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变革与本体论重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本体论论文,思维方式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3)02-0001-07
黑格尔说:“哲学乃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8、173页。)。马克思哲学可以说也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一种内存崭新意蕴的思维方式。马克思在对以往哲学的“清算”和决裂中真正实现了哲学思维方式上的根本变革,完成了对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摧毁,为“哲学新形态”的诞生注入了富有原创意义的思想内涵和活力,也为现代本体论的重建工作提供了极其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一、“三位一体”:支撑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三大思维构件
自柏拉图的“理念论”,中经康德的“批判哲学”,直至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在哲学史上展现了以“形而上学”的身分出场,号称“第一哲学”且又贵为“体系哲学”的本体论哲学演绎。在耗尽了无数“智者”之思的演绎场上,“本体”概念的实体化、终极化,“本体思想”的逻辑化、体系化和“本体论意义”世界的超绝性、普适性,形成了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主要特征。历史地看,旧形而上学本体论是基于三种思维方式,或以三大思维框架作支撑而构筑起来的。
其一,知性化的思维范式。按照黑格尔的理解,知性思维是以同一性意识为基础,严格遵循同一性逻辑,并力图使概念与对象达致抽象分离状态的一种思维“态度”(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8、173页。)。按照恩格斯的理解,知性思维是一种“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的“思维方式”(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卷,第360页。)。这种思维范式习惯于把世界上种种事物的相异状态“削齐拉平”,进而在抽象的水平上把众“多”的万物归结为或还原为“一” ,然后,又把超感性的抽象概念实体化、终极化为世界的最高存在和最后基础(始基)。 “这种始基无论是作为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创世主,还是作为自然的本质原因,或再抽象 一步作为存在,都形成了一种视角,由此看来,世界内部的事务和事件尽管丰富多彩, 但还是能够整齐划一,成为特殊的实体,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整体的各个部分”(注:哈 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第29页。)。循着知性思维的视角,在从“多”到“一” 的同一性抽象中形成了一个最晦暗的概念王国,其中在某个奉若神明的第一性的本原概 念的统领下,衍生出了不同属类的次级概念,而且这些概念上下左右之间是严格遵循逻 辑规则和次序的,这就为“本体思想”的演化提供了逻辑化和体系化的可能性,知性同 时也成为实现这种可能性的思维工具和绝对能力。柏格森说:“知性的特征就是按照任 何法则分解和重构任何体系的无限能力。”(注:柏格森:《创造进化论》湖南人民出 版社1989年版,第123页。)在同一性意识的支配下,知性思维所构造的概念既有高度的 抽象性,也有广泛的普遍性,而且这种抽象性的、普遍性的概念一旦在最高范畴领域内 被绝对化为超时空的唯一存在时,便获得了超绝的意义。尼采认为,在旧形而上学本体 论的建构中,一切充当形而上本体的东西,如“自在之物”、“上帝”、“自我”,无 非是具备最抽象的同一性与最初始的原因性的逻辑范畴。也就是说,同一性意识必然导 致对世界“第一因”的追究,“最后的、最稀薄的、最空洞的东西被设定为最初的东西 。”尼采称这“是把人引向虚无的巨大诱惑。”(注:尼采:《偶象的黄昏》湖南人民 出版社1987年版,第25页;《权力意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页。)阿多诺 也把同一性意识看作是“一种幻象”。(注:阿多诺:《美学理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9 8年版,第516页。)理由是它不仅导致先验理性的神话,而且造成意识形态的迷信。
