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的延伸:西方现象学发展的一个维度_现象学论文

视野的延伸:西方现象学发展的一个维度_现象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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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orizon" (德语为Horizont,法语与英语皆为Horizon,具有共同词根,下文统一为 Horizon)是西方现象学运动中的一个重要概念。Horizon是胡塞尔意识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对我们经验与意向的一种诱导,使我们的经验更全面、更丰富。在胡塞尔之后的现象学发展中,有一个基本趋势就是这个Horizon的不断扩展。现象学家们随之“看到了”更多的与我们存在经验相关联的东西,从而使现象学进一步接近于“实事”本身。随着Horizon的扩展,现象学的特质也发生了变化。

在胡塞尔的先验经验中,每一个意向与经验对象都有其存在的Horizon,也就是说,意向不会孤立、封闭地存在。在人类意识的基本结构中,“任何经验都有自己的视域;任何经验都有其现实的、确定的认知核心……但也有超出这一存在的核心的自己的视域”(注:Husserl,Experience and judgment,translated by James S.Churchill and Karl Amerik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32.)。我们可以简要地从以下几方面来把握胡塞尔思想中Horizon的特点:

(一)边缘性与模糊性

当我们对一个对象产生意向的时候,我们首先是直观当下呈现出来的东西,这是我们意向经验的核心。这一核心是清晰的、确定的,但是我们很快发现,对象对我的当下呈现是不全面的。比如一张桌子对我们呈现的只是几个面,但还有些面并没有立刻呈现出来。虽然我们可以绕过去看另外的面,但先前看的面就又退隐于阴暗之中。所以,我们的体验不只是指向知觉目光中持存的、清晰的东西,而且同样指向“也是未被反思地已经作为背景存在着”(注:Husserl,Ideas: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ure Phenomenology,translated by W.R.Boyce Gibson,The Macmillan company,1931,p.142、102、238.)的东西,即处于意识边缘的Horizon:“现时被知觉的东西……被不确定的或模糊意识到的边缘域部分地穿越和部分地环绕着。”(注:Husserl,Ideas: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ure Phenomenology,translated by W.R.Boyce Gibson,The Macmillan company,1931,p.142、102、238.)这种模糊的视域,是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一个灰色地带。它不应是我们一眼就可洞见的,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见的。只要我们转换一下观察的角度,它们就会从晦暗处走向明晰。

(二)流动性与开放性

由于意向有Horizon的缺口,而Horizon是不清晰与未定的,它对我们的经验进行导引,向着未来开放,超越当下的可能,因而这种Horizon的开放是个无限的过程。Horizon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在于其" indeterminateness" ,即“非决定性”。在其视域中,储存着人类的意义,保留着过去的经验,预存着未来的展望。

还应指出的是,我们变换观察角度,相应地Horizon也会发生变化。所以Horizon的结构也不是凝固的,而是永远更新着、流动着:“意识总是被一种缄默的,隐蔽的,但又共同起作用的有效性的氛围包围着,这是一种活生生(vital)的视域。”(注:Husserl,The Crisis of European Sciences and 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translated by David Carr,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0,p.149、108.)

(三)空间性与时间性

David Smith与Ronald Mcintyre将Horizon分为两类:Object-Horizon与act-Horizon(注:Smith and Mcintyre,Husserl and Intentionality,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p.240.),即共时性的、空间上的视域,与历时性的、时间上的视域。空间上的视域相当于object-Horizon。这是指我们将意向指向同一对象时,在空间上会有一些模糊的、当前未被清晰意识到的东西,与这个被给予的核心一起共在,这就是空间维度的视域。我们可以进一步将这种共同性的视域分为外视域与内视域。内视域包含客体的各种可能的、进一步的特征(比如说它的背面),它有助于将对象进一步展现出来。而外视域则包含对象与其他客体的关联,即这一对象所得以依存的周边环境。

