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原创文化与文化的创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化与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如何理解“原创文化”一语中的“原创”的涵义?
杨适先生把“原创文化”作为“轴心时期文化”的同义语,(注:杨适主编《原创文化与当代教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6页。)我谨表赞成。现再略申理由:“原创文化”如果直接地以英文表述,那就是original culture。英文之origin来自拉丁文之名词origo,名词又来自动词orior,于古希腊文则为archy。这样的表述说明“起源”是足够的。因为以上所引拉丁、希腊词源,皆有“升起”、“起始”、“产生”、“渊源”等义。在现在的英文辞书里,尽管形容词original条下,已经有“新创造性的”(newly created)之类的解释,而名词origin条下则没有“创造”或“独创”的义项,所以这个形容词的解释里的“新创的”等是引申义。
那么,“轴心期”的确切意思是什么?雅斯贝斯(K.Jaspers)本人在其《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的第一章里用一句话作了回答:“历史之最深刻的分界线(裂口)就在于此。”(注:Dort liegt der tiefste Einschnitt der Ges chichte.Vom Ursprung und Zielder Geschichte,München,Zürich,1983.s.19.The Origin and Goal Lr History,transl.by Michael Bullok,New Heaven and London,1965,p.1.)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人类历史上最深刻、最关键的转捩时期。雅斯贝斯对于“轴心期”的特征实际上还有一种表述方式,例如,他在此书第一编第五章第一节里把经历过轴心期的民族称为“轴心民族”,而称未经历这一时期的民族为“无突破的民族”。又,此章第二节标题是“突破后的世界历史”,汉译本就译作“轴心期后的世界历史结构”。“结构”一词非原文及英译之所有,是汉译者援前节之例所加,无伤大雅;把“突破后的”译为“轴心期后的”,虽不能说译文“信”实,不过汉译者可能是怕直译“突破后的”恐难为人理解,所以就转了一个弯。应该承认,汉译者的这个转弯译法在意思上并无错误。轴心期最根本的特点就在于“突破”(break-through、der Durchbruch)。
由此看来,如果只注意于“起源”、“最初”,那么,“轴心期文化”就不符合这样的条件了。因为,在轴心期(axial period,die Achsenzeit)以前还有上古历史文化(ancient historical civilizations,die Geschichtlichen Hochkulturen)。雅斯贝斯所说的轴心期文化的形成的关键在于“突破”。轴心期以前,如果说也曾有突破,那就只能是亚当和夏娃的从伊甸园被逐出,即人类从自然的分离。人类的这一突破是客观的存在,但不等于在精神上自觉。轴心期文化则是人类的精神觉醒时期,这次的突破才是人类自觉的突破。
愚意以为,原创文化有两重意义,一是“原”,一是“创”,雅斯贝斯的轴心期文兼二义,而重在“创”。如果只重原而不重创,那么原从何起?实在是迄今人们尚无从解决的问题。所以,我们必兼重原与创,而重在创。
王树人先生对汉字的“原创”一词作了字源上的分析,(注:杨适主编《原创文化与当代教育》,第286-287页。)对我们也很有启发。这里想再作一些
注释:
②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经韵楼本,1981年,第569、183、216、717页。
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经韵楼本,1981年,第569、183、216、717页。
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经韵楼本,1981年,第569、183、216、717页。
⑤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经韵楼本,1981年,第569、183、216、717页。
是。王筠曰:“薪者,新之累增字”。(注:王筠:《说文句读》,上海古籍社影印同治间王氏刊本,1983年,第2065页。)即“新”为“薪”之本字,原为动词(取木),后引申为名词(被取之木),是。按“斤”者,伐木之器,伐木而取薪,薪自木析出,不复为木,变而为薪;此即由破旧以为新。“创”与“新”取譬相类而立意相通。
总之,轴心期文化为人类精神觉醒之第一次突破:为第一次,故为原;为突破,故为创。窃引杨、王二先生之说以作如此之引申,或亦不无小补云。
二、如何理解或把握“原创文化”?
