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与独立”原义的新证候_君子慎独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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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独”说在先秦秦汉文献里出现的频率较高,其中《礼记》就有三篇有过论述,分别见于《礼器》、《中庸》及《大学》,而同出儒门的《荀子·不苟》篇也有记载。此后,称引讨论者甚众,如《淮南子》的《缪称》篇、《文子》的《精诚》篇即是。晚近出土的简帛文献,如郭店楚简《五行》篇、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篇,亦有论列。无疑,“慎独”是儒学思想史上影响深远的一个说法,然其解释自郑玄、孔颖达、朱熹至王栋、郝懿行、王念孙,诸家不一,未辨孰是。本文拟在前修时贤解说的基础上,结合新出土文献,对“慎独”本义做出新证,以期对相关研究有所推进。

一、旧说

传世文献中直接阐发“慎独”之义始于东汉郑玄。郑玄于《礼记·礼器》篇“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下注作“少其牲物致诚悫”(注: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影印本1980年版,第206页。),于《礼记·中庸》篇“故君子慎其独也”下则云:“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注: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影印本1980年版,第397页。)

郑玄的这一解释与刘向《说苑·敬慎》的看法实相一致:“存亡祸福,其要在身,圣人重诫,敬慎所忽。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注:刘向:《敬慎》,《说苑校证》卷十,向宗鲁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40页。)“敬慎所忽”即“慎其闲居之所为”,故刘向引《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以证之。

稍后于郑玄的徐幹也是同一看法,其《中论·法象》说:“人性之所简也,存乎幽微。人情之所忽也,存乎孤独。夫幽微者,显之原也。孤独者,见之端也。胡可简也,胡可忽也。是故君子敬孤独而慎幽微。虽在隐蔽,鬼神不得见其隙也。”(注:徐幹:《法象》,《中论校注》,徐湘霖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23页。)

汉人对“慎独”的上述训释到魏晋南北朝时已成为共识。北齐刘昼《刘子·慎独》这样论述:

善者,行之总,不可斯湏离也。若可离,则非善也。人之湏善,犹首之湏冠,足之待履。首不加冠,是越类也。行不蹑履,是夷民也。今处显而循善,在隐而为非,是清旦冠履而昏夜倮跣也。……

暗昧之事,未有幽而不显;昏惑之行,无有隐而不彰。脩操于明,行悖于幽,以人不知。若人不知,则鬼神知之;鬼神不知,则己知之。而云不知,是盗钟掩耳之智也。

孔徒晨起,为善孳孳。东平居室,以善为乐。故身恒居善,则内无忧虑,外无畏惧。独立不惭影,独寝不愧衾,上可以接神明,下可以固人伦。德被幽明,庆祥臻矣。(注:刘昼:《慎独》,《刘子校释》卷二,傅亚庶校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5-106页。)

唐孔颖达在《礼记·中庸》篇正义时明确地说:“故君子慎其独也者,以其隐微之处,恐其罪恶彰显。故君子之人恒慎其独居,言虽曰独居,能谨慎守道也”(注: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7页。),坚持“疏不破注”的原则。

朱熹的《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进一步发展了郑玄、孔颖达的“慎独”说。其《大学章句》云:

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欲自脩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殉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揜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揜其恶而卒不可揜,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页。)

其《中庸章句》亦谓:

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跡虽未形而几则己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18页。)

郑玄注、孔颖达正义、朱熹集注的解说,影响极大。长期以来,几被人们视为定论。

但是,对以谨慎独处、道德自律释“慎独”,明人就有异议。如王栋认为:“诚意功夫在‘慎独’。‘独’即‘意’之别名,‘慎’即‘诚’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注:黄宗羲:《明儒学案》,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34页。)刘宗周也以心之主宰的“意”为《大学》、《中庸》“慎独”之“独”,认为“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注:黄宗羲:《明儒学案》,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80页。)。由此,引发了清代乾嘉学者的进一步讨论。

对于《荀子·不苟》“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郝懿行补注:

“慎”者,诚也;诚者,实也。心不笃实,则所谓独者不可见。……推寻上下文意,“慎”当训诚。据《释诂》云“慎,诚也。”非慎训谨之谓。《中庸》“慎独”与此义别。“慎”字古义训诚,《诗》凡四见,毛、郑俱依《尔雅》为释。《大学》两言“慎独”,皆在《诚意》篇中,其意亦与《诗》同。唯《中庸》以“戒慎”“慎独”为言,此别义,乃今义也。(注: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8-29页。)

这是说《荀子·不苟》篇的“慎独”当训为“诚”,而《大学》、《中庸》之“慎独”意义不同,乃别为一义,即仍维护郑玄、孔颖达、朱熹的谨慎独处说。王念孙《读书杂志》则认为:

《中庸》之“慎独”,“慎”字亦当训为诚,非上文“戒慎”之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即《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则“慎独”不当有二义。陈硕甫云:“《中庸》言慎独,即是诚身。”)故《礼器》说礼之以少为贵者曰:“是故君子慎其独也。”郑注云:“少其牲物,致诚悫。”是“慎其独”即诚其独也。“慎独”之为“诚独”,郑于《礼器》已释讫,故《中庸》、《大学》注皆不复释。孔冲远未达此旨,故训为谨慎耳。凡经典中“慎”字,与“谨”同义者多,与“诚”同义者少。训谨训诚,原无古今之異,(“慎”之为谨,不烦训释。故传、注无文。非“诚”为古义而“谨”为今义也。)唯“慎独”之“慎”则当训为诚,故曰:“君子必慎其独”,又曰“君子必诚其意”。《礼器》、《中庸》、《大学》、《荀子》之“慎独”,其义一而已矣。(注:王先谦:《荀子集解》,第28、29页。)

凌廷堪也说:

慎独指礼而言。礼之以少为贵,《记》文已明言之。然则《学》、《庸》之慎独,皆礼之内心精微可知也。后儒置《礼器》不观,而高言慎独,则与禅家之独坐观空何异?由此观之,不唯明儒之提倡慎独为认贼作子,即宋儒之诠解慎独亦属郢书燕说也。今考古人所谓慎独者,盖言礼之内心精微,皆若有威仪临乎其侧,虽不见礼,如或见之,非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也。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言正心必先诚意也,即慎独之谓也。(注:凌廷堪:《慎独格物说》,《校礼堂文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44、145页。)

遗憾的是,上述清代学者的解释长期不为人所重视。

二、时论

随着20世纪70年代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和20世纪90年代郭店楚简《五行》篇的出土,学人们开始重新讨论“慎独”之本义,然其意见却大体不出郝、王、凌说范围。

就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首先讨论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慎独”问题的是日本学者岛森哲男(岛森哲男1979)。中国学者庞朴为马王堆帛书《五行》篇作注,也多次谈到了“慎独”。在1979年的注中,他说:

《礼记·礼器》:“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本书谈慎独,亦指内心专一。(注: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52页。)

在1980年的注中,他在上段话前加上了“儒书屡言慎独,所指不尽同”一句(庞朴1980:33),在1988年的再版本中,他又加上了“《荀子·不苟》篇释慎独曰:‘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注: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54页。)一段。这是说帛书《五行》篇的“慎独”说与《礼记·礼器》篇、《荀子·不苟》篇说同,而与《礼记·中庸》、《大学》篇迥异。

魏启鹏也有同样的看法,只不过他将“慎独”之“慎”读作了“顺”:

“独”乃指心与耳、目、鼻、口、手、足数体间,唯心之性好“悦仁义”,故“心贵”,心为人体之“君”也。(参看后文316行至326行。)慎读为顺。《荀子·仲尼》:“能耐任之则慎行此道也。”《注》:“慎读为顺。”“慎独”即“顺独”。顺,从也,为臣之道,《荀子·臣道》、《说苑·臣术》皆曰“从命而利君谓之顺”。故“慎独”者,谓“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316行),当尊心之“贵”,从心“君”之命,而同“好仁义也”。传世经籍中唯《礼记·礼器》所云“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与佚书之义较接近。(注:魏启鹏:《德行校释》,成都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11页。)

不过,郭店楚简《五行》篇出,仍有学者持不同之说。如丁四新认为:

简帛书所谓“慎独”谓慎心,“独”指心君,与耳、目、鼻、口、四肢相对,心君是身体诸器官的绝对主宰者,具有至尊无上的独贵地位,这在先秦文献中如《管子》四篇、《荀子·解蔽》等,皆有明证。《礼记·礼器》云:“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也。……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与简帛《五行》所谓“慎独”义近。(注: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142页。)

梁涛则对这种不同说提出了挑战:

《大学》、《中庸》以及《五行》的慎独均是指内心的专一,指内在的精神状态。……郑玄、朱熹的错误在于,他们把“诚其意”的内在精神的理解为“慎其闲居所为”的外在行为,把精神专一理解为独居、独处,因而造成整个意思发生改变。(注:梁涛:《郭店楚简与“君子慎独”》,简帛研究网站,2000年6月4日。)

刘信芳也认为:

《大学》之慎独与《五行》之慎独并无二致。……《中庸》之“慎独”与《五行》之“慎独”可谓一脉相承,谈的都是群体意识中的自我意识问题。……今天我们既已读《五行》之慎独,则在慎独的理解上应该走出郑《注》的阴影。(注:刘信芳:《简帛五行解诂》,台北艺文印书馆2000年版,第325-326页。)