当然视域还有一种历时的结构。从这方面讲,视域就不只是有“看”的意义。Smith与Mcintyre称之为act-Horizon,就是要强调这种Horizon的非视觉的意义。一般说来,时间可分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相应地,对每一种体验或经验来说,其Horizon也应具有这三个维度,也就是胡塞尔所说的三重体验边缘域。现在的维度相当于前面讲到的由当下的内视域和外视域共同组成的共时性视域。但每一体验必然还有一个前边缘域,“它必然具有一个已过去的现在的意义,后者在此形式中包含着一种过去的东西”(注:Husserl,Ideas: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ure Phenomenology,translated by W.R.Boyce Gibson,The Macmillan company,1931,p.142、102、238.)。同样,它还应有一个在后的边缘域。

这就是胡塞尔的著名的时间观念:时间是一种绵延,在任何一点上,都有过去经验的滞留,也有对未来经验的前摄。时间的三个维度是交错的。

(四)共同的视域结构就是我们的生活世界

正是因为视域具有流动性,因而我们能够断定视域具有不可穷尽性。最终,我们可以在交互主体性的基础上建构起一个视域世界,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世界:“我们将世界意识为一个普遍的视域,一个存在着的对象紧密关联的世界。我们,每一个‘我这个人’以及我们大家,作为共同生活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正是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正是由于这种‘共同生活’,是在意识上为我们存在的有效的世界。”(注:Husserl,The Crisis of European Sciences and 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translated by David Carr,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0,p.149、108.)胡塞尔指称的这一生活世界不等于客观存在的世界,而是一个被建构起来的主观世界。这种生活世界实际上是我们的视域的不断延伸而构成的,但是对不同个体普遍有效,具有公共性。

作为一位敏感的哲学家,胡塞尔看到了其他人没有看到的灰色地带。Horizon足以引起我们的惊异:原来它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而我们常人却对它视而不见。

应该说,胡塞尔的Horizon理论克服了静态思维模式的片面性,在哲学史上有独到价值。但由于胡塞尔囿于认识论立场,这种视域仍显粗糙,“Horizon的理论需要被扩展地运用到其他的行为中,而不只是用来静观个体”(注:Smith and Mcintyre,Husserl and Intentionality,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262.)。伽达默尔认为这种视域没有真正的历史;海德格尔认为它忽视了存在;梅洛·庞蒂说它没有厚度,而德里达则说它只是在场的形而上学,没有看到不在场的一方面。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这个Horizon是如何一步步被扩展、被丰富起来的。

在胡塞尔的意识理论中,“当下”是与“现在”这一时间维度对应的。而过去、将来这些时间维度的经验要获得自身的意义,须得当下化(Vergegenwartigung)才可能。这样,“当下”就拥有对“非当下”东西的优先性。也就是说,一个非现在的时间维度,需要显现于“现在”这一个时间维度中才有自身的意义。德里达认为,胡塞尔将“当下”作为一切意识的出发点:“这种陈列仍然是从作为点的‘当下’之对自我的同一性出发而被思考、被描述的,就如同一个原点。”(注:德里达:《声音与现象》,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8页。)

从胡塞尔的当下性理论,我们可以看出胡塞尔的Horizon的狭隘性。他的视域是没有历史的。虽然胡塞尔的时间观中有过去的维度,但是过去与现在之间没有裂缝,因为过去是从属于现在、当下的,没有自身独立的地位。也就是说,虽然胡塞尔的Horizon中有时间的维度,但却是空泛的。当我们谈到历史时,一定意味着过去与现在是有缝隙的,历史有自身的相对独立的地位。即使我们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是将历史与现在的距离包含于其中的,否则历史就不成其为历史。胡塞尔的Horizon看似广阔,其实却并未完全敞开。它踡曲在现在或当下这一中心点上,胡塞尔却以为它就是无限的。

伽达默尔看到了胡塞尔Horizon的狭隘性,力图扩展这种Horizon。伽达默尔认为,Horizon本身意味着我们不应只是着眼于当下直接、直观的视域,以直接的当下作为意识的轴心是褊狭的,“具有视域,就意味着,不局限于近在眼前的东西,而能够超出这种东西向外去观看”(注:Geoge Gadamer,Truth and Method,Thanslated by Garpett Barden and John Cumming,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p.269.)。因此伽达默尔认为,我们必须走出胡塞尔视域的狭隘性与封闭性,看到更广阔的东西。这个更广阔的视域就是历史,或者说真正的、“过去”的Horizon,也就是要承认“前见”的合理性。“前见”(或成见、偏见)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文化条件的基础上形成的,它的形成因受当时情境的影响而打上了“历史”的烙印。历史并不依附于现在才有意义,“前见”有其自身的相对独立的视域。

