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语源和政治文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源论文,政治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政治”的概念由来悠久,研究者各有侧重,观点也殊异。或以为政治是一种法律现象,是立法和执法的过程(凯尔逊)。或将政治看作是“管理众人之事”(孙中山),是“参与一个社会的全面的管理进程”(麦肯齐)。或视政治为实现“社会价值的权威性的分配活动”(伊斯顿)。或以为政治是一种权术和谋略(马基雅维里)。当然还有列宁的著名定义: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
无论怎样定义(现象特征也好,本质关系也罢),政治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而语言文字恰恰保留着这种历史渊源。海德格尔称语言是存在之家,聚生着事物的本质,那么在政治文化的存在之家中,我们是否有什么启示呢?本文试图从语源角度感受原初形态的政治观念,探寻政治文化的思想原型。
(一)
在汉语世界,“政治”一词系英文“Politics”的汉译,其译源借自先秦文献中相关相似的概念,如《尚书》有“通治政治”、《周礼》有“掌其政治禁令”、《管子》有“政治不悔”等说法。要理解“政治”的语源义,必须深入其文字关系中。就文字而言,“政治”的内涵主要地潜存于“政”的原始构象中,当我们使用“政治”概念时,有意无意的受制于“政”之字象结构的喻象和意境。
关于“政”字,古文写作“正”,其通用义与今日“政治”概念相近,但其内在意义要丰富得多。对此,让我们走近“正”字,细究其结构和意义。
《说文解字》:“正,是也。从止、一;一以止。”“正”的甲骨文为“从止从口”的结构。通常认为“止”为足的象形,又指足迹,表示行动或行军(前进),而“口”,当指城堡。“正”字可以理解为一支走向城堡的军队,即“征”的本字。(注:苏宝荣:《〈说文解字〉今注》,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63页。)但此说不足以说明“正”的基本义(正直、正大)的直接来源。另有一种说法似乎更合理一些,认为“正”字中的“口”形为丁(在甲骨文、金文中两者同形),即顶的初文(注: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参见李圃:《甲骨文字学》,学林出版社1995年,29页。)。而且“丁”正是“正”字的音符。根据现代汉语语源义的研究,音符中的含义往往是该字字义的主导因素。(注:殷寄明,《汉语语源义初探》,学林出版社1998年,第三章,第二节。)
现在我们就来分析“正”的形音构成。正,从止,丁(顶)声兼会意,表面上这是首与足的关系,似乎不能说明什么。如果我们深入字象,体会其情景,那么就会意识到此首与足的关系并非实指,而是一种象征。正如我们称同辈兄弟的友情为“情同手足”,那“正”首与足之谓应理解为首领和随从(止表追随者,即“信徒”;而徒从彳、足,表示同行的一类人,如教徒,党徒等)。这是原始氏族或酋长和成员的关系。在早期社会,部落首领既是一族之长,又是军事领袖,有时兼巫师神明之力。换言之,“丁”(顶)含有世俗首领和精神领袖双重意义(角色)。在“正”字中,前者即指领导、带动,若是战争行为,当指率兵征战。在这意义上可谓“正”为“征”的初文。而其“正直”义既指首领的品德(原始部落酋长往往有令人信孚的人格魅力),也指氏族、部落内部心系首领、团结一致。
“正”的字象义反映了氏族、部落的政治观。这种政治观成熟和发展很容易导致伦理政治观,所谓“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也就是礼治、德政的传统。具体说来,“正”的字象要义取象于“丁”,而“丁”一开始就有世俗首领和精神领袖双重含义。我们的政治文化沿着这一线索一方面形成了强调当权者个人品德、个人魅力的政治理想(好人政治),另方面也发展出令政治统治合理化、永恒化的神道设教的政治神学。
