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野史_鲁迅论文

鲁迅与野史_鲁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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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之所以成为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贰臣”,具有“野兽性”,瞿秋白曾用过一个罗马神话故事来加以说明,他说,鲁迅“是野兽(狼)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这“野兽的奶汁”究竟是什么,瞿秋白没有细说,后人也未解说过。我觉得这“野兽的奶汁”乃是由多种营养成分合成的营养品,而野史即其中一种重要的成分。正是野史给予了鲁迅以营养,使他具有“野兽性”。

鲁迅是极爱读史的。读史,对于鲁迅思想性格的形成具有重大作用。他读史的过程,亦即其思想性格形成、发展过程。这是一个由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

鲁迅对于书籍,接触最早的即史书。他在1887年(七岁)启蒙时,读的第一本书即《鉴略》。那时,他完全是被动的,因为他祖父主张孩子初学应该首先获得一点历史知识。不过,《鉴略》并未引起他怎样的兴趣。引起了他兴趣的第一本书是《山海经》,这是一部保存了许多远古传说、史料的地理著作。他之所以对此书有兴趣,实乃由于读经(如“四书”之类)枯燥无味之反动。他说,“余少喜披览古说”。(注:《古小说钩沈·序》。)这“少”,大约就是1890年(10岁)读《山海经》发轫,到1895年(15岁)前后。这“古说”,就包括了许多史书,特别是野史。他在晚年曾回忆说,“我常说明朝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是受了宋端仪的《立斋闲录》的影响的。那时我还是满洲治下的一个拖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看过记载张献忠怎样屠杀蜀人的《蜀碧》,痛恨着这流贼的凶残。后来又偶然在破书堆里发见了一本不全的《立斋闲录》,还是明抄本,我就在那书上看见了永乐的上谕,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身上去了。”“那时我毫无什么历史知识,这憎恨转移的原因是极简单的,只以为流贼尚可,皇帝却不该,还是‘礼不下庶人’的传统思想。”(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据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中介绍,鲁迅在这一时期读的野史杂说有《曲洧旧闻》、《窃愤录》、《玉芝堂谈荟》、《鸡肋编》、《明季稗史汇编》、《南烬纪闻》等等。他爱读这些书,并不是自觉的,只是他幼年读《山海经》时所引发的读书兴趣的不自觉的延伸。他阅读这些野史,虽然对于他认识中国的历史和现实社会有很大作用,但他仍然不是带着某种社会功利的目的去阅读的,而基本上是凭兴趣出发的。

