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舞台的哲学认识_易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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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明代戏曲理论家王骥德云:“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曲律·杂论》)他从总体上揭示了中国传统戏曲艺术规律。传统戏曲在空舞台上以虚拟为主,虚实相生的表演体系,也是遵循这种“剧戏之道”的。这种表演体系之所以得以成立——得到表演者和欣赏者双方的认可,是有着坚实的哲学依据的。我们深深地佩服中华古人在创造和发展戏曲文化的历史过程中,表现出的睿智的哲学头脑,和追求戏剧之道的实践精神。

戏曲文化大一统的综合性,戏曲文学伦理型的教化传统,都充分地体现着中国传统哲学的特质。戏曲舞台上小至抬手动足,大至“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的伟大创造,也莫不遵循着中国特有的哲理。哲学与普通中国人关系之密切,在世界其他民族中是少见的。中华民族审美心理的结构,同中国传统哲学的结构是对应的。中国传统哲学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戏曲文化的表层与内涵,产生着近乎神奇的制约力量。

⒈戏曲舞台上的时空观

和幻觉性舞台艺术原则相反,高度的假定性是中国戏曲舞台风格的最主要的特点。中国戏曲最独特的表现方法,是不靠舞台技术制造现实生活的幻觉,而是公开表明舞台上的一切是假的,戏就是戏。这是演出者与欣赏者的共识。在这个观念的指导下,传统戏曲舞台上的时间与空间的处理,是十分超然而颇带主观色彩的。

中国戏曲舞台的核心是“人”。传统戏曲舞台的环境是以人的活动为依归的。传统的戏曲舞台上,常常是空无一物。然而,当脚色在音乐声中出场后,手持一支木桨,表演一段行船的舞蹈,立即就把观众引上一叶扁舟,在滔滔江水中颠簸。观众和演员似乎同舟共楫,一起体验惊涛骇浪的汹涌,或春江花月的潇洒。脚色出场,一鞭高扬,表演一段“趟马”,有时再加上马童的翻腾,立刻又能把观众带到一个金戈铁马的沙场。长翎大铠的四员大将往台上一站,舞台便可以认定为森严的帅营。八个“龙套”,即可表示为千军万马。但是,中国观众承认舞台上出现过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演员唱完了,舞完了,下场了,舞台又成了一个抽象的空间。应该说,传统的戏曲表演是在一个基本上没有景物造型的空舞台上,用虚实相生、虚拟为主的办法,调动观众的联想,共同创造包括环境、事件和人物关系等因素构成的特定的戏剧情境。因此,空荡荡的舞台随时可以被认定为剧情和人物所活动的特定空间。这个空间又是随着演员的运动而转移,即所谓“景随人移,人走景动”。这种移动不仅表现在人物的上下场,而且即使在同一场中空间也是可以“移动”的。

在戏曲演员和观众的意识中,空舞台变化无穷,奇幻莫测。戏曲舞台上既可以化实为虚,也可以化虚为实。戏曲演员可以不受舞台实景的限制,以表演任意地“创造”出环境来。所以,有人说戏曲是“弄虚作假”的艺术。事实也确乎如此。

川剧《花荣射雕》中,少女耶律含嫣与花荣邂逅相遇,一见钟情。两人的视线相触,表现出无限情意。舞台上本无什么“视线”生动地展现在舞台上。扮演嫂嫂的演员,把耶律含嫣和花荣的“视线”,象一条“线”似的从他们的眼里“扯”出,拉到一起,还要绾上一个“结”。这条“线”还可以绷紧,也可以放松。这位嫂嫂捏着“线结”往怀中一拉,一对少年男女的“视线”就象拧紧的胡琴弦。随手把这条“线”用手一拨,同时配上乐队的一拨琴弦,一对男女的“视线”也就发出“叮”的一声响,真是妙趣横生。

昆剧《借扇》,演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腹中,把铁扇公主折腾得痛苦不堪。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如何动作,按理说观众是无法看到的。但是,昆剧表演时竟在舞台上同时表现“腹内”与“腹外”两个空间。一边是孙悟空在翻筋斗、竖蜻蜓;一边是铁扇公主痛得打滚儿。

