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对费希特与浪漫主义美学的批判_哲学论文

黑格尔对费希特与浪漫主义美学的批判_哲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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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美学的集大成者,他的美学思想是在批判地继承康德、费希特、席勒、谢林等前驱者的思想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其中,对费希特和浪漫派思想的批判,乃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费希特是有系统的哲学理论的。他的“自我”哲学对当时的浪漫文学、美学思想启示极大,为其提供了哲学思想的基础。黑格尔对浪漫派美学思想的批判是严厉的,他因此而追溯到其根源——费希特的哲学、美学思想,对其也做了深刻的批判,但他将费希特的思想与浪漫派的观点作了明确的区分。

一、对费希特“自我”哲学的批判

在《美学》中,黑格尔着重批判了以弗·施莱格尔为代表的浪漫派的“滑稽”(Ironie,亦译“讽刺”)说,并明确指出了费希特的学说和“滑稽”说的一个倾向之间的密切关系,批评费希特“把‘自我’——当然只是完全抽象的形式的‘自我’——看作一切知识、一切理性和一切认识的绝对原则”〔1〕。显然, 黑格尔认定浪漫派的“滑稽”说的思想来源是费希特的“自我”哲学中的抽象、形式、消极的方面。

费希特的“知识学”的全部出发点和基础就是绝对同一的“自我”,这是无条件的、不可证明或规定的前提。其知识学的第一原理是自我首先“设定”(setzen)自我(即自我=自我,A=A),此原理的真正涵义是“自我”(意识)的绝对同一性和先验性;其第二原理“自我”“对设”(Entgegensetzen)“非我”(非我不=自我,-A不=A),即由已设定了的绝对同一的自我再“对设”一个自己的对立面(否定自己的)非我,这是由第一原理直接推演出来的;第三原则则是自我在自我之中对设一个可分割的非我,以与可分割的自我相对立,也即可分割的自我与非我是在绝对同一的自我之中的对立,它们既是对立的,又统一于更高的绝对自我(绝对同一)之中。据此三条原理,费希特将一切都置于自我之中,由自我推导、构造出整个世界;他并抛弃了康德的物(自体)概念,将康德的二元论改造为一元论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

对于费希特的“自我”哲学,黑格尔作了全面评价,既有肯定,又有批判。他首先肯定了费希特哲学提出了将自我作为哲学的最高的具有统一性的原则,这一点比康德前进了。黑格尔指出,“康德哲学中缺乏思想性和一贯性的地方使得他的整个系统缺乏思辨的统一性,这一缺点为费希特所克服了”。〔2 〕费希特提出了“自我”范畴作为整个哲学的绝对原则、出发点和贯穿思路,“他把自我当作绝对原则,因而必须表明宇宙的一切内容都是自我的产物,而自我同时即是它自身的直接确定性。”〔3〕他确实努力贯彻和证明这一原则, “费希特掌握的是绝对的形式,换言之,绝对形式就是绝对的自为存在”。〔4 〕这种努力受到黑格尔的高度赞扬:“费希特哲学的最大优点和重要之点,在于指出了哲学必须是从最高原则出发,从必然性推演出一切规定的科学。其伟大之处在于指出原则的统一性,并试图从其中把意识的整个内容一贯地、科学地发展出来,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构造整个世界。 ”〔5〕具体来说,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从逻辑学里搬来诸逻辑范畴,用列举范畴的经验方法来统摄、整理经验材料(现象界),而未坚持从统一、绝对的自我出发来推出一切。黑格尔认为“这实在是一种极其非哲学的、不正当的做法。”而“费希特不像康德那样作了一些列举[范畴]的工作,因为他从自我开始;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他要求从自我中推出、构成各种思维规定,并且试图完成这项工作”,因此,在黑格尔看来,与康德相比,“费希特前进了一步,这是他的功绩”。〔6〕

在肯定费希特自我哲学以“自我”这个统一、一贯的绝对原则作为出发点和全部基础的同时,黑格尔也对自我哲学的缺陷、矛盾进行了深入的批判。

第一,指出自我哲学的主观性局限。黑格尔认为费希特提出了自我的最高原则,但他“只是对这个原则加以片面性的发挥:自我始终是主观的,受一个对立物牵制着的。而自我的实现只是以有限性的方式向前迈进”〔7〕。因为费氏的自我“设定”非我,又与非我对立, 自我与非我互相限制,原先作为绝对出发点的自我在认识或实践时就成为有限的了,这与原先的绝对自我又相矛盾;而且自我对设的非我(客体)成为自我的限定,本身表明作为出发点的自我又只是主观的自我,而非超越主客体的绝对自我。在黑格尔看来,这种自我的主观性就有极大的局限性。

