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批评与马克思文本的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批评论文,文本论文,读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现代语境中,所谓阅读,也就是考察作者、作品以及作者、作品与世界的关系。这 是因为,在现代语境中,作者对于自己作品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作者是自己作品意义 的决定者,而作品又决定了读者的理解视域。既然作品的意义是由作者决定的,要理解 一个作品,明智的做法自然就是考察作者的生平和他所处的社会境遇,以及作者写作的 意图、动机和提出的见解。虽然也会谈到读者,但所涉及的只是作品对读者的教育作用 ,而对读者自身功能的研究微乎其微。这样,在既有的作品面前,读者处于一种被动的 感知的位置,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等待影响和教化。
20世纪60年代以来,作品(work)开始被置换为文本(text)。依据巴特的观点,“作品 是具体的,占用了一部分的书籍空间(例如,在图书馆中),而文本是一个方法论的领域 ……这种对立让我们回想到拉康在‘现实’和‘真实’之间作出的区分:一个是明摆着 的,另一个则是被证明的。”(注:Roland Barthes,“From Work to text”,In Josue Hariri ed.,Textual Strategies:Perspectives in Poststructuralist Criticsim.
Ithaca:Comell University Press,1979,p74.)随着作品被置换为文本,阅读所关涉的 “主体(作者)/客体(作品)”被置换为“实践(写作)/(互文性)领域”。后者貌似二元对 立的形式下,没有任何具体的对立。比较而言,作品是一个具体的客体,文本则是一个 始终开放的领域中的游戏,并必须在这个领域中得到解释。换言之,作品是已经完成了 的东西,而文本则始终处于生成之中。因此,从文本的渊源、作者的声音或文本的语境 来寻求文本的意思和解释,是不可取的。
随着作品被置换为文本,作者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福柯在《什么是作者》中考察了 作者的谱系,提出,我们习惯于说作者是著作的天才创造者,在他那里蕴藏着无比丰富 的经验,并拥有一个不可穷尽的意指世界,而事实正好相反:作者不是灌注一部作品意 指的无限源泉,作者并不优先于作品;在我们的文化中,作者是人们进行限制、排除和 选择的某种有效性原则。(注:参见福柯《什么是作者》,载王岳川等编:《后现代主 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04页。)福柯认为,作者概念是一种意 识形态的产物,它表征的是人们惧怕意义膨胀的意识形态形象。现在面对文本,我们不 应再追问“谁在真正说话”,而应思考:这些话语以何种形式存在?它曾在哪里使用过? 它怎样才能流通?谁能将它据为己有?在它内部什么地方可接纳一个可能的主体?谁能承 担主体的这些变化不定的功能?
在福柯看来,19世纪出现了一类可称之为“话语的创始人”的作者,他们不只是他们 自己著作的作者,而且创造出其他文本的可能性与规则。马克思就属于这样的“话语的 创始人”,他不只是《共产党宣言》或《资本论》的作者,而且奠定了话语无穷无尽的 可能性。具体地说,马克思既使某些类同成为可能,也使某些差别成为可能;不但造成 了以后的文本能够采用的相似性因素,也为一些差异打开了闸门,为引进一些异质性因 素开辟了空间。因此,不能依据现代的作者概念来理解作为话语创始人的马克思。福柯 还提出,一种话语的创始与其后生成的转换是不同构的,扩展一种话语的类型,并不是 给予它一种在开始时并不具备的普遍性,而是打通某些潜在的应用道路。在此转换过程 中,人们并没有宣告这些创始人著作中的某些命题是错误的,所谓的“错误”或者被视 为创始人著作中无关紧要的陈述,或者被视为是“史前的”因素。总之,一种话语实践 的创始并不参与其以后的变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这些话语领域里“返回始源”的不可避免的必然性。