鲁迅读史,由不自觉转向自觉,是在1902年留学日本开始的。当时留日学生中有许多革命志士,他们以改造中国旧社会为己任。鲁迅这时也树立了改造社会的宏志,常常与同志议论改造中国旧社会的问题。鲁迅过去所读过的史书特别是野史,就常常为他思索社会改造问题提供借鉴。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梁启超等人倡导“新史学”。就在鲁迅开始留日的1902年,梁启超发表了《新史学》一文,他还陆续发表过《中国史界革命案》、《中国史叙论》等论著,正式喊出了“史界革命”的口号,打出了“新史学”的旗帜,提出了进化论的历史观,全面地批判了封建主义史学。他指出了封建主义史学不过是“帝王将相家谱”、“相斫书”,二十四史不过是“二十四姓家谱”;所谓“正统”,“一言以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他特别强调了史学对于社会改革、发展的作用,他说,“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宗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章太炎则发表了《史学略说》等论著,提出了民族文化进化史观,强调研究历史的意义。他在《历史之重要》中指出,“历史著进化之迹”,可以看到社会进化的情况。他为了救亡图存,也是在1902年,宣称要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写出100卷《中国通史》。他一生都认为史学是“切要之学”,“其系于一国之兴亡为尤巨”。鲁迅是受到了“新史学”的影响,他说,“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一类的话,便以为诚然。”(注:《华盖集·忽然想到(四)》。)正是在“新史学”的影响下,鲁迅也逐渐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进化论历史观,他也特别强调史学对于社会改革、发展的重要作用。他对史书的嗜好,已由不自觉逐渐转向自觉了。他的《读经与读史》(注: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一文便可说明其自觉性。过去的传统,总是首先提倡“读经”,把“读经”看得比“读史”重要。当时,章士钊为了阻碍社会改革,也鼓吹“读经”。而鲁迅在这里则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读史”比“读经”重要、有益,与其“读经”,不如“读史”,“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这篇文章还向读者推荐了《茅亭客话》、《野获篇》、《明季南北略》、《明季稗史汇编》和《痛史》等许多野史。此文,一方面既反映了“新史学”对他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他实践经验教训的结晶。他的重视“读史”对于社会改革的作用,足以说明他对于史书的嗜好已由不自觉向自觉发展了。这种发展,对于鲁迅整个思想的发展有其重要性,这种发展,有它的内因和外因:他在留日期间树立了改造社会的宏志,是其内因;而在同一时期受了“新史学”的影响,则是其外因,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鲁迅并非一开始接触史书,就能自觉地把“正史”和“野史”区分开来,并重视“野史”的。他之所以在后来的思想发展中,把“正史”与“野史”区分开来,并且愈来愈重视“野史”,一方面固然是受了“新史学”的影响,但另一方面则更是受了五四时期“平民主义”思潮的影响。五四时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和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影响下,中国国内文化思想界兴起了一股“平民主义”思潮,李大钊连续发表了影响广泛的《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在1918年11月15—16日天安门举行的庆祝协约国胜利的大会上发表演说,认为协约国的胜利是“武断主义(专制主义)的末日,平民主义的新纪元”,并喊出了“劳工神圣”的口号。此后其他许多人都发表了提倡“平民主义”、“劳工神圣”的文章,“平民主义”汇为高潮。文学界提出了“平民文学”口号(最有影响的是周作人的《平民文学》一文),史学界也提出了“平民史学”的口号,当时就有野史是“出于民众”的说法。在鲁迅著作中,“野史”一词最早见于《读经与读史》一文,并且正式地把“野史”与“正史”区分开来,他说,倘要读旧书,“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他在该文中又说,“‘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注: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此后,在鲁迅的著作中,野史与正史便区分得清清楚楚,谈及野史的文章也日见其多。由此可见鲁迅自觉地把野史与正史区分开来并更加重视野史,是始于五四时期,而且还可以进一步说明他的这种自觉的思想既与“新史学”的影响有关,但更与五四时期的“平民主义”思潮有关。

野史是什么?一般认为是指古代私家编撰的史书,与官修的史书不同的另一种史书。在鲁迅的视野中,视为与野史同类的还有杂说、笔记、档案等。他在《读经与读史》一文中,就把“杂说”与“野史”相提并论,视为同类。“杂说”,大概就是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的“杂记”,即“杂载人间琐事者”。古代有“稗官野史”的说法,稗官者,采录民俗民情的小官也。《汉书·艺文志》引如淳所说,“细米为稗,街谈巷说,甚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里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这种闾巷风情、街谈巷说、遗闻佚事的纪录,也叫“稗史”,如鲁迅所多次称道的《明季稗史》之类。鲁迅所说的“杂记”,大概即“稗史”之类。稗是野生的草,稗史其实就是野史。鲁迅在《病后杂谈》(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一文中又将“野史”与“笔记”相提并论,视为同类。他说,“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笔记”,有别于稗官所记录的,内容也不限于作者所听取的街谈巷说,还包括了作者阅读所得或亲身经历。鲁迅重视野史的同时,还重视档案材料,如《清代文字狱档》。因为档案保存了许多原始史料,所以鲁迅如嗜读野史一样,嗜读这一类的书,认为它们和野史一样反映了当时的实际情况。他多方从友人处搜求《清代文字狱档》,并在《隔膜》一文中赞扬这是“一种好书”。在他的心目中,野史、杂说、笔记、档案等是同类的书,都得到他的重视。它们有共同特点。其共同特点是:“野”,虽然“野”的程度有所不同,但基本上是“野”的。所谓“野”,有两层含义:第一,从与在朝人士相对立而言,是在野人士(或士大夫的下层人士)所作,未经官方审定,更不是“钦定”的,甚至为官方所禁,不是藏于庙堂官厅,而是流传于“野”,当然,其中某些书也流传到官厅,在流传中经过官方删改;第二,从雅与俗、文与野相对立而言,是未经人工过分雕饰的,鲁迅说是“无伪饰”的,是原始的史料,虽然显得粗鄙,但具有原始性、真实性,因此,鲁迅对它们特别重视。鲁迅是一贯喜爱带有“野”性的东西,“俗”的东西,他说过正人君子往往憎恶“野”的东西,又说过君子不喜欢“俗”人的“道破”。

