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与全真宗教关系的新证明_西游记论文

“西游记”与全真宗教关系的新证明_西游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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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西游记》与宗教的关系,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宣称:“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尤未学佛。”①胡适先生在《西游记考证》中讲得更为决绝:“《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②

      由于两位学者崇高的学术地位,这种观点几为定谳。而国内的学术界由于长期特定意识形态的影响,宗教更是敏感话题,导致这方面的深入研究,在几十年中几乎绝迹。甚至海外的学者,也对胡、鲁之说持深信不疑的态度。即以夏志清先生的《中国古典小说导论》而言,对《西游记》的解读也是完全以胡说为立论的出发点:

      传统的评论家因为更习惯偏重于小说中的神秘教义,从而一致强调它的寓言特征。从胡适开始,现代批评家却反其道而行之,否定小说的寓言意义,强调其深厚的戏剧性和讽刺性。在为韦利的英译本所作的序言中,胡适宣称:“《猴子》不过是一部具有高级的诙谐、深刻的调侃、善意的讽刺的用来消遣的书,并没有和尚、道士、儒生们所理解的寓言意义。”③

      应该说,鲁迅、胡适,以及夏志清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无道理。作为对一部小说的总体上的文学解读,他们无疑是正确的。而把《西游记》看作是纯然“证道”之作肯定是偏离了作品的大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西游记》整部书中不存在着大量表现宗教性寓意的文字,更不能排除《西游记》之成书与宗教传播的密切关系。因为,《西游记》(繁本)中存在着大量“辅教”性文字——包括与故事毫无关联的宗教内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文本现实,解读、研究《西游记》必须对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突破胡适为代表的固化认识的学者,较早而又卓有成绩的是海外的柳存仁先生。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首次提出可能有一个“全真本西游记”存在。其理由主要有两点:1.《西游记》里迻录了全真道人马丹阳、冯尊师等人的作品。2.《西游记》里有大量与全真教教义相关的术语乃至成段的文字。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深化了对《西游记》成书过程的认识,指出了文本解读的另一种可能性。

      其后,国内一些学者踵武柳氏,又陆续有所发现、发明。有的是发现柳氏未曾提及的迻录到《西游记》中的全真道士的其他诗词,有的是对《西游记》中涉及的全真教教义再加分说,也有的把问题推向了极端,认为《西游记》纯然是修习内丹(或直言为“气功”)的教科书。笔者也在柳存仁先生工作的基础上做了一些工作,并有《〈西游记〉与全真教之缘》等文章发表,对上述几个方面的话题都有些微独到的贡献。我的观点是,在《西游记》成书的过程中,有两个先后的环节最为重要,一个是元末明初的“全真化”环节,即全真道士借玄奘西游取经的故事做载体,铺演、宣传自己的教义,并冠以丘处机的大名增加影响力;第二个环节是明中叶的隆庆、万历年间,某天才作家(吴承恩或“张承恩”、“李承恩”)对“全真本”大加增删,主要做了三方面的工作:一是大量删除全真道的说教文字,二是顺应当时的社会宗教生态,改变了全书的宗教态度,褒佛而贬道,三是增加了全书的滑稽意味,提升了作品的文学水准。

      现在,基于新发现的材料,对于《西游记》与全真道的关系,特别是“全真环节”之说再加证明。

      这个新证据的发现源于《卍续藏经》的一条错误。

      《卍续藏经》,又称为《大日本续藏经》《卍续藏》《续藏经》,系日本明治三十八年至大正元年(1905-1912)期间,由前田慧云、中野达慧等收录《卍大藏经》(《大日本校订藏经》)所未收之佛教文献,编集而成此续藏。其收录九百余部佛典不仅为其他藏经所无,而且多为中国佛教著述,因此被研究中国佛教者予以特别重视。据民国十二年上海涵芬楼《影印续藏经启》云:“日本明治间,彼国藏经书院既以明藏排印行世,复搜罗我国古德撰述之未入藏者,汇辑成书,号曰‘续藏’……凡此诸书绝迹于中土者,远或千有余载,近亦六七百年,苟得其一,珍逾球璧。今乃萃数十百种于几案之上,恣吾人之寻讨,可不谓非幸欤。”可见其价值以及学界的重视程度。

      该书第26册收有《般若心经注解》,卷末有日人峕正保二于己酉年(1909)所写的说明性跋语,略谓:

      夫《般若心经》者,诸佛肝心,众圣命脉也。以故自唐以降,释家甚多。比偶得无垢居士张九成之所注一本于书林,禅教并举,内外兼明,真暗夜明灯,雾海南针也!仍加和点,命工绣梓,欲广其传,岂非佛法良财,色空之妙处哉!④