其二,唯心主义的思想模式。对旧形而上学本体论作历史的考察,会发现它的建立和 发展往往是与唯心主义思想如影随形、相伴而生的。在古希腊,哲学家们开始把追寻多 中之一、变中之不变、现象背后之本质、经验界之超验世界,当作哲学的任务。到了柏 拉图的时候,理念被认为是代表现实世界本质的东西,哲学的任务被规定为对最普遍的 理念之间关系的揭示,这就开启了后世所谓的本体论学说。此后,形形色色的本体论学 说承前启后地发展,直至黑格尔思辨哲学大都是对柏拉图“理念论”的现场发挥,以致 于有人认为,一部西方哲学史几乎就是柏拉图哲学的注释。值得注意的是,一部旧形而 上学本体论学说史几乎就是唯心主义哲学的发展史。哈贝马斯说:“撇开亚里士多德这 条线不论,我把一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唯心论思想看作是‘形而上学思想’,它 途径普罗提诺和新柏拉图主义、奥古斯丁和托马斯、皮科·德·米兰德拉、库萨的尼古 拉、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古代唯 物论和怀疑论,中世纪后期的唯名论和近代经验论,无疑都是反形而上学的逆流。但它 们并没有走出形而上学思想的视野。”(注: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第28页。) 在哈贝马斯看来,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哲学唯心论是“形而上学思想”的代名词。这种 看法比较符合“哲学事实”。从内容上看,旧形而上学本体论是一个追寻超感性本体世 界的先验范畴演绎系统,它的实质就是理性的优先性和至上性。因为本体论追寻的不是 经验界、现象界的具体事物,而是超感性的理性实体—世界的最后基础和最高存在。这 种理性实体“高于他者的至上性”(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 版,第281页。),恰恰契合着唯心主义借以安身立命的思维第一性原则。从形式上看, 旧形而上学本体论是使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来演绎它的先验范畴体系的,而推理过程所涉 及的概念、范畴和规则等等原本是对现实生活的抽象结果,或者说是人自己思考现实生 活所必须使用的形式化语言。但是在旧形而上学本体论那里,由于理性实体自在自因地 存在着,所以一切的概念、范畴和规则,甚至包括推理过程本身已不再具有属人的性质 ,统统都是理性实体自身具有的性质。于是,推理的东西、逻辑的东西伴随着理性实体 的生长反倒变成一切现实事物存在的理由和根据。如黑格尔所说:“逻辑思想是一切事 物的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根据”(注:黑格尔:《小逻辑》第85页。)。这种理性实体在 逻辑推演上的先在性和预成性又暗合着唯心主义始终崇尚的概念先验性原则。可见,旧 形而上学本体论既是在知性化思维框架中构筑起来的,也是在唯心主义的思想模式中孕 育成熟的。如果抛开唯心主义的思想模式不谈,很难深刻揭示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实质 内容,也很难破解它诞生、成长、发展,直至衰败的奥秘。
其三,理论高于实践的观念取向。从哲学史上看,旧形而上学本体论哲学家们总是本 着理论高于实践、思想高于行动的观念意识去构筑他们的“第一哲学”或“体系哲学” 的,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曾不同程度地奢谈“实践”的意义,但终归无法摆脱这种观念 意识在价值取向上的影响和支配。这种观念取向或倾向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在哲学家 们意识的深层处顽强地支撑着自己的哲学体系。这种情形,哈贝马斯视为“强大的理论 概念”,阿多诺则喻为“知的意识形态”。形成理论高于实践的观念倾向有三个方面的 内在根据:首先,哲学传统的影响。古代本体论哲学一经产生,就以沉思世界背后的普 遍性和必然性为己任,而思维对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把握是一种只有少数人才能从事的优 于实践的理论生活方式和带有社会示范性意义的生活方式。此传统世代相袭,并被统治 阶级所利用。其次,哲学体系的需要。在旧形而上学本体论中,理性、逻辑被奉若神明 ,世间的一切人和事物都要“受抽象的统治”(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1 11页。),这就形成了理性与现实、概念与对象之间严重的紧张关系和绝对的分离状态 ,也造成了理论与实践、思想与行动之间两离趋势。以逻辑概念的推演方式对超感性的 理性实体作思辨的考察和理论的反思,更使此种两离趋势的天平倾向于理论,而不是实 践,器重于思想而不是行动,最后,反对唯物主义的结果。哈贝马斯说:“在轻视唯物 论和实用论之际,逐渐形成了一种绝对主义的理论观,它不仅凌驾于经验和个别科学之 上,而且剔除了其世俗源头所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变得十分‘纯粹’”(注:哈贝马 斯:《后形而上学思想》第32页。)。这样一来,“纯粹”的理论便登堂入室、安坐龙 椅,卑污的实践则被斥之以鼻、扫地出门。
二、“走向内的道路”:对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最初打击