就政治理想而言,“丁”作为部落首领有着神火和灵光般的伟大品德造就了三皇五帝的历史传说,这是“丁”的原型塑造出的范型,也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国君。当孔子说“政者,正也”时,不仅道出伦理政治以身作则的政治观,而且也在阐述始于“丁”而成于“正”的政治原型。当孟子谈论王政时,在理性框架内完善这一原型。最后,我们熟知的礼治和德政通过统治者充满个人人格力量及其庄严、温穆而不可抗拒的传统范型在各个历史阶段回归和重演了部落时代的“丁”的理念,体现其“正”的原型。即便到了近现代,我们的政治理想依然会适时适地地唤起这古老的原型而对当朝者寄以厚望,加以神化。也就是说,我们习惯于一个全能型的领导人,无论是学养、能力,还是品德、个性,甚至相貌。而当政者也往往迎合这一政治心理的“原欲”之需,大有附庸风雅之嫌。
就政治神学而言,“丁”所体现的至高无上的神彩(极顶),将“正”的正确无误的、正大光明、永恒存在无限升华。这就是上承黄帝、炎帝、祝融、羲和等太阳诸帝,下袭殷商至明清的统治,通过与天神、日神结缘散发出的浓烈的君权神授观念。古代梦兆迷信反映了这一政治心理。我们从统治者登基前后的相关梦象中可窥其一斑。据《史记·外戚世家》记载,薄姬曾梦“苍龙据腹”而生代王;汉武帝的母亲曾“梦日入怀”而生武帝;《汉书·邓通传》说:“文帝尝梦上天”;《东观汉记》有“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而舔之”的引述。此外有梦龙、梦神的各种天上神物。对此《梦林玄解》一书总结道:梦日月双吞入腹,必然大贵儿女、王侯之种、后妃之祥,主建功立业,享名誉之兆。梦日初升,主位将利,福将至……梦登上捧日,大吉,主职位升迁。
这就是“正”的文化心理,强调统治者的中正完美、统治天下的神正合理,一如日月递照,江河东流之神圣自然。
(二)
“正”的这种特质反映了中国政治哲学的基本倾向,但是“正”的意义远未穷尽,其暗含的政治哲理有待于“正”的同构字象、同理易象来阐明。
在汉字字源关系中,除了以声韵关系为基础的同源字外,还有构形方面的同源,表现为同构字象的全息。“正”基本构形为从丁(头顶)从足。据此便可搜寻与之同构的汉字。我们发现,“正”较为切近的构形同源字当数“道”字。
道,从辶(足),从首(即顶),与正同构。既然正与道同构,其义趣亦通。从声韵角度看,首亦声,故道亦兼首义(领导和引导)、始义。道与途为定母双声,彼此互训。故道为通向理想境界的大道。(注:齐冲天:《声韵语源字典》,重庆出版社1997,187页。)道之引导、大道义的进一步抽象即成为中国传统哲学的最基本范畴,成为自然、社会的至高法则。在儒家看来,道是统治的依据(王道),得道者即得天下,失道者则亡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老子心目中的道是无名、无形、无为,统治者无为而治(“治大国若烹小鲜”)即是顺应天道。老子以水喻道,说明无为政治:“譬‘道’之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道德经》第三十二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德经》第八章)
显然“道”将“正”的政治理念提升了;另方面,“正”的各种属性(统治者的地位、统治关系等)也有了归宿(根源于道的万有之渊)。这样,通过“道”与“正”的同构同源的分析,我们发现了大道(真理)层面上的“正”,亦即政治的哲学原型。
作为政治的哲学原型,“正”还有一个近形同源字可供参究。这便是有着存在和真理意味(因而与“道”相类)的“是”。《说文》:“正,是也。”这是从语义角度直接确认“正”与“是”的内在联系。从构形上讲,“是”,甲骨文从日、从止,或以为“表示日光直射头顶,人影缩短,只在脚的周围。”(注: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291页。)但是从象征意义上讲,日表示太阳王(即黄帝、炎帝、祝融等太阳神),神圣伟大、光芒四射,是氏族、部落的首领,止为追随者。太阳王率众平天下,众氏族拱和随大帝。此之谓物归其属、人承天命,唯此则国泰民安。而安邦之道当为社会存在的普遍法则和天经地义,此乃“是”的真理性。若从追随太阳的意象出发,“是”的字象又与夸父逐日的神话形义相合。