黑格尔认为,费希特想建立一种排除外部经验材料的完整的理性哲学的愿望是好的,但他采取的都是“一个偏颇的观点”,他“陷于科学上的旧观念”,“从一些这种形式的原则”出发,其“推演出来的实在就会同它对立”,成为“他物”而非它“派生出来的了”,于是,这样的原则就“只是对它自身的绝对确信,并没有真理性”,以“自我”这种确信为基础,“进一步推出的东西就也是主观的,这种[主观的]形式便无法排除掉了”。〔8 〕这正是费希特哲学无法摆脱主观性局限的原因。

同时,黑格尔认为费希特未能把自我的原则上升为理念,即自在自为地运动着的精神实体,它在自身中把自我与非我、主体与客体统一起来,达到思维与存在的真实统一,“费希特没有把这个原则理解为观念,而仍然把它理解为我们在寻求知识的活动中的意识,因此他仍然停留在[自我这一原则的]主观性形式上”〔9〕, 这种主观性形式“没有达到理性的理念”〔10〕,没有达到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的真正统一,未能达到真正的绝对知识。

第二,指出费希特的自我“统一”实际上只是一种达不到的信仰。黑格尔认为,费希特从自我意识出发,设定了非我(客体),这是正确的,但并未解决“对方[非我]如何返回到绝对的自我意识”的问题。因为他实际上承认非我一旦设定,就成为无条件的、自在的东西,这就与康德的“物”相近了,又陷入二元论的困境;同时,在认识与实践中,“由于自我设定非我,肯定的自我就必须限制其自身”,“非我便落得作为自我的阻力”,这样就难以真正“返回”自我意识了。所以,“尽管费希特力图解除这个矛盾,但是他仍然没有免除二元论的基本缺点。因此矛盾并没有得到解除,而那最后的东西只是一个应当、努力、展望。”〔11〕“应当”返回自我意识而返回不了。

费希特从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两方面论述自我的否定与返回的辩证运动。但黑格尔认为,他在这两方面都只停留于“应当”。

先看理论理性。费希特是按“理想原则”〔12〕由自我设定非我的,他把非我看成对自我意识(思维)的限定,从而把人的思维看成有限的。在黑格尔看来,这是不对的,因为“人之所以无限,正在于思维。当然也有很抽象的无限性,但抽象的无限性也仍然是有限的。但是尽管这样,[真的]无限性未保持在自身中。现在费希特说,自我是无限的,是能思维的,但却发现自己与一个非我相联系。这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费希特诚然努力想予以解除,但他仍然没有摇动这种二元论的错误基础。费希特所达到的至高无上的东西只是一个‘应该’,并不能解决这矛盾。]应该是绝对自在、绝对自由的自我,现在据称却又在他物里”,这样需要不断扬弃限制,势必“陷于恶的无限性”。〔13〕因此,费希特的绝对自我,在理论理性里仍只是“应该”达到而实际达不到的东西。

再看实践理性。费希特认为上述在理论理性中的矛盾在实践理性中“应该打破,自我应该是唯一能动者。对方、无穷的阻力应该被扬弃;自我应该得到解放”〔14〕,黑格尔指出,实际上,费希特的自我设定活动同样不直接关涉到自己,而是关涉到一个与自身相对立的非我,他“就停留在对立中只是把对立的形式看成自我中的两个方向,“自我”必须按照我的自由去规定那对立者、非我,“但是在自我的规定以外,同一的非我永远重新出现”,这样自我即使不断设定对方的界限,“但是永远存在着一个达不到的彼岸”,因此,“从实践的范围看来,终极的东西在于自我的活动是一种仰望、努力——这与康德所谓‘应当’是同样的东西。”〔15〕

