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物质素质文化的“中国现代文学”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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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學者,在公開場合發表演講有兩種策略,一是“小題大做”,一是“大題小做”。這有點像寫論文,必須先設定讀者:面對公衆發言,你得乾脆利落,越簡單明了越好,不能雲山霧罩,把聽衆繞糊塗了。但如果是面對同行,則不能爲追求暢快淋灕而簡化論證的過程,要講清楚問題的複雜性,相信聽衆有獨立審視的能力。今天在座的,多具備文史方面的專業背景,因此,我可以放開來,談我正在思考的問題。換句話説,今天的演講屬於“思想的草稿”,不够完美,尋求的是對話的空間以及突圍的可能性。

閱讀“中國現代文學”,可以有很多角度。從“物質文化”入手,在我看來,不僅合情合理,而且頗有新意。而所謂文學的“物質性”,不外乎作爲文字載體的報刊、書籍,作爲生產者的報社、出版社,以及作爲流通環節的書店、圖書館等。今天的探討,就從作爲“物質文化”的書籍入手,希望這樣迂回而且迂闊的論述,對人對己都有啓發。

一 關於書籍及印刷史

中國大學裏,開設有關“物質文化”課程的,主要是人類學系、歷史系以及工藝美院。不過,談論物質文化、日常叙事、城市生活、消費社會等,如今成了史學研究的新時尚。文學史家也不例外,逐漸關注歷史上以及現實中與衣食住行相關的各種“物品”的生產、流通、消費;探究“物品”的材料、工藝、科技、風格;甚至考察隱藏在此“物品”背後的價值觀、審美觀、政治權力以及文化思想。當然,作爲文學史家,最容易入手、且最有成效的,莫過於考察書籍的歷史。

不必專修圖書館學,凡念過文化史的,大都會關注作爲物質文化的書籍,比如,翻翻劉國鈞的《中國書史簡編》或張秀民的《中國印刷史》等。這裏想優先推薦錢存訓的若干著作。著名科學史家李約瑟曾稱,卡特的《中國印刷術的發明及其西傳》和錢存訓的《書於竹帛》乃書史研究的雙璧。錢書1962年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初版,2004年增訂再版;中譯本改題《中國古代書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75刊行,而修訂版《書於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録》,2002年由上海書店出版社推出。錢先生還有以下幾種談論紙張、印刷和書籍的著述:《中國科學技術史:紙與印刷》、《中國書籍、紙墨及印刷史論文集》、《中國紙和印刷文化史》等。若想了解錢存訓的學術經歷及治學特點,建議閱讀其連載於2007年《萬象》雜誌上的《留美雜憶》,還有同年11期《萬象》上所刊許倬雲的《温良正直,博厚高明——錢存訓〈留美雜憶〉序》。

走出中國書籍,放眼人類文明史,有三種繁簡不一的“書史”值得推薦。法國人Blaselle那本《滿滿的書頁》圖文并茂,可作爲“開卷有益”的休閑讀物;巴比耶(Frederic Barbier)的《書籍的歷史》複雜些,但仍屬於知識積纍與普及。費夫賀(Lucien Febvre)和馬爾坦(Henri-Jean Martin)所著《印刷書的誕生》可就不一樣了,那是法國年鑒學派的力作。我們知道,傳統的版本目録學、書籍出版、藏書樓及圖書館研究,以實證爲主,以資料見長,“博學”多於“深思”。而文學史或思想史研究,則大都擅長文本分析,注重闡釋與發揮,對於書籍報刊的物質屬性及其生產-閱讀-傳播等,缺少必要的關懷。關鍵在於,如何跨越“物質”與“精神”的鴻溝,建立起對於人類文明史的有效闡釋。

