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的就是文字——兼评王朔小说语言的灵气、生气和痞气,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灵气论文,王朔论文,生气论文,语言论文,文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大凡看过王朔小说或电视连续剧“渴望”、“编辑部的故事”、“过把瘾”等的,恐怕都会对他的小说语言和人物对白留下难忘的印象。评论界对王朔褒贬不一,落差甚大:有称之为“新生代京味小说家”的,有斥之为“痞气加俗气”的,有的甚至这样高度评价他:“新时期文学发展至今”,“能象老舍那样为中国语言增光添彩的人,只有王朔。”可见王朔之耐人寻味。
王朔作品之所以值得重视,依我之见一是他笔下的那批中国式的“多余的人”,一是他的小说语言。
你可以认为他满纸荒唐言,不屑一顾他的“侃”技;你也可能拍案叫绝,由衷欣赏他的妙趣。但无论如何,你恐怕都得承认他的小说语言在当代文字中确实独树一帜,风格鲜明。
如果想用最简洁的文字来道出王朔小说语言的特点,那么不妨一言以蔽之:“玩”文字。
何谓“玩”文字?就是一种在自由王国境界随心所欲地使用、调动、安置、组合、杜撰语言文字的兴趣和冲动,一种驾驭文字的能力以及表现这种能力的强烈愿望。应当说王朔在这方面有很高的天赋,他头脑的语言库里存放着大量的词汇、句式、俚语、比喻等语言素材,它们来自于生活、书本或本人的灵感。王朔任意地调动它们,就象一个将军调动他的千军万马一样。读王朔的小说,你常会在他那漫画式的变形的夸张表达中,感受到作者的那种冲动和欲望。王朔就象是一名版桌上的高手,手中攥着一大把好牌,一边乜视着他人出牌,一边跃跃欲试地等待着轮到自己。而一旦机会来到,他必然迫不及待地露上一手。读他的小说,你有时甚至会有这样的感觉:书中的那些人物只是为了小说语言而存在,而小说语言又是为了王朔“玩”文字的需要而存在……你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触摸到王朔“玩”得痛快淋离时兴奋的脉膊。
王朔“玩”文字似乎到了一种得心应手的层次。他擅长的手法有:铺陈渲染,“集装”语汇,搞“规模效应”;以大喻小,“客串”词义,搞“功能开发”;另外指东说西,幽默挖苦;夹枪带棒,明喻暗讽;装呆卖傻,激情澎湃;侃侃而谈,娓娓抒情等也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在语言上他喜欢独辟蹊径,大胆杜撰,妙语迭出,破绽屡现,叫人既忍俊不禁又摇头不已。王朔“玩”文字,确实“玩”得有味道有功力,“玩”出了灵气和生气,同时毋庸讳言,也“玩”出了些痞气。下面试评之。
“集装”语汇即集中大批量使用语汇,利用汉语语汇的丰富和灵活,或罗列同义、近义的语汇反复强调,或铺张异义,歧义的语汇立体描述,如此这般来使作者的表达淋漓尽致而使读者的感受丰富鲜明。这即使不是王朔的首创,至少在他那儿得到空前的发挥,而且确实常能取得预期的“规模效应”。例如在《永失我爱》中,男主人公在结婚前夕突然患了绝症,为了不连累未婚妻,他采取了一系列违心的行动,结果引起未婚妻的误解。为了瞒过未婚妻,他只得先强忍悲痛,强颜欢笑,强耍贫嘴以掩饰内心悲伤:“‘何雷,你这个人怎么就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自己也觉得特没劲。……要不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待未婚妻表情有所缓和,他又得寸进尺地“贫”道:“穷寇勿追,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别非逼我当三孙子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也算奴颜婢膝了”。经主人公这么一阵地毯式的语汇轰炸来自我贬损,他未婚妻转怒为嗔了,读者也不由得乐了,并从主人公表面的油嘴滑舌里,体会到了一颗善良的心。
