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文化 当代中国新文化保守主义述评BS收稿日期：1996年7月7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收稿论文,保守主义论文,述评论文,新文化论文,当代中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化保守主义是世界现代化进程中广泛存在于后发展国家和民族中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是自上世纪中西文化接触冲撞之后逐步形成的一股旨在维护中国传统文化地位和价值的文化学术思潮。20世纪上半叶陆续出现的学衡派、东方文化派、现代新儒家、本位文化论等，分别是这股文化学术思潮的不同表现形态。本文所称当代中国新文化保守主义，是指在20世纪末叶中国本土和海外华人中重新兴起的以接续、弘扬、光大中国传统文化为宗旨的，与以往的文化保守主义有某种联系但又有重大差别的学术文化思潮。这股思潮上承中国文化传统的精神血脉，近鉴传统文化近代化和近现代文化保守主义的经验教训，远取西方文化的积极合理内容，因应人类普遍面临的现代化和后现代的共同问题，开发推阐中国文化普遍的人类性、世界性意义及其对东西方现代和后现代世界所分别具有的特殊价值。这股思潮表现出中国文化传人的鲜明的主体意识、现代意识和世界意识，其底蕴仍在于回答传统与现代，中国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世界文化的关系这一延续很久的跨世纪课题。对当代新文化保守主义展开研究，对于我们正确解决这一历久弥新的课题，正确把握中国文化的未来走向，不无启发借鉴。本文试图就这一思潮的兴起背景、表现特点、问题限制做一初步探讨，以就教于学界方家。
一、新文化保守主义兴起的背景原因
首先是政治的原因。文化保守主义的声音在中国大陆中断已久，在大陆以外却已经历数代，港台是其重心。近年来，此重心有逐渐移向大陆之势，这不仅因为传统文化的深厚基础毕竟在大陆，更因为大陆内部的形势发展为文化保守主义再兴提供了起码的环境基础和社会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文化与政治的关系得到重新定位，恢复了文化与政治的应有地位。长期以来，文化与政治在大陆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紧张关系，政治中心主义盛行，文化是政治的仆从，无条件地接受政治指令，为政治任务服务。文化被笼罩在浓厚的意识形态批判斗争气氛之中，除了作为庞大政治机器的一个附件，具有政治意识形态属性之外，文化没有自身独立的地位和本质。“文革”结束之后，大陆断然打破了政治涵盖一切、垄断一切的一元化扩大化局面，文化逐渐从政治的操纵控制下解放出来，文化的多元属性与色彩得到承认和尊重。“双百”方针的落实使得文化学术环境越来越宽松，文人学者得以由一种相对独立、开放自由的心态从事文化学术工作。于是文化保守主义的主张观念被提出、被引进，海外文化保守主义的思想政治倾向和学术文化层面的特有意义得到区别，其文化学术观点受到重视和某些响应。新文化保守主义便由个别的零散的观点逐渐变成一种学术旨趣乃至学术思潮。
其次是文化的原因。社会氛围的改良是新文化保守主义兴起的外在条件，并非根本原因。新文化保守主义主要是针对传统文化而言的，它兴起的内在根源应该到传统文化的近代命运，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关系中去寻找。如同我们民族的命运一样，西学东渐以来欧风美雨的激烈冲刷和“五四”以后全盘反传统主义的尖锐抨击，传统文化内外交困，饱经磨难，近几十年传统文化在大陆又被等同于封建文化备受批判贬斥，几乎濒临绝境。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传统文化并没有被摧折，反而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唤发出新的生机活力，令人惊叹折服。