      跋语大致有三层意思:一是对《心经》的顶礼,二是对此注解本的推崇,三是指出作注解者是宋代著名的居士张九成。前两层可不置论,惟第三层当予以辨证一番。

      峕正保二之所以对注解者作如此判断,是因为原作下署名为“松溪道人无垢子注”。而据元人觉岸所撰《释氏稽古略》:

      张九成,字子韶,号无垢居士,杭州盐官人。初,绍兴二年三月,帝策试进士,九成第一。九成谓前辈搢绅所立过人,伊洛名儒所造精妙,皆由悟心,因是参学究竟。初谒大通之嗣宝印禅师楚明,见佛日杲禅师于径山,明悟心要,穷元尽性。……谈经著书,皆学者之未闻。⑤

      张九成,号“无垢居士”,早年受教于大儒杨时,后虔心向佛,晚年闲居在家每日饭僧、供佛,研思儒、佛两家经典,每每以佛解儒。其学名噪一时,但多有争议。

      峕正保二据“张九成号无垢居士”,而指此篇出于张九成之手,不仅所据实系疑似(“无垢居士”并非“无垢子”),而且并未细读全篇,忽略了很多明显的反面线索。

      首先,注解文字中引述了不少他人的文字,如:

      重阳祖师云:“抱元守一是功夫,地久天长一也无。”⑥

      重阳祖师云:“休教错认定盘星。”且道此句如何说!⑦

      太古郝真人在赵州桥下办道。忽一夜,闻众鬼于河畔共语云:“明日有一戴铁帽人替我。”言讫,杳无音耗。至次日,将暮,大雨忽作。见一人头顶一铁锅遮雨,至桥下欲洗脚过桥。太古一见,喝云:“不可洗!”……其时真人只在桥下,鬼不能见。⑧

      这里的“重阳祖师”是全真教开创者王重阳,“太古郝真人”是“全真七子”中的郝大通。王重阳生于1113年,卒于1171年,1168年始创全真教,并被称为“祖师”。张九成生于1092年,卒于1159年,所以在他的著述中绝不可能出现“重阳祖师”的名称及言论。至于郝大通,生于1149年,卒于1212年,在赵州行道乃1180年前后事,被敕封为“广宁通玄太古真人”更是迟至至元六年(1269)的事情。那已距离张九成辞世一百一十年之后了。

      其次,注解文字中还引述了其他著作的文字,如:

      《文始真经》云:“天地虽大,不能芽空中之核;阴阳虽妙,不能卵无雄之雌。”⑨

      《文始真经》,全称《无上妙道文始真经》,又名《关尹子》。见《正统道藏》洞神部本文类。署名为周大夫关令尹喜,但据余嘉锡考证,应为南宋孝宗时人所假托。也就是说,此书问世已在张九成去世之后,当然也不可能被他引述了。

      因此,这部《心经注解》不仅时间上不可能出于张九成之手,而且从内容看,分明是一位道教人士所为。甚至可以判断,作者应是一位与全真教关系十分密切的人。

      其实,关于“无垢子”,文本中有很明确的提示。

      就在峕正保二的跋语前面,还有注经者的一段“准跋语”,略云:

      注经已毕,更留一篇请晚学同志详览研穷。二十年后有出身之路,休要忘了老何!到岸高师不在此限。⑩

      这里明明自称“老何”,可惜也被峕正保二忽略了。

      “无垢子”是谁?“老何”是否就是“无垢子”?

      《正统道藏》太玄部收有《随机应化录》一种,题署作“松溪道人无垢子何道全述,门人贾道玄编集”。原来,“松溪道人无垢子”便在此处,分明与“无垢居士”大有不同。而且,这个“无垢子”何道全正是那个题跋的“老何”。

      《心经注解》的作者,到此更无疑义,就是这个“松溪道人无垢子何道全”。日本人弄错了,而且错得有点离谱——这当然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

      重点问题,接下来是:这个何道全何许人?特别是他的时代与身份。

      幸而《随机应化录》有序言一篇,对此说明甚详。序的作者是“昆丘灵通子”,作于“洪武辛巳年六月上浣日”。“辛巳”其实是建文帝的建文三年,因永乐政争之故讳言,故称“洪武”。这证明了此序问世当在明永乐年间。序文略云:

      陕有全真道者,祖贯浙之四明人也。父居钱塘,而生何君道全。君自幼修道,号无垢子,云游东海之上,人未之奇也。厥后西来终南,居于圭峰之墟而道成,人以为异。碑有载焉。洪武己卯孟春望后,君卒于长安医舍。王公赠以羽化之仪礼,葬群仙之茔。岁二载,孙寿通子来,以言而告曰:曩与何君交之已久,今已去世,无复可见。噫,何君之心高哉。复拜手而嘱之,乞文以冠其目。予慨然曰:……自何君去后,非寿通子,正教无复可传。何君长于寿通子,而寿通子敬礼之,往矣而又彰之,足可以知何君之德。(11)

      “洪武己卯”,实为建文元年(1399)。据序文可知,这位“松溪道人无垢子何道全”生活于元末明初,在明朝生活了三十二年。可以说主要的活动应是在明代。又可知,他是一位全真教的道士,长期活动在全真教的祖庭终南山一带,并且在教众中享有较高的声望。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位明初的全真教道士与《西游记》有何瓜葛呢?

      《西游记》中有一段“奇怪”的文字,就是第二十回的开端。

      第十九回主要是讲高老庄收八戒的故事,但后半回缀上了一段路遇乌巢禅师,乌巢禅师授予三藏《多心经》。其间,作者全文迻录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结尾是悟空与禅师起了小冲突:

      行者见那莲花祥雾,近那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毕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12)

      这一段中,全文迻录一部佛经——《心经》,在全书已是仅有之事;另外,搬出个乌巢禅师也显得很突兀——此后便从书中“蒸发”,没有一点“戏份”了。而接下来的第二十回,主体部分是遭遇黄风大王。可是,回首却是这样开篇的:

      偈曰: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13)

      这一篇偈来得更加突兀。首先,它与下文的黄风大王故事一点关联也没有;其次,若说是承接上文乌巢禅师、《心经》,那为什么要借“牧牛”的象喻呢?熟悉佛典的朋友当能察觉,这一篇长偈乃是宋元时广为流行的《牧牛图颂》《十牛图颂》的缩写。上文讲《心经》传授已经结束,本回转入取经历险,凭空插这么一段,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另外,这篇长偈本身其实写得不错,不像是通俗小说常见的随手的“打油”之作。那么,它出于何处、成于何人之手——也是一个连带的问题。

      由于它的游离与突兀,在朱鼎臣《西游释厄传》与杨致和《西游记传》中都径直删掉了。

      可是,当我们细检《卍续藏经》所收《般若心经注解》时,却发现了它出现的理由。原来,这篇《般若心经批注》在逐句解释了《心经》经文之后,是以一篇偈语作结的:

      注经已毕,更留一篇请晚学同志详览研穷。二十年后有出身之路,休要忘了老何!到岸高师不在此限。“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既然皆己心,何用他人说!直须自下手,扭出铁牛血。绒绳暮鼻穿,搀定虚空结;絟在无为柱,不使他颠劣;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观心亦无心,观法法亦辍。人牛不见时,碧天清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14)

      显然,《西游记》中的《心经》并非从佛门抄来,而是把全真道士“无垢子何道全”所注解的《心经》迻录过来。不仅迻录了正文,而且把“老何”的“准跋语”中的这篇长偈也全文照搬了。

      于是,接下来便产生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全真道士为什么要来注解佛门的经典呢?第二个是,这篇偈是偶然被迻录到小说中,还是出于对其中义理的注意?这一义理在《西游记》中有何影响?

      全真道士和佛教的关系,远比人们一般的印象要密切。从创教祖师王重阳开始,就从不讳言这一点,并一再强调:“释道从来是一家,两般形貌理无差。”“禅道两全为上士,道禅一得自真僧。”“从此不生应不灭,定归般若与波罗。”“仗起慧刀开般若,能超彼岸证波罗。”如此等等,可以说是不胜枚举。全真七子继承师风同样多用佛门义理、话头,如马丹阳:“色即是空空是色,色空空色两具忘。”“个青牛,引白犊,向曹溪深处,往来相逐……显本来面目。”这两段与何道全注《心经》,以偈语唱“白牛”,几乎如出一辙。

      再说第二个问题。何道全的注解,与《西游记》(繁本——以下不赘)文本实有多方面呼应。先看小的方面。注解讲到《心经》的“心”字,有这样一段话:“古云:三点如星象,横钩似月斜。披毛从此得作佛也,由他是也,上天入地,皆在自心所为,非他处所得。”《西游记》写猴王访道寻师,经人指引:“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二者不仅以“斜月三星”喻“心”完全一致,而且注解中所讲“披毛成佛”“上天入地,自心所为”,与《西游记》下文的“猴子得道”“心猿上天入地”也是深度契合。又如注解中写到学习《心经》的效果:“这点灵光道上来,只因逐妄堕尘埃。君今要见还乡路,悟得心经道眼开。”而《西游记》描写唐僧学习《心经》之后:“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灵光”“打开”,而这也颇相近似。