为了更好地说明鲁迅对野史的重视,不妨拿鲁迅对正史和野史的看法与态度做一个比较。鲁迅虽然重视野史,但也没有完全否定正史,也没有完全抹煞正史对于自己认识社会的作用。例如他对于位居由乾隆诏刊的“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记》,曾赞誉为“史家之绝唱”。(注:《汉文学史纲要》第十篇。)他在《随感录五十八·人心很古》(注:该文收在《热风》中。)中,引用过《史记·赵世家》里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的一段话,与五四时期阻抑革新的人的言论相对照,说明现代的保守派与古代的保守派“丝毫无异”。对于正史,鲁迅有过这样一段名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注:《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他在这里对正史既有肯定,也有批评。鲁迅提倡的读经不如读史,是包括正史在内的。但是,鲁迅认为正史有一些致命的缺点。在他看来,正史有两大缺点:第一,正史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注:《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正史是帝王将相的家谱,这是提倡“新史学”的梁启超最早提出来的,鲁迅接受了这一观点。正史只写帝王将相,不写平民百姓;而野史则常常涉及当时下层文人甚至平民的遭遇、情绪,反映当时下层社会情况,鲁迅觉得读了“有好处”,“传授给我许多知识”(常常是正史中所没有的知识)。例如,鲁迅读了屈大均的《安龙逸史》之后,就感叹说,“真也无怪有些慈悲心肠人不愿意看野史,听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痊愈的”。(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第二,正史有讳饰,“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注:《华盖集·忽然想到(四)》。)因此不够真实。鲁迅指出,“‘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注: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读正史,“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注:《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而野史“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注: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鲁迅多次称赞《蜀碧》、《蜀龟鉴》、《安龙逸史》、《扬州十日记》和《嘉定屠城记》等野史,因为它们能正视血淋淋的社会现实,是“够惨的书”。鲁迅在谈到这些野史时说,“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鲁迅的态度是鲜明的。一方面,他虽然并未完全否定正史,但认为正史有一些致命的缺点,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中国的历史(指正史)不行,“就该另编一部”,“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此种物件,都须褫其华衮,示人本相,庶青年不再乌烟瘴气,莫名其妙”。(注:《鲁迅书信集》上卷379页。)他还说过,“中国不但无正确之本国史,亦无世界史。”(注:《南腔北调集·〈守常全集〉题记》。)另一方面,他多次向读者推荐野史,提倡“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他常爱拿野史和正史作比较,认为比较是识别谬误、认识真相的好办法。

鲁迅一生都爱读野史,所读的野史也相当多,尤其是他的晚年,对野史更是津津乐道。那么,野史对他的思想性格究竟有怎样的影响呢?我以为野史从小就培养了他读书的浓厚兴趣,丰富了他的社会历史知识,促进了他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坚定了他改革社会的宏志,扩大了他的视野,也使他的眼光更加锐利、深邃,提高了他的预测能力,同时也使他增添了对未来的信心。他在追求社会改革、思考社会问题的过程中,往往从野史中获得启发,有所发现,甚至是十分重大的发现。据我不完全的考察,我认为他从野史中至少有三大互有联系的重要发现。