人们不得不正视它，承认它，进而反省以往对传统文化的贬抑和否定究竟有多少道理，认识到传统文化不等于封建旧文化，不可全盘否定，全盘反传统主义存在着偏激、狭隘、短浅、非理性、不健康的一面，它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是不全面、不客观、不公正的，批判不宜再成为对待传统文化的主调。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一元化的社会控制模式松解之后，社会生活日益朝多元化方向发展，民间世俗文化复苏，作为民俗文化源头活水的传统文化的丰富内容嘉惠世人委实不浅，其声势日隆。尤其在商品大潮中，以批判传统文化、引进外来文化为主导的精英文化陷入尴尬境地，而市民文化却越发得意，传统文化作为其重要构成因素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从武术热、气功热，到寻根热、《易经》热、禅宗热、兵法谋略热，乃至算卦测字、风水命相等神秘文化和迷信活动的泛起，无不体现出传统文化的巨大存在和深厚影响，使人不得不认真地惦量其正负效应，寻求因应之策，以激清扬浊，取精用弘。
从发展优先的文化建设角度看，传统作为一项特殊资源，无庸置疑有其不可忽视的积极意义和相当可观的开发利用价值。现实中国加快发展的历史机遇，更强化了开发传统宝库、利用传统资源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这种必要性可分为两方面：功利方面，这一丰厚的人文传统是中国进行现代化建设的一个优势，对扩大中外文化交流，发展旅游，招商引资，利用外国人才和吸收外国经验等都极为有利；道义方面，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传统是民族凝聚力底蕴所在，是爱国主义的重要一环，不仅可以对朝野各界求同存异、和谐共进发挥积极作用，而且可以振起一切爱国者的民族大义，使之声气相应，共同实现和维护祖国统一。另外，传统又是文化认同的依据和象征，它可以作为核心纽带，勾通海内外华人的心灵，为振兴中华团结奋斗。
再次是国际背景，即东方民族和东方文化在西方世界和西方文化面前的东山再起，国际社会对东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重视推许。从近处看，这种背景主要是工业东亚崛起所引起的反响。工业东亚经济上的成功带来文化上的自信，东亚各国对其传统文化一扫往日愧恨交加的自卑心态，转取赞赏骄傲态度。为改善经济动物的形象，日本还不惜血本向世界宣传推销自己的文化，努力塑造文化大国形象，这对中国人恢复自身的文化信心不乏示范效应。经济上的成功还引发人们对成功奥秘的探究，于是发现东亚各国成功的原因固然很多，一个引人注目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处在汉文化圈内，历史上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这又激起华人学者对自身传统的积极评价。从远处看，当今世界经济政治文化秩序发生重大变化，革故鼎新之际，传统的西方中心格局解体，多极化趋势明显，世界重心明显由大西洋转向太平洋。同时，西方文明在后现代门前沦入危机，救解乏力，西方人对西方文化的信心和东方人对西方化的崇拜都大为减弱，西方文化优越论的神话破灭。部分西方人将目光转向东方，扭转对东方文化不屑一顾的殖民者、传道者心态，在一定程度上抱有希望和信心。西风压倒东风的状况发生改变，东方文化的尊严开始恢复，这对处在西方文化强势压抑下面的中国传统文化传人来说是一个重要转机，使之以一种新的态度正视自己的传统文化，于是新文化保守主义兴起。
二、新文化保守主义的理论表现
这股新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兴起的时间不长，但来势不小，波及面宽，领域广，表现形式多样，社会各层次几乎都受到它的冲击，无论上层社会还是下层民间，都有倡导弘扬传统文化的呼声。作为表征的各种事件，严肃正经的与荒唐不经的可谓层出不穷，如体育界的气功报告，卫生界的养生保健，新闻界的奇闻传言，科学界的卫星预测，文艺界的古装老戏，教育界的国粹讲座与传统道德实验，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归纳起来，新文化保守主义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自发的未经理论加工的社会思潮，一类是自觉的理论形态的学术思潮。本文主要分析理论形态的新文化保守主义。
