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圣的嗟叹与稷契之志——杜甫节令诗论析(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节令论文,杜甫论文,情圣论文,之志论文,诗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杜甫在其节令诗中,除了以其老劲之笔浓缩丰富多彩的风俗画卷,并以之表现与深化那个特殊时代——由盛唐转入中唐、由开宝盛世跌入安史之乱的“时代精神”外(据初检杜集,其节令诗大多数写于乱发后天涯飘泊之际),还集中表现了“情圣”思想深处的仁者之心与人生嗟叹背后的稷契之志这两个主题,而且是其节令诗旨归所在。
一、真情写照与仁者之心
梁启超云:“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号叫做‘诗圣’。诗怎么样才算‘圣’,标准很难确定,我们也不必轻轻附和。我以为工部最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情圣杜甫》,见《杜甫研究论文集》一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梁氏所论甚是,而且所论范围极广且深,本文主要就其节令诗中表现的亲情、友情来加以说明。
杜甫写故园之思极为浓烈深厚。在“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九日,诗人开门见山忆起了故乡的菊与水:“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浐源。”并以自己“为客”夔州,面对群盗,欲归不得的“愁绝”苦况,猜想、遥问乡亲可安好:“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九日五首》其四)为此,诗人在与人相邀之时、在“长为客”的情形下又多想回故园看一下:“九日明朝是,相要旧俗非。老翁难早出,贤客幸知归。”(《九日诸人集于林》)可是又怎么可能呢?只好“忍泪已沾衣”。久在异国他乡,面对与故乡有关的一草一木,一切情事,也都会勾起故乡之思。如他看到南国的秋社活动:“九农成德业,百祀发光辉。”(《社日两篇》)仰望北飞而力竭的大雁,既感慨“北书不至雁无情”,又倍生北归之意。即使是在严武幕中,生活相对稳定的日子里,他仍没有忘记忆乡:“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至后》)诗人虽身在剑南,但洛阳又遭战事蹂躏,故乡已被践踏得不象样子,自己又无用武之地,无力回天,所以“青袍白马”又有什么意思呢?诗人是在自我检讨与解剖,完全是真实感情的流露。也许是思家之情太为亟切了,也许是飘泊的时间太久了,他警觉道“云物不殊乡国异”,甚而“教儿且覆掌中杯”(《小至》)。
杜甫写人伦亲情更为深淳。杜甫与其妻感情之笃深,爱子心之真厚,向为人们称道。先看诗人对妻儿生活无着与苦况的担忧:“老妻既异县,十口隔风雪。”(《五百字》)“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百忧集行》)“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北征》)“万里须十金,妻孥未相保。”(《奉赠射洪李四丈》)“妻子寄他食,园林非昔游。”(《过故斛斯校书庄三首》其二)再看诗人与妻儿的分别、隔绝之苦:“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彭衙行》)“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述怀》)“妻孥隔军垒,拨弃不拟道。”(《雨过苏端》)然而,诗人更多的还是自责,为自己没有尽到人夫人父之责任而内疚:“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飞仙阁》)“何日兵戈尽,飘飘愧老妻。”(《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二)等。这中间还有一首命题很特别的是至德二载寒食时作于长安的《一百五日夜对月》,《杜臆》云:“诗题不云寒食对月,而云一百五日,盖公以去年冬至,弃妻出门,今计其日,见离家已久也。”所言极是。诗人用自己曾经否定过的牛郎织女相会之事,来反衬不能与妻子的团聚,并突出奇想:“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可是,退一步想,即使是“清光多”了,还不是“无家对寒食”吗?至于那首《又示宗武》里老父的谆谆教诲与祝福,上一文已有分析,兹不赘述。老杜这一联“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元日示宗武》),可早就为鲁迅树立了榜样:“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答客诮》)
我们从这类思家想妻儿的诗所看到的正是:父亲存在于儿子之中,儿子存在于父亲之中;夫存在于妻之中,妻存在于夫之中。老杜这类诗将亲情置于动乱岁月里、人人苟活的处境中,不仅透出自己生命幸存的可贵,一家亲人相聚的不易,更强烈地透出在极端非人性的背景中,人性的高贵和生命相依相赖的美。这类诗不是靠想像力与美感交流的对话,而是直抵人性的深处,充分展现出杜甫的“仁者心”。
