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的另外一个世界——支撑“大厦”的独木:迪尔西,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独木论文,另外一个论文,迪尔论文,大厦论文,世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 The
Soud AndThe Fury)(以下简称《喧》)发表于一九二九年,至今已经快七十年了。《喧》作为本世纪最优秀作家的最优秀作品,自然受到了批评家们的重点关注。从法国评论家(Sartre、Camus 等等)三十年代初的文章使《喧》引起世人的注意开始,《喧》已经被成千上万的研究者们反复梳耙。但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却没有受到批评家们的足够重视:《喧》的第四章也是最后一章的叙述中心不同于前三章,。而这个不同对于理解福克纳的创作意图很有意义。福克纳在弗吉尼亚大学回答提问时有这样一段话:“(问):福克纳先生,你在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讲演中对人类表示了极大的信心……不但会生存下去还能蓬勃发展(not only to ondure but prevail)……你认为一般读者读了《喧》会有这个印象吗?”福克纳答: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一般读者读了《喧》之后的印象。我同意这样的看法:我没有把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我没有时间读评论文章不知道人们读了这本书会有什么印象。我没有表达出来,但这确实是我要表达的……人类不但会生存下去,而且还将蓬勃发展。因为人具有同情、荣誉、自豪、和耐劳的精神。”(注:Gwynn & Blotner eds.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1959,第4—5页。)
《喧》全书由四章和一个附录组成。前三章由康普生家的三个兄弟分别讲述了他们眼里的(班吉)或心里的(昆丁、杰生)康普生家的故事。康普生家族是美国南方的一个大户,有辉煌的历史。康普生夫妇有四个孩子。大儿子昆丁敏感善思,拙于行动。他把家族的荣誉和妹妹的贞操看得重于一切。他深知康普生家因奴隶制而受到了历史的诅咒,他自己是战败者的后代,所以他精神负担极重,而他的妹妹凯蒂却又非常淫荡,最后,他终于彻底失去平衡。在妹妹结婚后不久便投河自杀了。二女儿凯蒂,美丽而富有同情心,可却放荡不羁,与人私通,有了身孕,不得不匆匆结婚,婚后丈夫发现隐情将她抛弃,她只得将私生女儿小昆丁寄养在娘家,只身去外面闯荡。三儿子杰生,心胸狭窄,疯狂暴虐。他只爱钱,他仇恨世界上任何一位他认为妨碍他赚钱的人,戏弄虐待任何一位他有机会戏弄虐待的人。四儿子班吉,是个先天白痴智力一直维持在三岁童孩的水平。1928年复活节那一天,小昆丁偷了杰生舅舅藏在卧室里的钱,与一个流动戏团的演员私奔了。杰生为了夺回钱,驾车追寻。康普生夫人躺在床上呻吟着,班吉悲哀地吼叫着……一个南方贵族家族在一片毫无意义的声音与愤怒中灭亡了。
第三章的叙述都是以凯蒂为中心:凯蒂是班吉温暖的源泉,是昆丁理念的寄托,是杰生“不幸”的原因。第四章的叙述中心转向了迪尔西,故事以迪尔西为中心展开。迪尔西一家是康普生的佣人,她丈夫一直在康家至死,她和外孙在康家直到康家散伙,儿子和女儿童年时也是在康家做活。迪尔西每天的工作是照顾康普生一家的起居,主要是做饭,一天忙到晚,但是就是在这琐碎的忙碌之中,迪尔西展现了她的令人景仰、爱慕,并令人畏惧的人格。她无微不至地关怀每一个人;勇敢地保护小昆丁等弱者;蔑视主人的愤怒与世俗的偏见,为已经出走的凯蒂讲话,带白痴班吉上教堂礼拜。她也是恶棍杰生唯一有所畏惧的人。
前三章的叙述都是主观的,讲述的故事都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第一章由班吉叙述。班吉是个白痴,他讲述的全部都是他自己的感觉层面上的东西,没有逻辑,事件与事件之间没有理性联系。第二章由昆丁叙述。昆丁博学善思,有很强的分析力和想象力,而且他还了解许多关于古老南方的故事。但是,昆丁的叙述是在自杀的当天进行的,他极度亢奋,他的叙述既有哲学的高度,有历史的深度,有很强的分析色彩,同时又有混乱的地方和编造的成份。第三章由杰生叙述。杰生是个偏执狂、虐待狂,又极端自私。第三章通篇全是杰生在为自己辩护,讲述如何不幸。他的叙述更加偏颇,更加不真实。第四章由作者从全知全能的角度亲自讲述。第四章所描述的是《喧》的故事的客观境况。
在这个客观境况中,活动的主角不是康普生们而是迪尔西。如果我们象马尔克姆·考利(Malcolm Cowley )编《袖珍本福克纳文集》(The Portable faulkner)那样,把第四章中的迪尔西部分摘出, 独立成篇,那么这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喧》发表于1929年,考利编《袖珍本福克纳文集》是十五年后的1945年。此时福克纳又写了一个“附录”(福克纳称“附录”为新的一章,并要求出版商把“附录”排在最前面。),把康普生家族的历史和书中的主要人物作了一番补充交代。人物安排以年龄为顺序,但是唯独迪尔西是个例外,被安排在了儿子TP、女儿弗洛尼和弗洛尼的儿子勒斯特的后面,是最后一个。对其他人物,福克纳在名字后面紧接着就进行了交代,多则数百字少则几十字。但在迪尔西的名字后面,福克纳一字未写而是另起一行:DILSEY.\They endured. (注:据我掌握的材料, 似乎没有一位福克纳注释家( Faulknerian exegete)注意到这一点。)