首先,国民性问题的提出,这是鲁迅的一个重要的发现。他说,“总之: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则,杂史杂说上所写的就是前车。”(注: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在这里,他不仅表达了自己急于改革社会的迫切愿望,而且指出了社会改革的具体目标和具体内容——改革国民性,他还特别说明这是从读“杂史杂说”中所获得的启发。他还说过,“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国民性),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注:《华盖集·忽然想到(四)》。)鲁迅正是从“野史和杂说”中看清了中国的国民性问题。他认为中国社会改革问题,“最紧要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注:《两地书·八》。)近来有人认为“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本源于西方人的东方观”,“源自1840年以来西方传教士那里”,鲁迅把西方传教士(殖民主义者)的观点搬过来,这是鲁迅的“过”。言外之意,这是鲁迅的奴性的表现。我认为这种看法是简单的、片面的,因而也是错误的。鲁迅提出国民性性质的问题,首先是社会改革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的客观要求,是鲁迅适应了这一客观要求而提出来的,同时鲁迅提出这一问题也是受到了梁启超、章太炎等启发的结果。我认为还要进一步地分析这一问题。鲁迅之所以有此发现,更是鲁迅汲取、总结了历史的经验教训的结果。他既总结、汲取了自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屡屡失败的历史教训,也认真思考、总结了野史所提供的历史教训,他就是在这一基础上才看清了中国的国民性,才看清了改革国民性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中国社会改革“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当然,鲁迅也受到了某些西洋人著作(如美国史密斯的《中国人的气质》)的启发,也受到了某些东洋人的著作(如日本厨川白村等人的著作)的启发,启发不是照搬。鲁迅提出这一问题的立场、目的,与洋人是不同的。鲁迅愿意聆听洋人(不管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讲中国的缺点,他在为日本的内山完造的《活中国的姿态》写序时说,该书“是有多说中国的优点的倾向,这是和我的意见相反的”。(注:《且介亭杂文二集·内山完造作〈活中国的姿态〉序》。)他后来对此书的译者解释他的“意见”时说,“揭发自己的缺点,这是意在复兴,在改善……”(注:《鲁迅书信集·附录·致尤炳圻》。)在鲁迅看来,如果讲中国的缺点,便可以作为中国社会改革的参考,有助于中国社会的改革;如果“多说中国的优点”,可能会使中国固步自封,从而妨碍中国的社会改革。我与某种嘲讽鲁迅有奴性的意见相反,认为鲁迅提出国民性改造问题,是表现了民族的开始觉醒,是伟大爱国主义精神的一种表现,是对于社会改革问题的一种重要发现。他提出国民性改造问题,是他爱读野史、受到野史启发的结果。