公开表明舞台的假定性,使传统戏曲的空间表现获得极大的自由。戏曲舞台的时间处理,同样也是异常灵活自由的。戏曲舞台上的时间,似乎是有弹性的。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要短,一个“圆场”,一场“趟马”,就是“人行千里路,马过万重山”。《苏三起解》中的弱女子苏三,从洪洞到太原,披枷带锁徒步跋涉,至少要走半个月。但是,舞台上只消表演几十分钟。要长,心理活动的一瞬间,也可以唱上一大段。

传统的戏曲舞台上,演员有处理时间空间的极大自由,中国的观众也绝对承认这种自由。这种特殊的时间空间观念的确立,是以中华传统哲学宇宙观念为根据的。讨论中华古人的时间空间观念,应从“六经之首”的《周易》说起。

《周易》特别重“时”,尚“变”。《周易》认为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化流迁,整个宇宙是一个变化无休的大历程。所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下传》)时间是周流不止的,空间变化是在时间流程中进行的。《周易》卦、爻的变化,是“用无常道,事无孰度,动静屈伸,唯变所适。”(王弼《周易略例》)卦爻的变化本身即具有极大的灵活性。

不仅《周易》的时空观是尚变的,先秦道家的老子、庄子也是尚变的。如庄子论“道”,谈到时间、空间,说“有实而无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庄子·庚桑楚》)其意思是说“宇”(空间)有实在而无界限畛域;“宙”(时间)有生长而无始终首尾。庄子把时间和空间看成是一个无始无终、永无休止的过程,具有动态的而非静态的性质。庄子说:“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庄子·秋水》)。他认为时间和空间都是大化流行的运动流行物,一切时间空间都是相对的,齐一的。他说:“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知毫末之为丘山也。”(《秋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齐物论》)因此,庄子极力地主张人要投入到大化流行之中,“旁日月,扶宇宙”,“出入六合,游乎九洲”,成为“与天地精神独往独来”的“至人”。庄子的宇宙观,和戏曲舞台上自由的时空观念已很接近了。

戏曲舞台上时间空间处理的高度自由,还可以从佛教的智慧中找答案。释迦牟尼创立佛教时,为了论证人生无常,就建立了“十二因缘”学说,认定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互为因果,互为条件,互相联系而没有质的规定性。由此而产生“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认识。

所谓“诸行无常”,是说世间一切现象都是变化无常的,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事物的变化都在刹那间,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一种流,生灭变化,无始无终。一切事物都在永恒的流中,刹那间存在,刹那间生灭。戏曲舞台上出现的一切正是如此。戏曲舞台上的形象,是流动的形象。戏曲舞台上的环境,是流动的环境。如前所述“景随人移,人行景动”正是“诸行无常”的辩证哲理的生动体现。《梁山伯与祝英台》之《十八相送》,《宝剑记》之《林冲夜奔》、《荆钗记》之《上路》,黄梅戏《夫妻观灯》等,莫不如此。

所谓“诸法无我”,是说一切存在都没有独立不变的实体或主宰者。世界上没有单一独立的,自我存在的事物。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合和而成,是相对的,暂时的。戏曲舞台这个小宇宙间存在的一切,正是在“因缘合和”中表现的,也就是说都是在人物的关系中才存在的。人物的关系出现了,环境也就同时出现了。人物的关系停止了,环境也就不存在了。《三岔口》的任棠惠和刘利华摸黑搏斗时,光亮的舞台就成了一个漆黑的夜店。搏斗结束了,光亮的舞台上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夜店也就刹那消失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相送》,是因为梁祝的“因缘”,才出现小桥、水井、池塘、佛堂之类。当他们的“相送”的关系结束了,一路上的一切景物也就不复存在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个空舞台。传统的戏曲舞台上不设布景,正是实践了“诸法无我”的哲理。如果有了写实的布景,就失去了流动的环境,也就是承认了那样永恒的凝固的事物。这正是佛家所要破除的“法执”、“我执”。

两汉之交,佛教传入中国,佛教的哲理也随之引进,影响着“善知识”们,也无形中影响着广大民众,包括戏曲作家和艺人。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哲学家人材辈出。般若学的性“空”论和“有”“无”之辩的“玄学”相结合,得以广泛传播。东晋僧肇发挥了般若定义,吸收老庄思想,发表了《不真空论》。他依据佛教的缘起法,宣扬万物由因缘而“有”,也由因缘而“无”(空)。僧肇认为世界不存在不待缘的“真有”的事物,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合而生的,因缘故有,因缘故无。“有”和“无”都是表示“因缘和合”的现象而已,是相对的,统一的。这也就是“虽有而非有”,“虽无而非无”,“有者非真有”,“无者不绝虚”。合起来就是“非有非无”。既如此,就不必把存在看得太执着。戏曲舞台的高度假定性,空舞台上的“弄虚作假”,时间空间的变幻无定,可由此而得到理论的解释。