(迪尔西。 \他们顽强地活着。)(注:我不同意李文俊先生此句译文,也不同意把“附录”排印在最后。 请参阅拙文《也谈李译“喧哗与骚动”》, 载《中国翻译》,1993年第4期。)“他们”显然不仅仅指迪尔西。 以迪尔西为核心的这个“他们”在社会伦理道德方面很有意味,但是福克纳为什么对迪尔西本人一言不发呢?迪尔西的原型是福克纳有很深感情的卡罗琳·巴尔大妈(福克纳后来的一本书《去吧,摩西》Go Down,Moses 就是献给她的。)这是否从一个方面证明了我们前面所引的福克纳的话“我没有把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我没有表达出来,但这确实是我要表达的……人类不但会生存下去,而且还将蓬勃发展因为人具有同情、荣誉、自豪、和耐劳的精神。”是真心话。虽然没有哪位评论家称其为是假话,但是也没有一位评论家严肃认真对待福克纳的这番话。
许多评家都认为迪尔西是康普生家族灭亡的见证人。毫无疑问,迪尔西确实如此。复活节礼拜结束后,迪尔西说,“我看见了初,也看了终。”(注: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25页。 )马尔克姆·考利先生编《袖珍本福克纳文集》时把《喧》的第四章之前半部分摘出来,冠以“迪尔西”标题,归入The End OfAn Order章。考利先生是把迪尔西当作见证人来处理的。(注:请参阅:Malcolm Cowley:The Portable Faulkner Penguin Books,1997 ,第390页。 )但是,迪尔西的意义不仅只是目击者。正如迪尔西对康普生家庭成员的关照,操持康普生家的日常生活,在客观上延缓了康普生家的崩溃,但是福克纳对迪尔西的作用不只是维持康普生家的生存。到故事所发生的时候,康普生家那往日气派的大宅已破败不堪,笼罩着一派惶恐惊炸歇斯底里的末日气氛,唯独迪尔西的厨房是沉稳可靠的避难所。迪尔西的人道主义光辉照亮康普生家的全部成员:她让昆丁、凯蒂、班吉等人感到温暖和安慰,让恶棍杰生不寒而栗。迪尔西是康普生家的一面镜子,通过与迪尔西相比较,读者更能领会康普生败落得多么凄惨。迪尔西是一杆称,称得出康普生家每个成员的人品有几斤几两。同样为人父母,康普生夫妇则未履行职责。康普生先生每日酒壶不离口,常常醉得昏天黑地,未醉之时或者向大儿子昆丁诉说一些悲观厌世的风凉话或者写一些毫无用处的讽刺诗。康普生夫人无病呻吟,装病卧床,时刻不忘她是南方大家闺秀,总是抱怨别人亏待了折磨了她,而事实是她放弃了对孩子的关照,是她逼走了凯蒂,甚至不准在家里提到凯蒂的名辽。她把康普生家成员分为两派:她,杰生,和她弟弟是一派,其余是另一派。可以说,康普生夫人是杰生恶势力的帮凶。凯蒂象迪尔西一样具有广博的爱心。凯蒂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的白痴弟弟,给他留下了最美好最深刻的印象。即便在远走他乡之时,她也怀恋着亲人,履行着赡养小昆丁的义务。但是凯蒂控制不住自己的性行为,放荡淫乱,成为家庭最后爆炸崩溃的导火索。昆丁则缺乏迪尔西那样的勇气和耐心。迪尔西领班吉去黑人教堂参加复活节礼拜,女儿弗洛尼担心社会舆论,劝迪尔西不要领班吉去,迪尔西义正词严:“你叫他们来当面跟我说,告诉他们慈悲的上帝才不管他的信徒机灵还是愚鲁呢。”(注: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18页。 )康普生们实际上是自己把自己打败了,他们全部都疯狂:沉弱于或酒,或门第,或家族荣誉,或性,或金钱。他们的失败是精神上的失败,所以也是最彻底的失败 ,是悲惨的失败 。相比较 ,《押沙龙 ,押沙龙 !》( Absalom,Absalom!)里的塞德潘虽失败但精神依然如故,这种永不失败的精神正是福克纳的古老南方必须具有的品质。迪尔西有勇敢、仁爱、忠诚、坚韧和刚毅的性格,因此迪尔西这个人物与康普生们形成对照,迪尔西映照出康普生们的性格缺陷,读者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历史包袱在康普生们心灵上的压力,以及这一压力所制造的后果。
时间在《喧》的昆丁那一章里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昆丁章开篇便是:“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嘀嗒嘀嗒地响。”(注: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页。)昆丁说过:“父亲说,人者,无非是其不幸之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注: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119页。 )昆丁还说过:“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钟表的)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咯嚓咯嚓声折磨死的。”(注: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86页。)等等,总之,昆丁章里关于时间的论述和象征比比皆是。对此,法国哲学家作家萨特有精彩评论。萨特一针见血地指出:“人(昆丁)的不幸就在于他被框在时间里面。 ”(注: Jean— Paul Sartre: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Time In The Works Of Faulkner 载Robert Warren ed.Faulkner:A Collection Of Criticism Prentice—Hall 1966,第87页。)“昆丁打碎表具有象征价值, 使我们进入非钟表的时间里。”(注:Jean— Paul Sartre: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Time In The Works Of Faulkner 载