其次,与国民性问题相联系,他指出了国民性的核心问题是奴性问题,特别是他揭示了“奴性的来由”——历史根源。这更是鲁迅在野史中的一个独到的发现。他对中国社会历史有一个独到的论断,他说,中国社会的历史只是“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他对于这一论断是这样解释的:“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注:《坟·灯下漫笔》。)这不仅揭示了国民普遍存在的奴性,而且指出了奴性产生的历史根源,这当然是鲁迅对中国社会历史的独到的发现。这发现是怎么来的呢?他说是从读史来的。实际上按照他所说,在正史中对此是“不大看得明白”的。我以为他主要是从野史杂记中看出来的。正史只会闹“小玩艺”,变把戏似的,讲些“发祥时代”、“发达时代”、“中兴时代”,仿佛“咱们向来就很好的”,鲁迅一贯认为正史有讳饰,真相不容易看明白。他解剖国民性的奴性心理和剖析中国历史的发展紧紧联系在一起,只求苟安于奴隶境遇的奴性心理,是在中国历史发展异常缓慢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有了“奴隶规则”,就“万分喜欢”,觉得“天下太平”,要“感谢皇恩浩荡”。这种奴性心理在中国确实普遍存在,甚至中国的许多精英人物也常常不自觉其奴性心理的存在,鲁迅在谈到纪录着嘉定、扬州大屠杀的野史《嘉定屠城记》和《扬州十日记》时说,“我每遇到学者(如胡适等)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注:《花边文学·算账》。)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还洋洋自得,这不是奴性心理是什么?正是这种普遍存在的奴性心理阻碍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如不清除这种奴性心理,中国人民有出头之日么?鲁迅肯定了中国人民清除这种奴性心理的前景,期待着“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国民有了奴性心理,便像“一盘散沙”。但奴性心理本不是国民所固有的,鲁迅从野史中看到“先前有跪香,民变,造反”,本不甘为奴,“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注:《南腔北调集·沙》。)鲁迅考察中国国民奴性的由来时,有一个独特的论断,认为奴性主要是异族统治者入侵造成的。这是从野史中获得的一个重要发现。他说“日本国民性,的确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入侵;我们生于大陆,早营农业,遂历受游牧国族之害,历史上满是血痕。”(注:《鲁迅书信集·附录·致尤炳圻》。)他特别关注、提倡多读宋末、明末的野史,这不仅因为宋末、明末的野史多,容易找到,而且因为宋末、明末都是异族统治者入侵的时代,有利于考察中国国民的奴性及其由来的问题。《嘉定屠城记》、《扬州十日记》、《蜀碧》、《蜀龟鉴》和《安龙逸史》等,鲁迅在杂文中多次谈及,他引录了统治者滥杀国民的惨状和游牧民族为害之烈,以此来说明“奴性的由来”。鲁迅认真研究了《清代文字狱档》,揭示了清朝统治者文化统制策略的“博大和恶辣”,挖掘了国民奴性产生的历史根源。他叙述了冯起炎(一个普通的秀才)案件之后说,“这些惨案的来由,都只为了‘隔膜’”。(注:《且介亭杂文·隔膜》。)就是说,这些惨案的来由在于触犯了满洲人关于主奴界限的规定,“满洲人自己,就严分着主奴”。鲁迅在致友人的信中为“清时,许多中国人似不悟自己之为奴”而感叹。(注:《鲁迅书信集》上卷567页。)冯起炎的奴性就在于“不悟自己之为奴”。鲁迅在叙述了尹嘉铨案件之后说,倘有有心人将异族统治者的文化统制策略的史料加以收集,一一钩稽,辑成一书,“我们不但可以看见那策略的博大和恶辣,并且还能够明白我们怎样受异族主子的驯扰,以及遗留至今的奴性的由来的罢”。(注:《且介亭杂文·买〈小学大全〉记》。)正是野史之类的书给了鲁迅以启发,才能使他有这些独特的发现。