摧毁旧形而上学本体论体系,必须先对支撑它的三大“思维构件”进行批判性否定。 但是,这种批判性否定最初并不是由马克思肇始的,而是由“堡垒”内部的人首先提出 和发起的。德国古典哲学可以说是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一个最坚固的“堡垒”,正是作 为这一“堡垒”的最后完成者黑格尔,却首先对知性化的思维范式发难。他认为,“知 性是一切势力中最惊人的和最伟大的,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的势力。”(注:黑格尔:《 哲学史讲演录》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卷,第20-21页。)在这种长期形成的强大思 想势力支配下,以往一切形而上学的概念和范畴,均是“知性的产物”(注:黑格尔: 《小逻辑》第247页。)。黑格尔对知性化的思维范式在本体论领域造成的严重束缚极为 不满,并力图用辩证思维方式取代知性化思维方法,以构筑自己的形而上学体系。马尔 库塞说:“只要我们深入进黑格尔的《逻辑学》中,我们就会发现,辩证法是作为一个 普遍的本体论原则而出现的……”。(注: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重庆出版社1993 年版,第135页。)马尔库塞把黑格尔的辩证法看作是构筑本体论的新原则,应当说是十 分准确的。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尽管黑格尔在这场哲学思维方式的变革中耗尽了一生的 聪明和智慧,他却并未取得最后的彻底胜利,对旧形而上学只是“曾有过胜利的和富有 内容的复辟”(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59页。),因为他在局部的或曰“ 战术的方面获得了对旧形而上学传统思维方式的胜利,但在总体的或曰“战略”的方面 则甘愿成为对手的俘虏,即他从总体上构筑起来的浩繁的体系哲学并没有也无法摆脱知 性思维这种“绝对的势力”的束缚和支配。由于体系的需要,黑格尔难逃知性“法网” 的束缚,他的辩证法也难逃被窒息的厄运。黑格尔自己说:知性“最初总是一个直接的 东西,而且在这种形态里,它的环节就具有直接、固定的规定的形式。”(注:黑格尔 :《逻辑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63页。)可是他所理解的并“当成逻辑学 的开端”的“存在”,依然是“无规定性的单纯的直接性”,因为“最初的开端不能是 任何东西,也不能是得到了进一步规定的东西”(注:参见黑格尔:《小逻辑》第189页 。)。海德格尔把黑格尔哲学归入旧形而上学本体论范畴,认为黑格尔把“存在”规定 为“无规定性的直接性”,是与本体论的传统思维方式保持着相同的思维视界(注:参 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坎姆洛特1962年英文版,第22页。)。更有甚者,阿多诺 指责黑格尔所讲的辩证法内在地受制于旧形而上学的同一性逻辑,也就是说,黑格尔所 揭示的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的辩证矛盾仍旧是囿于旧式的“第一哲学”、“体系哲 学”的框架来设定的。因此,这种辩证法“被捆绑上绝对主体的优势”,并在同一性逻 辑的强制作用下,最终败落为理性的智力游戏。阿多诺对黑格尔的指责不乏有偏颇之处 ,但他揭露黑格尔套用传统思维方式的“同一规定性的总体性”(注:参见阿多诺:《 否定的辩证法》第5页、142页。)原则来构筑自己的本体论哲学体系,还是十分精到的 。应当看到,黑格尔对旧形而上学本体论发动的攻击,不但没有真正摧毁它,反而使它 更加坚固,甚至成就了黑格尔自己在旧形而上学本体论中的“最后的辉煌”。
在德国古典哲学中,第一个对维系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生存的唯心主义思想模式发动攻击的人是费尔巴哈。我们知道,费尔巴哈集中火力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批判,实际上也是对一般唯心主义的批判,对旧形而上学的批判,这在当时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马克思高度评价了费尔巴哈的这种批判:“人们用哲学来对抗形而上学,这正像费尔巴哈在他向黑格尔作第一次坚决进攻时以清醒的哲学来对抗醉熏熏的思辨一样。”而且费尔巴哈“巧妙地拟定了对黑格尔的思辨以及一切形而上学的批判的基本要点。”(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59页、177页。)但是费尔巴哈对唯心主义或“形而上学” 的批判,由于其“先天不足”而最终“流产”。首先,费尔巴哈未摆脱旧形而上学本体 论知性化思维范式的严重束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在对思辨唯心主义的批判 中所建立起来的唯物主义,也只能是“直观的唯物主义”,或曰拒斥辩证法的唯物主义 。这种唯物主义在知性思维的制式中,不过是把作为世界本体的“绝对理性”借助于同 一性逻辑而置换为“纯粹自然”或“人”,以彰显“自然本体论”或“人本本体论”的 意义。其次,费尔巴哈不仅任由唯心主义和辩证法彼此完全脱离,而且还造成“唯物主 义和历史彼此完全脱离”(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1页、43页。)。因此 ,他在反对唯心主义的过程中,不得不在历史领域“自己背叛自己”,滑入历史唯心主 义的泥淖。这样,他就不可能对唯心主义实行彻底地批判,也不可能完全摆脱旧形而上 学本体论中唯心主义思想模式的严重影响。最后,马克思指出:“只有实际推翻这一切 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 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 第51页、43页。)由于费尔巴哈“不了解‘革命’、‘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因 此他对唯心主义的批判只能满足于理论的、哲学的批判,他的哲学和一般唯心主义或“ 一切形而上学”一样也都是以解释为己任,满足于抽象推演,追求终极存在的实体本体 论。这样,费尔巴哈从批判“形而上学”开始,最终又回到了“形而上学”。