根据以上两方面,黑格尔认为,费希特的“自我只是纯全在对立中受到规定,自我只是作为意识和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并没有超出意识,更没有达到精神”〔16〕,没能返回到绝对自我。他的结论是,费希特未能达到自我与非我、主体与客体的真实统一,而“只是一个应当,一个目标,一个信仰”,“费希特的哲学只认识到有限的精神,不认识无限的精神,不认识作为普遍思维的精神”,“关于绝对统一的知识被他理解为对于一个道德进步秩序的信仰”。〔17〕

第三,指出费希特的“自我”哲学被浪漫派作了片面的发挥和引申,成为浪漫美学思想的哲学根据。上面讲到,黑格尔认为费希特自我哲学的要害在于未能真正解决自我与非我的矛盾,而把最后的目标放在应当、努力、仰望、信仰上。而当时以弗·施莱格尔为首的浪漫派“曾把这种无限的仰望看成美和宗教情感里的至高无上的东西”,所谓“滑稽”(讽刺)“就是与此相联系的”〔18〕。黑格尔还指出,费希特哲学这种自我与非我无限仰望的“统一或精神后来在各种诗意的和预言式的、仰望式的倾向里,以夸大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些夸大的形式“就是浪漫派诸代表人物的美学思想,”这些倾向都是从费希特的哲学里引申出来的”。〔19〕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黑格尔对浪漫派的批判虽然溯源至费希特,但还是将两者作了严格的区分,认为前者只是后者的消极方面的片面引申,而非费希特哲学本身就直接等同于浪漫派的哲学、美学思想。

二、对弗·施莱格尔倡导的“滑稽”说的批判

对于弗·施莱格尔与其兄威·施莱格尔倡导的浪漫派文艺,黑格尔并不全盘否定。他肯定他们虽缺乏哲学思辨装备,“但是由于具有批评的才能,他们接近了理念观点,并且以直率的语言和革新的勇气……向传统的看法进行了尖锐的攻击,因此他们在各门艺术里都倡导了一种新的判断标准和新的观点,比他们所攻击的那些看法确实要高明些”,而且他们还热情宣扬长期被忽视的意大利和荷兰的古画、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及印度的诗歌、神话等,所以“我们应当承认他们在这些方面有很大的功劳”。〔20〕

但是,黑格尔对弗·施莱格尔提倡的“滑稽”(讽刺)说则给予全面、深刻的哲学批判,并将之与费希特的自我哲学联系在一起考察,认为它是“与费希特哲学相联系的主要形式”〔21〕之一。

黑格尔指出,“费希特的主观性观点带着以非哲学的方式发挥出来的倾向,所以这个观点的完成依靠着一些属于感觉的形式”〔22〕,施莱格尔的“滑稽”说即属这种“感觉的形式”之一。在他看来,施氏“滑稽”说的更深的根据是菲希特(按:即费希特)的哲学。”〔23〕如前所述,黑格尔认为费希特的自我原则只停留在主观形式里,它设定非我,造成对自我的“限制[或阻力]不断地产生出来。自我对这限制起反作用,企图使自己得到安静,安静应该是具体的,但它只是一种消极的安静。这种形式——讽刺(按:即“滑稽”)——以弗里德里希·特·希雷格尔(按:即施莱格尔)为倡导人”。〔24〕这就是说,施莱格尔的“滑稽”说乃是费希特的自我哲学的消极发展的形式,施氏“始而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发扬它,终于脱离了它”。〔25〕

黑格尔从费希特的“自我”切入,从三个方面层层递进,批判了施莱格尔等人的“滑稽”说如何把费氏的“自我”从消极方面加以引申、并推至极端,而陷于谬误的。

第一,黑格尔指出,“滑稽”说赖以成立的哲学基础是费希特的“自我”论,而费氏“把‘自我’——当然是抽象的形式的‘自我’——看作一切知识、一切理性和一切认识的绝对原则”〔26〕。就是说,这个出发点的“抽象”和“形式”,就包含着“自我”被“滑稽”说作消极、片面、错误引申的隐患。