      再来看大的方面。何道全的注解中,除了“准跋语”中的偈语以牧牛比喻驯心之外,行文中也多次用到类似的话语,如:“洞仙云:人牛不见杳无踪,月色光含万象空。”“人牛不见杳无踪,尽道空来不是空。一片白云归去也,惟留明月照玄穹。”这让我们想到《西游记》的一个特别的情节,就是“牛魔王”的故事。

      夏志清先生分析作品中的妖魔形象时,称“牛魔王”为“例外”。确实,与其他妖魔相比,牛魔王有太多的特殊之处,如:1.有关他的故事断断续续贯穿了全书的三分之二;2.这个妖魔竟然拥有完整的家庭,过着如同凡人一样的生活——有妻、有妾、有弟、有子,甚至还有酒友;3.情欲丰富——好色、贪财,贪杯、斗气;4.本与天界佛家全无关系,却被佛祖派遣十万“佛兵”,亲授机宜,“牵归佛前交旨”;5.牛魔王到了最后关头,现出原形,“却是一头大白牛”;如此等等,都是与其他魔怪迥异的。可说是“不同凡妖”。

      之所以享有如此“例外”的待遇,是与“牛”“白牛”的宗教寓意相关的。

      “牛”在佛学著述中有两种相关但不相同的含义。一种是与“车”连到一起,如《坛经》:“有无俱不计,长御白牛车。”含义与《法华经》“三车喻”大体相同。另一种则与放牧连到了一起,如《五灯会元》记长庆大安禅师论道,自称修持三十年,“只看一头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把鼻孔拽转来,才犯人苗稼,即鞭挞。调伏既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水牯牛有野性,比喻凡俗大众,而由水牯牛变白牛,比喻凡心野性经过修持已经改造收敛。后来,有人绘出《牧牛图》,以连环画的形式形象地喻示这一修行途径,并配有《牧牛图颂》。自宋代以还,各种《牧牛图颂》多达五十余种,甚至超越国界,吸引了朝鲜、日本的佛门作者。流行最广的有师远禅师据清居禅师《牧牛图》作的《十牛图颂》,其中如:“竭尽神通获得渠,心强力壮卒难除,有时才到高原上,又入烟云深处居。”“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埃尘,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抑自逐人。”很形象地写出擒牛、牵牛终使其驯顺的过程,以喻修行阶段。又有普明禅师的《牧牛图颂》也很有名,逐步描写在放牧中使一头黑牛变白牛的过程,先头角,后牛身,再尾巴,最终通体洁白,以喻已证佛道。

      与牛魔王的描写比较一下。《西游记》写到牛魔王现出原形的样子,是“口吐黑气,眼放金光”“张狂哮吼,摇头摆尾”“东一头,西一头,两只铁角,往来抵触”,和《牧牛图颂》对未驯之牛的描写——“狰狞头角”“咆哮”“癫狂”“劣性”等相比,十分相像。而《牧牛图颂》的“芒绳骞鼻穿”“手把芒绳无少缓”“癫狂心力渐调柔”的情境,则与小说中诸神合力擒住牛魔王、牵牛归佛的描写用语十分相似。

      由此可见,在《西游记》的创作过程中,把牛魔王“牵”入作品的人,是了解白牛、牧牛的宗教寓意的,是相当自觉地塑造这一“不同凡妖”的牛魔形象的。

      宋元两代,侈谈牧牛、白牛的佛门人物虽大有人在,却没有发现一个和《西游记》有些许瓜葛者。而另有一些宗教人物,他们与小说《西游记》关系十分密切,同时也在大谈牧牛与白牛——所使用的词语比起佛门人物来,距离小说作品却是更接近一些。这些人物就是金元之际的全真道的领袖们。

      全真道的创始人王重阳以牛喻道的议论颇多,如:

      款款牵回六只牛,认水草,便风流。浑身白彻得真修,无上逍遥达岸舟。(15)

      牛子却如浇墨,牵拽不回头。向川原,贪水草,骋风流。禁得这茫儿燥,加力用鞭勾。浑身都打遍,变霜球。(16)

