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雅可夫斯基何以被偶像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斯基论文,偶像论文,可夫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知道马雅可夫斯基的同时便知道斯大林对他的评语：“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的、最有才华的诗人。”他的诗我也读过一些，有的喜欢，如《开会迷》、《好》、《苏联护照》等，有的长诗，象《穿裤子的云》、《一亿五千万》、《关于这个》等，便觉得晦涩难懂，当然同年纪也有关系，当时觉得既然斯大林说他是最优秀的、最有才华的诗人，有的诗因读不懂而不喜欢，只说明自己欣赏水平低，提高水平后一定会喜欢的。从未想到过斯大林的评语是否正确，是怎么来的。苏联实行公开性后，封存在纪念馆、克格勃以至党中央政治局保险柜里的档案材料陆续公诸于世，这时我才明白斯大林写这段话的来龙去脉。
马雅可夫斯基的情妇不止一个，但同他时间最长、关系最深要属莉莉娅·布里克了。他们自1915年相识至1930年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关系一直极为密切。先是马雅可夫斯基爱上有夫之妇的莉莉娅·布里克，莉莉娅被他苦苦追求所打动，心里也燃起爱情的火焰。莉莉娅不想对丈夫奥西普·布里克隐瞒，便告诉了他。“我告诉他马雅可夫斯基和我相爱后，”莉莉娅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三人便决定永不分开。那时马雅可夫斯基和奥西普是亲密的朋友，被相投的思想爱好和共同的工作结合在一起。正因为如此我们在精神上和大部分时间在领域上度过我们的一生。”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隐晦，不如马雅可夫斯基的研究者科洛斯科夫来得直截了当：三人同居。他们的理论根据便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二十年代未来派诗人、画家时兴这种生活方式。后来同未来派决裂的女画家拉文斯卡娅在《同马雅可夫斯基会面》中写道：“妒嫉——‘资产阶级偏见’。‘妻子同丈夫的相好友好。’‘好妻子为丈夫物色合适的心上人，而丈夫则向妻子推荐自己的伙伴。’正常的家庭被视为小市民的狭隘性。这一切由莉莉娅身体力行，奥西普从思想意识上支持。”另一位著名的未来派女画家西尼亚科娃写道：“他们（马雅可夫斯基和莉莉娅·布里克）已经同居，马雅可夫斯基说：‘莉莉娅是我妻子’，她不许他这样说，说道：‘我的丈夫是奥西普，而你只不过是情人。’他想同她结为夫妻，但遭莉莉娅拒绝。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而她一生都认为她唯一的丈夫只是奥西普·布里克。就是现在她谈起奥西普时仍说这是她的丈夫。”这里插一句，莉莉娅正式嫁过布里克、普里马科夫和卡塔尼扬三个丈夫。
马雅可夫斯基无法摆脱“资产阶级偏见”，不甘于情人地位，渴望建立家庭，为此同莉莉娅几次吵翻，赌气搬往别处。马雅可夫斯基知道无法同莉莉娅结为夫妻，便想同别的女人结婚，但莉莉娅也不允许。这更多是出于物质方面的考虑，因为她和奥西普靠马雅可夫斯基稿费过活。马雅可夫斯基有意同娜塔莎·布留哈年科结婚，把莉莉娅吓坏了，整天焦燥不安，对别人说：“我决不允许他离开我到别人家去，而他自己也不需要。”1928年10月马雅可夫斯基在巴黎结识了俄国少女塔吉雅娜·雅科夫列娃，立即被她的美貌和风度迷住，塔吉雅娜对这位身材魁伟、才华出众的诗人也动了心。但他们接触的时间不长，马雅可夫斯基很快便回国了。临行前他给花店留下钱，请花店每天给塔吉雅娜送一束鲜花。29年春天马雅可夫斯基再度来到巴黎，短暂的别离促使感情成熟，重逢之后更难分难舍。他们商定秋天在巴黎结婚，马雅可夫斯基先回国料理出版事宜，十月再来。