在《你不是一个俗人》中,作者杜撰了一个以“捧人”为专业为职业的公司。这些职业“捧手”以捧人为己任,闭眼不看事实,逮淮捧淮,捧得天花乱堕,黑白不分。有一次,他们接待了一个文人客户,于是捧开了:“少废话!你就是高就是天才!就是文豪!就是大师!就是他妈的圣人!(省略)您,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一表人才,加上才华横溢才气逼人才大志疏合成一个才貌双全怎么能不说超群绝伦超凡脱俗超然屹立一万年才出一个!”王朔在这里借捧手之口一气推出了二十来个溢美之词,极尽夸张挖苦之能事,活脱脱勾勒出一个恬不知耻的吹捧者的嘴脸,调侃了社会上正在弥漫泛滥的吹捧之风。王朔有时故意把雅词俗语集装在一起,使之产生一种喜剧效果,如“咱虽身为下贱,但得心比天高出污泥而不染居茅厕不知臭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一点儿正经没有》)王朔这种于眼花撩乱语言集装中嬉笑怒骂的本领,在那篇荒诞小说《千万别把我当人》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不信你也来读上一段:“敬爱的英明的亲爱的先驱者开拓者设计师明灯火炬照妖镜打狗棍爹妈爷爷奶奶(省略)您日理万机千辛万苦积重难返积劳成疾积习成癖肩挑重担腾云驾雾天马行空扶危济贫匡扶正义去恶除邪祛风祛湿壮阳补肾(省略)却还亲身亲自亲临莅临降临光临视察观察纠察检查巡查侦查查访访问询问慰问我们胡同,这是对我们胡同的巨大关怀巨大鼓舞巨大鞭策巨大安慰巨大信任巨大体贴巨大荣光巨大抬举。(以下省略)”限于篇幅恕我不再抄录,你可自己去读保管你喷饭。尽管荒诞不经,尽管满口胡言,但要扯出这么一大篇胡言来,没有点灵气是万万不可能的。虽说这里内容本身“一点儿正经没有”,但语汇集装得如此规模宏大节奏处理得如此“一泻千里”也足见王朔“玩”文字之游刃有余。何况你笑完之后细细品味,竟也品出一丝苦涩一丝无奈来。谁说他真的一点正经也没有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方式“玩”起来不易把握分寸,容易滑到贫嘴上去,沾染痞气。如何使它既产生语言上的美感快感,又烘托小说的环境氛围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和人物造型,这应是作者刻意追求的目标。《过把瘾就死》中,有一段写得颇为成功:“我觉得你在思想上太关心我了!都快把我关心疯了!……稍有情绪变化,就疑虑重重,捕风捉影,旁敲侧击,公然发难,穷原竟委,醍醐灌顶,寸草不生,一网打尽。……”好个方言,终于将婚后心中憋闷已久的不满、忍耐、窝囊、郁闷、烦躁喷薄而出,一吐为快!这里确实是一种语汇的集装,一种表达的夸张和变形,但我们读到这里,不是也能心领神会到作者对杜梅式爱情的善意的批评和诙谐的刻划,不是也和方言一样感到一种痛快吗?
王朔还惯会客串词义,即故意将词语张冠李戴,错位安置。比如在嘻笑玩闹的场合中引进严肃庄重词语,或在正儿八经的环境里插入几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艳词俗语,以此营造一种轻松气氛和戏剧效果。在这方面王朔绝对有灵气,常常出手不凡,使一些词语功能大大开发,而且使语言本身妙趣横生,充满生气。
《空中小姐》是王朔比较成功的一篇小说。小说中男主人公是一位刚退伍暂时无所事事失去方向的青年,他的女友是一位天真善良充满憧憬的空中小姐。小说这样描述主人公接到女友来信的反应:“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接着脑子迷糊了,最后拍案而起……”“拍案而起”四个字真是极为生动而夸张地反映出这位当年英姿勃勃的海军战士此时此地因失落而无所适从,因自尊而受到伤害的激愤心态。在《浮出海面》等几篇小说中,我们信手就可以挑出类似的例子:
“好哇,和芭蕾舞演员勾搭上了,走向深渊。”
“是我自己又怎么样?关键是货好。你没发觉咱们俩挺合式?……你日暮途穷,我孤苦伶仃。”