《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夸父逐日的神话有多种解释,根据“是”的意象和远古氏族、部落的征战、兼并史,可以推测夸父逐日的神话实乃反映了古代两大对立的政治势力从彼此争战到一方征服、整合另一方的历史。其中“日”象征着以黄帝为代表的日神崇拜(图腾)部落,而夸父则代表着水神崇拜部落。两大阵营交战的结果是形成以黄帝(日)为核心的多部落的联合体。河、渭之水象征着共工、蚩尤等其它水神部落,或者其政治上的友邻、支持力量,夸父企图联合他们与日神部族较量。夸父之“杖”则是权力的象征,弃其杖表示战败的水神部落放弃了争帝的权力,进而融入到黄帝的阵营。至于邓林,又称桃林,民间以桃木作辟邪物(吉祥物),以蟠桃表永恒(长寿)。在此神话中可狭义地理解为夸父的英魂保佑其子民不受侵害(辟邪)而得永存,也可广义地喻指整合后的日神、水神集团和睦吉祥、福祉永恒的美好心愿。经夸父逐日神话的读解,“是”呈现出远古部落政治上兼并、联合的壮丽画面:黄帝四面(面向、整合四方部落)、水火既济(水神集团与日神集团的融合)、一片祥和。这种和合统一而兴旺发达桃林般祝福的图景正是伦理政治追求的现想,是传统政治的大道,是政治哲学的真理(合理性),也就是“是”之政治的真理性(所谓“求是”之“是”)。“是”的这种政治文化的隐喻(氏族、部落统一体)不唯是夸父逐日神话的投射,也有文字自身的依据。段玉裁认为“是”是“氏”的本字(《说文解字注》),而“氏”又是古代氏族、部落的标志(故“是”有存在义)。“是”所体现的政治文化也就是“氏”所体现的。
至此,通过“正”的同构字象我们已深化了“正”(传统政治)字的文化内涵。但是我们意犹未尽,试图寻找新的象征维度强化“正”的文化内涵。这便是《周易》象征维度。
在“正”、“道”、“是”的字象关系中,其字素结构可分为两大类:一是“从足、从顶(首)”的结构;一是“从足、从日”的结构。根据《周易·说卦》的类象逻辑,足可归为震卦系统,震象征着雷、大道、长子、足等;日可归为离卦系统,离象征着火、日、电等;顶(首)可归为乾卦系统,乾象征着天、首、圜、君、父、金、玉等。依“从足、从顶(首)”结构可得天雷无妄卦,而依“从足、从日”结构可得火雷噬嗑卦。下面我们就从相应的卦象卦理出发,推究其中的政治哲学。
天雷无妄对应着“正”和“道”。所谓无妄即不妄为,唯此方能“元亨,利贞”。此之谓统治者要有正行,顺以天道,不能依性而为(暴虐,劳民伤财),否则“其匪有眚,不利有所往。”《无妄·彖》曰:“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所往;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象》曰:“天下雷行,物兴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无妄之行即符天命(道)之行,此乃千古统治真谛,得之则治,失之则乱。无妄卦中,乾为君,天也;震为动,行也。乾以君合天,刚健中正,依道而行,这正是古代帝王恭己南面、无为而治的法规。若此,先王法天以行政,一如雷行天下,任时而动,则万物化生,应天顺人,德美化行。
火雷噬嗑对应着“是”。噬嗑卦辞曰:“亨,利用狱。”《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噬嗑的卦象为口食而齿合。如同口腔有物(食物之需,民以食为天)表示政治活动的财物(经济)动因。雷之动,有威慑刑力,除暴平乱。电之明,有洞察心力,防患未然。或谓电闪雷鸣交击之势,刑法昭彰,乃“秉天命”,“替天行道”。总之,噬嗑卦为治天下之大用:一方面强调颐养,对此噬嗑卦与颐卦义通。颐卦卦辞曰:“贞吉;观颐,自求口实。”《彖》曰:“颐,贞吉,养正则吉也;观颐,观其所养也;自求口实,观其自养也。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大矣哉!”政治的宗旨在于经世济民(经济的集中表现);另方面,为维护国安民富的政治局面,当须严明刑罚、肃正法令。“正”的象征义经《周易》诸卦的演绎,其政治文化、政治心理益发明晰、充实。
从同构字象、神话隐喻到卦象象征,概言之,“正——道”关系侧重于政治理想、政治神学,更多的源自氏族内部的政治关系。而“是”字原型则体现了政治治理(有是非要求、价值标准,故“是”有了伦理性真理特征,即“应该如此”或“现实的即合理的,合理的即现实的”),是经兼并、整合诸氏族、部落后联合体的政治要求。