1、“原创文化”是含多之一,是活生生的有机体
如果我们以“原创文化”为“轴心期文化”的等意词,那么“轴心期”民族有哪些?雅斯贝斯在此书第一编五章一节里说有中国人、印度人、伊朗人、犹太人和希腊人。(注:Vom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München,Zürich,1983.s.76.The Origin and Goal Lr History,transl.by Michael Bullok,New Heaven and London,1965,p.51.)而在第二节和许多其他地方,则主要只说中国、印度和西方三个地区。不论如何,在世界上轴心期文化不止一个。如果说轴心期文化是“一”,那么它是含多之一。而且,不论是古代中国、古代印度还是古代希腊的轴心期的“原创文化”,都包含了许多不同的学派,每一个学派都从一个特定的角度表现出其为人类精神觉醒的特殊见地,如果用《庄子·天下篇》的术语来说,那就是各自表现为“道之一偏”的特殊“方术”。他们相互拒斥,相互批评,相互渗透,相互依存。分而言之,他们是多个独立的小系统;合而言之,他们又同属一个完整的大系统。所以,每一个具体的原创文化都又是含多之一。不分别深研各个小系统,则不能真正理解大系统;不从总体上把握大系统,则又不能真正认识各个小系统。这就从更深一个层次说明,每一个轴心期文化/原创文化都又是含多之一。这是从横的角度看。
2、“原创文化”作为“原(源)”同时也有其过程(即自身亦为“流”)
每一个具体的“原创文化”既然都是一个有机体,有着内部各学派的相互作用,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停留在一点上,从而形成固定不变的结构,而必然有其发展的过程。在轴心时期,古代中国、印度、希腊的学术思想都有各自的发展过程,这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无须赘论。需要指出的是,如果原创文化本身不是流,而是一个凝固不变之“点”,那么,它将上无以承上古历史文化之流,下无以开传统文化之源。原创文化作为人类文化史中的一段,它必须是流,是人类历史长流中的一段具有特殊价值的流。这是从纵的角度看。
3、古代中国、印度、希腊三大“原创文化”的各自特点是如何形成的
既然各个“原创文化”都有其发展变化的过程,那么,他们又以什么作为自身独特的文化传统形成的标志?是各个原创文化都实现了其自身的学派统一?从具体的含多之一变成了抽象的纯粹之一?历史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具体的历史过程也决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抽象化的过程。各个学派在发展中的兴衰、消亡现象的确是存在的,但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学派的完全的统一。即使在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情况下,也没有能够完全实现儒家的一统天下;《汉书·艺文志》里“六艺”之外还有“诸子”(十家,可观者九家),诸子之外还有“兵书”、“术数”、“方技”,可见“尊儒”的确有之(是否始终独尊,犹待具体分析),罢黜百家实在无从谈起。道理很简单,中国古代各家不仅有学术观点的分歧,而且有所治专业领域的不同。儒家居于思想主导是实在的,独尊也可以说,至于罢黜百家则不可能,例如医家如何可罢?那么,是某一学派占据了稳定的支配地位?历史事实也非如此。例如,儒家在战国时期虽曾为显学之一,但到战国中后期,法家、五行家在各国都占有重要地位。这些都涉及具体的历史内容,此处不赘。
愚意以为,在每个“原创文化”中都有多重的理性觉醒与超越意识的呈现,例如,道德理性、自然理性、历史理性、逻辑理性以及突破原始神灵崇拜而具有哲学思考背景的超越意识等等;突破由此而起,原创文化赖以而生。每一个“原创文化”以及其中的不同学派都有其自身的理性、超越意识构成的体系,而各自的个体构成方式不同。当一个“原创文化”形成的时候,尽管不同学派依然存在,但是总都有某一种理性或超越意识在各学派中同时占据了支配的地位。举例来说,在中国的“原创文化”里,历史理性占据了支配的地位,拙作《论历史理性在古代的发生》(注:载《史学理论研究》2003年第2期。)就是对此而作的一次尝试性的论证。至于古代希腊,愚意以为是逻辑理性在各学派中占据了支配的地位。在古代印度,则是具有哲学背景的超越意识占据了支配的地位。当然这些都需要作具体的论证,容待以后继续努力。概括地说,每一个具体原创文化都由某一种理性支配的具体理性构成,又都是具体的含多之一,它体现了各个具体原创文化自己的范型(paradigm)。这是从每一个原创文化内部的有机构成角度看。
三、原创(轴心期)文化的传承(传统)与文化的创新
1、原创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区别