“你瞧你,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咱们什么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们意外而惊喜地发现,一些绝不应当出现在上述语言环境中的词汇,被作者大胆启用在这里,而且取得了一种鲜活的效果。诸如此类的还有:称跳崖自杀可“尝尝自由落体的滋味,默默地躺在深山,血沃中华”;未婚大龄青年尚“含苞欲放”,更叫人喷饭的是,丈夫开导妻子满足他的性要求时曰:“咱们是为了一个什么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并宣称作丈夫的“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毛泽东在政论文章中如此庄重的宣言竟让王朔活学活用到了这种场合中,而且用得天衣无缝,自然流畅,其幽默机智足以令人开怀。王朔的这种在语言上的智慧是时时迸出火花的:
丈夫决定离婚是“揭竿而起”;
父亲代女儿写假病条是“晚节毁了”;
未婚大龄男女青年均属“原装”的;
凡退休离岗的,都成了“坐(作)家”;
谈恋爱,追姑娘的具体步骤是“敌进你退,敌退你进,敌驻你扰,敌疲你打”,而且还得“机智灵活,英勇顽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天晓得这些语言是怎么从他笔下流淌出来的,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绝非刻意追求便可得到的,而只能是一种语言天份的闪现。你也许会读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恐怕你还会兴趣盎然地读下去,即使只为了在语感上过把瘾。
至于在小说中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尽情调侃,以此借题发挥,描摹人生百态,更是王朔手中的小菜一碟。
调侃实际上是一种现代的讽刺。与讽刺相比,调侃重轻松诙谐,不那么尖锐泼辣;重自我解嘲,不那么有的放矢;而且多了一点漫不经心,少了一点严肃认真。调保是现代社会生活中的一种润滑剂,它常能起一种缓解矛盾平衡心理,融洽气氛制造快乐的作用,所以颇受现代人,尤其是青年的欢迎。调侃有品味的高下。高品味的调侃是一种智慧的语言的艺术,也就是幽默。低品味的调侃则只是一种粗俗的调笑。在王朔的小说语言中,似乎两者兼而有之。
小说《顽主》是写一批侃爷开“三T”(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公司的故事。在故事中,三个闲人一心想在街上寻畔闹事,便故意冲撞那些看上去循规蹈矩的中年人。不料这些中年人在吃了亏之后一律采取“绕着走”的忍让政策,这就使这些人一方面大为扫兴,一方面又有了所向披靡的好感觉,于是越发嚣张起来:
“马青兴冲冲走到了前面,对行人晃着拳头叫唤着:‘谁他妈敢惹我?谁他妈敢惹我?’一个五大三粗,穿着工作服的汉子走近他,低声说:‘我敢惹你’。马青楞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这铁塔般的小伙子,四顾地说:‘那他妈谁敢惹咱俩?”这就是王朔的幽默。他不动声色地嘲弄了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用他的语言作为工具,不失风度地在读者的哑然失笑中鞭笞了这种行为。不过马青好歹还算个君子,就算内心有欺软怕硬的本能也就偶然表现一下,何况能审时度势及时鸣金收兵,有几分可爱。而《玩的就是心跳》中那几个,就是十足的无赖了,且看他们是怎么与别人胡侃的:
“(结了婚的)那就该考虑找个情人了。婚已经结了,该尽的义务已经尽了,该排除其他顾虑找个光自己喜欢的人了”。“本党(注:指他们自己的那个痞子小团体)的宗旨一贯是这样,你就是本党党员就将你开除出去,你不是本党党员就将你发展进来——反正不能让你闲着”。“本党党章早有规定:不管你是否愿意加入本党,只要本党看你顺眼你就是本党党员——爱谁谁吧”。“凡本党党员均要轮流蹲班房——为了活跃党内政治空气”。
真是一批狡辩高手,一派强盗逻辑。王朔杜撰这派胡言,不正是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暴露社会上某些无赖的嘴脸吗?
