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人物美学:类型与意蕴_世说新语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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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731(2013)05-0015-05

对六朝人物美学的研究中,无论是宗白华所分析的“晋人的美”,冯友兰所探究的“魏晋风流”①,还是李泽厚所讨论的“魏晋风度”,皆将其视为一个整体,统而言之。如此,便泯除了六朝人物的丰富性及其差异性。有鉴于此,本文通过对《世说新语》等相关文本的细读,区分了六朝时期的三类典型人物,并结合社会文化语境,剖析其所具有的美学特征。

一、玉人型

六朝史上,正始时期(240-249)不过短短十年,却是一个重要节点。三国群雄逐鹿的“英雄时代”至此终结,出身世家大族的名士开始粉墨登场,成为六朝历史和文化舞台上的主人翁。以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为代表的正始名士,高举玄学大旗,使学术思潮为之一变。不特此也,由于何晏诸人的社会影响所在,其言行举止备受瞩目,正始诸人的清谈,何晏的傅粉与服药,引得群起效仿,竟成风尚。汉末大兴的人物品藻,至此亦发生转向,由对人物政治才能的评价,转变为对人物审美形象的品鉴。

何晏长于深宫,《三国志·魏书》《何晏传》注引《魏略》载其“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世说新语》《容止》篇称其“美姿仪,面至白”,称得上容貌美丽。何晏之形象,构成一种审美类型。根据《容止》篇的描述,正始名士夏侯玄、李丰可归入此类。夏侯玄被时人目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魏明帝之后弟毛曾与他并坐,时人评为“蒹葭倚玉树”;李丰则被评为“颓唐如玉山之将崩”。西晋人物中,王衍、潘岳、卫玠、裴楷等人皆属此列。王衍容貌整丽,手白如玉;潘岳姿容甚美,与夏侯谌并称“连璧”;裴楷容仪俊发,时人称为“玉人”,见者叹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王济虽风姿俊爽,见到卫玠却不由感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东晋名士中,被赞为“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的杜,“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轩轩若朝霞举”的司马昱,亦可归为此类。此类人物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就其社会身份而言,他们多为世族贵胄,并且自身居于高位。何晏担任吏部尚书,夏侯玄官至征西将军,王衍高居太尉,裴楷仕至中书令,王恭官拜青兖二州刺史,司马昱曾为会稽王,后来更是登上帝位。潘岳虽然官位较底,却也汲汲于仕途。六朝最重门第,门第之高下则体现于家族成员人才之优劣,人才之表征,尤以清谈、文学、艺术等文化素养最受关注。刘邵在《人物志》中有“征神见貌”之说,即人的神情及素养体现于容貌之中。这种观念乃人物品藻的理论基础,当为时人共识。由此,人之形貌,从某种意义上成为门第与出身之外显。同时,汉末以来的人物品藻最重人物之风神,外在形象遂成为士人获得社会声誉的重要手段。因而,出身高门的士人重视对身体之修饰,便成为应有之义。

二是就其学术思想而言,何晏、夏侯玄等正始士人虽为玄学领袖,却不似后世不问世事的玄学名流,而在政治上有所抱负。尽管史书对何晏多有诋毁,实际上其人亦有政治才能,《晋书》《傅咸传》载傅咸云:“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之众职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何晏诸人精研《易》《老》,对《庄子》并不挂心,于儒家思想却多有研究。他们以道解儒,融合儒道,赋予魏晋学术以新的面目。何晏的《论语集解》至今仍为经典。钱穆先生甚至认为何晏和王弼都可以视为新儒学[1](P37)。思想上即是如此,立身行事方面便不能不受到儒家之影响,必然对儒家礼仪有所遵循,不能像后来的竹林名士一样放任不羁。

三是从对此类人物的品评来看,大多没有详论其体貌特征,而是就其容貌加以精练性和譬喻性的品评。人物品藻中所使用的喻体甚多,或为自然景观:如断山、游云、朝霞;或为植物:如千丈松、春月柳;或为动物:如白鹤、惊龙。这些比拟,或言其形,或征其神,而更多是对于人物形神的综合性品评。正如宗白华先生所指出的,“晋人的美的理想,很可以注意的,是显著的追慕着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意象。”[2](P212)所使用的意象之中,最可注意的,是玉或与玉相关的喻体。除了上引数则,再看下例:

或问许子将,靖与爽孰贤?子将曰:“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内润。”②

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3](P374)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3](P378)

刘万安即道真从子。庾公所谓“灼然玉举”。[3](P403)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3](P531)

王大将军称太尉:“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3](P531)

无疑,“玉”“珠”“璧”,是出现最多的喻体。在《世说新语》一书中,用“玉”26次,除入人名3次(卫伯玉,庾玉台,庾赤玉),指实在器物4次(玉尺,玉柄麈尾,玉镜台,玉帖镫),其他如“玉山”3次,“玉树”3次,“珠玉”3次,丰年玉1次,玉人1次,灼然玉举1次,均为直接用玉或玉制器物来喻人。玉作为一种物态化审美客体,在中国文化史上被赋予了重要的文化意义。就审美属性而言,玉质地温润,光洁细腻,首先以此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并进而具有了更多的文化内涵,《礼记》云:“君子比德如玉”,玉被赋予了“德”的象征意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此外,开采加工的不易又使其成为财富的象征,具有了高贵的意味。这里的比人以玉,首先是指人的外在形貌与玉有相似之处,其次是人的出身、德行、才情亦符合玉高贵的内在品格。

实际上,早在先秦,就开始以玉比拟人的容貌或德行,以《诗经》为例,《卫风·淇奥》曰:“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魏风·汾沮洳》曰:“彼其之子,美如玉。”《汉书》中提到东方朔“目如悬珠,齿如编贝”。而大规模的以玉喻人,则发生于汉末以来的人物品藻。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以玉喻人的现象集中出现于曹魏和西晋时期。如上所示,《世说新语》《容止》篇所载曹魏西晋人物,几乎全都以玉作比。此一时期的人物美学可以称之为“玉人美学”,而此一时代可以名之曰“玉人时代”。东晋时期的人物品藻,却绝少以玉喻人,更多是以“春月柳”之属的自然景物来比拟了。这一文化现象颇有意味,无疑,它表明了两晋自然审美意识的深刻变化。

二、放达型

与正始名士建构了一种“玉人美学”颇为不同的是,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名士塑造了一种同样堪称典范的“放达美学”。

竹林名士与正始名士同时,活动时期略晚。何晏约生于公元196年③,夏侯玄生于209年,竹林七贤中最大的山涛生于205年,阮籍生于210年,嵇康生于224年,其他如阮咸、向秀、王戎等人年龄稍轻。从社会身份来看,竹林名士彼时皆为下层官吏或尚无官职,并不处于权力的核心。不过,竹林名士之中,尤其是嵇康和阮籍二人,因其出身及才情所关,已经知名当世,在魏晋嬗代的巨大旋涡之中,虽然他们无心于政治,却是身不由己难以逃避。彼时司马氏正对曹魏政权磨刀霍霍,正始十年发动高平陵政变,将何晏一党诛杀殆尽,夏侯玄等正始名士亦于数年之后被杀,一时名士少有全者。作为有高名于世的人物,嵇康和阮籍等人同样面临着立场上的选择。嵇康为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女婿④,曹魏姻亲,阮籍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之子。显然,与其说他们不像山涛和王戎那样亲近司马氏,毋宁说持有对抗的态度。尤其是嵇康,在毋丘俭举起反旗时,他甚至想起兵响应。阮籍则处于依违之间,礼法之士何曾等人数次想置他于死地,幸赖大将军司马昭的保全。而司马昭之所以能够庇佑于他,则是由于他对于司马氏欲拒而不能的暧昧态度。这样一群相对边缘的士人,不再关心国家政事,转而寻求个体的自由,便成为可能。

就外在形象而言,竹林名士迥异于容貌整丽的玉人型。嵇康虽说风姿特秀,容色甚好,然他“土木形骸,不加饰厉”。余嘉锡先生将“土木形骸”释为“谓乱头粗服,不加修饰,视其形骸,如土木然”⑤,可谓正解。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坦承自己“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如此邋遢的生活方式,非但不合于礼节人情,而且与嵇康本人所倡导的养生观亦有龃龉。