第二,黑格尔认为,由于“自我”的这种“抽象”绝对性,因此,一方面,一切内容都在其中被否定了,特别“一切积极的内容都淹没到这种抽象的自由和统一里而被消灭了”,另一方面,一切对“自我”有意义的东西“也只有通过‘自我’才存在”,同样,“自我”也可以把它消灭掉”。〔27〕“滑稽”说正是利用这一点无限抬高“自我”而贬低、否定一切在法律、道德、宗教等领域有价值、意义的东西。因为既然“一切东西都只能看作由‘自我’的主观性的产品”,“‘自我’就成为一切事物的主宰”,“这就无异于把一切自在自为的东西都看成只是一种显现(外形)”,看成“只是一种由‘自我’而来的形影,完全听‘自我’的权力任意自由摆布”,于是“这种‘自我’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绝对自我了”。〔28〕显然,费希特的抽象的“自我”,被施莱格尔等人从消极方面利用、引申、发挥并推到极至,蜕变成一种把一切有价值、意义、本身自在自为的东西都降低到听从其随意摆布的“显现”(外形)那样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自我”。这种绝对自我实际上已远离了费希特知识学的“自我”绝对原则。

第三,黑格尔进一步揭示,“滑稽”说的“自我”的活动也只是显现(外形)。因为这种“自我”作为有生命的活动的个体必然要通过表现自己为现象而实现自己,“就美和艺术来说,这种自我实现的意思就是:他要作为艺术家而生活、要按照艺术的方式去表现他的生活”。但如按“滑稽”说,自我的一切活动和实现“对于我只是一种显现(外形),它们所取的形状完全由我支配时,我才是作为艺术家而生活着”。〔29〕黑格尔分析道,在“滑稽”说看来,对自我的实现及其内容,“我所抱的却不是真正严肃的态度”,不是“有实体性的旨趣”的“真理、道德”等内容,相反,“艺术家就是自由建立又自由消灭一切的‘我’”,一切“只显现为由我自己创造并且可以由我自己消灭的显现(外形)”,“除掉‘我’的赋予形式作用外,一切事物都没有意义”;“我”“能把凡是人所认为珍贵、尊严和神圣的东西看成只是他自己随意创造的产品,他可以随意让它们有或是没有意义、有或是没有确定的充实的内容”;这种“滑稽艺术家”对一切有实体性的东西,“以及对自在自为的普遍的事物的关系,都看成虚幻的,他对这一切都抱着滑稽(即“讽刺”)的态度”。〔30〕至此,黑格尔通过三层剖析,揭露了施莱格尔如何将费希特的“自我”转化为“滑稽”的真相:“它就是自我集中于自我本身,对于这自我,一切约束都撕破了,他只愿在自我欣赏的福境中生活着”。〔31〕施氏的“自我”已完全脱离了费希特还努力追求、“仰望”实体性、精神性的绝对自我,而堕为对一切有意义、有价值东西的贬抑、否定、嘲讽的自我,呈现为把一切看成虚幻、无意义的滑稽态度。

接着,黑格尔又从两个方面进一步批判、剖析了滑稽态度。(1 )黑格尔指出,“滑稽”说把一切客观真实的、自在自为的、道德的东西都看成虚幻无聊的,而认为有价值的仅仅是“自我”本身的主体性,但“这主体性其实也就因此变成空洞无聊的”;(2 )这种“自我”在“自我欣赏”中仍得不到满足,也“渴望”寻找一些有实体性的旨趣,但又“毫无能力自拔于这种空虚”,“无法离开这种孤独自闭的情况,摆脱这种未得满足的抽象的内心生活,因此他就患一种精神上的饥渴病”和“病态的心灵美”。〔32〕这就是“滑稽”态度引导自我所走向的必然结局。应当说,黑格尔用“病态的心灵美”与“精神上的饥渴病”来概括、描述浪漫派的“自我”的特征是十分恰当、准确的。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又一次点出“这种病也是从费希特哲学产生出来的”〔33〕,也即点出了它的思想来源。前面已讲到,在费希特哲学中,“从实践的范围看来,终极的东西在于自我的活动是一种仰望,努力”,〔34〕一种渴望达到又无法达到的“应当”,这在精神上、心情上与施莱格尔“滑稽”说鼓吹的“自我”活动同样只能导致一种“饥渴病”。当然比起费氏来,施氏的“自我”已深深堕入无实体性和道德性、无意义和价值的空虚无聊之中,而这决非费希特希望看到的。