王朔调侃别人,也调侃自己。在小说中,他多次调侃作家这个职业,调侃文学。如在《一点正经没有》中,他借小说中安佳之口说:“既然他什么也干不了又不甘混同于一般老百姓”,“那就当作家吧”。马青则更作惊人之语:“你没听说现在管流氓不叫流氓叫作家了吗?”另一位人物于观又有另一说:“人家说自杀的办法有一百种,其中一种就是和作家结婚”。对于文学中的一些基本常识,他也作了肆意嘲弄:
“什么是小说?”“就是名家可以天马行空,新人必须遵循规则的一种文字游戏”。
“文学家的基本功是”“学说逗唱”,“屁股得沉——坐得住;眼睛得尖——好事拉不下;脸皮得厚——祖宗八代龌龊事都得打听;腿脚得利索——及时避枪口”。
小说好坏的标准是“以我划线”,“我喜欢的就是千古佳作,我不喜欢的就是狗屁不通”。
当然王朔早在标题上声明“一点儿正经没有”你也知道这不过是王朔“玩”文字的把戏,但能“玩”到这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貌似荒谬、实可玩味的份上,就可望而不可即了。王朔自己对侃爷侃瘾有极妙的自供状:
“人家都说我是当代‘活愚公’,用嘴‘砍’大山,每天不止”。
“人家有酒瘾棋瘾大烟瘾,什么瘾都说得过去,没听说象你样有‘砍’瘾的。往哪儿一坐就屁股发沉眼儿发光,抽水马桶似的一拉就哗哗喷水……”
王朔真可以当仁不让,我们真的要捧腹大笑。王朔的笔就是一把锋利的“砍”刀,笔锋所指,无所不侃,而且所向披靡。不过这把砍刀似乎是双面刀,在“砍”出灵气和生气的同时也“砍”出了痞气。
王朔小说的痞气一是在语言形式上。你既要展览自己的语言收藏品且内心多少有点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就难免会把握不住分寸导致画蛇添足,殷勤过分。大批量地集中推出词汇,除非它们个个恰到好处,意蕴无穷。否则就有卖弄文笔之嫌,甚至令人腻味。玩文字的嗜好强过了塑造人物的需要,结果作品中的人物千人一面,不管他出身什么,文化如何,性格怎样,全成了一流水平的侃手,侃出来的语言也并无个性,全贴着王朔个人的专利商标,这是王朔小说语言痞气的反映之一。
痞气之二是在小说语言的内容上。如“永”中有那么一段话:
“见异思迁吃里扒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是知识分子好干的事,咱们,你也不是一向瞧不上?”“(省略)工人是谁?主人!搞几个妇女怎么啦”
在《玩的就是心跳》中,“我”更是厚颜无耻地说:“这有什么呀(指把自己的女友转让给别人),物尽其用。女人嘛”。
也许小说情节发展确实需要对话所包含的内容,但问题在于这些内容经王朔的笔这么一“玩”,常常令人印象深刻,这虽再次证实了王朔玩文字的功力,但毕竟带来负效应。类似的例子还有,《“空”》中那位复员军人对“安置办”工作人员提出的安置方向是:“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这话虽然是计划经济时代吃社会主义大锅饭的相当一部份人的思想写照,但毕竟还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摆上台面。王朔却让一名复员军人理直气壮地作为要求向国家有关部门提出(自然遭到拒绝),这就近乎恬不知耻了。问题就在于这种恬不知耻的“合法”可能。一句“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不也是经于德利一调侃,几乎成了社会上很多人的口头禅和座右铭了吗?王朔在这方面可谓“妙语”连珠,有不少甚至粗俗不堪,什么“裤兜子里放屁——两岔”“裤裆里拉胡琴——扯蛋”“我受这种教育时,你还是液体呢”“白念那么多书了,都尿出去了?”……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玩艺儿在王朔的小说语言中几乎和他的精彩片断一样不胜枚举。看来王朔在侃这类内容时毫不吝惜自己的才华,同样津津有味。这正是他痞气的又一种流露。
这里尤其要指出的是,王朔在小说中还多次以一种轻慢甚至尖刻的态度调侃人们心目中崇高、庄严、神圣或纯真的东西,这正是他痞气的集中体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本是毛泽东的脍炙人口的两句诗,它们歌颂了革命先烈的崇高情怀,抒发了人民对先烈的无限崇敬缅怀之情。可是王朔在《你不是一个俗人中》,竟让那个无赖式的以捧人为专业的家伙说什么“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指为了捧人而作的自我贬损——作者),……与其残酷斗争,不如让我们这些有觉悟没牵挂的人舍身成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这不能不说是对崇高的一种亵渎。又比如说道德,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所公认的行为标准,维护体现道德的时代精神和社会进步意义,是我们每个人的神圣职责。