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解题衍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天问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天问》题如何解?综述历代论者的意见,大凡有四种说法。
①《天问》就是问天。王逸、洪兴祖持是说,以为天尊不可问,聊寄己意而已。《天问》是一个倒装的动宾短语,问是动词,作谓语,天是名词,作宾语。因而施动者是作者屈原自己,受动者是有意志的天。
②《天问》就是天来问。柳宗元作《天对》、杨万里作《天问天对解》即暗持此说。王夫之亦支持是说:“举天之不测爽者以问……为天问,非问天。”屈原假天以发问,天是施动者,作主语,受动者不明确,阙宾语。
③《天问》是屈原设为问难的形式来问天。戴震持是说。这是第一种说法的翻版变体,实际上没什么新义。
④《天问》就是天的问题。当代学者聂恩彦、陈子展持是说。陈子展先生说:“《天问》不是问天的意思,只因为天道不可解,上帝之前有此一段疑情,就叫做天问。也就是说,此不是人对天道的疑问,而是上帝的疑问,天的问题。”(注:陈子展:《天问解题》,载《复旦大学学报》,1980(5))聂恩彦先生比陈子展先生更早发表这种见解, 并坚信是符合屈原本意。这是将问作名词,天作问的限定词,天问就成了一个偏正结构的名词。
上述多种解说,孰是孰非,笔者无意来评骘。笔者更愿关注的是,已有的说法所引发的问题。如何来理解天?如何来理解问?这两个问题没弄清楚,《天问》题义就无法解释通达。笔者披阅先秦文籍,窃信对之稍有心解,兹疏解如下:
先疏解“天”字。天不当训为苍苍在上之天体,也不当训为有人格意志的天神,更不可直以天道来译之。第一种情况例以《庄子·逍遥游》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庄周所问之浅近自不可与屈原《天问》之深邃同日而语。《天问》全篇处处都有屈原自我在,发问者当然是屈原而不是有人格意志的天神。至于说屈原设为天来问,假天发问,如此解说,终觉迂曲难通。故第二种情况也不会在《天问》中存在。第三种情况最为历代论者坚持,然亦最扞格不通。《天问》通篇全无天可训释为天道之义例。不惟如此,屈原所作全部篇章中亦不见其例证。只有《楚辞·七谏·自悲》一见其文:“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这是东方朔的用语,不可反推以例屈原。再者,战国中晚期,道的观念已出现分化,有天道、地道、人道之目。道家学派盛行南方,屈原博闻强识,道论之旨自是他研习的内容。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已显示,战国中期楚国墓葬已有道、儒两家文献合葬入墓的现象,说明楚国的诸子学说已有所融汇。屈原处此学术环境之中,道的观念不会不受其感染。考《天问》其文,首及天,次及地,后及人类社会、历史和自身,正合天道、地道、人道三目分流之旨。若硬将天训释为天道,则《天问》中所及之地道、人道就无所依附。屈原之作《天问》,用心不当如此偏废。
天之正解当训为大。《天问》即大问。考甲骨文、金文,天本义是大。天训为大之义例亦多见于先秦文籍中。如《荀子·序官》称大王为“天王”,《赋》篇称天宇为“大宇”;《管子·势篇》称大(太)极为“天极”;《尚书·大诰》称天命为“大命”,均是天大互训之显例。后来天之含义发生演变,而引申出多种新的意义,如本、始、道等等。《庄子·则阳》云:“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此为大、道音义相通之最早解诂。因而《天问》又与本、始、道等义项发生联系。《史记·屈原列传》评述屈原之作《离骚》,云:“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借用以评《天问》之创作动机,未为不可。《天问》者,大问也,天、地、人之本为大,之始为大,是为道也。故《天问》就是对道的探问。而道在人类未萌生之前已经存在,实不可问,因而不名道问,而称《天问》。此亦深合《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之旨。
再疏解“问”字。《天问》之为天下奇文,正奇在一“问”字。屈子所问者,远及天地神灵,近及山川奇异,以至世事人情,掌故历史,无一不疑,无一不问。这一“问”字如何理解?