杜甫的思念弟、妹诗也很有特点,或以问候的方式,或遥想弟妹所在的空间,或揣测弟妹行踪的时间,或开篇即叙牵挂之情,都是置于战乱的大背景上,在一片亲情流注于空间与时间之际,将人伦之情丝编织成生命共同体的情茧。如《元日寄韦氏妹》,作于至德二年元日,是在乱中而思妹之作。韦氏妹,就是杜甫的妹妹,甫只有一妹,嫁韦氏。诗云:“近闻韦氏妹,迎在汉钟离。郎伯殊方镇,京华旧国移。秦城回北斗,郢树发南枝。不见朝平使,啼痕满面垂。”钟离(县)、“郢树”,妹妹所在;“秦城”,杜甫所居。斗回枝发,点出元日春景;朝使路梗,道出哀音信莫通。特别是“郢树”化用《楚辞·哀郢》“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诗意,尤其加重了不得相聚之悲意,而且揭示出战乱为不得相聚之源。如果说上一诗抒发的主要是不得相聚之苦,那么“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猨为我啼清昼。”(《同谷七歌》其四)所表示的还多一层千思万念在里面,因为“十年不见”且其“良人早没诸孤痴”。可是终因豺狼肆虐,不得相见,也不知妹妹托带着诸孤挣扎到了什么地步。两句“四歌兮歌四奏,林猨为我啼清昼”,千载以后仍催人泪下!
在不能同弟妹一起去插茱萸的重阳,诗人“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感慨万千,愁情万种,首先想到的应是弟妹。然而,有酒不得同饮,有菊不能同看,遥想弟妹在处应是“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真此处彼处两茫茫!再加上“干戈既侵,衰谢又迫,恐两相催逼,终无聚首时”(仇注),诗人才十分惨切地道出:“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九日五首》其一)在清明佳节里诗人道出了同样的情怀:“古时丧乱皆可知,人世悲欢暂相遣。弟侄虽存不得书,干戈未息苦离居。”(《清明》)——纵情恣游的人们晚归而去了,自己同弟侄一样在飘零中,再加干戈阻绝,音信全无,好生悲凉!然而现实毕竟是“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至后》),按:“棣萼”用《诗经·小雅·棠棣》典:“棠棣之华,萼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后常以此比兄弟友爱。“不见江东弟(原注:第五弟漂泊江左,近无消息),高歌泪数行。”(《元日示宗武》)亦是血泪倾诉“不见”之悲苦。这同《同谷七歌》(其三)“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一样表达“生别展转不相见”的凄凉。而“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所展示的家国两愁更为浓烈。
中国人性思想中自古以来就极重视友情,并列入五伦之中。朋友之伦的建立与其他生而有之或出于人的天性的人伦不同,它立足于人的自由选择与人情的真实关切。杜诗中所表现的友情深厚真诚、圆润广大,所谓:“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同心不减骨肉亲”(《戏赠阌乡秦少翁短歌》)。如他大历二年寒露日作的《九月一日过孟十二仓曹十四主簿兄弟》,“藜杖侵寒露,蓬门起曙烟。力稀经树歇,老困拨书眠。”言过访朋友之诚。可能是预先有约,诗人虽“力稀经树歇”,还是挽杖而去。“秋觉追随尽,来因孝友偏。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则叙访友之故。诗人是遵循着“孝友偏”而来的。杜甫在高适去世六七年后,偶“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因得故高常侍适往居在成都时,高任蜀州刺史,人日相忆见寄诗,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自枉诗已十余年,莫记存没,又六七年矣。老病怀旧,生意可知。今海内忘形故人,独汉中王瑀与昭州敬使君超先在。爱而不见,情见乎辞。大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却追酬高公此作,因寄王及敬弟。”遂追酬一诗悼友兼自悼:“潇湘水国傍鼋鼍,鄠杜秋天失鵰鹗。”“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老杜所云“叹我凄凄求友篇”(《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正道出他与高适交情之真醇。杜甫的《九日五首》其三亦是思故交的名篇。诗人用平实的文字写出了与故友苏司业、郑广文的友情:“野树歌还倚,秋砧醒却闻。欢娱两冥漠,西北有孤云。”亡故的两友在阴间里照常“欢娱”,苟延残喘中的活者则为不能与之“欢娱”而悲愁,二人友谊之深厚表达得甚为含蓄蕴藉。
梁启超曾说杜甫“是一位极热心肠的人,又是一位极有脾气的人。从小便心高气傲,不肯趋承人。”(《情圣杜甫》)就是这样一位“摘花不插髻,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的“绝代佳人”式的杜甫曾为老友严武的安危而担忧:“九日应愁思,经时冒险艰。不眠持汉节,何路出巴山。”(《九日奉寄严大夫》)又为不能一起采黄菊,与岑参饮酒论诗而“思君令人瘦”。面对大雨,又呼苍生、忧天漏:“吁嗟乎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大明韬日月,旷野号禽兽。”(《九日寄岑参》)不具有“仁者心”的人怎能这般“悲天悯人”?
