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秘史》与《史集》中的赵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元朝论文,秘史论文,史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王国维《蒙古札记》赵官条云:
《秘史》续集一,谓宋主为赵官,其名称殊不可解。余按赵官者赵扩之音讹,乃直斥宁宗御名也。金人辄直斥宋帝之名,如呼钦宗为赵桓、高宗为赵构,并见记载。其呼宁宗亦然。 《金史·仆散揆传》云:“朕以赵构背盟,侵我疆埸。”又云:“赵扩闻之,料已丧胆。”又云:“如赵扩奉表称臣(中略),亦可罢兵。”《内族宗诰传》:“宋(彪案,“宋”原作“岩”,宋知枢密院事张岩)遣方信孺赍其主赵扩誓书来(彪案,“誓书”原作“誓稿”)。”是金人每谓宁宗为赵扩,蒙古人亦以金人所呼者呼之耳。
王国维此文初刊于清华学校《国学论丛》第三号,是1927年王氏逝后不久编印的王静安先生纪念号。王氏门人赵万里自遗稿的笔记中录出与蒙古有关者数条,汇为一篇,题为《蒙古札记》刊布。一年后罗振玉编印《遗书》,收入《观堂集林·史林》,实为生前未定之稿。《遗书》刊出后,此文曾得到伯希和(P.Pelliot)的赞同,①此后,译注《元朝秘史》的中外学者多加引用,传布很广。
《元朝秘史》续集卷一,音译“赵官”两见。旁译及总译均作“宋”。首条记事的总译是:“在后,成吉思差使臣主卜罕等通好于宋,被金家阻挡了。”“宋”蒙语音译“赵官”。“通好”一词蒙语音译“额勒先”,旁译“归附”,不如总译“通好”更为贴切。阻挡,旁译“止当”,实为阻留。《秘史》下文重提此事,旁译的大意是:狗年太祖皇帝再征汉地,问通宋使臣阻留之故。总译省译作“以此成吉思狗年再征金国”,略去通宋使臣不译。旁译“宋”的音译,仍是“赵官”,与上文同。狗年即太祖九年甲戌(1214)。成吉思汗进兵金中都,金宣宗献岐国公主乞降,史籍记事清楚,为读史者所习知。但成吉思汗遣使通宋被金人阻留事,不见金、元二史,其事不得详知。②王氏《札记》所举金人“直斥宋帝之名”三例,宋钦宗为亡国之君,高宗向金奉表称臣,宁宗赵扩抗金兵败乞降,与成吉思汗的遣使通好于宋,情况完全不同,不得援以为例。《元朝秘史》系记录口诵的史诗,记述者是否知道宋朝皇帝的名讳,也颇可怀疑。明初译汉的翰林译员,如知有赵扩其人,不应音译为“赵官”,如不知而误译,为什么又旁译为“宋”?
王氏《札记》音讹之说,只据音近而加以推测,论据殊嫌不足,生前没有刊布,大约也是这个缘故。
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近年有俄译本,英译本和中文转译本陆续出版。此书的《蒙哥罕记》记述蒙哥南征事也出现了“赵官”一词,引起学者的关注。
1960年苏联科学院出版维尔霍夫斯基依据波斯文集校本翻译的俄文译注本。我国学者余大钧、周建奇译为中文,1985年出版。蒙哥罕纪第二部分记蒙哥南征事云:
在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3年1月(公元1255年2月10日至3月11日)的(兔)年,他登极以来的六年,终于决意与中国君主赵扩作战。
“赵官”一词出现于《史集》,表明它已是蒙古语中稳定的汉语借词。中译本据王国维之说译为“赵扩”。俄译本有注云:
Дшукан或Дшаукан蒙古人对宁宗(1194-1224)以后的南宋王朝一切皇帝的通称。此名为宁宗皇帝的名字赵扩的蒙古语读音。参阅《观堂集林》第16卷第16-20页。③
译注据王国维又加以引申。但王氏所释《元朝秘史》之赵官,出现于宋宁宗赵扩在位年代。《史集》所记蒙哥南征之年,赵扩已死去十余年,在位者为宋理宗赵昀。如直斥其名,应说与赵昀作战,不能说与死去的皇帝赵扩作战,矛盾是明显的。译注者于是解释为此后南宋一切皇帝的通称。此说面对矛盾,强作说解,并无例证可援,是难以成立的。
1971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英国著名东方学家波义尔(J.A.Boyle)据伯劳舍(Blochet)本的英文译注本。上引记事中波斯文赵官一词,音写为Jaugan.有注云:
来自汉语赵官chao kuan,“赵姓官员”(chao official)。这是蒙古人对赵宋皇帝的贬称(Comtemptaous designation)④
波义尔没有沿用王国维赵扩音讹之说,而从字面上作出解释,释为赵姓官员。称皇帝为官员,所以说是蒙古人的贬称或蔑称。照此解释,此词出于蒙古语而不是汉语借词,那么,应该说赵姓那颜(蒙古语官员)或统治汉地的那颜赵氏,而不应用汉语赵官。所以,此说仍难求得通解。但波义尔已看出此词是宋帝的泛称而不是某一皇帝的专名,较之俄文泽注胜过一筹。
蒙古语中的稳定名词赵官,来自汉语借词,应无可疑,无可否认。问题在于这一名词的本义如何,还需再加探讨。一般说来,早期蒙古语中的汉语借词,多来自汉人民间的俗语,而不是庙堂之上的雅言。从这个角度来考察,我以为“赵官”一词既不是赵扩的音讹,也不是蒙古的贬称,而是来自汉人民间对宋朝皇帝的俗称“赵官家”之省。