Robert Warren ed.Faulkner:A Collection Of Criticism Prentice—Hall 1966,第88页。)对于昆丁来说,过去具有超现实性,是清楚的,固定不变的,而现在在过去面前是模湖不清的,是变幻莫测的。所以昆丁龟缩在过去之中以逃避现在,因此昆丁的存在是“被斩去了可能性,只能以其曾经存在过解释的”(注:Jean—Paul Sartre: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Time In The Works Of Faulkner载Robert Warren ed.Faulkner:A Collection Of Criticism Prentice—Hall 1966,第93页。 )。昆丁感到,他的躯体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回响着那些如雷贯耳般的被打败者的名字”(注: William Faulkner:Absalom,Absalom! Random House,1964,第12页。)。 这样的一个昆丁除了自杀之外还会有别的出路吗?相对照,迪尔西亦多次感到时间的存在,但萨特先生却未曾解释时间对于迪尔西的意义。
第四章里有这样的句子:“碗柜上面的墙上,有只挂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这只钟只有晚上灯光照着时才看得见,即使在那时,它也显出谜一样的深沉,因为它只有一根指针。现在,在发出了几声象咳嗽嗓子似的前奏之后敲了五下。‘八点了’迪尔西说。”(注: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00页。 )敲点不准确,钟面模糊不清,只有一根指针的破旧的挂钟是迪尔西掌握时间的工具。虽然报时的钟声点数不正确,但迪尔西却能识破它的欺骗,掌握正确的时间。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钟代表着康普生家的喧嚣混乱。但它并不能迷乱迪尔西掌握时间。这恰与昆丁形成对照:昆丁敲碎表以逃离现在,迪尔西在过去造成的混乱中把握现在。人活着的目的,归根结底,是实现他的愿望。昆丁的愿望是回归过去,所以他必然选择死。迪尔西的愿望是实践基督教美德,所以迪尔西必然坚韧地生。迪尔西没有用语言表述自己的生活愿望,也许迪尔西无法用语言表述。但迪尔西有穿透事物的表象认清事物本质的洞察力。正因为如此,迪尔西是恶棍杰生唯一有所惧怕的人。迪尔西在心里当然明白她自己的生命价值,我们可以从她沉着地忍耐生活的重负看出这一点。
迪尔西的生命价值是基督教的,不是对基督教的理论认识或分析研究,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佣人不会掌握多少基督教知识。迪尔西的基督教是实践性的,在她的一生中,她一点又一点一天又一天地用生命实现着基督的真谛;忍耐、牺牲,在复活节的礼拜中,迪尔西的基督精神再一次升化,“O breddren?O sistuhn?Is you got de ricklickshun en de Blood of de Lamb?Case I aint gwine load down heaven! ”(注:The Sound And The Fury Random House 1946,第22、311页。)(弟兄们啊?姐妹们啊?你们把羔羊鲜血的事迹铭记在心了吗?因为我不想使天堂承受过重的负担。)(注: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23页。 )这段使用黑人英语的布道最好不要译成别的语言,因为只有在黑人英语的状态下我们才能品味出它对迪尔西心灵的撞击。这次礼拜结束后走出教堂,迪尔西看到了始也看到了终……看到了生命的全部过程,看到了康普生家的全过程,也看到了南方历史的全过程。迪尔西得以endure,因为,如迈克尔·米尔盖所言,“迪尔西的endurance不是由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所证实的, 而是由她默默地接受了康普生一家对她提出的琐碎,繁杂,甚至是随心所欲的种种要求所证实。”(注:Michael Millgate:The Sound And The Fury载Robert Warren ed.Faulkner:A Collection Of Criticism Prentice—Hall,1966年,第106页。)
迪尔西是康普生家衰亡的见证人,迪尔西是康普生们的对照物,迪尔西还是具有福克纳理想人格的人物。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中说:“我相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惟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注:《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选》中国文联出版社公司,1985年版,第605页。)。通过比较康普生们的世界和迪尔西的世界, 我们可以断言,福克纳的这番话确实是在其内心指导《喧》的创作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