隋唐时代,中国佛教进入集大成阶段。佛教各宗派都在“空”字上大作文章。那时,也正是中国戏曲由孕育而即将形成的时期。佛教各派学说都对戏曲施行了“胎教”。深受佛教寺庙香火熏染的戏曲文化,从佛教的智慧获得了虚拟性,假定性的原则,实践了时空自由圆通无碍的哲理,从而获得了舞台活动的极大方便。诸如戏曲舞台上几个“龙套”,就是千军万马,一个“圆场”就是走过万水千山。这种“一法即万法,万法即一法,一法通万法,万法在一法中”的舞台方法,不能不使人想起佛教华严宗的“一粒微尘中有无量刹”。也不能不使人想到庄子所说的“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齐物论》)当然,戏曲舞台上时间空间的灵活变幻,又离不开演员与观众的心理活动。传统的舞台上,本来空无一物。角色心理活动中有什么内容,就会唱出什么内容,演出什么内容。正如《牡丹亭·游园》之杜丽娘,心里有了“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杜鹃花、荼架,她才能有恰如其分的歌唱与表演。角色心理表演完毕,舞台上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依然空空如也。这岂不正是佛教禅宗所说的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应该提出的是,戏曲舞台的时间与空间的构成,还必须加上观众心理活动和具有想象力的创造,那样才能收到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般的相互理解与沟通。

总之,传统戏曲舞台所呈现的时间空间观念,反映的是中国传统的宇宙观,洋溢着中国传统哲学的高度智慧。

⒉戏曲舞台上的意象观

在中国古代美学史上,“意象”这一范畴所包涵的意义丰富而深邃。它对构建中华美学和总体智慧的影响十分深远,并从一定角度和层次反映了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心理和艺术情趣。这种心理和情趣对中国戏曲的影响也是直接而具体的。

中华意象学说的源头在《周易》。作为“群经之首”的《周易》,是一部“圣人以神道设教”的书。它“以神道设教”的基本方法,就是“立象以尽意”,“系辞以尽言”。(《易系辞·上》)《周易》用阳爻(一)、阴爻(一)、八卦、六十四卦,构成了一个符号关系体系,构建了一个蕴含着一定数理文化内容的“宇宙秩序”。《周易》建构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符号体系,就是“象”,所谓“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象”中则蕴含着丰富的“意”。

《周易》之“象”所蕴含的神秘的“意”,如何为世人所理解?那就需要“言”。《易系辞·上》云:“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中国戏曲正是以特殊的舞台语汇而进行“系辞以尽言”、“立象以尽意”的哲理实践。

传统的戏曲舞台上,常常只摆设“一桌二椅”。不过这“一桌二椅”并无凝固的意义,它是变化无穷的。它恰似《周易》的阴阳卦爻符号。这一桌二椅可以是饭桌,也可以是茶几。摆上一个香炉,它就成了皇帝的龙案。放上一个笔架,它可成为文人的书桌。它可以看做高山,也可以看做画楼。可以做井台,也可以做窑门。把桌子放在舞台正中,椅子置于桌后,就是“大座”。皇帝上朝,官员升堂,就在这“大座”上。桌子放在舞台正中,椅靠桌前,就是“小座”。任何人都可以在这“小座”上坐下来。如果摆成一个“八字桌”——舞台两侧各设一个“大座”,那就是要开宴会。如果摆一个“八字椅”——桌居舞台正中,桌前分设二椅,那就是要有双人对唱了。如果摆成“三堂桌”——舞台正中和两侧各设一“大座”,那便是三堂会审的公堂,或者是豪华的大型宴会厅。戏曲舞台上的“一桌二椅”,正象《周易》由阳爻和阴爻构成的“单卦”。单卦有八,由八卦而六十四卦。刚柔相摩,八卦相荡,生成万物,“变化多矣”。比如,“乾”卦可以为天,也可以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戏曲舞台上的“一桌二椅”的各种不同摆法,以及桌帏椅帔色彩的种种变化和辅助道具的配合,正是实践由八卦而六十四卦的生成万物的易理。所谓“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然后“天下之能事毕矣。”(《易系辞·上》)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随着易学研究的深入,言、象、意三者关系成了哲学家辩论的热点。王弼提出了著名的“得意忘象,得意忘言”的新观点。王弼说:“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周易略例·明象》)他认为“象”只是用来存“意”的一种方式和手段。凭借“象”,可以使人得到《周易》的“意”。在得到“意”之后,作为该卦的“象”,即得“意”的手段,就可以“忘”——即不必在“象”上拘泥和执着。这一条易论,启发了后世对“形”与“神”的关系的认识。