杜甫的“仁者心”无限推广的力量很大,致使刚结识的朋友都变成了“仁里欢”:“晚定崔李交,会心真罕俦。每过得酒倾,二宅可淹留。喜结仁里欢,况因令节求。”(《晦日寻崔戢李封》)究其原因就是披此间存有“至情”。而“晚酣留客舞,凫舄共差池”(《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所展示的晚酣留饮而醉舞差池的场面,也是至情使然。又会推进到老百姓中,他在《寒食》就写他与一位“田父”的友情。此诗一般认为作于上元二年浣花溪畔。这时的杜甫依靠严武而生活稍趋安适,正是“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时期。所以他眼中的寒食之景是静穆和美的:“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招邀之人与被邀之人是性情醇美的:“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以致于邀则赴,“馈问不辞,人情既相亲狎,至于鸡犬忘归,物性亦与之相忘矣。”(仇注)杜甫若没有这种真性情的培育,那些为天下寒士鸣不平的诗作如“三吏”、“三别”、“兵车行”等等的产生是很难想象的。
最后我们谈一下杜甫与李白的友谊。早在七十多年前,闻一多先生就以生花妙笔主张杜李的相会应“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杜甫》,见《闻一多全集》第三卷)不管李白集中寄赠杜甫的诗少是什么原因,李杜“情逾兄弟”(朱鹤龄语)的友情是存在的,我们从杜甫十首写李白的诗歌中可以看到,并能从中洞察杜甫至情的人格。这里我们姑且将杜甫的《冬日有怀李白》与《春日忆李白》看作节令诗,其所言“冬日”、“春日”一般认为是泛指,诗中虽然也没有立冬、立春日的节候特征,但也不排除作于这两日。杜甫在前诗中所云“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是以季武不忘韩宣子比拟自己与李白的友谊。后一诗所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更见出二人的交情之深厚。仇注引《杜臆》云:“公怀太白,欲与论文也。公与白同行同卧,论文日矣。然于别后另有悟入,因忆向所与言,犹粗而未精,思重与论之。此公之笃于交谊也。”另外,老杜的《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不见》等所书,都能使上举二诗所叙之友谊更为饱满。对李白来说,杜甫也许不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对杜甫来说,天下有真性情的人,都能成为他的最好的朋友,因为杜甫怀有的那颗“仁者心”是向天地间的各个层面延伸推广的。
梁启超论“情圣”杜甫云:“真事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情圣杜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杜甫始终“不失其赤子之心”,对健全人格、完美人性都有着执着、真挚的追求。如果再加以挖掘,这就是“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过津口》)放射出的光芒,即对孟子心学精义——“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也”的感悟。杜甫将这颗无限扩充的心向人伦世界绵绵延伸,就不期然而然地酿成了天地间一段元气,将自己送上了“情圣”的宝座。这一“仁者心”如果推向君臣、推向世间,就变成了“天地良心”。
二、人生嗟叹与稷契之志
杜甫《中夜》诗云:“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蒋弱六评曰:“二句可知酿出一部杜诗。”(《杜诗镜铨》卷十四引)万云骏先生发挥说:“长为万里客者,不能回长安,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因此,一生恐怕要虚度了。这是诗人谦虚的话。他实在问心无愧,但还是说有愧。”其所以“无愧”,就是“因为希望实现理想,失败,坚持,再失败,再坚持,一直到死,这是杜甫一生的基本历程和一部杜诗的主旋律。”(《诗词曲欣赏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页45—46)这一论断切中肯綮。我们觉得,有了上文风俗文化底蕴的分析作基础,拈用这两句来概括杜甫节令诗的另一个主题——人生咏叹与稷契之志尤为恰切,因为在上述传统节令中,他作客叹老的悲情尤显浓烈。这一节令诗背后的苦难史中间没有“自欺”和“自瞒”,也没有回避与逃遁,而是展示了诗人自己和同时代人的真实的心灵。
翻开杜集,他写天涯飘泊、伤老叹病、忧国忧时的诗占相当大比例,这类诗中所反映出来的主题,我们概括为“人生嗟叹”。其中含有常人的嗟叹,又多有超常人的嗟叹;这一嗟叹在其节令诗中更浓更重。下面按节令先后作一论述。