最后,黑格尔还从艺术上批判、清算了施氏的“滑稽”说,他说,“滑稽艺术家”在创造艺术作品以表现“自我”的主体性时,特别是在创作诗时,其创造的“原则还是把神圣的表现为滑稽的”,这就是说,“作为天才的个性来说,就是高贵、伟大、辉煌的东西的自毁灭;因此就连客观的艺术形象也还只是表现绝对主观性的原则,凡是对人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都被表现为在它们自毁灭过程中变为空无”。〔35〕黑格尔着重具体分析了这种艺术上的滑稽态度的性质:(1)它“对法律、道德、真理”直至“最高尚最优美的品质”都“不持严肃态度”,而将之看成“空幻的”,在通过艺术形象表现这种品质的同时也就否定、毁灭了这种品质,实质上“这种滑稽对它自己也采取了滑稽态度”。 〔36〕(2)这种“滑稽”(讽刺)形式上与喜剧原则相似,实际上有本质区别。在黑格尔看来,“喜剧只限于使本来不值什么的,虚伪的,自相矛盾的现象归于毁灭”,也即把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滑稽”则如前所述是把有价值、有实体性的东西写成空虚无聊的,因而实际上加以否定和毁灭;因此,“滑稽的和喜剧的在本质上的分别就在于被毁灭的那东西的内容究竟如何”,〔37〕凡毁灭的是无价值的内容,就属喜剧的,凡毁灭的是有价值的内容,则是滑稽。(3 )滑稽原则是庸俗的、非艺术的,违背艺术原则的。黑格尔尖锐地指出:“如果把滑稽态度作为艺术表现的基调,那就是把最不艺术的东西看作艺术作品的真正原则了”,其结果必然是,“第一形象平滑呆板,其次是内容意义空泛,……第三就是……精神上的饥渴病和心情上的未经解决的矛盾”。这三个弊病即使在艺术上也是站不住的,是不符合群众的鉴赏趣味的,“群众所不喜欢的正是这种庸俗,这种既平滑而又缺乏性格的东西”,“人们喜闻乐见的却是丰富而真实的旨趣,以及忠实坚持人生重大理想的性格”。〔38〕

黑格尔对施莱格尔的“滑稽”说的上述批判是深刻、尖锐的,在当时是振聋发聩的。黑格尔并将这种批判上升到哲学高度作了如下概括:“主体(按:即“自我”)知道自己在自身内是绝对,一切别的东西在主体看来都是虚幻的、由主体自己对正义、善等所作出的种种规定,它也善于对这些规定又去一个一个加以摧毁。主体可以嘲笑自己,但它只是虚幻的、伪善的和厚颜无耻的。讽刺(按:即“滑稽”)善于掌握一切可能的内容;它并不严肃对待任何东西,而只是对一切形式开玩笑。”〔39〕

三、对浪漫派其他代表人物思想的批判

黑格尔在重点批判费·施莱格尔倡导的“滑稽”说的同时,对浪漫派中其他受费希特影响的若干代表人物的哲学、美学思想也进行了简要的审视和批判。

首先是对施莱尔马赫(F.Schleiermacher)的批判。施莱尔马赫是近代解释学的重要代表,在哲学上也受到费希特的影响。但他把“自我”推向了宗教的境界。他认为宗教是人(自我)的内心感觉,是人绝对依赖于神的感情,通过对变动不居的非我(世界)的个别性、特殊性的认识,就可以认识到将变动不居的个别世界统一起来的神——上帝。黑格尔将施莱尔马赫这种宗教观概括为“自我在特有的世界观的主观性、个别性里,找到了它的最高虚幻性——宗教”。〔40〕

施莱尔马赫的这种观点表现在诗学、美学上便是认为艺术只表现“自我”个别意识的真实,真正的诗只呈现“内心的意象”(das innerBild),而得不到知识和真理。这实际上排除了诗、艺术与概念、理性、认识、真理的关系,把诗看作完全是自我意识的感性直观的产物。这种观点理所当然也遭到黑格尔的批评。黑格尔认为,在施莱尔马赫那里,“教养的精神已经放弃了这个理智世界,不复承认任何异于自我意识的东西了。于是按照这个原则,那活生生的精神本质已被移置到自我意识之内了,而自我意识想要直接地从自身内认识精神的统一性,并且想要以诗的、或至少预言的方式在这种直接性里认识这种统一性”;而“所谓诗的方式,是通过直观、而不是通过概念直接地认识绝对者的生命和人格的方式”、“而它用诗的方式所表达的乃只是对自我意识固有的生命的直观”。〔41〕很清楚,施氏的“诗的方式”(即艺术的方式)是排斥概念、理性的介入的,是一种神秘的对内在生命的主观的感情直观。这与黑格尔哲学、美学追求艺术(包括诗)用感性方式观照、认识客观理念、真理、绝对精神是大相径庭的。把诗与真理、概念、精神绝对对立起来的观点,是黑格尔一贯反对的。他认为,只有“真理是绝对的运动,由于真理是诸多[精神]形态的运动,宇宙是诸多精神的王国,所以这种运动的本质是概念,每一个别形态的运动的本质,也同样是概念;概念就是它们的理想形式”,而决不是施氏那种个别“自我”的感性直观,决不“只是自己独特的行动、生命和自我感”;他并揭示施氏所谓的“诗”乃“是摇摆于概念的普遍性和现实形态[或形象]的规定性和无差别性之间的……既不是诗,也不是哲学”。〔42〕