“形”与“神”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两个基本范畴。总的来说,中国传统美学是重“神”的。

中唐以前,中国的画家、文学家主张“以形写神”。中唐以后,又发展而为“离形得似”。

中国自觉的绘画理论始自东晋顾恺之。顾恺之说绘画的功用就在于“以形写神”。其《魏晋胜流画赞》云:“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视而前无所对者。以形写神而空其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顾氏之画论同样可证之于戏曲。戏曲舞台常常是空的,象一张白纸。但演员扮成人物出台,他心里就必须有物象,眼前必须有“所对”,即戏谚所云“看山如山在,看水如水流。”戏曲舞台就好象一种人物活动的连环画。演员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以形写神”。

“以形写神”其实就是“立象尽意”。在戏曲舞台上的最佳例证,莫过于“亮相”。亮相的功能是在以短暂的静态造型,来显示人物的精神状态。例如京戏《盗御马》之窦尔墩的出场亮相是撩袍抓袖,表现出稔练雄健;《拿高登》之高登出场亮相,则是甩开氅,打扇子,一副飞扬跋扈的神态。当然,以形写神需要调动起演员的全部功夫。正象顾恺之所说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一样,戏曲艺人特别强调眼里有神。所谓“眼大无神,庙里泥人”,“眼能传神,才是活人”。强调的是一双眼睛传神的功能。

中国重神的美学观发展到晚唐,对“神”的追求又进入了以“离形得似”相号召的阶段。司空图《诗品》率先提出“离形得似,庶几其人”,认为超越了形体的桎梏,才能得事物之精神。与其同时代的画论家张彦远,也提出了“以形似之外求其画”的主张。到了宋代,“离形得似”几乎成了画论界的一面旗帜。欧阳修《盘车图》诗:“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在宋人看来,作诗与作画是同一道理,都是要传神的,都不能只求形似。其实,何止诗画可以通论,戏与诗、戏与画也是可以通论的。如宋人吕本中《童蒙训》说:“老杜歌行,最见次第出入本末。而东坡长句波澜浩大,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人,却打猛诨出也。”当宋人在论说“诗画本一律”,论说作诗“如作杂剧”的时候,恰恰是中国戏曲文化开始走向独立的时期。“离形得似”、“忘形得意”的美学主张,同样在当时新兴的戏曲艺术中得到了实践。戏曲表演中的虚拟,便是典型的“离形得似”和“忘形得意”。

杂剧表演曾经是骑着“竹马”上场,那可以说是“以形写神”。南戏演出时不仅把“马”虚化,而且把“竹马”也省掉,只剩下一根马鞭时,大概就是“离形得似”、“得意忘象”了。所得者,“骑马”之“意”;所忘者,“真马”之“象”。所得者,骑马之“似”;所离者,真马之“形”。越是到后来,戏曲艺术中“离形得似”、“得意忘象”的表演就越成熟,终于认清了一条“出之贵实,用之贵虚”的戏道。

戏曲舞台上的许多“象”,甚至都没有固定的“形”。只是在抒情叙事需要时,它们才作为“情中之景”而被演员在空舞台上当场指点出来。如前述《梁山伯与祝英台》之《十八相送》,梁祝走过之十八里路途上,应该有小桥、水井、观音堂、白鹅等等。但舞台是空空的,它们的“象”是被角色唱出来、表演出来的。那种表演是情景交融,景随情转,物我一体,转瞬即逝,已进入了诗的境界。

千百年来,戏曲艺人都在实践着“圣人”的“尽意”的哲理。不过,圣人当初作八卦,“立象以尽意”时,并不是凭空造出那“象”来,而是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观鸟兽之文,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戏曲艺人在舞台上“立象以尽意”时,不管“以形写神”也罢,“离形得似”也罢,他做的每一个动作也都是来自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有着生活根据的。