从现象形态上看，新文化保守主义的存在相当广泛，哲学、伦理、政治、语言、艺术、历史等学术科类都有取法传统文化的主张，都有人从文化保守主义立场出发对很多理论学术问题做出阐释。比如，哲学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问题，强调中国传统有机自然观和天人合一观念的有效性，借取道家的阴阳和谐、自然至上论和儒家的取用有度、生态平衡观，建立新的生态哲学以帮助解决人类生存危机和生态环境危机。伦理学讨论道德建设问题，主张从道德规范和道德理性两个方面继承传统道德文明，在道德规范层面弃三纲取五常，否定传统的封建礼教，保持传统美德和普遍适用的规范形式；在道德理性层面，强调发扬儒家仁学的人道主义观念和重视义利理欲之辩的价值选择，光大其促进人际和谐的仁爱精神和以义制利、以理导欲的健康导向。管理学讨论经营管理原则问题，主张借鉴传统的行为控制理论，以人性分析为基础确立行为控制的新管理模式，采取德力、礼法并用的综合措施实现管理目标。政治学讨论国家关系和行政管理问题，提出“中华和平主义”概念，主张弘扬传统文化处理人际国际关系的和谐、和平、合作精神，以“和而不同”、存异求同的原则平息争端，要求重新评价传统政治文明中的科举、监察制度，在民主法制基础上取法传统的行政策略与方法。心理学讨论人格心理结构问题，肯定了儒道互补的传统人格境界，确立内在超越的非宗教的终极信念以安心立命，通过身心修养功夫树立健康人格，实现心理精神平衡，克制现代社会的精神信仰危机。这些学术观点不尽完善，却引起了程度不同的积极反响，对深化理论研究，活跃学术气氛起到了促进作用。
从思想旨趣上看，新文化保守主义者针对不同的问题，依据不同的传统文化流派，形成申商各异的宗旨取向。然究其大者，当以儒道最为突出，以至有“新一代现代新儒家”，“现代新道家”之称。需要说明的是，新文化保守主义中理论建构严谨、思考精邃、学派特征鲜明、引起广泛关注的，当首推现代新儒家，但以儒学资源为主要学术开发方向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不都属于现代新儒家。新一代现代新儒家可以归属于新文化保守主义，可以归属于新文化保守主义思潮中崇尚儒学一派之列，却不能把崇儒者尽归于现代新儒家。尤其在大陆，以发扬儒学为学术宗旨的学者多数并不认同于现代新儒家。因此，以“现代新儒家”指称认取儒家的新文化保守主义、指称整个新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是不可取的，是以偏盖全。相对而言，儒学取向偏于人文主义，道家取向偏于科学主义，比如现代新儒家开发人心内圣之学较充分，开发外王科学明显不足，现代新道家开发天道自然较充分，开发人文圣道不足。二者恰好构成一种互异互补关系，颇耐寻味，令人感到历史传统的某种不可超越性和深层底蕴的绵延性。
新文化保守主义的思想重心在于重新对传统文化做总体的价值衡定，如同近代史上几次文化讨论出现的情况一样，新文化保守主义免不了在文化讨论中格外注重文化比较工作，以西方文化做参照，思考判断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今文化格局中的地位和价值，回答中西文化关系问题和中国文化的未来前途命运问题。在此问题上，新文化保守主义大体有三种看法：
其一是契合论，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别确实存在，但这不等于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逊色于西方，勿宁说在精神方向上两种文化是相契合的，决非格格不入，非得此扬彼抑、舍此就彼不可。在可见的未来两种文化完全可以走向统一融合。从历史上看，近代中国从西方学习吸取的许多先进的乃至最高的文化成就，都可以从中国传统中找出相应的契合点，比如民主主义与民为邦本思想，进化论与三世进化观念，社会主义与古代大同小康学说，唯物史观同经世致用史观，唯物辩证法同阴阳变易思维，等等。多方面的契合提供了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并被接受的一个重要条件（契机），也是中国学习引进西方文化中的先进有益内容并将其融入民族的精神血脉之中，成为中国文化体系一部分的内在原因。