学术界一般都把原创文化作为传统文化之源,而把传统文化作为原创文化之流。这样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这是很好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说明传统对渊源既有彰显又有阻塞的双重作用(在杨适、游斌两位先生的文章里已经说到了),这也是很好的。
这里想作的一点进一步的说明是:原创文化/轴心期文化本身有一个形成过程,这个过程一方面表现为对于上古历史文化的突破或超越,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其自身的生成的流程。这个生成的流程也可以说是传承的过程,例如各个学派都有其形成的过程,实际也就是其自身传承的过程(tradition),不仅有其传承的过程,而且有其传承的结果,即学派的相对稳定的传统(traditions)。所以,我们实际上无法使原创文化与传承(tradition作为传承过程之流)/传统(traditions作为具体传承下来的事物)截然分开。这也就是说,原创文化与传统文化作为相对待的两方面,其对待本身也只是相对的。
那么,原创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关键性的区别何在?曰:在于各个原创文化都开创了各自相对独立的文化传统,建立起各自独特的提出问题与回答问题的取径(approach)或倾向。
2、原创文化与传统文化的联系
正因为原创文化是传统文化的传统的开创者,传统文化自然是原创文化的继续。不过,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注意一点,即不能简单地把原创文化理解为单纯的突破与创新的过程,而把传统文化简单地理解为单纯的保守与不变的过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传统文化异化于原创文化、从而蔽障原创文化的问题了。历史事实也说明,情况并非甚至远非如此简单。
凡原创文化之能于历史之流中长期延续下来者,其接着往下讲的传统文化都是在一边传承同时又一边创新(innovation)的。自汉代以下儒学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之主流,儒家经典(作为原创文化中的重要成果)成了反复被注释/解释的对象。前人说有两种注经途径:一是我注六经,一是六经注我。二者看起来截然相反。其实,没有一个持“我注六经”主张的人能完全避免以六经注我,越是注经注出创造性的人就越是难免六经注我;也没有一个持“六经注我”主张的人能够完全避免我注六经,因为没有了我注六经,也就是没有我对六经的理解与沟通,又安能用六经来注我?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会注得驴头不对马嘴,还会有谁相信呢?现在我们都从哲学解释学知道了注释与文本的本质关系在于对话,既然是对话,就必然有双方间的相互影响。
3、传统文化的创新之特性或局限性
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往下传承,其条件就在于能够不断创新。这里说的“创新”(innovation,严格地说,其中并无“创”的含义,而是“使更新”,“使恢复”的意思)与原创文化之“原创”有其相通的一面,即都是除旧布新或推陈出新;不过,使传统文化更新的破并没有突破原创文化所建立并遗留下来的总传统。《周易》在战国时期成了儒家经典之一,《易传》是原创文化的一项成果。汉儒注《易》者多家,应该说皆各有特点。但是汉儒的《易》说里乌烟瘴气的东西的确不少,而且越来越烦琐。王弼一扫汉儒习气,重新注《易》,使人耳目顿然一新。到宋代,程、朱先后注《易》,皆有新的进展。直到清儒张、焦等人注《易》,也不能说无新意。不过,注来注去,逸不出大的传统规定的范围,所以不能得到突破。在西方,古代希腊人的逻辑理性在中古时期被引入基督教神学之中,出现了一种新局面;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大师们反对教会的神权统治,以返本开新的方式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启蒙时代把传统当作理性审判的对象,极具创新精神,其实所沿袭的仍然是希腊人的理性主义的传统。17世纪以来,西方在科学发展方面取得空前的成就,究其实仍然是希腊人的逻辑理性的高度的发挥。所以,在雅斯贝斯看来,西方的近代文化的历史价值仍然不能与轴心期文化相提并论。
我们不能看低原创文化以后的传统文化的成就,这些成就从具体内容来说,很多都是原创性的轴心期文化不能望其项背的。但是,正如雅斯贝斯所已指出的,以西方逻辑理
性为主体的现代科技文化也给人类带来了更新、更严重的问题。因此,需要有另一次突
破,需要有第二次轴心期。
4、新的“轴心期文化”的性质问题
第一次“轴心期文化”是“原创文化”,那么,第二次“轴心期文化”与前一次的关系如何?是返本开新式的创新?还是对前一次的突破?如果是返本开新式的创新,那么它与第一次轴心期结束以来的传统文化又将如何区别?那还算得上什么第二次“轴心期”文化?如果是再一次的原创性的文化,那么它的突破对象又是什么?第一次“轴心期文化”所突破的是上古历史文化,第二次的突破当然不能再以上古历史文化为对象,而只能是以第一次“轴心期文化”为对象了。这就是说,新的原创文化的性质不再是传统文化中的创新,而是对前一次原创文化的突破。