此外,他还批评施氏所谓的“预言方式”,“实际上是属于信仰的范围”,属于宗教,在这种方式下,自我意识“没有把自己理解为自我意识,而是把绝对本质放到认识之外,放到自觉理性的彼岸去了”。〔43〕这种“宗教的主观性”由于“对思维、真理、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客观性的绝望”而“陷于个人的情感里,并在宗教里去寻求安身立命之所”。〔44〕

对施莱尔马赫关于自我的两种表达方式(诗的和预言的)的分析,是从另一角度批判了浪漫派的哲学与美学思想。

其次是对诺瓦利斯(Novalis)的批判。 诺瓦利斯也是德国浪漫派的重要代表,在思想上也直接受到费希特自我哲学的影响,其观点也被黑格尔看成是“与费希特哲学相联系的主要形式”之一。如前所述,费希特哲学的最大缺点是自我老是停留于无休止的仰望之中却永远达不到真理。诺瓦利斯在这一点上步费希特后尘,他也深陷于自我的主观性之中。这一点在他评论另一位浪漫派作家蒂克的小说《斯特恩巴尔特》时表现得很充分。该小说主人公的一句话完全代表了他的思想:“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够希望(即盼望、渴望),只能够生活在意向中,真正的行动在于来世。”因此他把这部小说评价得高于歌德的《威廉·麦斯特》。〔45〕黑格尔看透了这一点,一针见血地指出,诺瓦利斯感到“主观性是有缺陷的,它急迫地要求一个稳定的东西”,即自在自为的、普遍、恒定的、有实体性的东西,因而也“老是在想望仰慕之中”,于是“在诺瓦利斯的著作里表达了一个美的灵魂的这种想望仰慕之忱”;问题在于诺瓦利斯的“这种主观性只是停留在想望仰慕的阶段,没有达到实体性的东西,这种主观性的火焰在自身内就熄灭了;并且坚持这种观点,——在自身内纺纱织布”,也即仍坚持在封闭的自我意识和个人的内心生活里作这种无谓的想望仰慕而不能自拔;黑格尔认为诺瓦利斯“这种主观性强调过了头,每每会到发狂的程度”。〔46〕显然,诺氏的这种主观性思想同施莱格尔“滑稽”说所表现出来的“病态的心灵美和精神上的饥渴病”〔47〕从内容到形式上都极其相似,如出一辙。

再次是对梭尔格(K.Solger,亦译索尔格)的批判。梭尔格也是德国浪漫派的重要哲学家、美学家和作家,在艺术上也支持施莱格尔的“滑稽”说。

黑格尔对梭尔格的哲学、美学思想是肯定中有批判,批判中有肯定,并将其与施莱格尔等明确地加以区别。黑格尔说:“梭尔格不像其余的人那样只满足于肤浅的哲学修养,他的内心最深处的真正思辨的需要使得他深入了解到哲学的理念。在这方面他认识到理念的辩证因素,认识到我所称为‘无限的绝对的否定’的那个观点:即认识到理念的活动否定了理念本身的无限性与普遍性,以便转化为有限的与特殊的东西,于是再取消这否定,因而在这有限的与特殊的东西之中把普遍的与无限的东西重新建立起来。”〔48〕黑格尔这段话的后面部分实际上既是对理念辩证运动过程的精确描述,也是对辩证法或辩证思维否定之否定规律的简赅概括。此外,黑格尔对梭尔格努力把自己的思想上升到理念及其辩证运动的高度是充分肯定的。黑格尔的这一肯定是有充分根据的。譬如梭尔格在《美学讲义》中论述美学基本范畴时就坚持了理念的辩证否定观点,他指出:美是理念和现象的完善统一,既和纯粹理念相对立,又和实在的现象或表现相对立;悲剧是要在现象中消灭理念反而使之突出出来的理念;喜剧则是处处(包括在最平凡生活中)都要崭露头角的理念;而丑则是与美对立的、脱离了理念的独立的普通现象;等等。〔49〕这些美学观点的确体现了梭尔格思想中追求实现理念的辩证运动的努力,他看到了理念的无限性与有限性、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内在矛盾,并力图由此矛盾分析入手揭示诸美学范畴的内涵。