既然中西文化并非绝对对立，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也非全然矛盾，中国传统文化有其内在的生命力和恒久的价值，那么，建设新文化就无须牺牲传统，无须以西化取代中国文化，搞全盘西化或西体中用，而应当在对外开放、广泛吸收外来文化包括西方文化的同时，也对内开放，广泛吸收本土传统文化。我们建设的新文化是中国的民族的新文化，新文化的建设实质是民族传统文化的现代化，是民族传统文化的重建与更新。从这个意义上说，建设新文化必须以传统文化为本位、为基础，以传统文化的继承弘扬为主要着眼点。这与接受异域文化，使传统文化世界化并不矛盾，因为中国本土文化与外来西方文化本来就在精神深处相契合。契合论着眼于中西文化的一致与相通的方面，从肯定西方文化为中国文化吸收的深层原因出发来肯定中国文化的发展潜力和前途，强调中国文化传统对于中国新文化建设具有比西方文化更优越的地位和意义。
其二是对治论，认为西方文化并非完美无缺，它有显赫的成就，也有致命的弊端，它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给世界带来严重灾难，其精神质素与效应显现都是二重的，人们应对其做两面观。但以往西方文化依其强大军事、科技力量磅礴于世界，缺憾掩在成功背后，人们较少看到它的负面性质，西方人雄视天下，自矜万善具足，无须鉴取、师法其他文化，故尔肆行无忌，对异质文化横加挞伐，以为是摧枯拉朽，不觉自身也有枯朽在，致使西方文化沉疴积久。由于在自己的文化范畴内暂时尚无有效药方克治危机，只好借重其他文化力量，从而改变了其对其他文化的轻蔑态度和偏狭认识，承认其他文化的存在与价值。此时再看中国文化，它对克治西方文化危机正日益展现出独有的力量和优势，甚至以往被看作是病态的中国文化的某些特点，也变成对治西方危机的药方，如中国文化以和为贵，重视身心和谐以解精神危机，重天人和谐以解自然生态危机，重人际族际国际和谐以解社会危机等。可见，中西文化构成一种有趣的对立互补关系。对治论着眼于这种对立互补关系，从相异相克中寻求中国文化的独特内容和优长，肯定中国文化不可为西方文化取代和战胜的内在原因，尤其肯定中国文化解决现代世界与西方文化的积弊的工具价值及其必将为西方文化发展所借重的必然性。
其三是优越论，认为中国文化的真正地位和价值不能仅从民族文化现代化的一时需要和对治西方文化弊病的工具价值方面去理解和规定，而应从人类文化发展方向和世界新文化建设的广阔背景，从中西文化的主导精神方面来理解和规定。无庸讳言，近代以来的东西文化较量，西方几乎着着领先，占尽上风，东方连遭败绩，黯然失色。然而按照长时段的历史观点，西方只不过是领一时风骚，中国文化与之梅雪殊异，各有优长，甚至多有凌越超胜之处。18世纪前的中外文化交流中，无论直接还是转口，中国都是输出大于引进，施惠大于受惠，对西方文化后来居上做出了巨大贡献。重要的是，目前双方所处的形势已显著逆转，中国文化正度过危机阶段，告别低谷，发展前景乐观，西方文化却日形困顿，走下坡路，处境严峻。从中人们不难预期，随着中西文化先进落后差距的日益缩短，中国文化赶上西方文化之日不远。从人类文化一体化、世界化进程上看，中国文化更明显优于西方文化，对建设新的世界文化必将起积极作用。这不仅因为中国文化已多方面接受西方文化的挑战和洗礼，吸纳很多西方文化内容，在现代化的同时加快朝世界化方向演进，而且因为中国文化蕴有为西方文化所缺乏或较西方文化更典型、发展更充分的精神特质，构成中国文化的大本大源，具有永恒的普遍的意义，为世界文化建设和西方文化发展所必需。如中国文化以统贯天人的絜之道为价值源泉，以究天人之际的哲学慧解为深层内核和最高象征，现世生活以整体社会为本位，崇尚和平、宽容、融通精神，这些与西方文化以上帝意志为终极价值源泉，以宗教信仰为深层内核和最高象征，现世生活以个体个性为本位，崇尚分析、对立、征服精神，恰成鲜明对照，使中国文化特有的包容性和同化力量有利于中国文化在涵容不同文化体系的整个人类文化格局中取得优越地位，有可能使中国文化得以统合西方文化，推动世界新文化建设的健康展开，引导世界文化的走向。因此，中国文化的振兴与重光代表着人类文化的未来。