人文科学中的作者之死和社会中的立法者之衰落是并驾齐驱的。现代作者在社会中, 承担的是“立法者”角色,这一角色具有优先接近真理、理性和科学知识的特权,对争 执不下的各种意见纠纷做出仲裁,并最终决定哪些意见是正确的和应当遵守的。而在后 现代语境中,阐释者取代了立法者。阐释者不提出普遍的真理主张,也不提供任何强制 性指令,他只是勾画出各种选择,并以一个平等的身份参与各种公开的争论;他调停社 团内部的争论,并对拥有不同真理观念的其他社团解释和说明这些论述;他时刻提防沟 通过程中的意义扭曲,但并不认为其中哪一个解释具有绝对的优越性。(注:参见鲍曼 《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第5-7页。)
随着读者地位的提升,读者批评脱颖而出,它特别强调读者在批评活动中的重要作用 ,把读者的接受和反应作为批评的主要内容,着重探索读者与作者、文本的相互关系和 相互影响。而且,相比较此前批评模式致力于真实与虚假的分界,读者批评更多地关注 阅读的趣味。读者批评最初仅局限于文学批评领域,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弥漫播撒,抛弃 读者、重置读者的做法,成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比较普遍的现象。
任何一部文本,都是为阅读而写作的,这样,在文本的写作过程中,读者始终是“在 场”的。伊瑟尔提出了隐含的读者(implied reader),这一概念。所谓隐含的读者,不 是指实际进行阅读的读者,而是文本的一种特殊构造,是文本结构的组成部分,它提示 了透视文本意义的若干角度。埃尔文·沃尔夫提出了有意向的读者(intended reader) ,意在重新建构作者心目中所具有的读者概念。在他看来,常常不是现实读者的趣味, 而是在作者想象中构成的读者意念限定了文本的形式和主题思想。普莱提出了虚构的读 者(virtual reader)这一读者类型,它一方面是作者对读者构想的外溢,另一方面是阅 读指示的楷模,是为真实读者(real reader)提供的标准读者。也许,最重要的是重视 真实读者亦即实际阅读文本并做出反应的读者。真实读者不是单数,而是复数;真实读 者的处境也是各不相同的。
意义并不内在于文本,而是在文本和读者的相互作用亦即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文本制 约着读者,读者也可以建构文本,所以,接受过程不是对作品简单的复制和还原,而是 一种积极的、建设性的反作用。这种创造性特别体现在读者对空白的发现上。在读者批 评看来,即使是追求完整统一的传统文本,也不可避免地出现省略、遗漏甚至神秘,读 者应有意识地去发现文本中的空白,充分体味文本中那些沉默的因素,分析空白在文本 结构和技巧中的作用,用想象和理智去参与文本的创作。在此意义上,空白是阅读中不 可或缺的积极动力,它促使读者不断增补和调整,充分发挥文本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
事实上,在马克思那里可以看到一些相似的见解。在1857年写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导言》中,马克思指出:“在社会中,产品一经完成,生产者对产品的关系就是一种 外在的关系,产品回到主体,取决于主体对其他个人的关系。”马克思还表达过这样的 意思:作家“绝不会把他的劳动看作是手段。他的劳动是自我目的,对他自己像对别人 一样,它都不是手段,因而假使必要的话,他会为它的存在而牺牲他自己的存在。”( 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7页。)马克思的这些表述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艾柯的话:“为了不致给通往文本的道路制造麻烦,作者最好在他 完成写作时立刻死亡。”(注:Eco.Postscript to the Name of the Rose.Orlando,Fla.:Harcourt,Brace and Jovanovich,1983,p7.)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马克思是否 颠覆了现代的主体概念。(注:参见张汝伦《主体的颠覆:从黑格尔到马克思》,载《 学术月刊》2001年第4期。)如果我们承认这种颠覆,那么,发挥出一种马克思主义的读 者批评理论,就是完全可能的。当然,马克思主义的读者批评理论,不会坚持“作者的 死亡”,而是在读者、文本、作者和时代之间斡旋。