《印刷書的誕生》前七章,因有書籍研究的長期積纍,加上社會經濟史的問題框架,從材料與技術、生產與流通、“地理學”與“生意經”入手,談論書籍時,可謂得心應手。至於“書籍之文化作用及其影響”,本應是全書的亮點及關鍵所在,僅靠第八章“印刷書:變革的推手”顯然不够。由於概念工具的缺乏,以及費夫賀的過早去世,感覺上,這書雖好,還缺最後一口氣。即便如此,這書仍是我們今天展開討論的重要基礎。這裏引費夫賀所撰序言及《印刷書的誕生》結尾的兩段話,看此書的理論意識:“我們試圖厘清,印刷書所代表的,如何、爲何不單只是技術上巧妙發明的勝利,還進一步成爲西方文明最有力的推手。”“書籍產業爲牟取經濟利益而鼓勵書刊以民族語文出版,最後則助長了這些語文的茁壯,同時造成拉丁文的衰微。如此發展不僅決定了歐洲語文往後的命運,也確實標記著一種廣大民衆文化的濫觴;此一歷程一旦觸發,便會導致深遠而難以逆料的影響。各種的方言,受惠於印刷機的力量而勃興,終究瓦解了萬流歸宗的歐洲拉丁文化。”

相對來説,中國人已有的印刷及書籍研究著作,雖則精細,但缺乏此類大視野。當然,我們今天的研究,還是極大得益於前人此類書史著述。比如葉德輝的《書林清話》、陳登原的《古今典籍聚散考》、劉國鈞的《中國書史簡編》,以及潘吉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造紙與印刷》等。這方面的研究,集大成的是張秀民的《中國印刷史》,此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861頁,已是皇皇巨著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刊行插圖珍藏增訂版,更是可觀。此外,若研究近代以降的書籍與報刊,最值得推薦的,是張静廬輯注、1950年代陸續刊行的《中國近代出版史料》、《中國現代出版史料》、《中國出版史料補編》等;這套七編八册的大書,對研究者很有用,故幾年前上海書店出版社以影印方式重版。近年刊行的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含古代2卷,近代3卷,現代3卷,搜集史料甚豐。另外,周振鶴編《晚清營業書目》,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書。

好,就説這些,大致了解前人所做的書籍史方面的工作,再繼續往前走。

二 關於文學的“物質性”

一百年前,梁啓超將報章作爲“傳播文明三利器”之一,予以大力提倡,此舉確實很有見地。20世紀的中國,其社會生活與文化形態之所以迥異於前,報章乃至廣播、電視等大衆傳媒的迅速崛起,無疑是重要因素。從1872年發行不足千份的《申報》,到今日幾乎無遠弗届的衛星電視,大衆傳媒的勇猛擴張,讓我們切實感受到什么叫“生活在大衆傳媒的時代”。

毫無疑問,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情感體驗乃至思維與表達能力等,都與大衆傳媒發生極大糾葛。而大衆傳媒在建構“國民意識”、制造“時尚”與“潮流”的同時,也在創造“現代文學”。一個簡單的事實是,“現代文學”之不同於“古典文學”,除了衆所周知的思想意識、審美趣味、語言工具等,還與其生產過程以及發表形式密切相關。

最近二十年,做文學史研究,多有從新聞及出版切入者。比如,借閱讀報刊,得以返回曆史現場;借考稽書局,從中辨析文學思潮;還有借報刊書局談論“公共空間”或“文學埸”的。在這方面,王瑶先生創建的北大中國現代文學學科,起了很大作用。將物質形態的書籍、報刊納入考察的視野,關注出版史料、大衆傳媒與“現代文學”的歷史聯系,這是北大中文系的學術傳統。記得有一年,我在哈佛大學演講,説到北大有一門研究生必修課,叫“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要求每個學生都得親手接觸那些泛黄的舊報刊,做一個相關的小論文。那時仍在哈佛任教的李歐梵笑言,那是你們北大人的特權,守着那么多舊報刊,當然方便了。現在不一樣了,大量晚清及民國的舊報刊,或影印重刊,或掃描上網,不再有人“專擅其美”。

而我呢,只不過在此軌道上,進一步思考紀實與虛構、思想與文學、文字與圖像、運動與創作、潮流與個性、生產與傳播等一系列問題,將如何建構意識形態這樣的“宏大叙事”,落實到具體而微的媒體手段,消解世人心目中確定不移的遠/近、大/小、虚/實等。