再次,鲁迅还提出过一个与众不同的见解:贼与王、奴才与主子,既是彼此相通的,又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哲学书上说彼此相通,具有同一性,因此可以互相转化。鲁迅认为贼与王、主与奴既相通,又可互相转化,这更是一个独特的发现,这一重要发现是来自史书特别是野史的启发。鲁迅早期就提出“匪”与“帝”相通的看法。他说,“看旧史”,知道“外戚、宦官、奸臣、小人当国”,“小民便大抵相率而为盗”,成了“农民革命军”,“那么,社会不是改进了么?”鲁迅肯定地说“不”,社会并没有改进,“匪便被称为帝”,这时,“文人学者都来恭维,又称反对他的为匪了”。(注:《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鲁迅分析了农民革命的历史悲剧。由于农民阶级的局限,由于农民未能跳出封建主义的樊篱,他们即使夺得了政权,也是推行封建专制主义统治,正如刘邦做了皇帝,就要掠夺子女玉帛,阿Q掌了权,就要杀掉小D、王胡等。鲁迅在后期又说过类似的意见,他谈到根据野史传说写成的《水浒》时说,“贼者,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也。”接着又说,“试翻明末野史,就知道北京民心的不安,在李自成入京的时候,是不及他出京之际的利害的”。(注:《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鲁迅受过章太炎的民族文化进化历史观的影响,鲁迅更多的是从历史文化系统来考察农民的,着重于解剖文化历史传统对于农民思想的影响。他对农民不曾作过各种不同阶层的区分(如富农、中农、贫农、雇农、流氓无产者等)。在鲁迅笔下,受雇于人的阿Q、贫困的闰土、在农村是“出场人物”的七斤、“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庄木三及其女儿爱姑,都是农民。鲁迅是把农民看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有着许多的共同性,这共同性之一即思想上的封建性。鲁迅曾说,农民“间接受古书的影响很大,他们对于乡下的绅士有田三千亩,佩服得不了,每每拿绅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注:《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在辛亥革命之后,鲁迅还看到了“民众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注:《华盖集·通讯》。)鲁迅说到刘邦、项羽式的农民起义时说,“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注:《热风·“圣武”》。)农民起义领袖要“取”的是什么呢?是“威福、子女、玉帛”。阿Q的革命梦幻曲,不就体现了历代农民起义的最高理想么?如果没有国民性的改造,如果没有思想革命,如果不在文化思想领域坚持反对封建主义,农民起义必然蜕化为“寇盗式的破坏”。鲁迅多次讲到野史中所记载的张献忠、黄巢的杀人,多次提及《蜀碧》、《蜀龟鉴》之类的野史,十分重视这些野史,认为“凡有中国人都该翻一下”。他重视的是这些野史较为真实的记载,但他也超越这些野史的观点,这些野史是把张献忠杀人说成是其野蛮本性,仿佛“为杀人而杀人”似的。鲁迅只采取野史的客观记载,并不采取其观点,他认为张献忠之所以杀人,是其“威福、子女、玉帛”的最高理想导致他如此。因为贼与王、奴与主的思想意识都有着封建性,所以他们彼此是相通的,用哲学的话来说,有着同一性,他们又是可以互相转化的。鲁迅还分析了孙皓和宋徽宗,并指出“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鲁迅将此看成一条历史的规律:“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注:《南腔北调集·谚语》。)这一重要的发现,主要是野史启发的结果。