历史的间接视域与“当下”的直接视域哪个更为根本呢?伽达默尔剥夺了胡塞尔“当下”的优越感。在胡塞尔的理论中,直接直观的视域是出发点;视域是由内而外进行扩展的,由直接性达到间接性,由个体性达到普遍性。伽达默尔则相反,他认为普遍的、间接的视域是更深层次的东西,而直接直观的视域(即“当下”的视域)是受间接视域影响和制约的:“一种解释学的境遇是被我们所具有的各种成见所规定的,这样,这些成见就构成了特定的现在之Horizon,因为它们表明,没有它们,也就不可能有所视见。”(注:伽达墨尔:《效果历史原则》,《哲学译丛》,1986年第3期。)

更为重要的,是这两者并非完全对立。我们如果真正“回到实事本身”,就应同时看到这两个方面,并跨越这两种Horizon的鸿沟,达到一种视域的融合。这也就是伽达默尔所谓的“辩证法”。没有一种封闭的历史视域,也没有封闭的“当下”视域;它们相互融合,“共同地形成了一个自内而运动的大视域,这个大视域超出现在的界限而包容着我们自我意识的历史深度……这个视域包括了所有那些在历史意识中所包含的东西”(注:Geoge Gadamer,Truth and Method,p.271、273.)。过去与现在相互纠缠,读者与文本交互影响,这就是“效果历史理论”:“历史意识本身只是类似于某种对某个持续发生作用的传统进行叠加的过程”(注:Geoge Gadamer,Truth and Method,p.271、273.)。视域融合之后会构成一个更宽广的视域。这样的大视域也并非理解的终点,相反它只代表着人的理解的一个阶段,并成为新的理解的前理解或出发点。在理解的过程中会有更多的新的视域融入其中,这是一个无限发展的辩证过程。当然,伽达默尔认为,要在现实中达到完全的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想象我们能在更加宏大的视域中达到它。这是人类的一种理想。

我们可以发现,伽达默尔对胡塞尔的“视域”作了扩展,使之更广阔,更全面。但是这只是一种平面的拉伸。伽达默尔主要的思想仍然是认识论的,Horizon在伽达默尔那里少有存在论的意义,因此这样的扩展并不饱满。对Horizon进行“立体性”扩展的,则是海德格尔与梅洛·庞蒂。

在海德格尔看来,胡塞尔的视域理论最有特色的东西就是其开放性。表面上看这种视域是无限开放的,但海德格尔认为其实质上是非常空泛的。因为胡塞尔囿于认识论,容易导致将世界仅视作一种图像。对于胡塞尔而言,对象并不拥有在意向性之外的自在存在,超出显像的存在对于我们也意味着“无”:“仅就存在者被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而言,存在者才是存在着的。”(注: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页。)Horizon作为视域只是相对于意向主体才有意义,可以说这种视域是图像化的、“平面”的,而不是充分展开的。这种Horizon并不饱满,其中遗漏了世界上的很多东西。

知名的现象学学者黑尔德先生认为,胡塞尔没有看到Horizon具有的“之间性”:“境域(Horizon)具有与被给予方式相同的‘之间’的特征:作为视界,它们站在意识一边;作为自行显示的空间,它们站在对象一边。”(注:黑尔德:《世界现象学》,倪梁康等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45、107页。)胡塞尔比较圆满地阐述了作为视界的“这一边”,但是海德格尔觉得有必要扩大这种Horizon,使之超出认识论图像化的局限,超出意向性理论的制约,“使之成为一种对境域的扩大或者一种新的境域……在这里,对现象学的分析来说,就是开启出一条通向前意向性的世界敞开状态的通道”(注:黑尔德:《世界现象学》,倪梁康等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45、107页。)。也可以说,不是意识决定Horizon,而是Horizon作为我们存在于其中的“境域”,决定了我们的意识。在胡塞尔那里,视域是附属于显现的意识的;而在海德格尔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世界存在作为“境域”对于意识的优先性。它不再处于附属地位,摆脱了意识内在性的束缚。Horizon是我们意识的导引,给意识提供了可能性,故不可能是意识构造起来的,而是被先行给予的。