(三)
汉字的政治语源反映了汉民族的政治文化、政治心理。但是我们时下使用的政治概念来自古希腊,为比较起见,我们尚须探讨“政治”的西语语源及其文化背景。
“政治”一词的英文Politics源自希腊文Polis。Polis在荷马史诗中指城堡或卫城,卫域周围是市区,外围是郊区。后世把卫城、市区、乡郊统称一个Polis,综合土地、人民及其政治生活而赋有了“邦”或“国”的意义。由Polis衍生出几个重要名词:其一是Polites,指属于城邦的人,即“公民”。其二是Politeia,指公民和城邦间的关系,由此形成全邦的“政治生活”,进而指全部的政治制度,甚或径指“政治”。其三是Politeoma,指公民团体,或为政体、政府。Polis又衍生出形容词Politikos,经演变而为Politics,意指城邦政治的理论和技术,现指各种团体的政治学。(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110页(译注)。)
古希腊的政治即城邦政治,与城市空间的人和事的活动相联系,也就是说古希腊的政治是一种基于城市空间的政治。这种空间逻辑也影响了其它政治类词及其政治文化的形成,即城市空间中人和人的关系,包括人的日常交往关系和文化创造活动。下面我们将城市政治的空间逻辑分成两大类:垂直空间型与水平空间型,以此分析以英文为基础的政治语源现象及其体现出来的政治文化。
属于垂直空间型的政治类词当属英文中的domination(统治;支配;控制),或dominion(统治权;管辖权),该词源自希腊文dome,意指圆屋顶。圆屋顶在空旷的原野高耸矗立,本身有了望、监控功能,由此派生出dominant(统治的;占优势的;居高临下的,高耸的),在圆屋顶上目力(监控)所及的周边区域便是domain(领土;领地)。这与中文的“屋”相似。“屋”为瓦垄象形,(注: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264页。)本指屋顶(《诗经·豳风·七月》:“亟其乘屋。”“乘屋”即上屋顶),由穹顶之高耸引伸为俯视(“高屋建瓴”),进而引伸为掌控、统治,即屋的同源字“握”(注:[瑞典]高本汉:《汉文典(修订本)》,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533页(握通幄)。另见王力:《同源字典》,商务印书馆1982年,293页(屋与幄同源)。)(把握和控制)。这里,居高临下即是一种由空间位置导致的政治关系。这是地缘政治的最初形态。
另一个与垂直空间相关的词或缀词是arch(拱,拱门),arch源自arc(弧,拱洞),其同根词有arcade(连拱廊,有拱顶的廊),architecture(建筑物),archway(拱道,牌楼)。作为缀词,有表示“大”、“首位”、“主要”义的前缀,也有表示“首领”、“统治”义的后缀,两者都源于希腊文arkhein(统治)。至于缀词arch与拱门arch的关系可能比较复杂,但可以在相关词汇中找到两者关联的蛛丝马迹。(注:以architecture为例,有的词汇学者认为arch在architecture中为“主要”义(詹贤钧:《英语词素分析》,商务印书馆1980年,172页),或以为arch在architecture中系“拱门”义(张宇倬:《解词析义记单词》,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1年,37页)。这两种归类并存说明arch形在语言汇合过程中兼具两种含义,亦即意源相关(虽然超越了纯语源关系),至少有其俗语源倾向。)总之,拱形建筑有其政治意味。因为拱门、拱廊是(广场上)古代重要的建筑形态,是古代政治活动的主要场所,出入其间也是头面人物,至今尚有“凯族门”(a triumphal arch)的政治象征,渐渐的与“首要”、“统治”意象相融合。于是monarch(君主)、monarchy(君主政治)、hierarchy(等级制度)等概念也随之融入建筑意象中。其中monarch(mono为单一、独个)有拱门下一人独立之君临天下的意象(如同椅上人chairman)。事实上,拱门、拱穹和圆屋顶是古罗马人从亚洲引进的一整套“垂直型”建筑形制,罗马人大大发展了拱形结构,将公民大会(权力机构)场也建在拱券结构上。这些建筑体系使“罗马建筑变成了罗马精神”。(注:[美]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东方出版社1999年,第3卷上,465-466页。)而罗马建筑与帝国政治的并雄齐观,罗马人无比雄伟、壮观的建筑也就成了伟大、强权的政治隐喻。