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康德的一个伟大功绩是首次提出了“实践理性”高于和优于“理论理性”的思想,其后费希特钟情于“行动哲学”,谢林致力于“实践哲学”体系的构想,黑格尔又在他的思辨哲学体系中为“实践理性”留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费尔巴哈也说过“理论所不能解决的那些疑难,实践会给你解决”(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248页。)那样的警句。但是这些为张扬“实 践精神”所做的种种努力,并不意味着改变了传统的理论高于实践的观念取向,而是恰 恰相反,这种观念取向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中被不断地强化和固化为哲学家们意识深 处的一个价值支撑点。
德国古典哲学内部首先发起的攻击,虽然形成了对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最初打击并使它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但是这种攻击充其量属于旧形而上学内部的“颠覆和造反”。借用卢卡奇的一句话说,就是“走向内的道路”,即反对旧形而上学又坚定地走向旧形而上学的道路。尽管如此,德国古典哲学家们毕竟为后人走出旧形而上学的“怪影”,留下了宝贵的经验教训。因此,他们的哲学可以说既是诱入旧形而上学的“鬼火”,又是走出旧形而上学的“路标”。
三、思维方式的根本变革及其对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全面摧毁
全面摧毁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任务历史地落在了马克思的肩头。马克思哲学在思维方式上的根本变革,是在对既有的传统思维方式的超越和克服中完成的。当时,支撑旧形而上学的传统思维方式的大致情况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知性化思维表现所能够概括的,而是:其一,同一性逻辑的总体惯性;其二,唯心主义全面占统治地位;其三,理论高于实践观念的强大势力。正是面对这种复杂的理论背景,马克思开始了一场哲学思维方式上的深刻变革运动。
第一,建立唯物主义辩证法,从根本上摆脱知性化思维的纠缠。辩证法原来是批判和取代知性化思维的最有力的思想武器和最好的思维方式,可是由于它与唯物主义处于彼此完全脱离的状态而与唯心主义“共结连理”,因此尽管它的出现已造成对知性化思维方式的严重威胁,但它在根本上仍无法摆脱知性化思维的纠缠,在总体上,尤其是在仅仅作为构筑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体系的逻辑工具上,仍无法摆脱同一性逻辑的强制作用的影响。这就使得唯心主义辩证法最终沦为“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即一种知性化思维的典型哲学代表。在哲学史上,马克思第一次把辩证法奠定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辩证法与唯物主义彼此完全脱离的状态,也使得辩证法把自己的原则真正贯彻到底成为可能,从而为冲破知性化的思维范式所设置的一切屏障,进而彻底摧毁支撑旧形而上学本体论体系的逻辑支柱找到了新的路径。
第二,创立唯物史观,彻底地粉碎唯心主义的思想模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虽然针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极端的抽象”展开尖锐的批判,但这种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尚带有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色彩。实际上,其思想甚至包括所使用的语言并未完全超出费尔巴哈的理论语境。随着批判斗争深入的需要,他和恩格斯“决定共同钻 研我们的见解与德国哲学思想体系的见解之间的对立,实际上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 算一下”,并“以批判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形式来实现”“这个心愿”(注:《马克思 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84、115—160、160页。)。于是,第一次较为系统地提出、制 定和表述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成为马克思哲学诞生的标志性工作。应当看到,唯物史 观的创立,不仅仅是针对“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也是针对一切的唯心主义,是针对 整个德国古典哲学所作的“清算”和决裂;既克服了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陷,又全面地 批判了唯心主义,并把它从历史领域中的“最后避难地”驱逐出去。至此,唯心主义思 想模式被彻底粉碎了,它所支撑的旧形而上学本体论体系开始崩溃了。