先看悲春。春天本是可爱、可惜的,春天里的人也应是欢娱的、充满生气的(当然,伤春一脉亦源远流长)。可是为客异乡的杜甫广德二年正月晦日在阆州陪王使君泛江时,增添了无限悲愁:“结束多红粉,欢娱恨白头。非君爱人客,晦日更添愁。”(《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二首》其一)而“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其二)进一步加强了这一“恨白头”意。元日和七日本是国人最为看重的喜节,老杜却在“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的阴惨气象中增忧叹老:“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人日二首》其一)诗人为了增加其悲感,用了特殊色彩“紫”,达到了很好的表情效果,康定斯基说:“紫色在物理上和精神感觉上是一个被冷化了的红色,所以它是悲哀和痛苦的。”(《论艺术里的精神》页86)而“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及青枫”(《清明二首》其二)更是“紫”、“青”并用,很好地烘托出“此身漂泊无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的悲剧命运。其二则由思出峡、醉后拔剑鸣琴,强作江湖兴动,悲中取欢:“直道无忧行路难”。上文已说,上巳日本是一个祓除不祥的日子,可是诗人在“鬓毛垂领白”、“欹倒衰年废”的凄苦中,却在反复体味着飘泊作客的种种悲愁,这一悲愁致使他“无劳问转蓬”了(《上巳日徐司录林园宴集》)。这对此节的习俗是一种漠不关心呢,还是百般无奈?能启发我们作很多很多的推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转篷”意象道尽了诗人难以言尽的辛酸!杜甫诗中九用“转蓬”,如“异县昔同游,各云厌转篷。”(《赠苏四徯》)“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投赠哥舒开府二十韵》)“岁晓仍分袂,江边更转篷。”(《寄贺兰铦》)“关内昔分袂,天边今转蓬。”(《寄司马山人十二韵》)“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野人送朱樱》)“多少残生事,飘零已转篷”(《客亭》)“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八月十五夜二首》其一)“转篷忧悄悄,行药病涔涔。”(《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此一“转蓬”意象是用曹植《杂诗》“转篷离木根,飘飘随长风”意,自言流落如蓬之随风任其转徒,有力加剧了“长为客”或“常作客”的悲剧内涵。
次看悲秋。中国诗歌中的悲秋主题源远流长。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一前无古人的悲吟,启迪了代代来者。它开汉武帝《秋风辞》先河、夺曹丕《燕歌行》先声不必多言,汉魏人那种“白杨多悲风”、“高台多悲风”、“高树多悲风”、“江介多悲风”的吟唱,直承宋玉足音却是事实,“窃攀屈宋宜方驾”的杜甫于宋玉有戚戚之心,他说“摇落深知宋玉悲”(《咏怀古迹》)!而且在其节令诗中多有表现。“百年秋已半,九日意兼悲。”(《九日曲江》)仇注:“所感在身老,故有兼悲之叹”;“所伤在落魄,故有摇荡之嗟。”正如《杜臆》所云“此章老去悲秋之意”。老杜其他九日诗如“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九日蓝田崔氏庄》)“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等足以说明“老去悲秋”乃是杜诗常咏主题,更是其节令诗的髓脑。那首为黄生“题作特书之体,记为客之岁月,便自具文见意”的《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诗,如云“为客无了时,悲秋向夕终。”“年年小摇落,不与故园同。”也是抒为客悲秋之情。而向为人称道的《登高》诗可为这类悲秋情感作结:“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此诗明显是登高感伤情,这一悲秋之情,罗大经做过总结:“万里,地辽远也。秋,时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仇注引)堪为的论。
三看悲冬。“万里长为客”之人对寒冬的体味会深于他人,这里我们只引杜甫写冬至的诗就够了。老杜说:“何人却忆穷愁日,日日愁随一线长。”(《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一)两句奠定他冬至诗的基调。愁随日长,为双关语。“穷愁日”句可与《夔州》诗所云“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相对读。《岁时记》云:“魏晋间宫中以红线量日影,冬至后日影添长一线。”《唐杂录》亦云:“唐宫中以女工揆日之长短,比常日增一线之工。”这种悲愁使他深感“云物不殊乡国异”,做出超乎寻常的举动:“教儿且覆掌中杯”(《小至》)。这类冬诗中有一种特殊现象,那就是无不紧扣一“愁”字。冬至已到或已过,年关将来,对杜甫或如杜甫一样处境的人来说,“怎一个愁字了得”!