可王朔却杜撰出一个“捧德”来,把阿谀奉承,信口雌黄、不负责任的吹捧冠之以“德”,岂非是对道德的最大不敬?在这篇小说中,他胡诌道“要求得到精神满足已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单靠一两个圣人已无法满足广泛的社会需要,这就需要组织起来,把捧人职业化,专业化”“就象武术家要讲究武德一样,我们吹捧家也要有良好的捧德”。这里王朔一方面揭示了社会上某些人的丑恶嘴脸,一方面也嘲弄了人们心目中视为神圣纯洁的道德、精神追求。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把邓小平同志关于抓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形象化说法即“一手硬一手软”庸俗化为夫妻之间的调笑,(《过把瘾就死》);“忧国忧民”本是中华民族所推崇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高尚情操,到了王朔的《一点正经都没有》中,就成了那帮油嘴滑舌之徒的厚颜无耻的同义词了。至于“谁让咱跟了共产党那么多年,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老是八路军打鬼子那一套破路诱歼化装奇袭什么的一点拿上台面的本事都没有”;“纵观世界历史,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通过吃世代相传地保存下来,我们还独此一家。这也是我们民族数千年绵延不绝,始终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一个根本原因”等等,则更是王朔玩文字要痞气的表现。他为了抖擞自己“玩”文字的招数,不惜将崇高与卑俗、严肃与调笑、正经与无耻混为一谈,以逞一时之痛快,完全忽视了它们的负面效应,也不惜玷污人们心目中纯洁美好的事物,这不能不说是王朔小说语言的大弊病和缺陷。
王朔的语言才能还体现在他对事物的细致的观察独特的描写及许多创造性的比喻上。如对女人,他就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比喻,是通过《过把瘾就死》中潘佑军口说的:“女人就象眼镜,度数不合适,继续带只会损坏视力——哪怕是金丝眼镜”。“这老婆我还有一比——记住,将来你要写小说,版权是我的——好比手里的烟。这烟对身体有害是谁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抽?毕因一口成瘾。除非他真有毅力,除非你得了肺癌,说戒也就戒了”。他形容《我是你爸爸》中那个志大才疏、永远沉溺在幻想中的马林生,真是精辟而准确:“每当他心平气和地在这安静的一隅坐下,脑瓜便象一口煤火上的锅沸腾开来,锅里滚开的是类似那著名扒鸡的百年老汤。(省略)无数精彩的片断象煮烂的肥肉不断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灵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脑海里噼噼叭叭爆炸又归于沉寂。……”在描述马林生与齐怀远结识过程时,小说也有极精彩的描写:齐女士先是走到马林生跟前“脚一软”,使马两手只好接住她。接着又不吭声,闭嘴闭眼像是一下睡过去了,“虽说也就一口袋白面的斤数,但凭空抱着还是有些份量”。正当马林生“凑脸想去看个明白时”,“一只手从脖子后面包抄过来把他一下子按低了头”,马林生被迫就范,只感觉“被齐女士堵着嘴粘着,插翅难逃”。接下来又写“齐女士怕是也有些口干舌燥了,那舌头又腾挪翻飞了几下便倏地缩回了”,“松开马林生,重新用自己的腿站住”。这段描写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虽说尖酸刻薄了些,但也算得上精彩绝伦,其神韵风味几可追《围城》中的钱钟书。王朔小说中抒情写景部份也绝不雷同前人,完全有自己的个人特色,限于篇幅,不再引用。最后还想点一下王朔的创意——他常有神来之笔,使语言顿放异彩。如“空”中“我”被女友问及对另一男人的印象如何,即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同凡‘夫’”。一字之改,新鲜生动,其语言魅力竟在不言之中。又如《“我”》中,马林生带儿子逛公园,看到公厕,顿觉“尿意盎然”,其意趣又若何?
王朔的小说语言到达了一种举重若轻、举雅若俗的境界,他让很多原本纯粹的书面语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又让很多俗语俚语踏进文学语言的门槛,这正是王朔“玩”文字的成果,也是王朔对当代文学的贡献,王朔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