除了舊報刊,還有所謂的“新善本”,到底該如何保存與使用,同樣值得深思。經由阿英、唐弢等老一輩學者的努力,新文學也有珍本、善本,這已經得到學界乃至市場的認同。如初版《域外小説集》等堂而皇之地進入拍賣場,已充分證明這一點。現在,從事現代文學研究的,逛舊書店或上“孔夫子”舊書網搶購“現代文學珍本”,已經成爲一種小小的時尚。年長的,像北京的姜德明,中年的,像上海的陳子善,固然有讓人歆羡的“寶貝”;年輕一輩,也多能從自家書櫃裏,掏出幾册像模像樣的“舊藏”。至於各圖書館,更是在傳統的宋槧元刊外,另闢展室,專門收藏晚清及民國年間的“新善本”。

我對“中國現代文學珍本”之作爲藏品并不擔懮;我關注的是,這些“珍本”如何有效地服務於教學與研究。爲了保護藏品,很多圖書館都採取這么一種策略,同一種書刊,只要有新的,就不借舊的;只要有縮微,就不讓看原刊。可這些舊書,或曰“新善本”,之所以值得珍惜,除了版本學的意義,更因其中蘊涵歷史氣息。讓大學生、研究生直接面對甚至親手摩挲那些儲存著豐富歷史信息的舊書刊,是十分重要的教學環節。在沉潜把玩古舊書刊中,可以增長見識,提升品味,進而養成學問的興趣。至於專家學者,更是希望通過解讀具體的書刊,將“文學”的物質性與精神性合而爲一。

三 在巴黎邂逅“中國現代文學”

這些年,出國開會或講學時,我喜歡逛圖書館,希望能見識一些難得的“好書”。此類意外的驚喜,比如在哈佛大學找到梁啓超的《讀書法講義》,在倫敦大學閱讀同治十年羊城惠師禮堂刊本《天路歷程土話》,在哥倫比亞大學見識1907年刊行於北京的《益森畫報》,在海德堡大學使用衆多晚清報刊等,都是在進入書庫的情況下才可能做到。這一前提條件,在法國不具備。因爲,按照規定,即便教授也無法自由進出本校圖書館的書庫。查卡片借書與在書庫裏徜徉,二者的功效不可同日而語。在密密麻麻如森林般的書架中巡視,猛然間發現或曾耳聞、或根本没聽説過的書刊,這樣的經歷,方才稱得上“驚喜”。我對於法國“陳規陋習”的抨擊,因朋友的熱心傳播,輾轉到達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所長魏丕信(Pierre tienne Will)先生的耳朵裏。於是,奇迹發生了——藏書豐富的漢學研究所,破例允許我入庫讀書。

1927年由伯希和(Paul Pelliot)與葛蘭言(Marcel Granet)創立的高等漢學研究所,1972年起隸屬於法蘭西學院;其附設的圖書館,現在已是歐洲漢學藏書的重鎮。尤其是1951年接收當時駐北京的巴黎大學漢學研究中心藏書,大大提升了其收藏質量。2002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藏漢籍善本書目提要》以及魏丕信所撰序言,使我們對此圖書館的藏書特點及來龍去脉,有了相對的了解。其實,真正讓我驚嘆不已的,不是“漢籍善本”,而是一些根本不入藏書家眼的東西。比如老北大的講義,對於他人無足輕重,對我來説却是如獲至寶。此類當年發給學生的講義,即便北大校史館,也都很少收藏。説來真是神了,遠隔千山萬水的法蘭西學院,居然收藏著幾十册早年北大的講義,而且“養在深閨無人識”。法蘭西學院所藏老北大講義,數吴梅編譔的最多,三册《中國文學史》更是初次發現,值得認真鈎稽。爲此,我專門撰寫了《在巴黎邂逅“老北大”》、《不該被遺忘的“文學史”》,予以介紹。