从秉持的价值观念及其行为方式来看,七贤皆好《庄子》,并且贯之以日常生活之中,从而形成了放达不拘的个性特点。据《晋书》所载,嵇康虽家世儒学,却以《庄》《老》为根底,声称“老子、庄周,吾之师也”。阮籍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山涛性好《庄》《老》。向秀更是“雅好老庄之学”,其《庄子》注一出,“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又经郭象述而广之,使得“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正是从竹林名士开始,《庄子》的重要程度超过了《老子》和《周易》,成为魏晋玄学最重要的典籍,极大地影响了其后的学术思潮。诸人的行为方式亦深受《庄子》之影响。嵇康之放达已如上论。阮籍同样如此,他本人相貌瑰杰,却是箕踞放荡,任性不羁,饮酒啸傲,纵情毁礼。更有甚者,他露头散发,脱衣裸形,相比嵇康更有过之。刘伶实乃阮籍的同道,他纵意于酒,放情肆志而遗落形骸,脱衣裸形于屋中。向秀与嵇康锻铁,共吕安浇园,相对欣然,旁若无人。阮咸更是任达不拘,纵情越礼,居母丧而幸婢女,与群猪而共饮,放达之极。山涛、王戎,亦颇具此风,山涛“介然不群”,王戎“任率不修威仪”,守母之丧,饮酒食肉而不拘礼制。可以说,《庄子》所标举的自然而放达的人生哲学,正合于深受时局与礼法纠缠的士人之心。他们从中找到了可以与世俗拉开距离的解脱之道,一方面高谈哲理,以文章辩难相娱,一方面实践其人生哲学,饮酒服药,纵情放达。标举“越名教而任自然”“礼法岂为我辈设”的价值观,竹林名士的生命意识里面深深地刻上了《庄子》的印记。事实上,其背后隐藏着深沉的悲凉和痛苦。嵇康终究因“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罪名遭到杀害,阮籍之子阮浑亦欲学习乃父放达,阮籍却加以制止。

不过,一则嵇阮诸人在士林中的影响,其任情放达的行为容易引人效仿,二则这种生活方式除了能够尽意地发泄生理之欲望,在玄学价值观占据主导的环境之中,实则更易获得社会声誉。放达美学的践行者在六朝不乏其人。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中提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态,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晋书·五行志》亦有记载:“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晋书》卷四十九集中记载了这类人物,除了七贤中的阮籍、阮咸、嵇康、向秀、刘伶以及阮氏族人(阮瞻、阮孚、阮修、阮放、阮裕),还有西晋的谢鲲、胡毋辅之(子谦之)、毕卓、王尼、羊曼、光逸,后者加上阮瞻、阮放,即著名的西晋“八达”。时至东晋,嵇阮一派仍有不少追随者。《晋书》卷七十《卞壶传》指出:“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卞壶深疾此类行为,意欲纠刻之。雪夜访戴的王徽之,其放达行径颇为有名。诸人所学嵇阮之处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散发裸身;二是酣饮。在《世说新语》一书中,酒出现85次,《世说新语·任诞》篇凡54则,与酒相关的达29则之多。王瑶先生指出,“酒在他们的生活中也的确占据了极显著的地位,几乎是生活的全部。”[4](P173)自魏晋始,文人与酒,便紧紧关联在了一起。

放达美学的实践者固然能够获得个体的快适,甚或当世的声名,却因其与儒家社会秩序形成激烈的冲突而受到礼法之士的批评。这种批评自魏晋以来即不绝如缕。葛洪、颜之推、干宝等人皆有激烈之批判。葛洪在《抱朴子外篇·刺骄篇》中批评诸人的放达举止“盖左衽之所为,非诸夏之快事也”;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中则直斥“阮籍无礼败俗”。另一方面,持不同意见者亦不乏其人。如戴逵指出:“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⑥戴逵对嵇阮之放达予以同情之理解,批判的是元康诸人徒学其形骸的行为。应该说是一种深刻的洞察。无论怎样,竹林名士引领了六朝人物的放达美学,这种美学形态大异于正始名士所塑造的玉人美学,更不同于东晋名士对天际真人的审美追求。