这样,Horizon就不仅仅是视域,而是存在的境域。甚至认识也不过是我们存在的一种方式。Horizon在这里已不是认识论意义上图像化的、“平面”的,而是存在性的、“立体”的。

海德格尔是通过器具的“上手”性来分析世界境域的。我们与器具之间有着一种在先的非知识性的、非理论性的“亲熟状态”或信赖状态,这种状态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我们与世界有着一种因缘关系,而器具作为因缘关系与我们照面。我们信任器具的可靠性,在操劳中我们完全不去考虑这种境域。但是这种器具的上手性一旦缺失,“唯当缺失之际,寻视一头撞进空无,这才看到所缺的东西曾为何上手,何以上手,周围世界重又呈现出来”(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8页。)。

海德格尔的Horizon实际上就是他所说的存在(Sein),作为普全的Horizon就是世界。世界是存在的大全。存在就是活生生的流动,它不可把捉。当我们力图去捕捉存在的踪迹时,存在早已抽身而去,留给我们的只是存在者。其实,胡塞尔的Horizon概念的含糊性对海德格尔有很大的启示。Horizon本身有着对于意识或意向性的一种反动,海德格尔称之为隐匿。“隐匿也给出一种推动,使得特殊世界的有限性向着普遍境域超越。”(注:黑尔德:《世界现象学》,倪梁康等译,第112页。)海德格尔将显现称为天空,将隐匿称为大地,一方面天空与大地相互需要,另一方面显与隐之间也充满争执。这个世界在敞开状态的维度显现中,必定有一种作为显露之反动的自行隐匿在起作用。这就是存在的特征,恰好也是Horizon的特征。

“境域”的这种扩展,既是对传统认识论哲学的一种克服,也是对“我思”传统的主体主义哲学的一种克服。我们本是处于世界这种境域之中,我们对于境域是太熟悉了,以至于我们都把它遗忘了,反而以为它是我们创造出来的。而将Horizon只当作“视域”,实际上就是对存在的遗忘。

作为胡塞尔现象学最好的继承者与诠释者,梅洛·庞蒂发展了现象学的基本方法,并在海德格尔存在论基础之上,进一步扩展了现象学的Horizon。这种扩展颇具特色,使我们注意到了存在的丰富性:事物的厚度、我们的身体以及他者,都是容易被忽视的Horizon。

梅洛·庞蒂指出,现象学提出Horizon是有意义的:“在所有的哲学家中,只有现象学才谈论先验场。这个词语表示反省在其视野中不拥有整体世界……仅仅拥有一个局部的视野和一种有限的能力。”(注: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lated by Colin Smith,Routledge& Kegan Paul Ltd,1962,p.62.)在胡塞尔的理论中,Horizon是处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而完全的不可见者沉入黑暗之中,因此并没有被胡塞尔包含在Horizon之中。而梅洛·庞蒂《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书作为现象学本体论的著作,其重要的目的正如其标题所说的:应该超出可见的,“看到”不可见的。可见者为不可见者所环绕,“不可见者从我们的凝视中滑落,而诞生在凝视之下的沉默之中”(注: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lated by Alphonso Lingi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246、229、Translator' s preface,Xlv、219.)。这种不可见不等于空无一物,其存在不是没有意义的。梅洛·庞蒂还提醒我们,“不要以为不可见的就是可能的‘可见’,或者能为他人可见”(注: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lated by Alphonso Lingi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246、229、Translator' s preface,Xlv、219.)。不可见都不是可见的反面,因为每一可见者都有不可见的骨架。可见者与不可见者的关系犹如潜意识与意识的关系,可见是在不可见中孕育的。

胡塞尔Horizon理论的问题,就在于它是内在于意识之中,是没有厚度的。但是这个世界作为一种境域环绕看我们,这个境域就应该是有厚度的。“境域”的厚度并不是意识的障碍,相反却是保证Horizon的真实性与开放性的条件:“因为厚度,事物就有了肉身性,它是我们视力的障碍和抵抗,但却因此保证了其真实性和开放性。”(注: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lated by Alphonso Lingi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246、229、Translator' s preface,Xlv、219.)存在的厚度使梅洛·庞蒂认为,人类的意识不可能是完全透明的,至多是半透明的。世界的存在有无穷的褶子,等待着不断地展开。厚度或纵深就是事物自身隐藏着的“否定性”,即对可见的一种否定。