可這法國圖書館的故事,還没講完呢。遠在異國他鄉,不僅邂逅“老北大”,還巧會“新文學”。興奮之餘,每天背着書包上學堂,從我居住的大學城,趕往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幽雅的閱讀室裏,幾輛手推車上,整整齊齊地碼了好幾百册新文學書籍,説是臨時停放,馬上就要送到里昂那邊的圖書館,原因是,這些書没有用處。我請求圖書館員,再等幾天,讓我好好看看。人家很奇怪,你不是北大教授嗎,怎么會對這些中國舊書感興趣?先是我對這批書“好奇”,展開地毯式搜索閱讀;後是圖書館員對我的讀書“好奇”,問到底在找什么。聽我如此這般解釋了一通,人家改變主意,書不送了,找個地方“珍藏”起來。

爲什么這批書值得珍惜?因爲,任何圖書館,都不會如此集中地展現一個特定年代的文學出版——1925至1929年,六百多種文學圖書,三分之二是毛邊本。平日分散閱讀,不太在意;如今集中在一起,突然發現,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書籍裝幀,竟是如此精美!討論文學的,大都注重精神性,只做文本分析;但是,市場制約着出版,出版影響着寫作,幕後還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發揮着作用。讀者買書,固然認作者、看内容,可也不排除受書籍自身美感的誘惑。因此,書籍裝幀作爲文學生產的重要環節,不該忽視。

就憑這批“天降神兵”,我對1920年代中國的文學出版,有了全新的認識。這就好像龐貝古城,突然凍結在某一特殊時刻,後人得以借助考古發掘,討論這一有趣的文化層。簡單説來,那個年代的中國文學出版,有兩座“書城”:上海與北京;八個書局:北新書局、未名社、創造社出版部、開明書店、新月書店、泰東書局、現代書局、光華書局;九位書籍裝幀家:魯迅、孫福熙、葉靈鳳、陶元慶、錢君匋、倪貽德、聞一多、司徒喬、豐子愷。相形之下,大的出版機構如商務、中華,在文學書籍出版方面不占優勢。另外,同是書籍裝幀,最能發揮設計者才情的,是文學書籍,而不是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的圖書。

我的關注與提議,改變了這批圖書的命運。這批書到哪裏去的問題,總算解決了;可它們從哪裏來,爲何而來,進入此圖書館後,到底是經常被人閱讀,還是“一入侯門深似海”?這成了我關心的另一個問題。可供追蹤的綫索很少,没有早年的書號,1950年代前,該館没有這批書的記載。好多書上蓋有“北新書局贈閱”等圖章,估計不是采購,而是直接從出版社進入圖書館。另一條綫索,則是追溯此機構與中國的淵源: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巴黎大學北京研究所—中法大學,可還是没能説清楚書是怎么來的。藏書中,魯迅、周作人、郁達夫等人作品最多;另外,章衣萍似乎也很風行。那個時代中國的重要作家,絶大部分都在其中,唯獨缺了胡適。後來發現,“作家胡適”已經轉化成“學者胡適”,在圖書館裏另有位子,不必爲遷徙而擔憂。

很奇怪,這么多裝幀精美的好書,自從進入此圖書館,極少被閱讀。爲什么敢這么斷言,因大部分是毛邊本,至今没有裁開。這也是圖書館最初想轉贈他人的緣故。爲什么不看,不是書不好,而是因爲,此圖書館以收藏“漢籍善本”著稱,法國乃至歐洲關注新文學的研究者,極少前來光顧。

這“偵探故事”有頭無尾,很可惜。不過,坐在静謐的閱讀室裏,拿著裁紙刀,翻閱那些裝幀精美、甚至配有插圖的新文學書籍,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四 魯迅與書籍裝幀