马雅可夫斯基一回国莉莉娅便把莫斯科高尔基模范剧院的女演员波隆斯卡娅介绍给他，暗中希望这位有夫之妇拢住他的心，成为他的情妇。但马雅可夫斯基执意秋天到巴黎同塔吉雅娜完婚。自22年至29年9次出国旅行的马雅可夫斯基万万没料到第10 次出国申请竟遭拒绝。而阻碍他出国结婚的正是莉莉娅。莉莉娅·布里克为何如此神通广大？因为有炙手可热的“朋友”阿格拉诺夫。阿格拉诺夫是何许人呢？内务人民委员亚戈达手下的得力干将，镇压“反革命分子”功勋卓著的刽子手。1921年令诗人古米廖夫丧命的所谓塔甘采夫案子就是他经办的。阿格拉诺夫爱同文化人交往，同未来派的关系尤为密切。时常拜访布里克夫妇，仿佛附庸风雅，实则探察知识分子情绪。23年至29年任国家政治保安总局机密处主任，曾是奥普西·布里克顶头上司。奥西普1920年加入肃反委员会，后虽退出，但同以后不断更名的国家安全部门关系密切。阿格拉诺夫同莉莉娅的关系不止亲密，还是她情人之一，垮台前一直是莉莉娅的靠山。他经常到布里克家里去自然认识马雅可夫斯基，并自诩为他的知音。至于马雅可夫斯基同阿格拉诺夫关系如何，说不清楚，尚未见到有关材料。
马雅可夫斯基30年4月12日开枪自杀，原因很多， 不能出国结婚只是其中之一。他自杀前留下遗书，内容大致如下：他的死不要责怪任何人，不要造谣，因为死者对此最为反感。他的家属包括母亲、姐妹、莉莉娅·布里克和女演员波隆斯卡娅，希望政府关照他们。让莉莉娅爱他吧，请拉普同志不要以为他胆怯。
根据这份遗嘱，莉莉娅同马雅可夫斯基母亲和姐妹平分了他的全部遗产和以后所有的版税。莉莉娅·布里克处于马雅可夫斯基遗孀的地位。不用说阿格拉诺夫帮了莉莉娅大忙，因为同样被马雅可夫斯基列为遗属的波隆斯卡娅却什么也未分到。不久，莉莉娅同奥西普离婚而不分手，所以她嫁给列宁格勒军区副司令普里马科夫，从莫斯科迁往列宁格勒，奥西普也跟了去。1934年12月1日基洛夫遇刺， 列宁格勒开始了大规模的清洗，不仅清洗季诺维也夫分子、托洛茨基分子以及各种名义的反革命分子，还清洗所有贵族和资产阶级。普里马科夫是托洛茨基旧部，曾跟随他在乌克兰作战，难免不在清洗之列，很难保护莉莉娅和奥西普，而他们俩则在清洗之列，不过是迟早的事。先清洗政治上的各种分子，因为他们对斯大林威胁大。后清洗贵族和资产阶级，因为他们有如瓮中之鳖，手到擒来。革命前出版的《彼得格勒名人录》上印着莉莉娅·布里克和奥西普·布里克的姓名和身份，只要保安局的人员翻阅一下《名人录》他们就性命难保。莉莉娅知道阿格拉诺夫是可以保护他们的，况且他步步高升，越来越得到斯大林的宠信。但她精明过人，知道仅靠某个人保护并不牢靠。政治风云变幻莫测，除斯大林外谁都可能垮台。所以要想平安无事，非得有一道来自斯大林本人的护身符不可。但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获得这道护身符。一次她同阿格拉诺夫见面时向他倾诉了心中的惊恐。深知斯大林心思的阿格拉诺夫立即给她出了个主意；借口马雅可夫斯基在社会上受到冷落给斯大林写信。莉莉娅担心如果斯大林收不到或不理睬无异自取灭亡。阿格拉诺夫向她担保斯大林收得到并且结果将是理想的，还告诉她信要写得精练，不超过两页。莉莉娅在同知已朋友商议后，于35年11月24日给斯大林写了封信，信较长，摘译如下：
“诗人马雅可夫斯基逝世后，有关他诗集的出版和纪念活动等事都压在我一人身上。
他的全部档案、草稿、札记和手稿以及他所有的遗物都保存在我这里。我在编辑他的著作……
他的诗不仅没过时，而且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是最强有力的革命武器。
马雅可夫斯基逝世已近六年，可仍无人可代替他。他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国革命最大的诗人。
但远非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不久将是他逝世六周年，但《全集》只印了一半，而印数只有一万册。
书店里没有马雅可夫斯基的书。哪儿也无法买到。
马雅可夫斯基逝世后政府做出决议，责成有关部门在共产主义科学院筹建马雅可夫斯基研究室，集中他所有的资料和手稿。但至今仍未筹建。