然而,梭尔格的辩证法是不彻底的。从上述他对几个美学范畴的界定中可见,他是从矛盾的对立即理念的否定出发去把握对象的,这固然正确无误,因为这是理念辩证运动的一个环节,但他亦仅仅停留在这仍然抽象、片面的否定中,而未通过对这种矛盾对立的取消(再否定)而达到理念的真正辩证统一。正如黑格尔所指出,“梭尔格没有从这种否定再向前走。这种否定当然是思辨的理念中的一个因素,但是如果把它了解为无限与有限的单纯辩证的骚动与解决,它就还只是理念的一个因素而不是整个理念,……梭尔格不幸早死,来不及对哲学的理念作具体的阐发。”〔50〕正是这一哲学辩证法上的失误导致梭尔格在艺术和美学上与施莱格尔的“滑稽”说有某些一致之处:“他只停留在上述的否定,这种否定与用滑稽态度去消除有限事物和本身实在事物那种活动有些类似,所以梭尔格在这种否定里见出艺术活动的原则。”〔51〕黑格尔指出了梭尔格在艺术上支持“滑稽”说的哲学思想与思维方法上的根源,是很有说服力的。同时,他又将梭尔格的实际生活态度与其艺术理论上的失误严格区分开来,肯定在“实际生活中,梭尔格的性格是坚定的,严肃的,英勇的,所以不是上述意义的滑稽的艺术家,而且他由长期艺术研究所培养成的对真正艺术作品的深刻敏感也不是滑稽的”;还将梭尔格与施桑格尔等“滑稽”说的真正倡导、实行者区分开来,说“梭尔格在生活、哲学和艺术三方面都不应与上述那些滑稽说的倡导者混为一谈。”〔52〕

此外,黑格尔还对蒂克等浪漫派代表人物的观点也作了简要的批判。

总起来看,黑格尔对费希特的自我哲学和浪漫派的哲学、美学思想的批判,是他对德国古典哲学、美学前驱者思想进行清理和批判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从康德走向席勒、谢林,从主观唯心主义走向客观唯心主义的重要一步。透过这些批判,我们已可隐约见到黑格尔美学的基本轮廓了。

注释:

〔1〕《美学》,第1卷,80页,商务印书馆,1979。

〔2〕〔3〕〔4〕〔5〕〔6〕〔7〕〔8〕〔9〕〔10〕《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309页;310页;309页;311页;313~314页;310 页;313页;312页;329页,商务印书馆,1983。

〔11〕〔12〕〔13〕〔14〕〔15〕〔16〕〔17〕〔18〕《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320页;323页;324页;327页;327~328页;328页;329页;320页。

〔19〕〔21〕〔22〕〔24〕《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335 页; 335页;335页;336页。

〔20〕〔23〕〔25〕〔26〕〔27〕〔28〕《美学》,第1卷,78 ~80页;80页;80页;80页;80页;81页。

〔29〕〔30〕〔31〕〔32〕〔33〕〔35〕〔36〕《美学》,第1 卷,81页;81~83页;83页;83页;83页;84页;84页。

〔34〕《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328页。

〔37〕〔38〕《美学》,第1卷,84页;85页。

〔39〕〔40〕〔41〕《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336页;336页; 336~337页。

〔42〕〔43〕〔44〕〔46〕《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337 页; 337页;338页;338页。

〔45〕转引自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交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31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7〕〔48〕《美学》,第1卷,83页;86页。

〔49〕参阅鲍桑葵《美学史》,506~507页,商务印书馆,1985。

〔50〕〔51〕〔52〕《美学》,第1卷,85~86页;86页;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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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对费希特与浪漫主义美学的批判_哲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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