説到毛邊本,不能不提魯迅。1935年,魯迅給曹聚仁寫信:“《集外集》付裝訂時,可否給我留十本不切邊的,我是十年前的毛邊黨,至今脾氣還没有改。”爲什么喜歡毛邊書,照魯迅的説法,“光邊的書像没有頭髮的人——和尚或尼姑”,而毛邊本則有一種原始的美、樸素的美、殘缺的美。當然,這屬於“文人趣味”,大衆一般不這么看。毛邊書閱讀不便,書店裏排列參差,圖書館收藏更嫌麻煩。因此,今天中國所有的正式出版物,全都要求剃“光頭”。至於毛邊本,偶爾也做,但只能私下流通。前年在巴黎逛書店,不懂法文的我,竟買了本德里達的書,并非附庸風雅,而是看中其毛邊本形式。

毛邊書好不好看,那是見仁見智。相對來説,封面裝幀所體現出來的“書籍之美”,更容易欣賞。單就封面而言,宋元精刊,那是另外一種情調,古拙的美;可只靠書簽和扉頁題簽,畢竟有些單調。説到對書籍的鑒賞與把玩,開本、紙張、插圖以及裝幀設計,無疑是極爲重要的環節。洋裝書的興起,以及對於封面裝幀的重視,使得國人開始認真經營“書衣”。

所謂好的封面裝幀,可具像,也可抽象;可樸素,也可絢爛;可古雅,也可現代;可與書籍内容相關,也可以是“絶無關係的裝飾”。一句話,有個性,具美感,讓你一看就喜歡,而且對闡釋該書(内容或風格)略有幫助,那就值得稱道與把玩。既不是純藝術,也不是純工藝,而是作爲“物質文化”的“精神產品”。

錢君匋在《〈魯迅與書籍裝幀〉序》中,曾提及自己是如何在魯迅的影響和指導下,從事封面設計的。這説法有點誇張。但確實,魯迅對書籍裝幀有濃厚的興趣,而且一以貫之。記得魯迅曾這樣評價浙江老鄉陶元慶爲他的小説集所做的裝幀:“《彷徨》的封面實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動。”談論魯迅與書籍裝幀,可參閱錢君匋《〈魯迅與書籍裝幀〉序》、鄭振鐸《魯迅與中國古版畫》以及《魯迅與書籍裝幀》和《魯迅裝幀系年》二書。

此外,魯迅與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重刊《十竹齋箋譜》,可見二人的文化趣味及審美眼光。在魯迅看來,那些文人喜歡用的淡雅的詩箋,是中國古舊木版畫的一個紀念碑,極盛之中已透露出嚴重的頹危,眼看著即將被鋅版印的洋紙箋全部取代,有必要借編箋譜而予以保留。而這,跟他提倡新興木刻運動,收集整理漢畫像石,關注綉像小説等一樣,都并非只是“好事”,而是因其事關文化斷續。

記得蔡元培在《〈魯迅全集〉序》中稱,傳統的金石學,未有注意於漢碑之圖案者;而魯迅不同,他的趣味更接近現代意義上的“美術”。1932年,魯迅在《“連環圖畫”辯護》中,肯定連環畫的敘事以及宣傳功能,且拆解上層與下層、精英與大衆、宣傳與藝術、雅與俗的對立。魯迅的這些舉措,既基於政治及文化立場,也體現其美術興趣。從書籍裝幀到連環圖畫,都可見其走出傳統士大夫的視野。

依我的觀察,中國書籍裝幀的黃金時代,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時候,諸多文雅之士,以手工的方式,介入新興的書籍裝幀事業。如魯迅、孫福熙、葉靈鳳、陶元慶、錢君匋、倪貽德、聞一多、司徒喬、豐子愷等,其封面以及整體設計雖各顯神通,仍大致呈東西合璧趨勢。抗戰軍興,圖書出版困難,裝幀自是儘量從簡。八十年代以後,大量封面設計交由電腦製作,速度是快了,可機器味太濃了,不耐看。