5、如何理解新的原创文化或第二次轴心期文化的新突破问题
“突破”(注:英文之break-through,德文之die Durchbruch,其中的break及bruch/brechen,同源于古条顿之词根brek—,而brek—相当于拉丁文之词根frag—(意思是断裂、破碎);其中的through及Durch,则与西哥特语之thairh(意思是通过),thairko(意思是洞)同源(此据牛津字典);此二字又与梵文之tarati同源,意思是“他穿过”(此据韦氏字典)。)自然表明一种断裂、破裂、决裂状态。新的、将要来临的原创文化要同第一次原创文化决裂?果若如此,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研究第一次原创文化呢?其实,这里有一个对于断裂、破裂、决裂的理解问题。如果持形而上学的态度,那么断裂、破裂、决裂就是一刀两断,就是前后彻底失去关联,也就是说不再存在连续性。但是,这样对决裂的理解是不符合我们所说“突破”的含义的。以上对“突破”所作的注说明,这个复合词实际包含了两重意思:break及bruch/brechen,所表示的是破裂的方面意思,Through及Durch,所表示的则是经过、穿越、通过的意思。“突破”一词的这种复合性使我们想起了《易·系辞下》里所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注:孔颖达:《周易正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86页。)愚意以为,“突破”正与《易传》所说的“变通”含义相当。变就是从一种状态中破门或超越而出,通就是进入或转化为另一种状态。所以,突破或变通兼有断裂与贯通两个方面的内容,其本质就是历史的演进。如果把这种突破或变通理解为彻底的断裂、破裂、决裂,那么这种情况只有在新的文明对旧的文明完全失忆的情况下,例如吠陀时期印度人之于哈喇巴文化,古风时期希腊人之于爱琴文化等,才会出现。为了促进新的原创文化的出现,难道就必须彻底地忘记掉前一个轴心期的文化突破吗?忘记它,就等于回到轴心期以前的上古历史文化阶段去。正如吠陀时期印度人忘记了哈喇巴文化就回到文明以前、荷马时期希腊人忘记了爱琴文明就回到了文明以前一样。必须说明,这样的情况不能叫做突破,而只能叫做跌破或砸烂(break—down,die Zusammenbruch)。
所以,我们所需要的新的突破是前进的突破,而不是倒退性的跌破或砸烂。要实现前进式的突破,必须具备两个方面的条件:一是要有被突破对象,二是要有赖以实现突破的凭借与资源。人造卫星突破了地球的引力范围,而它之所以能够突破却完全凭借于地球所提供的动力资源。我们要实现对于第一次原创文化/轴心期文化的突破,同样也既必须又只能凭借于轴心期文化以来人类所已开发的一切必要资源。
第一次原创文化/轴心期文化,是新的突破的对象,同时也是突破赖以实现的资源。从后一个角度来说,我们对第一次原创文化实际上仍然很有不断地“返本”的必要。而且,越是这样深入地“返本”,就越是能够获得更多的实行突破的资源。其实,第一次原创文化也是既对上古历史文化进行了突破,又凭借了上古历史文化所准备好的资源的。
只有这样的突破,才统一了断裂性与连续性,才既是break/brechen,又是through/durch,才是真正的历史性。
如果再具体地说一点,那就是,三个轴心期文化(中国、印度、希腊)所开辟的、从而也就是随之而来的三个传统文化,其发展进程或创新所取的“返本开新”途径,其所返只是本文化之本,其所开自然也只是本文化之新。而新的原创文化,在世界已经形成一个有机整体的今天,所须返的就不仅是本文化之本,而且必须返所有第一次原创诸文化之本,而所开之新,也只能是人类共同创造的文化之新。
如果说,三个轴心期文化所开辟的传统文化每一次创新(例如,西方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等)都是“返本开新”,那么,新的一次原创文化/轴心文化就应当是“反本开新”和“返本开新”。尽管在《说文解字》里“反”(覆也)和“返”(还也)已经有了区分,(注:)其实它们本来就是同源字。(注:王力:《同源字典》,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581页。)这个字和汉字里的许多其他字一样,具有正反两方面的涵义,就像黑格尔所欣赏的德文里的aufheben(通常译为“扬弃”)具有正反两方面涵义一样,是语言里深层辩证性的反映。
这里需要中外历史文化的比较研究,需要虚心的互相学习。不凭借本文化的资源,将失其所本,也就失去了比较研究的立足点;不从深入学习、理解其他文化之所长,也就只能故步自封,不能实现新的突破。这是一项说起来轻松,而做起来的确非常艰巨的工作。但是,要向新的原创文化前进,我们首先必须有自我突破的精神。
区区管见,尚祈读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