姜亮夫先生以为,《天问》是屈原的学术思想,是屈原对宇宙问题、人生问题、历史问题的学术性文章。此说有一定的道理。在我看来,理解《天问》,关键在于“问而无答”上。明代黄文焕《楚辞听直》曰:“凡原之所问者,皆无一可答焉。无一可答而后为难了之疑,难平之愤。使可以答,何疑何愤之有?子厚《天对》,大失其趣。……无可答之故有四:曰问所不必问,问所不肯问,问所不宜问,问所不敢问,是皆原之绝人于欲答也。”此说是触及到《天问》的实质的。《庄子·逍遥游》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发问已在屈原之前。齐稷下学官邹衍之“谈天”、田骈有“天口”之称,实开“天问”先声。然“天问”之集大成者,则须推屈原。
从战国中晚期学术思想的背景来看,探本问道已是通行的思想进路,屈原作《天问》即感受时代风气而为。《庄子·秋水》有一则寓言,载庄子与惠子之问难。其中记庄子曰:“请循其本。”所谓“循本”,与《天问》旨义实同出一辙。如果说孔子弟子不闻老师语“性与天道”,是春秋末的学术思想实况的一种反映;而到战国中晚期,这种情况已完全变了。诸子讲学授徒,游说君侯,鲜不语性命与天道者。即奉行夫子言传身教的思孟学派和荀况师徒亦已侈言“道”了。故屈原作《天问》并没有超出时代提供的思想精神空间,只是他的问更有独特之处和多一重深情殷忧在焉。
那么,同是探究、质疑,屈原之“问”独特之处在那里呢?我认为,屈原《天问》与一般哲学探讨的不同点,就在于屈原是由自身而反问于“外”的。在历史上常常存在这种情况,它主要表现在有理想的杰出人物身上,即当杰出人物遵循理想而行,却屡遭阻碍,郁闷不堪之时,在他们身上便会产生出一种反弹,从而对固有的一切发生怀疑。如果不是我的错,那么就是这个世界颠倒了。所以这类人的思考总是先返及自身,然而自身往往是无咎的,故此怀疑便将转向自身之外的一切。且这个人物越伟大,他所承受的痛苦越深,反向而生的质疑也就越深刻。
屈原作《天问》是否属于这种情况呢?我们可以以他作品的自身脉络来找寻依据。考《天问》之作,当在顷襄王十三年,屈原被放逐以后。姜亮夫《〈史记·屈原列传〉疏证》:“怀王疏原,不过夺其在朝之位,而未废其族姓世守之职,此时原固为三闾大夫如故也。……即谗害者为子兰,得罪国亲,欲排斥诛杀,则世守宗祧之职,亦且不保。故流窜之,使远离其宗,此史公之所谓迁也……此为屈子见逐之始,此后永废不用矣!”屈原内心的愤懑,莫大于此时。与此时间非常接近的作品还有《涉江》。试比较一下这两篇作品所反映的情绪特征。《涉江》一开篇,即是“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如果说在《离骚》等篇里,屈原还流露出对离别君王的伤感、痛苦和矛盾,并且总试图找借口能留下来以挽回怀王对自己的感情,那么在《涉江》里我们看到的屈原则是一个高傲而忿恨,不愿从俗的狂人,“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为什么会有此极大变化?当一对怀王,一对顷襄王,一疏一迁,境况全然不一样。屈原对怀王,总希冀其明白自己之真心,返而顾之;而对顷襄王和子兰,屈原更多的是鄙夷和仇恨。回头看《天问》开篇,屈原接连发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情绪与《涉江》相近,一目了然。作此桀骜不驯之文,必当有极郁闷之情欲发,必临如此绝望之坎坷,方可为之,非常人语。
另外,所言处境,《涉江》亦与《天问》相近。“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涉江》)“伏匿穴处,爰何云?”(《天问》)都反映出屈原被放逐荒僻野地之处境。《天问》的创作达到他思想的中间阶段,其早期的意气风发,远大理想因中途遭谗,屡受挫折,至此时已荡然无存。怀王既死,顷襄、子兰执政,自身被逐,国事危亡,真所谓“痛极而呼天”也。但屈原并不止于呼天,他却从压抑之底谷反观自己曾经绝对相信的一切。故其问句带有对固有价值与权威的极大怀疑。“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夜光何德,死则又育?”“伯强何处?惠气安在?”“天命反侧,何罚何佑?“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这一连串的追问,直问得天底下自拟天命之“胜者王”们心里发悚,直问得天底下作伪之史官下笔不畅。而屈原仍有其问:“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如此之问,决非安享荣华,意气风发,扬扬得志者所能发。屈原的生命已脱落浮华,故能问得如此深邃、冷静。
《天问》还可与《九歌》比较。《九歌》是屈原被放逐沅湘之后的一部回忆性作品。其内心痛苦和哀怨,皆有屈原所处境况的表征。“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少司命》)“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悱恻。”(《湘君》)“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山鬼》)与《涉江》、《天问》所写情境相似。王逸《楚辞章句》云:“屈原放逐,窜伏其域(南郢之邑,沅湘之间),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旨,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与《离骚》比,《九歌》中讽谏的意味已大大减弱,更多流露的是屈原对与怀王交往的回忆。黄文焕称“作《九歌》之年,当在《天问》之后”。就是觉察到了其中信息。大凡人之愤懑,当在灾难初至之时表现最强烈、最深;而愤闷之欲求表达、发泄的欲望也最强。所以我们通观屈赋,《涉江》、《天问》所表达出的强烈的傲然之气与程度才最深,范围才最广泛。可以说愤懑愈深,问得也愈强烈。越到晚期作品,屈原之痛切难以形容,但怀王已死,顷襄已定,屈原自己被流放多年,永废不用,空有报国之志,已归徒然。所以朱熹说:“《抽思》以下,死期渐迫。”屈原在此痛苦的争斗中,心境渐由激荡转入平静,《怀沙》:“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无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证之于《涉江》,可知其情感变化轨迹。
总观全文,屈原之作《天问》正因其处于人生最大绝境,故能发此大问,其中自带有一种强烈的怀疑和与世决绝的情绪。这正是屈子与一般哲学家的根本不同。屈原在史评中始终被定位为爱国主义诗人,其中深意自然可解。黄文焕评《天问》:“此问不必问,令人无语可答也。”无语可答,正是终极关怀之表现,即探究极至——道。屈原《天问》虽较同时的诸子论学激烈,但毕竟殊途同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