五 阿英和唐弢的藏書

在近現代文學研究者中,有兩個人格外關注出版。專注於晚清小説及鴛鴦蝴蝶派的魏紹昌,從1960年代至1980年代,陸續刊行《吴趼人研究資料》、《李伯元研究資料》、《老殘游記資料》、《孽海花資料》、《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等,還爲上海書店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在我看來,他的這些工作,比個人著述《我看鴛鴦蝴蝶派》更有學術意義。同樣傾心於近代小説輯佚考辨的,還有日本學者樽本照雄;《新編增補清末民初小説目録》、《清末民初小説年表》固然是資料集,其個人著述《清末小説閑談》(1983)、《清末小説論集》(1992)、《清末小説探索》(1998)、《清末小説叢考》(2003)、《初期商務印書館研究(增補版)》(2004)、《漢譯天方夜譚論集》(2006)、《漢譯福爾摩斯論集》(2006),以及剛剛刊行的《商務印書館研究論集》,也都以資料翔實見長。至於獨立創辦學術集刊《清末小説》,至今已編印30期,更是爲中外學者所贊賞。

可要説關注近現代文學史料,開闢相關學術領域,起步早且貢獻大的,還當推阿英和唐弢兩位先生。阿英(1900-1977)原名錢德富,筆名阿英、錢杏邨,安徽蕪湖人。青年時代參加過五四運動,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7年與蔣光慈等人組織太陽社,1930年加入“左聯”,曾任常委。解放後任天津市文化局長,全國文聯副秘書長等職。一生著述,包括小説、戲劇、散文、詩歌、雜文、文評、古籍校點等,共有160餘種。李一氓《〈阿英文集〉序》稱他爲文藝工作者提供另一個典範:“就是在文藝範圍内,既搞中國文學,也搞外國文學;既搞古典文學,也搞通俗文學;既搞戲劇,也搞小説;既搞文學史,也搞文藝批評;既搞木刻,也搞版本……一個個人的百花齊放。”看看去年安徽教育出版社推出的十二卷本、近六百萬字的《阿英全集》,你就明白,李一氓的評價並不誇張。

可我更想强調的是,阿英很早就對晚清以降的文藝報刊抱有濃厚興趣,并將其落實到學術研究中。這點很難得,有先見之明。説實話,我不欣賞作爲批評家的錢杏邨,但喜歡作爲讀書人與文化人的阿英。關於學者阿英,一般關注其豐富的藏書,以及各種文學史料編纂,還有那部開風氣的《晚清小説史》。其實,阿英的著述,還有《晚清戲曲小説目》、《晚清文藝報刊述略》、《小説四話》等。此外《晚清文學叢鈔》的小説卷、傳奇雜劇卷、説唱文學卷、域外文學譯文卷、俄羅斯文學譯文卷、小説戲曲研究卷等,以及《鴉片戰争文學集》、《中法戰争文學集》、《甲午中日戰争文學集》、《庚子事變文學集》、《反美華工禁約文學集》等,以及《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都值得表彰。可以説,阿英是中國近代文學這一學術領域最重要的開拓者。尤其是那部1937年初版、而後不斷修訂重刊的《晚清小説史》,在學術史上意義重大。該書第一章討論晚清小説的繁榮時,專門提及新聞出版業的發達,以及“不僅新聞紙競載小説,專刊小説的雜誌,也就應運而生”。這是一個重要的學術判斷,不僅將報刊作爲文學及史學研究的“資料庫”,而且將報刊及出版本身,作爲文學史的研究對象。最近十幾年的中國學界,普遍注重小説的生產過程及流通方式,并力圖將其與政治的、文化的、審美的批評相融合,除接受美學、文學社會學、媒介研究等西方理論的啓迪外,很大程度上也得益於阿英等前輩學者的努力——雖然學術思路不太一樣。

1987年暑假,我剛做完博士論文答辯,大熱天南下訪書,就因爲看到了有關報道,蕪湖利用阿英家屬的捐贈,設立了“阿英藏書陳列室”。在那裏,我看到了創刊於1907年的《中外小説林》。這雜誌在晚清很重要,我看過中山大學所藏十六册,阿英也有十一册,除去重復的,有六册此前未見。尤其是第一册的發現,解決了好多問題。我在文章中早已做了介紹,可2000年香港影印刊行《中外小説林》,還是没收入蕪湖阿英的藏書部分,很可惜。當初曾大發感慨,這一萬多册專業性很强的圖書,捐給了家鄉小小圖書館,利用率不高,有點遺憾。最近,我又去蕪湖訪書,在烟雨墩的阿英藏書室裏,依舊有新的發現,找到了魯迅在北大的講義本《中國小説史大略》。其實,阿英的收藏裏,俗文學占很大比例,肯定還有不爲人知曉的“奇書”,只可惜我没有時間仔細翻看。