第三,确立“实践的唯物主义”原则,根本逆转理论高于实践的观念取向。马克思在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试图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建设一种“新唯物主义”。他曾断言:“这种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84、115—160、160页。)费尔巴哈不可 能完成时代赋予的这一历史任务,或者说,他只是“在理论方面体现出了和人道主义相 吻合的唯物主义”。马克思始终关注和潜心探索的问题是,如何“在实践方面体现了这 种唯物主义”,(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84、115—160、160页。)即在实 践作为“深刻基础”的意义上面,把唯物主义和人的主体性“吻合”起来、结合起来, 这就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实践的唯物主义”既是一种崭新的哲学形态,又是一种 崭新的思维方式。按照这种思维方式,现实存在的一切事物,包括人本身都必须“当做 实践去理解”,都必须以实践精神”的把握方式去理解。同样,按照这种思维方式,哲 学已不再深陷旧形而上学的概念体系而不能自拔,本体论研究也不再深陷终极化、绝对 化的“迷误”而自我纠缠,第一次开始走出了旧形而上学的“怪影”,走向了现实的历 史过程,走进了丰富生动的实践生活。长期以来,理论高于实践的观念取向在哲学家们 的意识深处始终未曾发生过根本动摇,一直作观念支柱和价值支撑顽强地巩固着旧形而 上学的本体论,并且形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强大的传统势力。可以说,不同于历史上“ 解释世界”为己任的旧哲学,“实践的唯物主义”作为一种主体能动地“改变世界”的 哲学,在哲学史上第一次从根本上逆转了理论高于实践的观念取向,第一次与这种强大 的传统势力实行了彻底地决裂。因此,它的产生不仅体现了哲学形态上的革命,而且实 现了哲学思维方式、坐标和出发点上的革命。相对于理论高于实践的传统哲学观念,这 种思维方式上发生的革命性逆转,其意义不亚于康德“哥白尼式的革命”。
马克思哲学的诞生,同时意味着它完成了一场哲学思维方式上的深刻变革运动,其变 革的意义在于:不仅真正超越和克服了支撑旧形而上学本体论的传统思维方式,从外部 对这种本体论实施了有效打击和全面摧毁,并使它的整个理论架构发生了彻底地断裂, 而且重新改变了本体论学说史的发展方向,使本体论研究获得了全新的理论模式和解释 原则。
四、“三维视界”与重建本体论的可能性问题
马克思在他对“整个哲学的批判”中,针对旧形而上学知性化的思维范式、唯心主义的思想模式和理论高于实践的观念取向,运用了唯物辩证法的观点、唯物史观的方法和“实践的唯物主义”的原则三大批判武器。这三大批判武器有机结合,共同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精神。也就是说,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模式和解释不是一维的,单面性的,而是多面性的、三维的,是以“三维视界”为特征的全新的思维方式和理论语境。我们说,整体摧毁旧形而上学本体论需要置身于这种全新的理论语境中方能获得理解,而 重新建立现代本体论同样需要这种崭新的思维方式支撑,否则是不可能建立起来的。
当下人们十分关注的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研究中,国内一些学者提出了富有建设性意义的不同看法,这些看法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是“唯物主义本体论”;二是“社会关系 本体论”;三是“生存论的本体论”(注:参见孙麾:《马克思的本体论思想及其当代 意义》,《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笔者以为,以上三种看法分别代表了国内 学者对马克思哲学中本体论思想研究的不同认识角度和水平。也就是说,从思维方式的 角度来看,或从理论设计的坐标和理论建构的出发点来看,他们只是分别从一个侧面或 一个界面,走进马克思哲学去把握和体现它的本质,而不是在整体上,或在以“三维视 界”为特征的理论语境中去完整理解和全面反映马克思哲学的本质。“唯物主义本体论 ”主要是从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角度理解马克思哲学,并力图体现它的“物质第一性”、 “物质运动的矛盾规律性”的本体论思想;“社会关系本体论”主要是从唯物史观的角 度分析马克思哲学,并力图反映它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在其中得以展开的社会生 产关系”的本体论意义;“生存论的本体论”则主要是从“生存实践”的角度解读马克 思哲学,并力图再现它的“实践是整个现存世界非常深刻的基础”的本体论精神。这三 种看法所采用的思维方式显然有很大的不同,无论是看问题的角度和出发点,还是分析 问题的思维视界和理论语境都有很大的差异。