四看悲人。杜甫的悲愁不是一己之愁,而是常同忧国忧时相融通。如“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清明二首》其一)贾谊怀才不遇、忧国伤时的遭际与情怀常激起后世志士的共鸣,杜甫这里的“长怀”见其感慨之深。杜甫在多首诗中咏之且自况,如《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其二:“官序潘生拙,才名贾谊多。”咏其多才;《别蔡十四著作》:“贾生恸哭后,寥落无其人。”咏其忧国伤时;《入乔口》:“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咏其怀才不遇、忧国殒身等。杜甫在他的节令诗中还为一个特殊人物唐玄宗而悲:“自罢千秋节,频伤八月来。……湘川新涕泪,秦树远楼台。”“衢尊不重饮,白首独余哀。”(《千秋节有感二首》其一)老杜伤今追昔,一伤现在的自己只能遥望秦中,遥想当年楼台之下独留白首书生,泪洒湘川,“满眼送波涛”;二伤唐玄宗当年为了一己之淫乐,乐极悲来,终酿大乱,造成“圣主他年贵,边心此日劳”(其二)、“壮观已尘埃”(其一)的惨局。
杜甫的逻辑可能是这样的,如果玄宗不骄奢淫逸,再如先前那样励精图治,天下就不会大乱,自己就不会流离失所,飘泊天涯。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别标举“客”这一意象。据统计,“客”,只是作为飘零或飘零之人独立使用,即不包括“逐客”、“病客”、“老病客”、“浮客”、“滞客”、“江湖客”、“江海客”等有附加成分的就有一百八十个左右,“长为客”及其近义的意象也有二十个左右,如“长为万里客”、“万里悲秋常作客”、“天边常作客”、“不辞万里常为客”、“飘零为客久”、“孤魂久客间”、“久嗟三峡客”、“南征为客久”、“为客无时了”、“久客掩柴扉”、“永作殊方客”、“久客多枉友朋书”、“飘零已是沧浪客”、“久客多忧今欲疾”、“久客惜人情”、“几年长沙客”等等。飘零天涯,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悲哀;对始终抱有稷契之志的杜甫来说,“长为万里客”就尤显悲壮。因为他身在飘泊中,心存魏阙志,这就自然出现了一批“归客”意象:“秋帆催客归”、“江东客未还”、“春归客未还”、“久客羡归秦”、“山高客未归”。而那种与“病”、“老”相连的“客”更加深了这层悲壮:“卧病淹为客”、“病多犹是客”、“老病客殊方”。理解了这一“客”的内涵,就不难领会这些节令诗了。如《太岁日》,杜甫作此诗时只因离朝廷兴盛遥遥无期,故在异地回想起当年在朝中太岁日进宫时的荣幸,感叹良多。他先感慨多病作客:“楚岸行将老,巫山坐复春。病多犹是客,谋拙竟何人。”后伤不与朝班:“闾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荣光悬日月,赐予出金银。”这只是昔日的“荣光”;他仍是念念不忘归京:“愁寂鸳行断,参差虎穴邻。西江元下蜀,北斗故临秦。”即使在潭州舟居中他还是抱有凄怆中的希望:“愁看直北是长安”。(《小寒舟中作》)并借进京的朋友向朝廷诉说由衷的期待与不平:“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又从己身的飘泊,想到了两京的萧索:“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立春》)而面对诸将的忘情游乐与逍遥、不以国事为重表达出愤慨与担忧:“此都好游湘西寺,诸将亦自军中至。”(《清明》)
当然,这种心存魏阙的责任感与他的稷契之志是紧密相关的,或者说这种责任感就是稷契志的表现形式。这在他的节令诗中有很好的展示:“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仇注:“老趋幕府,不得遂其立朝素志,故云深负。”可谓的见!天宝十五载正月,正值安禄山寇潼关之际,诗人在“春气渐和柔”的晦日出游,眼见“草芽既青出,蜂声亦暖游”的春景,发出“思见农器陈,何当甲兵休”的疑问与“上古葛天氏,不贻黄屋忧”的期待(按:黄屋忧指忧君忧国。黄屋本是皇帝乘坐的车子,亦代指皇帝。此“黄屋”与杜甫《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中的“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表示同样意思),并勉励自己不效阮籍等人“熟醉为身谋”,而且深叹自己与崔李辈无能为天子分忧(《晦日寻崔戢李封》)。