三年前无产阶级区苏维埃曾建议我修复马雅可夫斯基最后一个故居并附设一个以他命名的图书馆。可不久他们又通知我，莫斯科市苏维埃拒绝拨款，其实款额极有限。
曾不止一次提起过把莫斯科的凯旋广场和列宁格勒的纳杰日金街改为以马雅可夫斯基命名的广场和街道，但均未实践。
我谈的是几件大事，琐细的事便不谈了。如遵照教育人民委员部的指示从35年的苏联文学课本中删除长诗《列宁》和《好》。这两首诗不再被提起。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我们的机关不理解马雅可夫斯基的巨大意义——他的鼓动作用、他的革命的迫切性，并对共青团员和苏联青年对他的特殊兴趣估计不足。
我独自无力克服这种官僚主义的淡漠和抵制——经过六年的操劳我向您求助，因为看不出继承马雅可夫斯基巨大的革命遗产还有别的办法。”
这里引用的仅是信的摘译，但仍能看出信写得十分高明。莉莉娅通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例表明她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赤诚，并又让人感到她是马雅可夫斯基唯一的亲人——未亡人。信交给阿格拉诺夫后莉莉娅惴惴不安，万一他估计错误便会招来杀身之祸。可莉莉娅哪知道斯大林正等这封信作为亲自出面干预文学的借口呢。所以阿格拉诺夫把信呈交给斯大林的当日，斯大林便做了如下批示：
“叶若夫同志，我恳请您重视布里克的信。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的、最有才华的诗人。对他的纪念和对他的作品漠不关心是犯罪。我看布里克的申诉是有道理的。请同她（布里克）联系并把她召到莫斯科来。让塔尔和梅赫利斯也参与其事。你们通力弥补我们的损失。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我愿尽力。此致！约·斯大林。”叶若夫是联共中央主管安全保卫的书记，塔尔是中央出版局局长，专门负责替斯大林搜集国内外政治书刊，特别是托洛茨基在国外发表的文章，梅赫利斯则是《真理报》的总编辑。这本是件纯属文化范围之内的事，按理应批给已成立一年多的作家协会或它的主管部门教育人民委员部，可斯大林却批给同文化教育无关的叶若夫。从中可以看出斯大林的用心。他对便于统一控制的全国作协仍感不满，因为作协由前拉普成员把持，而他们对斯大林突然解散拉普至今耿耿于怀，并不绝对听命于他。布哈林在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上代表党中央（当然征得斯大林同意）树立帕斯捷尔纳克为诗人榜样，现在看来并不合适。斯大林所以同意树帕斯捷尔纳克，因为他是远离现实的诗人，同各文学团体和政治派别关系很浅，没有任何号召力，不可能聚集同伙形成反对派。但帕斯捷尔纳克对斯大林的恩赐领情不够。尽管卖力地把歌颂斯大林的诗从格鲁吉亚文译成俄文，但却把诗集《第二次诞生》中最长的一首诗《波浪》献给布哈林。不仅如此，他还为阿赫玛托娃的丈夫普宁和儿子古米廖夫向斯大林说情。斯大林嫌他多管闲事，并且不知道他将会写出什么诗来。斯大林知道最好的诗人榜样是以死去的诗人为榜样，因为他既不会惹事生非，给斯大林添麻烦，也不会再写出不合他心意的诗，于是决定用马雅可夫斯基代替帕斯捷尔纳克。此外还有另外几层意思。到了35年斯大林决心消灭列宁的全部老战友，包括布哈林在内。当年不树马雅可夫斯基为诗人榜样同列宁厌恶以马雅可夫斯基为首的未来派有关，1921年5 月6 日列宁在给卢纳察尔斯基的便笺中写道：“同意出版马雅可夫斯基的《一亿五千万》发行五千册，难道就不觉得可耻吗？胡说八道，写得愚蠢，装腔作势。我认为，这类东西十篇里只能出版一篇，而且不能超过一千五百册，供给图书馆和一些怪人。”就是对马雅可夫斯基22年所写的《开会迷》列宁的称赞也是有保留的，“……诗写得怎样，我不知道，然而在政治方面，我敢担保这是完全正确的。”