尽管它们各自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意义,但 是由于这种思维方式上的不同和差异,往往会造成彼此反对、互不相容的“混战”局面 。而反对的结果又会造成各自的合理性意义被大打折扣。例如,主张“生存论的本体论 ”的学者反对“唯物主义本体论”。他们提出“生存论的本体论”的一个逻辑前提就是 首先否定物质本体及其对这一本体的辩证理解,认为这种观点理所当然地应归入“知性 化的实体本体论”范畴,而以“生存实践”作为人的本源性基础和深层根据,则是“一 种全新的理论模式”,它“宣告了一种旧理论传统(即知性化的实体本体论传统)的终结 ,标志着一种新的理论传统的诞生(即‘生存论本体论传统’)”。就是说,“要从人之 为人的生存活动出发,去寻求‘存在者’之为‘存在’的本源根据”(注:参见贺来: 《马克思哲学与“存在论”范式的转换》,《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笔者以 为,该文的整体思路是想以对传统理论范式的“超越和克服”中阐述“生存论的本体论 ”的发生意义,可是它的逻辑结果却不自觉地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即它在反对知性化的 实体本体论的同时,并没有关紧重新滑向这种本体论的“魔幻之门”。它把“感性实践 活动”作为“存在者”之为“存在”的本源根据,并引入“动词式”的时间性概念,实 际上是把人的本质(按: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曾把“劳动”理解为人的本质,马 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也把人的本质理解为“自由自觉的活动”)当成了 人的“存在”,是把人的“存在着”(按:阿多诺曾指责海德格尔“基础本体论”中的 “存在”是没有“存在者”的“存在着”,是“没有发光体的光”)当成了人的“存在 ”。人们会追问,如果把人的本质当成了人的存在,那么作为人的本源性基础的“存在 ”(即“人的本质”)是如何形成,确立起来的呢?它自身是否还有更为本源性的基础?如 果把人的“存在着”当成了人的“存在”,进而把它本体化为人的“本源性基础”,那 么这与费尔巴哈的“人本本体论”抽象地把人的“存在者”当成人的“存在”,进而把 它本体化为思维与存在“统一的基础和主体”又有何本质上的区别?人们或许还会进一 步追问:“存在”是不可言说的,不可定义的吗?如果回答说不是,那么就必须借助于 抽象的概念予以表达,也必须接受同一性逻辑的规定性约束,约束的表现之一,就是为 了彰显“存在”的本源性地位,其概念会被无休止“同义反复”。这样一来,“存在” 便陷入了被概念化的危险境地,由此造成了被实体化甚至绝对化的倾向(注:高清海老 师认为,“以本体表征实践,‘实践’本身就被限定为一种具体活动、一种具体关系、 一种具体事实,而失去了看待一切事物和问题的‘新视角’、‘新视野’的方法论意义 ,实践的地位也因此而被缩小、贬低。应当说,马克思实践观点的意义主要是在‘哲学 思维方式’的变革,而不在于‘本体形态’的转变”)(注:参见孙麾:《马克思的本体 论思想及其当代意义》,《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如果回答说是,那么,就 只有借助于神秘的直观和心灵的体验来把握了,舍此别无他途。一般地说,神秘的直观 和心灵的体验的对象都是一些不言自明的,自在自因和无规定的直接性东西。知性化的 实体本体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存在”的,如“神学本体论”之于上帝“存在” 的理解。由此可见,原来想“超越”知性化的实体本体论,最终却又难免“回复”到这 种本体论,旨在反对的东西,反过来却又可能成为反对自己的东西。本体论学说史上已 经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很值得我们记取。
为了避免重蹈历史覆辙,我们必须善于总结历史经验,必须完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哲学,必须从多种视角、多个方面切入马克思哲学,在整体上把握和析理其中蕴藏着的丰富的本体论思想,并运用“三维视界”的思维方式来重建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顺便说一句,笔者十分赞同孙伯鍨老师提出的“社会存在论”之说(注:参见孙伯鍨等:《“存在论转向”与方法论革命》,《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此说有可能充分体现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的完整意义,笔者也有意投入研究,但只能另辟专文探讨了)。多少年前,我们常讲“完整准确地理解和把握”,近些年来似乎提的不多了。在步入21世纪的今天,在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在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研究需要进一步深入的时候,重提“完整准确地理解和把握”,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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