我不能不谈一下鲁迅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即中国的历史是“吃人”的历史。他不仅把这一重要的发现写进了《狂人日记》,而且这一重要思想还渗透在他的其他许多作品中。他在致许寿裳的信中说,“后人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指《狂人日记》)。此种发现,关系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注:《鲁迅书信集》上卷18页。)对于鲁迅这一发现,不能囿于字面的理解,以为只是《通鉴》启发的结果。我认为鲁迅这一发现,其实和野史也有某种关系。任何一个重大发现、发明,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长期积累的结果,所谓长期积累,一朝发现。科学史都说明了这个问题,任何重大发现或发明,都有长期的深厚的积累,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偶”遇某一外界刺激,产生灵感,思想便会飞跃,于是便有重大的发现或发明。鲁迅提出中国的历史是“吃人”的历史这一重大发现,是他长期广泛阅读史书包括野史杂说的结果,有了这个长期的深厚的积累,“偶阅《通鉴》”的刺激,灵感产生,使他恍然大悟,于是有了“此种发现”。“偶”,只是偶然的因素,但还潜藏着必然因素,偶然因素与必然因素一碰撞,产生思想的火花,于是有了思想的飞跃。相对来说,野史杂说中有更多的“吃人”的记载。鲁迅在幼年读过的《二十四孝图》就有“郭巨埋儿”的记载,宋朝人编著的《开河记》也有麻叔谋蒸吃小孩的记载。鲁迅在十四五岁时读过的《蜀碧》,“是够惨的书”,这种“够惨”的印象一直深刻地镌刻在他的脑底。鲁迅读过《蜀龟鉴》则有着张献忠“剥人皮”的记载。鲁迅在《偶成》一文中说,“张献忠的剥人皮,不是一种骇闻么?但在他之前已有一位剥了‘逆臣’景清的皮的永乐皇帝在。”(注:见《南腔北调集》。)鲁迅幼时读过的宋端仪的《立斋闲录》就记载,和景清一同被杀的还有铁铉,景清被剥皮,铁铉被油炸,他的两个女儿则发付了教坊,叫她们做婊子。据永乐的定法,还要她们“转营”,这就是每座兵营里都去几天,目的是使她们为多数男性所凌辱,生出“小龟子”和“淫贱材儿”来。鲁迅后来讲起野史这些记载来,还是义愤填膺,这不是活生生的吃人么?鲁迅后来又读了《安龙逸史》,进一步知道了“单说剥皮,中国就有种种”,除了永乐皇帝式的、张献忠式的,“还有孙可望式”的。整个明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这不就是讲“吃人”的历史么?鲁迅同样读过的《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容斋随笔》和《翁山文外》等,则有异族统治者残酷地虐杀奴隶的记载,《清代文字狱档》也是“吃人”的记录。野史关于“吃人”的记载,真是太多了。野史对鲁迅的种种刺激,能对鲁迅这一重大发现毫无影响么?更何况司马光编撰的《通鉴》,还采用了许多野史资料呢,以致后来的清朝统治者因为它有“野”味,还要对它加以“修订”呢。这也可以证明鲁迅这一重大发现与野史有着某种联系吧。

当然,鲁迅对野史也不是一味地抬举,他对野史有肯定,有分析,有批评,有超越。他认为野史杂记中有些记载也不真实,不可全信。他说,“烧掉房子的事,据宋人的笔记说,是开始于蒙古人的。因为他们住着帐篷,不知道住房子,所以就一路的放火。然而,这是诳话。……其实,秦的末年就有着放火的名人项羽在,一烧阿房宫,使天下闻名”。(注:《且介亭杂文·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为什么野史也有不真实的记载呢?除了传闻失实之外,主要是因为野史的作者属于“士大夫”,不免受“士大夫”立场的局限。例如《立斋闲录》所记载的永乐皇帝叫被虐杀者的两个女儿做了婊子,“这更使士大夫不舒服,但有人说,后来二女献诗于原问官,被永乐所知,赦出,嫁给士人了”。(43)“有人说”,是指明代王鏊编撰的《震泽纪闻》。经过鲁迅考证,二女作诗的记载是虚假的。野史中也有“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的笔墨。为鲁迅所称道的《蜀龟鉴》作者刘景伯是清朝人,一写到清朝的统治者就歌功颂德。鲁迅对清代俞正燮的《癸巳类稿》,较详细地记载了永乐皇帝让罪犯家属“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铁铉妻“送教坊司”,对茅大芳妻则“分付”“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鲁迅觉得“俞正燮看过野史,正是一个因此觉得义愤填膺的人”,但鲁迅又对俞正燮关于许多皇帝“宽假奴隶”的记载,不怎么相信,他说,“我疑心俞正燮还是考之未详”。鲁迅特别是对“俞正燮的歌功颂德”、“俞正燮入金朝于仁君之列”很不满,加以批评。(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野史之不可完全相信,还因为野史在流传过程中经过了统治者特别是清朝统治者的篡改,鲁迅说,“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他对一些野史杂记曾作过一番校勘、研究,因此他说,“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

全面弄清了鲁迅与野史的关系,有助于更好地认识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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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野史_鲁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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