在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中,身体也是一种重要的不可见者。梅洛·庞蒂反复强调,我们在Horizon中不可将这种不可见的身体忽略掉,应将它计算在境域之中。梅洛·庞蒂的身体是暧昧的(既是物质的存在,也是精神的存在),并不就是指可见的肉体存在。

他者也是作为Horizon中与我们共在的一种不可见者而出现的。我们能看见他人的躯体,但是却看不见他者。他人是作为共性的延伸而出现的。当他人或其行为向我呈现时,整个人及其所有的可能性都一起被给予我们了。在他看来,胡塞尔对自我主体与他人的建构是不能成立的,“当我所有的说服力都取决于我是我自己时,任何现象都不能够有效地让我相信在那里存在着一个我思,都不能够为移情提供证明”(注:Merleau-Ponty,Signs,Translated by Richard C.McCleary,Northwestern University,p.170.)。就自我而言,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在故我思”;就他者而言,通过胡塞尔式的移情,不可能证明他者的存在。胡塞尔也免不了唯我论的嫌疑。

再如,画家在画画时一般说来注意的是可见的东西。实际上光线是看不见的,我们能看见的只是事物在光线中的呈现;但是若没有光线,我们就什么都看不见。不可见的东西数不胜数,文化、共同体、生活,这些都是我们不可见的沉默的Horizon。

胡塞尔的Horizon作为认识论上的“视域”,表明我们与对象之间是有距离的,但梅洛·庞蒂的Horizon作为场或现象场,说明了我们与世界无间,身体就是插入世界之中的。甚至我们对Horizon这个词都要作新的解释:如果Horizon意味着一定有中心与边缘的话,那么世界的任何一点都可以作为反映这个世界的中心点或枢纽(every point is a pivot),这就意味着一种可逆性。

另一个可以归入现象学流派的哲学家德里达,将Horizon从在场扩展到了不在场。这在哲学史上也是极有意味的。德里达是从批判胡塞尔的在场形而上学开始的。

胡塞尔认为,只有原初给予的东西才是认识合法性的来源,而过去与现在的维度,则要当下化之后才有意义。只有直接在场才可能被直观与自明:在场是意义、观念、真理、价值的发源地。观念就是一种非时间性的持续在场。这种在场意识,使得胡塞尔的思想存在着深刻的矛盾。

德里达在《胡塞尔论几何学的起源》一书中,揭示了胡塞尔仍然持一种形而上学(注:参见Derrida,Edmund Husserl' s origin of Geometry:An Introducti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9.),其形而上学就是将存在的意义局限于在场。作为在场的现象学的问题,就在于它以在场的当下直观为中心而展开Horizon,这样就忽略了作为无底深渊的不在场。在场显现依赖于光。这是一种光的暴力,光就是强权。而现象学就是这样的显现学,所以勒维那斯称之为哲视专制主义的盲目性,也就是看不到视野之外的东西。在场就是一种暴力,意谓着对不在场的扼杀。但是,能显现于光中的在场者之于隐于黑暗中的不在场者,当然只是九牛之于一毛。

在德里达看来,孤立的在场并不存在,在场总是与不在场联系在一起的。即使是作为瞬间的现在,在场总是为不自明的不在场所包围。就拿几何学的起源来说,胡塞尔认为几何观念的可重复性就在于几何观念的客观性,但实际上几何学总与某种前几何学的实践和生活世界(即几何学的不在场)联系在一起。德里达使我们看到,形而上学所偏爱的纯粹在场,不能够自明地和稳固地充当现象学构成的基础。不在场总是顽固地在此基础上出现。