三、自然型

王瑶先生曾将魏晋名士分为两派:一为服药派,又称清谈派;一为饮酒派,又称任达派。前者以何晏为代表,正始名士居多;后者以阮籍为代表,竹林名士居多,中朝名士则两派兼而有之[4](P160)。这种分法其实很成问题,因为清谈之人未必皆服药,服药之人可能亦任达。更重要的是,这种分类没有将东晋名士考虑在内。东晋名士显然既很难归属于服药派或饮酒派,亦有异于上面所分析的玉人型和放达型。尽管有的可以归入玉人型或放达型,前者如杜、司马昱,后者如王徽之。不过,放达之人在东晋已经不为所重,王徽之的行为已受时人讥讽⑦,此时的理想人物,已经获有了新的形象特征和美学意蕴。

田余庆先生认为严格意义上的门阀政治只存在于东晋时期,盖因在此一时期实现了世族与皇权的共治[5]。这一观点很受学界肯定。偏安江左的东晋内部虽有王敦、苏峻、桓温等人的动乱,外部更面临北方五胡十六国的侵扰,仍能相持百年之久,正是由于世族与皇权之间以及诸世族之间(如琅邪王氏、颍川庾氏、高平郗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保持了一种动态的平衡。这种平衡不仅使得东晋的政局相对稳定,更发展出了璀璨的文化艺术。东晋的人物美学,亦呈现出了新鲜的面貌。

东晋人物品藻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将人比作“天际真人”或“神仙中人”,在《世说新语·容止》中有多例。如王羲之称赞杜弘治:“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时人目王羲之:“飘如游云,娇若惊龙。”桓温向众人说谢尚:“仁祖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王濛身着公服在雪天拜访王敬和,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孟昶未达时,看到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感叹道:“此真神仙中人!”无疑,“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的杜弘治,风姿甚美、“轩轩若朝霞举”的司马昱诸人,形貌皆可观,同样可用珠玉作比,以“玉人”相称。那么,为何东晋人物品藻放弃了“玉人”的比拟,而以“神仙中人”“天际真人”为譬喻?

相形之下,如果说“玉人”仍为带着富贵气的俗世中人,那么,“神仙中人”“天际真人”则超尘绝俗,高升远举,在生命层次和精神境界上有了大大的超越。它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的“姑射山神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对神仙的向往和追求由来已久,然而只是在东晋时期,才比较普遍地将现世中人视作“神仙中人”,并且是从审美的角度加以看待。

在东晋人物品藻中,与比拟为“天际真人”的审美意识密切相关的,是以自然物拟人,以及对人物所具有的林泽之气的推崇。如《世说新语》《容止》篇载,谢安小时会见王导,“便觉清风来拂人”。会稽王司马昱“轩轩如朝霞举”,时人叹王恭形貌“濯濯如春月柳”。皆属以自然景物喻人。称赞人物有山林之气的例子更显其多。谢玄称道谢安:“游肆复无乃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赏誉》和《品藻》记,王羲之称赞谢万“在林泽中,为自遒上”;谢安说王胡之:“司州可与林泽游。”晋明帝问谢鲲,他和庾亮相比如何,谢鲲回答:“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司马昱问孙盛对自己有何评价,孙盛答道:“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谢安称赞王胡之条下,刘孝标注引《王胡之别传》云:“胡之常遗世务,以高尚为情,与谢安相善也。”事实上,谢鲲和孙盛所自许,并受东晋士人所推重的,正是这种遗落世务、萧条高寄的高尚情怀。他们身处高位而不理政事,正如郭象对姑射山神人的注解,“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以无异于山林之中。”[6](P15)