就对于马克思的理解而言,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讲,塑造了经典的马克思画像。 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卢卡奇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开始重读马克思;70年代末以来,国 内也开始重读马克思。对马克思的阅读何以成为问题?为什么需要重读马克思?对这些前 提性的问题,大家的思考是相当有限的,答案也是相对简单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发现本 真的马克思上。在这种解读中,读者和马克思文本的关系,是一种被动接受的关系:文 本静止地待在那里,等候着读者的走近;读者则力图摆脱自己的各种主观愿望,期望原 原本本地把握马克思。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说读者也曾试图发挥主体的作用,那也只是 为了更好地接受文本发出的各种指令。对于阅读-接受过程本身,则几乎是完全忽视了 。也正是由于这种忽视,我们无法在不同的阅读结论之间进行调停和对话。
因此,不能把马克思的作品孤立起来,将它绝对化成一种没有时间的物,绝对化成一 种供人观赏的静止不动的纪念碑;而马克思文本的时间性的发挥,有赖于读者的时间性 。基于这种认识,在解读马克思的文本时,就需要具体考察马克思的文本的“隐含的读 者”、“有意向的读者”或者“虚构的读者”:是工人、资本家,还是自己的同志?是 本土的居民,还是外国人?是当时代的人,还是未来的人们?我们也需要思考“真实读者 ”:在不同时期,现实地阅读马克思文本的读者是哪些人?他们的反应如何?工人、革命 者、同盟、敌人各自的反应何以形成?例如,《共产党宣言》是受共产主义者同盟领导 人的委托而写的,其目的是为了整合组织,因而不难推断,这个文本不能不考虑当时的 现实,不能不考虑全体盟员的认识水平和觉悟程度,不能不针对当时统治阶级和各国资 产阶级对共产主义的具体态度。这种面面俱到的考虑,以及党纲的写法,也都限制了马 克思和恩格斯对一系列具体问题的论证。换言之,这个文本必然有各种缄默不语的地方 。事实上,马克思的确采取了各种写作策略,以适应包括编辑在内的“有意向的读者” 的旨趣。在恩格斯替马克思为美国的一家报纸撰稿时,马克思特别提醒:“要写得俏皮 而不拘束。这些先生们在外国栏中是非常大胆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 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32页。)另外还应考虑到,马克思撰写的新闻作品在问世 时,可能经过了编辑的加工处理,以合乎他们的要求。所以,只有具体辨识马克思不同 文本的“隐含读者”、“有意向的读者”和“具体读者”及其反应,才能比较客观地看 待马克思文本的意义,看待马克思文本在历史流变中的不同效果。
特别需要考虑的是,恩格斯作为马克思文本的第一读者,在相当程度上确立了马克思 文本的“接受指令”。依据Carver的考证,马克思似乎没有对自己和恩格斯关系的性质 有太多描述,只是在一个新闻记者写到“Marx and Engels says”时,他抱怨说,这把 他们两个人视作一个人了。(注:参见Terrell Carver,The Postmodern Marx,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8,p165.)另外,在《反杜林论》第一版序言中,恩 格斯仅仅说“在德国的友人”再三请求他写这本书,而在1885年(——这时马克思已经 去世)的序言中,恩格斯提出,这本书所阐述的世界观绝大部分是由马克思确立和阐发 的,只有极小的部分是属于他的。他还说,在付印之前,他曾把全部原稿念给马克思听 ,而且经济学那一编的第十章就是由马克思写的。Carver追问到:“为什么要读给马克 思听?(马克思自己能读!)即使他是大声朗读,马克思在听吗?奇怪的是,恩格斯没有谈 到马克思自己对《反杜林论》说了些什么。”(注:Ibid.,p170.)Carver认为,虽然马 克思1880年为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法文版写的前言向读者推荐《反 杜林论》,但也只是肯定它的“政治”内容,这就是说,马克思对《反杜林论》的认可 是有限的。