⒊戏曲舞台上的阴阳太极

戏曲艺术公开宣布其假定性,提倡在空无所有的舞台上以角色的表演来表现环境、事件和人物关系。由此着眼,大致可说是“无中生有”。或者如老子所说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或者如《淮南子》所说的“有生于无,实出于虚”。

至于如何“无中生有”,“实出于虚”呢?那就是要遵“道”。于是我们要研究作为舞台核心的演员如何上下进出,如何抬手投足,在舞台上按什么样的路线运动的问题,要回到“道”的最原始的意义上了。“道”的原始意义是“道路”,后来引伸为道理、规律、办法等。

要讨论戏曲演员在舞台上行动的“路线”,于是便涉及了中华传统哲学的“阴阳”、“太极”学说了。

“阴阳”学说是中国古典哲学辩证思维的主要理论形式之一。“阴阳”原是关于天时地理的一对范畴,后来上升为哲学意义上事物两极的对立互补范畴,进而构成“易”的世界模式。

《周易》用卦爻符号建构了一个生生不息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事物之间及每一事物内部,在一定条件下都存在着两相对立、对应、互为转化的性质、功能与态势,处于永恒运动变易转换之中。这也就是“阴阳”及其流转。《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庄子也说:“易以道阴阳。”(《庄子·天下》)总之,阴阳之易理弥漫于自然宇宙和社会人生领域。正如孔颖达《周易注疏》所说的“天下之万声,出于一阖一辟;天下之万理,出于一动一静;天下之万数,出于一奇一偶;天下之万象,出于一方一圆。尽起于乾坤二画。”这“乾坤二画”就是阴阳。阴阳构成了世界的两极框架,一切都是阴阳及其演化。

中国戏曲艺人在总结手眼身步运动之“法”时,有“十欲”之说,所体现的正是阴阳相反相成的哲理。所谓“十欲”,即“欲左必先右,欲右必先左;欲上必先下,欲下必先上;欲进必先退,欲退必先进;欲收必先放,欲放必先收;欲响必先轻,欲轻必先响;欲快必先慢,欲慢必先快;欲直必先弯,欲弯必先直;欲正必先斜,欲斜必先正;欲矮必先高,欲高必先矮;欲浮必先沉,欲沉必先浮。”所举的左与右,上与下,进与退,收与放,响与轻,快与慢,直与弯,正与斜,高与矮,沉与浮等,各成一对矛盾,各成一对阴阳。

说到这“十欲”之“法”,不禁令人想到先秦哲人的高论。老子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三十六章》)这正是戏曲表演加强效果之“道”。

戏曲表演处处强调阴阳观念。老艺人传艺,都讲究“要有子午相”,“要有阴阳面”。“子午阴阳”是戏曲表演身段富于哲理意味的要求。戏曲追求身段姿态的美,所以讲求姿势中有正侧,由一阴一阳而形成对立。多数场合,身段表演要讲求“头正身侧,身正头侧”。也就是要求演员的面部和身子要构成一定的角度。比如“亮相”时,面对舞台正面,身子则一般冲舞台侧面。反之,身子对舞台正面,头则一般冲侧面。头和身子在舞姿造型中不宜共对一方,要互相交错一点。不仅在静态中“要有子午相”,就是在动态中也要讲究“子午阴阳”。比何“转身”的动作有所谓“扭麻花”的办法——一种办法是“身过头留”,身子先转动,头落后一点;一种办法是“头过身留”,头先转,身子落后一点。这样,也能体现矛盾对立,形成“阴阳面”。

中国戏曲走向独立发展的两宋时代,理学崛起。理学家们都曾兴致勃勃地谈论“阴阳”哲理。朱熹说:“阴阳无处无之,横看竖看皆可见。横看则左阳而右阴,竖看则上阳而下阴。仰手则为阳,覆手则为阴。白明处则为阳,背面处则为阴。”(《朱子语类·卷九十四》)他又说:“只自家要做向前,便是阳;才收退,便是阴。意思才动便是阳,才静便是阴。未消别看,只是一动一静便是阴阳。”(《朱子语类·卷六十五》)“阳”代表一切前进、上升、运动、刚健、光明、流动的方面;“阴”代表一切后退、下降、静止、柔顺、晦暗、凝固的方面。一切事物无不具有阴阳两方面的相互作用。这就是宇宙万物的本性。宋代的理学家体认到这个真理时,兴奋得“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二程遗书·卷十一》)中国的戏曲艺人体认到舞台的真理,不仅总结出“十欲”之法,而且付之于手舞足蹈的舞台实践。