相比正始与西晋,何以东晋独推林泽?其间大有深意,它意味着六朝人自然审美意识的重大变化。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提出:“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这一观点几成不刊之论。实际上,严格意义上说,所谓晋人,应该指的是东晋时人。正是在东晋,对自然美的欣赏方才成为突出的文化现象,并且典型地体现在了人物品藻中以自然为喻,以及推崇人物的山林之气上面。推究个中原因,自然环境的影响应该引起重视。东晋士人以江浙为主要活动区域,此地多名山胜水,带给北来士人以全新的审美体验。同时,这种山水之气浸润出了颇不同于前代的人格气质。清代书画家沈宗骞曾经提到:“天地之气,各以方殊,而人亦因之。南方山水蕴藉而萦纡,人生其间,得气之正者,为温润和雅,其偏者则轻佻浮薄。北方山水奇杰而雄厚,人生其间,得气之正者,为刚健爽直,其偏者则粗厉强横。此自然之理也。”[7](P3)沈宗骞从气化论的角度探讨自然环境与人格气质之关系,这种观念可谓由来已久,对于理解东晋人物美学提供了一个视角。同时,更重要的是,门阀政治为东晋名士提供了相对安定和优渥的生存环境,而玄学仍为其价值观之主导,并且由于佛道的融入,玄学使人生更具有了超越性色彩。他们崇尚隐逸,然而并非真的遁迹山林,或如陶渊明般的弃官归隐,他们不会放弃优越的世俗生活,毋宁说是以此为基础,而带着一颗“玄心”去应对人事与自然,“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如谢安隐居东山时,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相从。因此之故,东晋的私家园林别墅非常之多。他们泯灭了出与处之间的差异,倡导“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4](P236),从《庄子》中探寻的是其逍遥自适的维度。他们以一颗具有超越性和审美性的玄心,清谈玄理,纵论人物,欣赏自然山水,创作文学艺术。因此之故,东晋名士的人生充满了审美情味和艺术精神。

东晋自然型的人物美学,反映到人格之美上,便是崇尚潇洒、清畅、率真、温润的个性特征。如《世说新语》《赏誉》篇所载,王献之称谢安“公故萧洒”;桓温上表称谢尚“神怀挺率”;简文帝目庾赤玉“省率治除”,谢尚称其“胸中无宿物”;刘惔称王濛“性至通,而自然有节”;谢鲲称王玄“清通简畅”,嵇绍“弘雅劭长”,董养“卓荦有致度”;孙绰称刘惔“清蔚简令”,王濛“温润恬和”,桓温“高爽迈出”,谢尚“清易令达”,阮裕“弘润通长”,袁羊“洮洮清便”,殷乔“远有致思”等。概而言之,东晋名士仍欣赏通达的个性,但此一通达,不是元康诸人“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而是“自然有节”“卓荦有致度”。因为有“节”有“度”,便不致流于放任。更兼其对远离俗情的山林之趣的追求,对超绝于世的“天际真人”的向往,所以他们的人格之中更显从容优雅的气度,透射着超逸、高爽、温润、率真的美学特征。这种人格,是充满着玄学超越色彩和艺术精神的。

以上所论三类人物,大体概括了六朝人物的典型形态。其中,玉人型偏重于人物的外在形象与高贵身份,放达型偏重于人物的身体行为与个性追求,自然型则更注重人物的人格之美与艺术精神。后人对六朝人物之接受与赏读,基本是围绕这三个面向而展开。

①“魏晋风度”最早出自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鲁迅从文学史的角度,主要探讨了文学风格与作家个性以及时代思潮之间的关系,对于人物美学间有论及。

②参见《三国志·魏书》卷十《荀彧传》注引《逸士传》。

③何晏生年学界存有争议,兹从郑欣在《何晏生年考辨》(《文史哲》1998年第3期)一文中所说。

④一说为曹林的孙女婿,兹从王晓毅之说,见《嵇康评传》,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页。

⑤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31页。王晓毅在《嵇康评传》中从《人物志》对人材的分类出发,认为“土木形骸”指嵇康乃土木型的体质,“土木型人指人体对五行之气的禀受中,木土二气最完美,指骨骼笔直而柔软,体态端正均衡而且结实。”见王晓毅:《嵇康评传》,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0页。不过,如果作此理解,就很难如是解读刘伶的“土木形骸”。

⑥参见《晋书》卷九十四《戴逵传》。

⑦《世说新语》《任诞》四六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徽之卓荦不羁,欲为傲达,放肆声色颇过度。时人钦其才,秽其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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