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为马克思的诸多作品写了导言或序言,在恩格斯的叙述中,马 克思成为“年长的合作者”,他则是“年少的合作者”,一旦马克思离去了,共同的任 务就交给他了。恩格斯以“一致同意”和“工作分工”等,确立了自己作为“标准读者 ”或者说“理想读者”的地位,并绘制出标准的马克思“肖像”。在一些人看来,忠实 的后人们所做的工作,只能是进一步充实和完善这幅肖像。恩格斯提供的马克思肖像是 唯一合法的肖像吗?如果承认读者是复数而非单数,承认读者不是无时间性的抽象存在 ,那么,我们就应当承认,在恩格斯的解读之外,势必还有其他的合法的阐释和理解。 各种不同的阐释之间是否具有或者说可以达成一种基本的共识?如果承认读者和文本之 间不是单向的被动接受关系,而是互动的关系,即:读者受文本的召唤,按照自己的主 观条件去实现文本的潜能,使文本成为“他自己的文本”;与此同时,他也按照文本规 定的范围和方式改造自己,从而扩大了自己的可能性,那么,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为 什么把马克思的文本视作单纯的学术作品来读,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歧异,甚至得出截 然对立的结论,发挥出不同的理论思路。由此我们需要着重思考的,就不再是认知的“ 真实性”,而是这样的问题:在阅读马克思文本的过程中,读者自身的历史文化经验发 挥了怎样的作用?马克思的文本又如何影响了读者及其所处的社会和时代?
如果把读者大致划分为消费者类型的读者、批评者类型的读者、作者类型的读者,(注 :参见朔贝尔《文学的历史性是文学史的难题》,载瑙曼等著《作品、文学史与读者》 ,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那么,我们大致可以说,苏联模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 科书培养出的,是消费者类型的读者,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和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属于批评 者类型的读者,而马克思自己,当然是属于作者类型的读者了。消费者类型的读者,把 马克思的文本视作自明性的绝对真理,随时用它来证明自己观点和路线的正确。作为批 评者类型的读者,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总是带着一副理论的面具来阅读马克思文本,其结 果自然是生成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类的东西;中国 马克思主义者则是从中国本土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现实出发,创造性地阅读、运用和发挥 马克思的思想,从而形成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而马克思作为作者类型的读者, 在思想发展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回顾和反思自己的道路。
以往的马克思主义史,不过是作者和作品的历史,即生平加作品的编年排列。如果首 先关注的不再是“作品的意义是什么”,而是“读者如何使得意义产生”,如果承认没 有绝对的、独立的文本,也没有不变的接受意识,文本存在于时间系列里视野的不断交 替演化中,而且它只有被接受并产生影响才能流传下来,马克思主义史就应当被视作马 克思文本和不同时代读者的“期待视野”交融的结果。期待视野决定了读者对所读文本 的取舍标准,也决定了他对文本的基本态度和评价。而读者期待视野的历史性和开放性 ,也决定了文本价值会不断发生变化。因此,马克思主义史的撰写,必须参照马克思文 本接受的历史性,考察不同的接受者和接受活动所处的特定的历史环境,梳理不同时代 接受状况的变化。
读者批评启示我们,“马克思是谁”这个问题,和“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是密切相关 的,离开了对“我们是谁”这一问题的关切,对“马克思是谁”这一问题的解答,就成 为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批判的“旧唯物主义”。随着对“我们是谁” 这一问题的不断追问,“马克思是谁”这一问题也将不断获得新的答案。换言之,随着 读者所处时代境遇的变迁,马克思的文本呈现出自身的“意义多重性”,读者其实也只 不过是这个过程的见证人而已。在这样的阅读中,马克思的文本不再是外在于我们,外 在于当代生活的东西,相反,它就在我们的思想和生活之中,它就是我们的一种思想传 统。对于既有的各种理解,我们不能简单地遗弃,相反,我们需要做的,正是详细描述 各种具体的阅读和阐释过程,揭示各种不同的理解得以形成的历史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