      他的大弟子马丹阳、谭处端、刘处玄等均有继承其衣钵之作:

      马疯子,凭仗做修持。恰到人牛俱不见,澄澄湛湛入无为,正是月明时。(17)

      咄!这憨牛,顽狂性劣,侵禾逐稼伤蹂。鼻绳牢把,紧紧力须收。旧习无名长乱,加鞭打,始悟回头。……黄昏后,人牛归去,唯见月当秋。(18)

      外奔驰,痛鞭持,习性调和路不迷。清溪香草肥。芒儿归,牛儿随,明月高空照古堤,人牛不见时。(19)

      四假似浮沤,真明月正秋。人牛都不见,光耀照山头。(20)

      人牛不见,悟个不生不灭。(21)

      同时,“白牛”“牧牛”的话头也是全真教中师弟之间相互切磋教义的内容:

      问曰:“假令白牛去时,如何擒捉?”诀曰:“白牛去时,紧叩玄关,牢镇四门,白牛自然不走。”(22)

      这里对于不驯顺的牛的擒捉、鞭打、牵拽,还有把黑牛驯服成为“霜球”一样的白牛,等等,当然是心性修持的比喻之词。和前面提到的佛教典籍以及禅门语录相比,全真道领袖们讲得更生动更形象;和《西游记》擒捉牛魔王的情节比较,特别是王重阳的《金关玉锁诀》,彼此可以引发联想的地方也更明显一些。而与前面引述的《西游记》第二十回那篇卷首偈语相比,诸全真所作的类同地方就更多了。偈语曰:“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而马丹阳曰:“人牛俱不见,正是月明时。”谭处端曰:“人牛归去,唯见月当秋。”“明月高空照古堤,人牛不见时。”刘处玄曰:“人牛都不见”,“真明月正秋”。这里不仅是景象、境界相同,何道全注解中反复出现的“人牛不见”以及《西游记》的“人牛不见时”,语句也与谭处端的字句完全相同。可见,《西游记》中这篇看似突兀的偈语,虽是迻录何道全注解时一并带过来的,但也是接受了“牛”的宗教寓意后自觉的行为。同时,这一寓意是与全真教诸位元老的传教话语中“涉牛”内容高度吻合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西游记》第二十回篇首那段偈语出于明初全真教道士何道全之手。

      2.不仅如此,《西游记》第十九回全文迻录的《心经》,也是来自何道全的注解本。

      3.何道全的《心经注解》在若干方面都显示出与《西游记》的瓜葛。

      4.《西游记》浓墨重彩塑造的牛魔王形象是有特殊宗教寓意的,这一寓意在全真教诸元老的著述中多有表现;同时,也是何道全《心经注解》中多处着意表现的内容。

      5.《心经注解》,特别是其中的“牧牛偈语”,是《西游记》具有全真教血缘的又一直接佐证;在《西游记》成书过程中,被全真教染指这个环节为作品增加了带有宗教色彩的寓意。

      6.由何道全的卒年推算,何氏《心经注解》的流行当在明初的半个多世纪中,其影响及于《西游记》当亦在此时段中。换言之,《西游记》的“全真化”环节可能延续了元末到明初较长的一段时间,这个“全真本”《西游记》也不是一次成型,出于一人之手的。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页。

      ②胡适《西游记考证》,《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80年版,第366页。

      ③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49页。

      ④无垢子《般若心经注解》卷尾附,《卍续藏》,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26册No.574,第965b页。

      ⑤释觉岸《释氏稽古略》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054册,第201页。

      ⑥《般若心经注解》,《卍续藏》,第955c页。

      ⑦《般若心经注解》,《卍续藏》,第958a页。

      ⑧《般若心经注解》,《卍续藏》,第954c页。

      ⑨《般若心经注解》,《卍续藏》,第957b页。

      ⑩《般若心经注解》,《卍续藏》,第965b页。

      (11)何道全《无垢子随机应化录》,《正统道藏》,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40册,第601页。

      (12)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0页。

      (13)《西游记》,第251页。

      (14)《般若心经注解》,《卍续藏》,第965b页。

      (15)王重阳《双雁儿》,《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77页。

      (16)《憨郭郎》,《王重阳集》,第211页。

      (17)马丹阳《马钰集》,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73页。

      (18)谭处端《满庭芳》,《水云集》,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30页。

      (19)《长思仙》,《水云集》,第51页。

      (20)刘处玄《五言绝句颂》,《仙乐集》,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48页。

      (21)郝大通《无俗念》,《太古集》,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432页。

      (22)《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王重阳集》,第2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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