德里达认为,胡塞尔的徒子徒孙海德格尔与梅洛·庞蒂都是持在场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的存在仍然是在场的形而上学,是一种显现之学,“思的任务就是澄明与在场”(注: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 1999年版,第88页。)。这表明海德格尔还有一种家园意识,力图重返存在的家园;也就是他的在场后面还有存在,存在通过在场而显现。但是德里达指出,不在场意味着我们是无家可归的,甚至存在也是不存在的。因此我们有必要对现象学的形而上学进行解构。解构就是将遮蔽我们视野的东西拆毁,“解构的方向导致无限的Horizon”(注:尚杰:《德里达》,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页。)。解构实际上就是我们的Horizon的一种继续扩展,即从在场延展到不在场。

这种扩展其实就是德里达所说的延异(differance)。延异不是存在的显现,它就是延迟与差异,它比存在更古老:“说这种延异是原初性的,就意味着同时抹去关于某种起源在场的那个神话。”(注: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69页。)延异就是对显现与非显现的差异的追寻,它就是一种不在场。延异可以说既无时间,又无空间,就是一种浑沌。正因为不在场,我们要有勇气去增补,增补性意味着,我们应将不在场考虑在内。

这样,德里达的Horizon比起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这些在场的形而上学更为广阔:它将“不在场”纳入其中,使我们的视野进一步解放。当然,他的思想也并不是“哲学的终结”,而是使我们“看到”了较多的东西,使我们重新审视哲学的对象与严密性。他的Horizon作为一种现象学的异端是有其自身的意义的。

我们讨论了现象学关于Horizon的这种扩展,从一个维度清理了现象学运动的进展。从这个维度,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现象学的发展轨迹。现象学运动中Horizon的扩展,使现象学更接近“实事”本身。在这一过程中,胡塞尔现象学的一些基本原则受到了挑战,现象学的特质也起了变化。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看这种扩展的意义。

首先,这说明现象学彻底的还原是不可能的,完全的建构也是不可能的。还原就是要去悬搁一切非自明的超越之物。但是在现象学的运动中,Horizon从胡塞尔内在意识的边缘悄悄溜出来,成为意识的可能性条件,而不再成为被建构者。所以,胡塞尔之后的现象学运动都认为,彻底的还原是不可能的。梅洛·庞蒂就认为,现象学还原最重要的教训是:完全的还原是不可能的,现象学“应该去描述,而不是去建构或去构成”(注: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preface,x.)。德里达甚至提出,要对现象学的还原进行还原,“现象学悬置的反面,即对还原的还原:不是还原为意义,而是对意义进行还原”(注:德里达:《书写与差异》,第484页。)。Horizon的存在及其扩展说明,我们面对世界应更加谦恭而不能过于自负。

其次,Horizon的存在与扩展也表明,哲学不可能成为严格的明晰的科学,浑沌与暧昧对哲学是不可避免的。将哲学发展成像科学那样严密的体系是胡塞尔哲学的理想,他甚至专门写了一本书叫《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但是Horizon本身是含糊与晦暗的,这是对其严格与明晰要求的一种威胁。胡塞尔现象学中的Horizon本就是开放的,而且在现象学的发展中日益扩展。随着Horizon的延展,我们发现经验或意识中的阴影越来越多,清晰呈现出的意识核心与含糊的Horizon之间越来越不成比例,清晰性只如同黑暗之中的一丝萤火。意识在现象学中从透明发展为半透明,现象学哲学的特点也从明晰走向晦暗与浑沌。20世纪的法国哲学大多数受胡塞尔现象学的影响,而法国哲学的“暧昧”却是公认的。

最后,Horizon的扩展也意味着,现象学的经验与意识应更生动、更丰富。胡塞尔被认为是一位最后的理性主义者,他要求他的经验或意向规范化、体系化。他的现象学既是彻底的主体主义,同时又是彻底的理性主义。主体主义与理性主义往往意味着一种强权,它要求一切都面对它规范地显示出来。但Horizon却对抗着这种权威,因为它是无限丰富和无穷流动的。胡塞尔运用严格的现象学方法,却发现意识是一种“流”。在意识流上建立起理性主义,恰好像在流沙上建房那样勉为其难,无怪乎他身后的现象学者没有人支持这种理性主义。Horizon正是打破理性主义规则与体系的缺口。Horizon本身就意味着意识会超越出当下或自身。随着Horizon的延展与丰富,我们的经验就会更具流动性,更加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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