和“算”字表明怀旧之意。旧时有什么呢?月色、梅边、吹笛、我和玉人、“唤起”暗示同居。——这里强调的是高雅的情调、美丽的情事、忘情的爱侣,但什么都不展开。下面忽然转折说:我老了,和心爱的人天各一方,回忆和期盼徒增伤感。词人既不铺展故事,也不层层剖示情怀,他只要浓缩,每句都浓缩得紧,全词浓缩着无限的眷怀和伤感。
铺叙是一种比较单纯、比较容易把握的结构方式,展开来说就是了,功夫主要用在“选料”上,也就是说些什么。无论景、情、事,多弄点值得一说的内容铺开来说,就像设置筵席,将丰盛的内容一一陈列就是了。而周、姜词则如晏殊家待客,一道道精美的食品转换而出,你还没品尝清楚,他就换菜了。
2.次第与铺叙
李清照把自己那首词的铺叙称为“这次第”。然而次第与次序并不等同。仔细留意她词中的“次第”,绝非次序,而只是一一铺陈叙说,每一个层次的内容可以无次序地陈列,位置是随便的,无先后次序。比如开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14个字,如果不考虑格律,仅从内容看,不同的词意实际只是并列关系,孰先孰后根本就无所谓。接下去六层“次第”随便怎么排列都行,毫无次序,可以随便调换,比如: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凄凉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伤感物是人非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孤独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无助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叹老,叹知音不再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难堪
词中的抒情层次和叙事层次都是并列关系,就像一桌筵席,那些杯盘碗筷只要次第铺排即可,不必讲究次序。又如周邦彦《兰陵王·柳》,虽然张端义《贵耳集》记述了关于此词的一段故事,但这首词只是抒情,一层层地铺陈离愁别恨: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送别的场景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疲惫无助孤独的游子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自古伤离别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惜别
梨花榆火催寒食。 ——什么都留不住,无奈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分手太匆匆,无奈
凄恻,恨堆积。 ——伤感、遗憾、惆怅、哀怨、无奈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无限眷恋、无奈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怀念、伤感、无奈
层层铺叙,但从内容看,只是层层叠加,没有必须的时间次序、空间次序和逻辑次序。试着变换一下排列的次第: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怀念、伤感、无奈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 ——无限眷恋、无奈
凄恻,恨堆积。
——伤感、遗憾、惆怅、哀怨、无奈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分手太匆匆,无奈
可证铺叙的方式主要是并列式。并列是个空间的概念,在一个空间里,不同层次和不同角度的内容未必具有序列关系,孰先孰后都可以。如果主要是铺叙故事,故事当然是在时间中发生发展的,情节须有先有后,如柳永《雨霖铃》上片就是依时序铺叙离别的场面和情景,下片心情意绪的延伸也基本依时序展开。如果以写景或抒情为主,时序就不重要了,比如《望海潮》《八声甘州》等。或许这正是周济《宋四家词选》说的“柳词以平叙见长”。
3.维度与铺叙
铺叙要有维度,维度是视点投射的层次和角度。视点纵向伸展,触及不同层面的内容;视点横向移动,触及不同角度的内容。视点指向外物,则铺叙季节冷暖变化、远近四方景物、人能感知的一切;视点指向内心,则层层披露心迹。不论铺叙场景还是抒写情怀,皆须不断转换维度,陈列比较丰富的内容。比如柳永《戚氏》铺叙自己晚年的情怀。词分三片,视点在景与情之间不断转换角度和层次: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上片铺陈了一些晚秋景象,视点次第转换,有远有近有宏观有微观有声有色,全都是人生晚景的隐喻。在视点转换中,铺叙由表及里,叙说出暮年羁旅情怀丰富的层次和感伤的情调:萧疏、零乱、残败、凄楚、黯淡、悲感、疲倦、衰老。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静,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中片过渡,继续铺写晚秋景象和羁旅情怀,重心是“孤馆度日如年”,视点从容转换,一遍遍铺排强调孤独寂寞中的无眠、无眠、无眠——从而引出第三片怀旧伤逝的内涵来: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追怀少年事(回视)