唐五代时已称皇帝为官家,宋金人沿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记宋太宗以晋王继皇帝位事称:“后(太祖后)见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贵,勿忧也。”《三朝北盟会编》卷八四引《靖康别录》记述金人扶立的傀儡皇帝张邦昌的故事,见金人到即换着皇帝礼服,遭到卫士的嘲笑。略称:“卫士等曰:‘伶人往日作杂剧,每日装假官人,今日张太宰却装假官家。’”假官人即假官员。假官家即假皇帝,指楚帝。赵珙《蒙鞑备录》记他在燕京听到的传说。“金虏大定间燕京及契丹地有谣言(谚?)云:鞑靼来,鞑靼去,赶得官家没去处。”官家指金帝。刘知远《诸宫调》:“怎显得官家福分。”也指皇帝。元代汉人仍称皇帝为官家。贯云石《孝经直解》对《孝经》中的“天子”一词,用汉语白话释为“官家”。元明间蒙汉词书中,《续增华夷译语》释蒙古语合敦为皇后,《卢龙塞略》则释为“官家娘子”。官家即皇帝的俗称,其例甚多,不需备举。
近人著述中,我只见到柯立夫(F.W.Cleaves)教授的《蒙古秘史译注》曾注意到赵官与官家的联系⑤。该书第十一章注21注释“赵官”之Kuan为“官家”的省称(abbreviation),并对王国维的赵扩说提出质疑。柯立夫教授此书在1956年完成,1982年才付印,似发行不广。1985年我去美国访问,承柯立夫教授盛情惠赠带回。读至此注,窃喜与我往年旧作中的私见相近。我要补充的是“官家”冠以赵姓,形成“赵官家”专用名词,是宋元民间对宋朝皇帝的俗称,行用甚广。举例如下。
《元典章》刑部三谋反门“乱言平民作歹”条收录至大三年九月公文,内见:又虚捏于当月二十日有本庄住人小甲,就于甸内锄田处对木八刺言说:如今真定府背后河元曲吕来,直了也。汉儿皇帝出世也,赵官家来也。
此段文字中的“背”,原误作“皆”,元大德本、沈刻本同误。曲吕,沈刻本误作曲召,引据大德本。曲吕是元代民间俗语,意即曲折。这段话是说真定府衙背后的小河,原来是弯曲的,现在直了。此为谋反谶语中的谶兆,预示汉人皇帝出世,宋朝皇帝要来了。这段民间对话虽属捏造,但习用“赵官家”一词,作为宋朝皇帝的俗称,是很清楚的。
元人杂剧中的例句,见高文秀《好酒赵元遇上皇》剧第四折,表述更为清楚。
驾云:寡人乃赵官家是也。自从寡人同楚昭辅、石守信二人扮为白衣秀士随处私行,到草桥店,纷纷扬扬下着大雪。⑥
此剧演述宋太阻赵匡胤改装私访故事。“驾”是扮演皇帝的脚色称谓。自报家门称“赵官家”,未再多作解释。杂剧面向民众演出,表明观众对“赵官家”一词已是耳熟能详。
小说中的例句,可举《水浒传》第三十四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黄信说道: “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甚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⑦
《水浒传》成出于元末明初,是流行甚广的通俗小说。书中称三个打劫好汉称宋朝皇帝为赵官家,可见直到元朝末季,“赵官家”仍是民间习用的俗称。同书第三十五回再见此词,不备引。
以上三例足以说明,赵官家作为宋朝皇帝的俗称,在民间长久沿用,范围甚广。明初释译《元朝秘史》的翰林译员不容不知。译者将蒙古语中这一名词的音译,用汉字还原为“赵官”,并且旁译为“宋”,表明译者已认为赵官是赵官家之省。“官家”不能省略为“官”,是“赵官家”省略为“赵官”。宋元间人习用“家”字称呼国家或部族,如称金国为金家,也称金。赵官家一词被引入蒙古语,由于不了解词汇结构,有意省略或无意脱落家字,都是可能的。
《秘史》旁译为“宋”,兼具宋帝与宋朝之义。王国维说《秘史》谓宋主为赵官,是正确的。赵官即赵官家,也即宋主或宋朝皇帝。《秘史》所记与赵官通好,即与宋朝皇帝通好。《史集》所记与赵官作战即与宋朝皇帝作战。语意明白晓畅,不需费解。
收稿日期:2009年7月15日
注释:
①伯希和(P.Pelliot)评王国维遗书(L'edition collectioe des oeuvres de Wang Keuo-wei)载《通报》(Toung Pao)26期,1929年。此文冯承钧有中译文,刊于《西域南海史地译丛五编》,题注说明系摘译,没有包括《蒙古札记》赵官等有关内容。
②近刊余大钧《蒙古秘史译注》第251节注1“宋国”,引王国维赵官条。注2主卜罕,引《蒙鞑备录》“近者入聘于我宋副使速不罕者”,王国维《笺证》以为即《秘史》之主卜罕,但与《秘史》所记成吉思汗遣使通宋受阻乃是两事。余大钧译注《蒙古秘史》,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23-424页。
③拉施特著,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66页。
④此注自波义尔英文原著译出,见J.A.Boyle:The Successors of Genghis khan,Newyork,1971,P.224.此书有周良霄中译本《成吉思汗的继承者》,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
⑤F.W.Cleaves: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Hanvard univ.1982,P.186.
⑥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1页。原本见《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脉望馆钞校本。
⑦百回本《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第4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