布哈林和斯大林当然知道列宁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态度，所以布哈林提出树立帕斯捷尔纳克而不树立马雅可夫斯基时，斯大林没提出异议。现在准备消灭布哈林必须先在全党面前败坏他的名誉，证明他没政治眼光，选错了对象。30年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不久，托洛茨基为柏林《文学世界》杂志撰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马雅可夫斯基不是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人，也不可能是，其根据同一国不能建成社会主义一样。”批示对把持作协的前拉普领导人不亚于当头一棒。他们不仅在马雅可夫斯基生前攻击他，他参加拉普后仍把他视为同路人，而且在他死后继续攻击他。88年《真理报》重新发表了30年4月26 日拉普领导人阿维尔巴赫法捷耶夫和叶尔米洛夫等人致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信。信中指出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在作家当中造成有害影响，他的朋友们利用他的死大肆颂扬他甚至把他神化更加有害。其中有段画龙点睛之笔：“马雅可夫斯基一生及其全部创作过去是并永远是应当如何改造而改造又如何困难的例子。”他们仍把他视为同路人。现在都泄了气，今后惟斯大林之命是听。斯大林的批示也是对他死敌托洛茨基的还击。斯大林可谓一箭数雕，这一招相当厉害。
叶若夫、梅赫利斯等人开始落实斯大林的指示，大张旗鼓宣传马雅可夫斯基。《真理报》、《文学报》都刊登出我们所熟悉的斯大林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评价，当然不会刊登批示全文，因此在前苏联实行公开性之前很少人知道那段话的来历。事先不知道内情的莫斯科市苏维埃主席布尔加宁此时大卖力气，立即宣布马雅可夫斯基故居为纪念馆，拨款修建，并把凯旋广场改为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后又在广场上矗立起一座马雅可夫斯基全身铜像。从此马雅可夫斯基的名字响遍苏联，后来也响遍中国，连少年时代的我都知道他的名字了。
得到最大实惠的自然是莉莉娅·布里克，她真地获得护身符，谁也不敢碰她。38年叶若夫接任亚戈达职务，清洗达到了顶峰，被清洗的党政要员、军队将帅、知识分子和普通小民何止百万，但莉莉娅安然无恙，历史学家梅德韦捷夫在《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一文中写道：“斯大林在审查清洗名单时，有时会圈去某个人，不管他的‘罪行’如何。这样……斯大林圈掉莉莉娅·布里克，对叶若夫说：‘不要动马雅可夫斯基的妻子。’”但护身符只对莉莉娅和奥西普两位布里克有效，却保护不了她的丈夫普里马科夫。普里马科夫作为托洛茨基分子被枪决。她的恩人阿格拉诺夫38年8月因“从事反革命活动”被判处死刑。
1956年莉莉娅65岁时开始写回忆录，但并不完全纪实，还有不少“创作”，将对她不利的人和事隐去，突出对她有利的。马雅可夫斯基研究者对她的回忆录多持谨慎态度。以她给斯大林写信为例。她对阿格拉诺夫只字不提，把功劳算在与她素不相识的克里姆林宫前卫队长马利科夫身上。但她毕竟上了年纪，有些事记不清了。马利科夫1920年便调离克里姆林宫，担任共产国际莫斯科——彼得格勒专列卫队长，以后没再返回克里姆林宫。至于莉莉娅不提阿格拉诺夫则可以理解，因为最高军事检察院55年复审阿格拉诺夫案子时，认为罪行确凿，不予平反。
莉莉娅对马雅可夫斯基的真实态度如何？我想引用拉文斯卡娅的另一段话，这是45年奥西普去世时莉莉娅对人说的：“这对我是第一次真正的痛苦；马雅可夫斯基死了，普里马科夫死了，这只是他们死了。可奥西普死了，我同他一起死了。”
但莉莉娅·布里克却未善终，87岁时肋骨折断，疼痛难忍，服安眠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