新文化保守主义的上述立场及持论根据不尽一致，契合论强调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民族文化建设的优先性，但承认西方文化的先进地位，其文化保守主义倾向并不明显。对治论强调中国文化对于西方文化的补益作用，将中西文化并立起来，承认双方的对立互补性，其文化保守主义立场比较温和。优越论从整个人类文化格局和未来世界文化建设着眼，强调中国文化的人类性和普遍性意义及其对世界文化建设的指导作用，借以推崇中国文化对于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将中西文化重新置于不对等的关系之中，其文化保守主义立场可谓激越、典型。
三、新文化保守主义的特征与局限
文化保守主义绵延整个20世纪，当代新文化保守主义是其最新形态，它同往日的文化保守主义乃至其他文化思潮存在复杂的关系，其间有同有异，有继承有开新。比较起来，新文化保守主义在内容与形式上有以下特点：
首先，历史主题不同。19世纪末叶至20世纪前叶，中西文化激烈冲突，西方文化声势鼎盛，进居世界文化中心，步步进逼，中国文化滑向边缘，步步退守，陷于生存危机，亟待救解。文化保守主义面对这一危局，自觉承担起历史重任，认为文化生命乃国脉所系，保国必保教，护持民族文化传统不至中坠。以保教继统为立论的思想主题，保守精神浓烈。而今西方文化显露颓势，正由中心地位退下，中国文化地位上升，由边缘走向中心，与西方文化比肩而立，共同面对人类危机。新文化保守主义站在世界文化和人类生存的立场上，认为中国文化资源及智慧不仅为中国跻身世界民族之林所必需，更为世界未来发展所必需，解决人类生存的普遍与根本的问题，必须借重东方文化、中国文化，必须弘扬光大传统文化，并使之世界化、现代化。从这一立场出发，回眸中国传统文化，考虑中国文化如何在西方文化尚居优势，各种文化体系争长竞雄的情势下，顺畅地实现自我生存与发展，一方面矫治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某些西化偏颇，创造中华新文化，另一方面回答人类命运问题，解决后现代化和西方文化的弊端。显然，新文化保守主义视野更宏阔，主题更广大，以人类主义、世界主义包容民族主义、爱国主义。
其次，主体心态不同。鉴于传统文化大厦将倾导致普遍的价值迷失，旧文化保守主义认同传统，对数千年的文化传承不免多有辩白、回护和偏袒，对新文化则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疏远、排拒、警戒之意。在激烈反传统几成风潮之际，旧文化保守主义苦心孤诣地护持传统，其情其理显得不合潮流，特立独行，不免透出许多苍凉、沉重、悲壮和无奈。而在新文化保守主义那里，传统文化的生存已不成问题，其价值与时代意义均受到肯定重视，无须去保护，却须传扬推阐，以护持人类精神文化的完整健全和未来前途。其立场不是被动保守，而是主动开放，不是消极退守而是积极进取，扫尽悲凉沉郁色彩，充满昂扬乐观精神。
再次，思想内容与表现的丰富性复杂性不同。一方面新文化保守主义涵盖多种学科，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延及自然科学与艺术表现领域和世俗生活领域，既有一般的宏观的理论探讨，也有具体细微的实证性应用性的对策。基于不同的知识背景、学术框架，在不同的层面上讨论问题，建立不同的观念体系，形成不同的思想派别，这是旧文化保守主义和其他文化思想所难望其项背的。另一方面，新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分布地域广泛，海内外皆有唱和，海外学人和本土学人由于具体境遇不同，其思考重心和着眼点自异。或面对西方的社会现实和世界（人类）的共同命运，谋求解决宏观普遍性问题，或面对民族文化的复兴重建大业，谋求解决微观特殊问题，其基本立场方法是多元的，问题层面是广泛的。其保守立场不仅是针对传统的，也是针对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这种立场在很大程度上已失却保守意味，演变成对一种文化类型、文化体系的尊重、承认和认同。另外，根据不同的思想取向和价值选择，新文化保守主义选取不同的传统资源，或儒或道或禅，传统资源的价值蕴蓄几乎都在开发之中。各学派尽管所选取的传统资源及主旨不尽相同，却表现出接近的或共同的旨趣意向，在思想深处有内在的一致性。
新文化保守主义在对待传统的现代价值、传统的未来命运、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及世界文化的关系等问题上表现出的卓越识见和特殊优点应予肯定。同时，新文化保守主义在这些问题上也表现出自身的局限，值得人们警鉴。