如果说垂直型空间体现了君主政治的文化特征,那么水平型空间又反映了什么形态的政治文化?为此我们还是从城市入手。
polis由城堡、城市义演变成政治、政治关系和有着政治纽带关系的人群即公民。古希腊城邦政治实行直接民主,因此政治关系的实质是公民间的关系,即是一种水平空间的关系。这里,公民对应着城市空间的人际交往,由此形成公民在其政治生活中的行为规范和伦理要求。与polis同源的polemos本指战争,(注:[意]维科:《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330页。)而在政治生活中转换成公民大会上不同政见的“舌枪唇剑”,亦即polemics(辩论术;辩证法)。辩论需要机巧、策略,需要反复斟酌、磨练,于是有polish(磨光,润饰,使人文雅)。polish派生出polite(有礼貌的;有教养的;优雅的)和politic(精明的;言行谨慎适时的;政治上的)。这样,政治又衍生出礼貌、教养进而是文明关系。
为了说明这层关系,我们还须引进一个有水平空间关系的常用词:city(城市)。city源自cit(城堡),即citadel(城堡,要塞)的初文。city为公民居住、活动的区域,故有civil(公民的,市民的),civilian(平民,老百姓;文职人员,文官)。公民之间的民主关系演变为行为规范、道德风尚,于是有civility(礼貌)、civilised(受过教养的、文明礼貌的)。在此,citizen(公民)是水平政治的产物,而垂直政治中则谓subject(臣民)。水平政治的法则是民主而不是暴力(有别于野蛮时代的氏族战争),由民主构建的社会生活及其创造活动便是文明(civilization)。文明和文明世界进而成了古今政治普遍追求的理想(“理想国”、“乌托邦”之类)。这意味着城市的空间关系既是政治之源,又是文明之乡。
由此可见,英文等语源所显现的政治文化是以城市空间相对集中和密切的人际关系为基础的。而水平空间关系为其根本。这种以空间关系(相对于血缘延续之时间流)为演绎范式或构造方式的政治文化也是整个西方文化的基本特征。
(四)
政治是什么,我们谈论得越多,有时反而会迷茫。语源提供的政治理解往往是基本的,可谓“诗性政治”。(注:[意]维科:《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五部分。)本文所述无非是回到本源,寻找政治文化的原型,进而对当今政治行为和政治文化有新的认识,并从中受到启发。从上文的讨论中有以下三个问题值得深思。
其一,政治通常是现实的、功利的,尤其强权政治。但从中国政治的原型——“正”字系列来看,真正的政治符合天道,是境域化的政治存在,(注: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三联书店1996年,前言。)不再异化自己,置身于对立关系中,因而在国内、国际政治事务中以“和”取胜(双赢模式),消除敌对和恐怖。
其二,传统政治学大凡从权力、法律和制度等方面研究政治。语源政治却提示教化与文明在国家政治中的作用。这表明即便以法制为基础现代民主体制也不能囊括一切。成熟有效的政治应该是全方位的,包括文明诸因素(心理心灵的、宗教的、伦理的)的联手协作。这就是为什么20世纪60年代西方政治学研究会出现政治文化的缘故。这里,我们视文明为能涵盖文化的更大、更具生长性的范畴。
其三,中西两种政治语源也反映出两种政治文化的差异、互补和暗通之处。“正”是一种突出德治、个人人格魅力和血缘伦理的情感原则。而基于城市空间的政治则是有着契约传统和法治秩序的理性原则。而德治与法治、情感与理性间应有一种张力,一种默契。在这基础上由城市而“文明”的政治与由氏族而“大道”(存在)的政治方有对话的契机。
关于政治的语源和政治文化的探索已告一段落,但在结论处却触及大大地超出本文容量的深层问题,于是结论又成了序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