“阴阳”似乎是中国古代哲学思考的中心,但“阴阳”并非中华古人哲学思维的逻辑原点。从道生万物的“生”的观念出发,中华古人认识到阴阳之前还有一个“太极”。

《易传》云:“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易系辞·上》)这是一个宇宙生成的公式。“太极”这一范畴自从为《易传》正式提出,就受到思想界的重视。有关太极观念的符号模式即以种种“太极图”的形式行世。太极图是太极文化智慧的简要而精彩的概括和形象显现。

太极图虽极为简单,却是包括太极智慧的最佳符号媒体。它揭示的是“至广至大,至精至微,至中至正”的宇宙本体。图中黑者象征阴,白者象征阳。阴阳首尾互接,一边从小到大,一边从大到小。两边黑白互回的易变态势,构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阴阳,互为消长,互为动静的境界,表达了阴阳消长转化的自然法则。

太极图本是道教说明宇宙生成原理的图象。宋代以来,也为理学家大感兴趣。理学先驱周敦颐著《太极图说》。此后邵雍、张载、二程、朱熹等,无不言“太极”,各有发挥。

太极图所表示的太极形象是一个大圆。正如王夫之所说的:“太极,大圆者也。”(《周易内传》)太极学说最终是以圆美为旨归的。宇宙与人生领域,在在有圆,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而终极之圆只有一个,即作为人生与宇宙总体的“大圆”。这个“大圆”穷括物理人情,而藏方趋圆(所谓“方”是太极体内阴阳、动静、虚实等因素的对立),其终极境界则是太极圆融之美。

中国传统的戏曲舞台,本身就是一个大圆,就是一个太极。传统戏曲不采取以景分幕形式,而采用上场下场的形式和虚拟手法。这种作法的本身,就是把舞台当作一个流动转换的小宇宙。舞台上没有人物出现时,它只是一个抽象的太极图。当人物出现时,这个抽象的太极图便以具体的意义转动起来。动静之间,万物生生,变化无穷。

传统的戏曲舞台可分为阴阳两个部分——三面敞开的表演区是“阳”,后台戏房是“阴”。上下场门则是实现阴阳分割与转换的颇具神秘意味的“鬼门道”。其地位与作用相当于中国“阴阳鱼”(太极图)中类似“眼睛”的那一对白点和黑点。它们使人看清阴阳的界限,同时又牵引着阴阳鱼的转动。明人朱权《太和正音谱》为解释“鬼门道”而引用了苏轼的话:“东坡诗曰:搬演古今事,出入鬼门道。正谓此也。”朱权还解释说:鬼者,言其所扮者,皆是已往昔人,故出入谓之‘鬼门道’也。”其实他并未道着这个舞台术语的真正哲学内涵。苏东坡说的是戏曲角色由阴转阳,由阳转阴,在舞台上出出进进的总路线。角色出场,是由阴而转阳,在场上搬演古今人事,舞台上就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环境。角色下场,就是由阳而转阴,这个环境也就无形地消逝了。界乎阴阳之间的上下场门,岂不就象“鬼”出入阴阳之界的“门道”!戏曲演出时,角色不停地从“鬼门道”出出进进,舞台环境也就不断地变换,形成一个神奇的团团转的态势,这就是太极的运动。在这个大圆趋势中,还包括有“方”——那就是舞台上的冲突与情节。因为有“方”,才能把戏曲表演一场一场地分成阶段。这正如韩伯康《周易注》所说的:“圆者,运而不穷;方者,止而有分。”

按周敦颐《太极图说》,“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戏曲表演也是如此。音乐声起,演员这个“太极”动起来,从鬼门道带戏出场,这就是“动而生阳”。演员完成了出场任务,剧情发展告一段落,角色下场,进入后台,这就是“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下场以后,如果戏未演完,还是要酝酿下一个行动的,还是要出场的,这就叫“静极复动”了。