首先，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在世界文化建设中，传统文化具有正负两重性，新文化保守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这种两重性，但为对抗西化论反传统主义倾向，有意识地着重肯定发扬传统文化的积极意义及其对中国文化、世界文化的建设性作用，对传统文化的有限性和负面影响注意不够。一方面传统对现代化有不适应性，现代化必须破坏传统；另一方面传统的支持为现代化所必需，现代化对传统有依赖性。这是一个矛盾，解决矛盾的关键在于传统的自我改造更新。现代化有助于传统的更新，传统的更新势将推进现代化进程，而实现更新又有赖于树立批判意识。自我批判意识不强，是文化保守主义的通病，虽然新文化保守主义不像前辈那样对传统禀持的偏执眷恋，而是尽力保持一种客观超然的态度，但批判不足的积习却沿袭下来。因此有必要在纠正西化派贬低传统的现代意义的偏颇之后，吸取西化派为开辟未来而评估传统价值的批判立场与无忌精神，将西化派对传统的外在批判转化为文化保守主义对传统的内在批判，借以建立弘扬传统的批判理性基础，这是新文化保守主义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
其次，中国社会面临双重转变、双重任务，即从前现代向现代、从现代向后现代的转变。传统应承担双重角色：现代化的动力与后现代的助力。这双重角色之间又存在着某种矛盾，即后现代的助力其实是对现代化的约制力。由于现代化本质上是对传统的疏离否定，传统与现代化存在着明显的紧张与对抗，而后现代在某些方面似乎是对传统的复归重建，二者有较多的契合，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性质和功能在于建设、稳定、和谐，不在破坏、进击、攻取，所以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助力小于后现代进程。从一定意义上说，后现代是对现代化的一种矫治和超越，这种矫治可以从传统资源中得到很大帮助，这是传统的工具价值；超越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是重新肯定并实现传统所倡导的理想目标，这是传统的目的价值。两种价值是统一的，这种统一内含着传统和现代化的矛盾对立。对于传统的双重角色之间的矛盾，对于传统文化的性质功能与当代中国面临双重选择的复杂关系，新文化保守主义缺乏分析。如何将传统文化对后现代的积极价值与对现代化的积极价值协调起来，是新文化保守主义必须着力解决的又一重要课题。
再次，当西方文化频频东顾，新的世界文化建设亟盼东方文化有所贡献，中国传统文化的全新意义日益凸显之际，中国文化传人倍受鼓舞，充满自豪骄傲。这种情感的健康发展，对于中国文化的振兴极为有利。然而问题是，这种情感的发展有可能失衡，从而带来负面效应。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自大独尊情结根深蒂固，病灶甚深。目前这一情结正因中国文化蕴蓄的新意义为世界发现而被唤醒、增益，值得引起警惕。因自身的存在受到他人推重赞许而深深陶醉，固然浅薄卑陋，转而妄自尊大，无视其他文化体系，睥睨一切，沦入昔日的东方文化优越论、华夏文化中心主义，会使得骄傲自豪转成负面的情感反应，不利于中国文化的健康发展和它的世界意义的实现。何况，中国文化在目前还只是一个任人开采的资源基地，可以为我所用，也可以为别种文化取用，其世界性意义仍是潜在的，异己的，不能自发实现。只有虚心下气，师法吸纳其他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以滋补自身，充益其本有的意义，进而使其在学习西方文化中发扬光大，实现东方文化的意义与价值。如何在中国文化如日东升之际调整心态，保持虚静，克服自恋情结，充分开放，宽容异域文化，使自在意义自为地实现，是新文化保守主义更难处理的一个问题，是其有待超越、必须超越的一大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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