另一個重要人物唐弢(1913-1992),筆名晦庵等,浙江鎮海人,曾在上海郵局當郵政工人,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開始從事散文、雜文寫作,因而結識魯迅。新中國成立後,先後任復旦大學教授、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1959年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弢曾參加過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編輯工作,還出版了《魯迅全集補遺》、《魯迅全集補遺續編》等,在輯録考訂魯迅佚文方面功力深厚。而對於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來説,唐弢首先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主編;當然,這教材現在很少人用了。其實,我更欣賞的,還是他的《晦庵書話》,因其開啓了以“書話”形式,介紹新文學作品以及現代文學史上重要出版活動的先河。

唐弢既從事文學創作,又是新文學藏書大家,自上世紀四十年代起,更以“晦庵書話”的寫作聞名於世。因此,書肆搜求,冷攤偶得,作者題贈,友人轉饋,積之時日,自然藏有諸多初版本、毛邊本、題贈本、簽名本。稱其爲“新文學珍品的淵藪”,一點不過份。倡導創辦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巴金曾説過:“文學館有了唐弢的藏書,文學館就有了一半。”今天的中國現代文學館,爲收藏唐弢所捐贈的圖書,專門設立了“唐弢文庫”,包括平裝書23000餘册,綫裝書2000餘册,近現代期刊1888種等。諸位如果太忙,無暇親臨其境,不妨上上網,查閱目録及部分藏品。

六 “新資料”如何帶出“新問題”

陳寅恪在給陳垣的《敦煌劫餘録》寫序時,提及“時代學術之新潮流”。對新資料、新方法、新問題没有興趣,或者説一點感覺都没有,那樣的學者,只能説是“未入流”。考古學是這一百年來中國人文研究領域裏成績最大的,因爲它徹底改變了我們對於整個中國上古史的想像。可我想補充的是,出土文獻固然是“新資料”,此前不被學界關注、由於眼光變化而進入視野的,同樣是“新資料”。像舊報紙、舊雜誌、作家手稿、書信等,一旦有效地進入文學史家的視野,同樣是值得珍惜的“新資料”。

2002年秋冬,我在臺灣大學講課,講課的記録稿,後由麥田出版公司刊行,書名《晚清文學教室:從北大到臺大》。在《報刊研究的方法與策略》一章中,我提及:“晚清以降的文史研究,不能只讀作家或學者的文集,必須同時關注報刊、檔案等,這樣才能擴大視野,以‘新資料’研究‘新問題’。”十幾年前,北大圖書館開始制作近代人物資料光盤,價格很貴,我們根本買不起。現在好了,以舊期刊爲例,國家圖書館“館藏珍品”裏的“民國期刊”,浙江大學圖書館的“高等學校中英文圖書數字化國際合作計劃”裏的“民國期刊”,都有很多好東西。更不要説國内外各大圖書館收藏的大量數字化圖書以及現刊了。可以這么明確無誤地説,今天做學問,獲取資料的途徑跟前輩學者大不相同;因此,學術研究的思路與方法,也會有很大差異。但有一點,請大家記得,諸位翻查電子版《四庫全書》、《四部叢刊》等,固然很容易在“原文圖像”和“文本頁面”之間自由切換,但即便如此,不能只知道檢索“主題詞”,而忘了書籍的物質形態。