戏曲要“搬演古今事”,就是这样“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运动和静止不断交替,最终实现“大圆”之美。王夫之《周易外传》说,太极“始于一,中于万,终于一。“始于合,中于分,终于合”。中国传统戏曲的一般结构,正是走了一个“大圆”,以“合——分——合”的总过程,最终收“团圆之趣”。传统戏曲表演,也是在上场下场的圆的运动之中,动与静,阳与阴,循环而没有极限。角色在小小的舞台上,由鬼门道进进出出,由此而“生天生地,生鬼生神”,“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从而给舞台空间与时间的处理以极大的灵活与自由。在这一点上,传统戏曲和以“三一律”为指导,把舞台当作相对固定的空间,以景分场,截取生活横断面,把一切戏剧纠葛都放到这特定的“场景”中来表现的欧洲戏剧是大异其趣的。究其根本原因,是中华古人与西方人的哲学根基不同。

太极图中阴阳相交相接的曲线,可姑称之为“太极曲线”。它表现阴阳在旋转运动中此消彼长,相反相成,辩证转化的规律性。这个“太极曲线”已经深入到戏曲舞台法则的内部了。戏曲表演的基本功,有所谓“四功五法”之说。它所包涵的手、眼、身、步等生活规律,都和太极有联系,主要表现为对“太极曲线”的追求。

以“手”法论,既有太极的静态,也有太极的动态。花脸脚色双手抱拳,福建莆仙戏称“太极手”,是因为两手组成一个太极图形。如果手动起来,那便要遵循“太极曲线”了。以旦角的指人指物为例,作法是一边手腕带动“兰花指”,以暗劲划一个圆圈,一边食指本身也划一个小圆圈,同时指出去。落法是要有一个明显的停顿动作,形成极短的静态。整个动作方向准确,“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形成一个曲线运动,给人以美感。生角、净角的手势也是讲“圆”的,道理是相同的。戏曲“手”法中太极曲线的运用十分普遍。如常用的“云手”,双手交叉运动,所循的正是太极曲线。一些小戏如花鼓戏、采茶戏、花灯戏等,常有舞扇花,舞手花。所谓“扇花”、“手花”依然是循“太极曲线”而成“∞”形路线。

以“步”法论,戏曲各行当有一个基本技法,就是“跑圆场”。“圆场”是戏曲表演灵活处理时间与空间的重要方法。有了“圆场”,足不出舞台则可表现千里万里,海角天涯,又可以表现可长可短的时间。“圆场”所循的路线,依然是“太极曲线”,或为“○”,或为“∞”。戏曲舞台上还有一种“三插花”的舞台调度方法,其实就是太极曲线的多重组合。如京剧《回荆州》,刘备、赵云、孙尚香,三人乘机潜逃回荆州。三人在台上穿插往来,反复盘旋。既表现了长途跋涉,又表现了他们的恐惧与愤慨。闽剧《拜月亭》之《路遇》一场,运用了“三插花”,则可表现蒋世隆、蒋瑞莲、王瑞兰、王夫人,四个人同时在四个不同空间的活动。戏曲舞台上奇妙的“团团转”的舞台方法,因为发挥了“太极曲线”的神奇功能,从而实现了舞台时间空间的无限自由。

戏曲舞台特殊的时间空间处理,是离不开“龙套”的。“龙套”在舞台上的行动,也离不开“太极曲线”的运动。例如,要表示帝王出巡或武将出征,而且在路上经历一段行程,龙套就要采取两边绕着走的方式,走的路线近似于“太极图”,所以这种走法就叫做“领起走太极图”。此外,如“领起圆场”、“领起龙摆尾”、“线把子”、“钻烟筒下”等,所循的路线也都有太极曲线的意味。在小小的舞台上,以少数几个人组成的“龙套”的行动而收取千军万马的效果,实践的正是太极图所表现的超越时空的太极圆融观念。

中国的美学家李泽厚在其《美的历程》中,把戏曲表演中的“太极曲线”式的运动称作“荷伽斯的最美线条”。他说,看过戏曲表演后,“能不对那袅袅轻烟般的出场入场,连行程也化为S形——荷伽斯(Hogarth)的最美线条的优雅动作姿态叹为观止?”(《美的历程》189页,文物出版社,1981)

中华传统哲学独特的智慧,给中华戏曲指点了独特的“剧戏之道”。中华戏曲遵循着中华传统哲学所开辟的“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化生出舞台上的一切,从而形成了中华戏曲文化独特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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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舞台的哲学认识_易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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