而广德二年秋在严武幕中作的《立秋雨院中有作》于自谦自愧中表现出不同凡响的抱负:“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后一句在表现美人迟暮之感的同时颇能显出杜甫的自负。《史记·留侯世家》云:“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前箸”也作“前筹”。裴骃《集解》引张晏语云:“求借所食之箸用指画也。”后以之喻代人策划。所以在“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的对照中尤见其酸楚之心。但诗人并没有消沉,仍在借歌咏终明府的“为政风流”表现己志:“虑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繻英妙时。”(《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二)仍借史咏怀:“陈平亦分肉,太史竟论功。今日江南老,他时渭北童。欢娱看绝塞,涕泪落秋风。鸳鸯回金阙,谁怜病峡中。”(《社日两篇》其二)仇兆鳌注论云:“东方之遇汉武,曲逆之逢高祖,遭际盛时,名传千古。公以三朝遗老,流落江滨,因社日而追论前贤,慨古伤情,其自负原不浅也。”真看透了老杜的心思与高志。
这一大志曾遭到宋人的非议,如《旧唐书·杜甫传》云:“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葛立方也承袭此说,言少陵自比稷、契“过矣”,“史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耶?”(《韵语阳秋》卷八)我们觉得宋人之议留下了不少商榷的空间。杜甫“窃比稷与契”,一方面是“盛唐气象”孕育出来的颇具盛唐时代特色的思想性格与精神境界,盛唐人强烈的建功立业愿望,促使他们以出将入相自期,倾慕稷、契、范蠡、张良、谢安之类帝王师式的人性风范,而且成为盛唐人积极进取的最突出的表现。杜甫饱受这一熏染,“窃比稷与契”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管其实际政治才干如何;另一方面,我们又可视为杜甫生命的最高境界,用时髦的词语说,就是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的统一,即既将苍生社稷系挂于胸中,而且是“老大意转拙”,又是对孟子所云“稷思天下人饥,犹己饥之”这一最寻常、最真实意义的体语。
从上面节令诗的另一主题的分析中,我们看到了杜甫如有人言“哭哭涕涕”的一面,即使是这样,“他的哭声”也“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有真美”。(《情圣杜甫》)我们以为这“哭哭涕涕”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担荷”,杜甫也只有杜甫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王国维《人间词话》其十八论李后主语);又隐含着一种执着,一种坚守,即他一生忧国伤时飘泊风尘的苦咏的背后,始终贯穿着一颗“天地良心”,杜甫之所以能在血雨腥风、贫病交加的痛苦煎熬中挺立,正是以此两者作为他的精神支柱,杜诗境界的高不可攀也正基于此。尼采谓:“凡一切已经写下,我只爱其人用血写下的。用血写: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谁写着心血,写着箴言,是不要人读过便完,却要人背诵的。”(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卷之一《读与写》,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页34)一部杜诗正是“用血写下的”,“血”就是它的“精义”;所以它没有“要人读过便完”,而是世世代代让人用“血”去“背诵”!
(本文注释中凡未说明出处者均引自仇注)
责任编辑注:本文上半部分请见本专题200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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