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追怀少年事(进层,具体化)
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伤逝叹老(转写当下)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
——伤逝叹老(进层至物与我)
追往事、空惨愁颜。 ——伤逝叹老(进层至事与我)
漏箭移,稍觉轻寒。 ——伤逝叹老(进层至时与我)
听呜咽、画角数声残。
——伤逝叹老(转写耳畔)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伤逝叹老(转写目前)
第三片铺叙伤逝叹老的情怀,视点先投射在不同的心理层面上:对少年狂欢的追怀,对时光飞逝的无奈,旧游似梦的幻灭感,反思中的伤感和孤独,将同一种情怀反复咏叹。然后视点终回到感觉的层面,回到现实。一首回顾平生的长调,铺叙的不是故事,而是晚年情怀。就像一位写意画家在一片片秋叶上画出不同角度的视觉,再把它们陈列在一起。
吴文英创制《莺啼序》,是词中最长的调子,240字分四片,今梦窗词存此调三首,皆用转换视点以广铺叙之法。一首咏杭州西湖丰乐楼,类似王勃《滕王阁序》或柳永《望海潮》,以夸饰的笔法赞美楼观之美。第一段视点在楼外,远观丰乐楼,疑其乃天神造化,依湖山之美,高耸连天。第二段是登楼眺望四周的景色,视点平移,恍如仙境。第三段转从楼主人的角度,写此楼为帝都“雅饰繁华”。第四段反复铺叙楼观之美和繁华盛况。就这么一座楼,写起来从远观到近看,入其内登其上观其周围,再叙其主人夸其价值陈述其作用,展示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240字的长调,若不转换审视的维度,如何铺叙成篇?另外两首皆追怀恋情,类似姜夔《暗香》。因篇幅较长有利于铺叙,所以又不同于《暗香》之闪烁浓缩。这两首《莺啼序》每首都像一篇爱情简史,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未必是一个人。历代词学家通常认为,这两首词都是词人对自己在苏、杭生活的漫长岁月里经历的爱情故事的回忆和纪念。虽然梦窗词喜欢用时空交错的结构,但在这样四片长词中,审视的维度必须不断转换,情与事总免不了要铺叙才能足篇。如《莺啼序·荷》:
横塘棹穿艳锦,引鸳鸯弄水。断霞晚、笑折花归,绀纱低护灯蕊。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拖凤股盘云坠。听银床,声细梧桐,渐搅凉思。
第一段回忆初遇,从欣赏美人横塘戏水、折花晚归、沐浴,到与美人同眠,在视点移动中铺叙初恋情景。
窗隙流光,冉冉迅羽,诉空梁燕子。误惊起、风竹敲门,故人还又不至。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怕因循,罗扇恩疏,又生秋意。
第二段从美人的角度体验离别,是心理铺叙,一层层展现相思的内涵:空闺的孤独、盼归的错觉、对往事的玩味、对未来的期待和担心。有层次有角度地转换铺叙的视点,从不同的维度把相思之情写得丰富微妙。
西湖旧日,画舸频移,叹几萦梦寐。霞佩冷,叠澜不定,麝霭飞雨,乍湿鲛绡,暗盛红泪。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嫣香易落,回头澹碧销烟,镜空画罗屏里。
第三段回忆同游西湖的情景,视点随着“画舸频移”,故事次第变换维度:忘情的歌舞、青春的欢乐、浪漫的趣味,有欢愉也有悲泣,如梦如幻。
残蝉度曲,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念省惯、吴宫幽憩,暗柳追凉,晓岸参斜,露零沤起。丝萦寸藕,留连欢事,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华秾李冰相倚。如今鬓点凄霜,半箧秋词,恨盈蠹纸。
第四段从眼前居住的西园写起,“残蝉”鸣唱勾起霜鬓人对西园情事的回忆,然而往事如烟,旧情难再,只能凭“半箧秋词”来铺叙情怀了。杨铁夫说“此为忆姬之词,与清真之实惜别而题‘咏柳’者同意”[9]。梦窗词法多学清真,长调转折铺叙,正是清真词法。惟《莺啼序》篇幅倍于《兰陵王》,铺叙中视点更多,维度变换,所叙更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