專業不同,對於此類數字化讀物的依賴程度也不同。完全不用,屬於陳寅恪所説的“不入流”;過於沉湎,在我看來,同樣也是“不入流”。可以“檢索”,但請記得,檢索代替不了“讀書”。我甚至戲言,有必要再次强調“親自讀書”的重要性。錢鍾書的《石語》中,有這么一則記載:清末民初著名詩人和學者陳衍,曾譏諷唐文治文章有“紗帽氣”。如今學界,除了“紗帽氣”讓人討厭,還必須警惕文章的“機器味”。有經驗的學者,一看引用,就知道你是讀出來的,還是檢索出來的。

除了資料的抄録、搜尋、歸類、整理等,真正有價值的人文研究,從命題到主旨,從論證到精神,電腦幫不了多大忙,更不要説“代勞”了。即便有一天,人工智能化達到這樣的地步:你出一個命題,電腦就能自動工作,生成一篇邏輯嚴密、文采斐然的文章,我也不覺得“親自讀書”是多餘的。記得1958年,郭沫若給北大歷史系師生寫信:“就如我們今天在鋼鐵生產方面,十五年内要超過英國一樣,在史學研究方面,我們在不太長時間内,就在資料占有上,也要超過陳寅恪。”這可是大大的外行話,一個人讀一百本書,和一百個人各讀一本書,效果是不一樣的。對於真正高深的學問,“人海戰術”基本上不起作用——除非你只是編資料集。所以,我才會再三强調,生活在網絡時代的人文學者,有必要利用一切機會,在自家書齋或圖書館裏,親手“觸摸”那些物質形態的圖書。

十年前,我和夏曉虹主編《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那書講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與人物,用了很多老照片,而且起了個頗爲煽情的名字。此後,很多人談及歷史與文化,也喜歡用“觸摸”這個詞。除了强調感性與温情,當初的本意,是指直接接觸,而不是道聽途説。具體到學術研究,所謂“觸摸歷史”,不外是借助細節,重建現場;借助文本,鈞沉思想;借助個案,呈現進程。作爲研究者,你可以往高處看,往大處看,也可以往細處看,往深處看,更可以二者兼而有之。“於文本中見歷史,於細節處顯精神”,這是我在另一本專業著述《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導言”裏的話。

有人喜歡史料鈎沉,有人强調理論視野,常常争得死去活來。其實,這跟個人的性格、才情、志趣,乃至機遇、環境等有關係,勉强不得。其實,從事人文學研究,就好像寫文章,忌諱空虚,也忌諱板滯。談論“中國現代文學”,如能兼及“精神性”與“物質性”,學問可以做得更實在。作爲讀書人,你不需要一定當“藏書家”,但最好是“愛書家”,也就是葉聖陶説鄭振鐸的那個“喜歡得弗得了”。兼及藏書與讀書,從把玩書刊走向研究文學者,大都對“書裏書外”體會較深。將流行的“大理論”,與個人的“小感覺”相調適,這樣做出來的文章,不僵硬,有温情,往往更爲耐看。

你可能説,我這樣談書籍,有點“小資情調”。可走進魯迅博物館的展廳,你很容易感覺到魯迅的藝術氣質與文人情趣。我曾有幸進入魯博的地庫,觀看魯迅的鈔書、補書、藏書,還有其輯校的古籍、編選的版畫等,實在讓人感慨萬端:魯迅確實是“讀書人”。當然,同樣是出版物,不同的物質形態,閱讀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版刻與石印、繪畫與照相、綫裝書與平裝書、報章與演説、雜誌與書籍、講義與著述、連環畫與書籍裝幀等,背後都隱藏着政治的、商業的、文化的、審美的等不同層面的問題。

從二十年前談論“小説的書面化傾向與叙事模式的轉變”,到2003年的《現代中國文學的生產機制與傳播方式》,再到近年編著的四書《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大衆傳媒與現代文學》、《教育:知識生產與文學傳播》、《近代中國的百科辭書》,我都是力圖在傳媒史、教育史、學術史以及文學史的交叉處,逐步展開深入的探究。而談論作爲“文化工程”、“啓蒙生意”以及“文學趣味”的書籍,我的基本策略是:以物見史、以物見人、以物見文。

據07年12月29日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演講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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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物质素质文化的“中国现代文学”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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