这些基于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和郭店楚简《五行》篇的新说,印证并发展了王念孙之说。

三、新证

上引传世文献和简帛《五行》篇的“慎独”说,其意义究竟是基本一致还是根本不同?这个问题的回答,取决于对“慎独”本义的探讨。

笔者认为,从“慎独”的本义看,王念孙“《礼器》、《中庸》、《大学》、《荀子》之“慎独”,其义一而已”说是正确的,梁涛、刘信芳的简帛《五行》“慎独”与《中庸》、《大学》“慎独”“并无二致”说是可信的,明人王阳明一系,特别是王栋、刘宗周以“独”为“心”,以“独”为“良知本体”可谓凿破混沌,只是关于“慎独”之“慎”的训释,从古至今诸家不是误释,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致难以彻底解决问题。

前贤时人将“慎独”之“慎”或训为“谨”,或训为“诚”,或读为“顺”,皆不足取。笔者认为,“慎”字之本义应是“心里珍重”。其字应是形声兼会意,“心”为义符,而“真”既为声符,也为义符。严格地说,“慎”应是“真”的后起分别字。因此,要了解“慎”字本义,首先就要了解“真”字的本义。

许慎《说文解字·匕部》:“真,僊人变形而登天也。从匕,从目,从。八,所承载也”,其说实不可信。唐兰指出:

真字本作,当是从贝匕声,匕非变匕之匕,实殄字古文之也。真在真部,殄在谆部,真谆音相近。变化之匕,古殆无此字。倒人为,与倒大为屰同。左右相反,实一字也。(注:唐兰:《释真》,《考古社刊》第5期。)

朱芳圃进一步证明“真即珍之初文”:

《说文·玉部》:“珍,宝也。从玉,声。”考从真从得声之字,例相通用,《诗·大雅·云汉》:“胡宁我以旱”,《释文》:“,韩诗作疹”;《周礼·春官·典瑞》:“珍圭”郑注:“杜子春云,‘珍当为镇,书亦或为镇’”;《说文·彡部》:“,稠发也。从彡,人声。《诗》曰:‘发如云’。鬒,或从髟,真声”,是其证也。又贝与玉同为宝物,故字之从玉作者一从贝作,如《说文·玉部》玩或体作貦。是真从贝,声,与珍从玉声,音义悉同。由于真为借义所专,故别造珍字代之,真之初形本义,因之晦矣。(注:朱芳圃:《真》,《殷周文字释丛》卷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0页。)

知道“真”是“珍”之初文,再来看其后起分别字“慎”,就知道“慎”之本义不应是“谨”,而应取“心”、“真”,也就是“心”、“珍”之会意。

“珍”之本义为“宝”,为珍重,“慎”字增义符“心”,本义就是“心里珍重”。许慎为第一号文字学家,其名慎,字叔重。“叔”为排行,名“慎”而字“重”,名、字相应,也是以“慎”为“重”。(注:此为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2001级研究生刁小龙上我课时所提出。张丰乾《叩其两端与重其个性——“君子慎其独”的再考察》(http://www.bamboosilk.org,2001年6月3日)也释“慎”为“重”,但论证不同,可参考。)

“慎”本义是“心里珍重”,可从出土简帛中得到充分证明。

郭店楚简《五行》篇和马王堆帛书《五行》篇都借解说《诗·曹风·鸤鸠》和《邶风·燕燕》之句阐发过“慎独”的内涵,其中以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最为详尽。其解说《曹风·鸤鸠》诗句的逻辑结构是:能“慎其独”,方能“为一”;能“为一”,方能为“君子”。所以,“君子慎其独也”。具体来说,“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此“五”,庞朴谓“指彼五行”(庞朴1988:53),梁涛以为指“‘仁义礼智圣’,按照《五行》的交代,它乃是‘形于内’的五种‘德之行’”(梁涛2000),刘信芳以为鸤鸠之“五子”(刘信芳2000:49),池田知久以为是“身体的、物质的性质”(池田知久1994:58),郭齐勇以为是“五官四体”(郭齐勇2000:206)。

此“五”当指“不形于内”的仁义礼智圣“五行”,它们“不形于内”,外在于心,与仁义礼智圣的“德之行”相对,实为外在性、表面性的仁义礼智圣。“舍夫五而慎其心”,就是要舍弃这种外在性、表面性的仁义礼智圣“五行”,珍重出乎内心的仁义礼智圣“德之行”。这就是“慎其独”,珍重心。只有这样,仁义礼智圣各自的“德之行”才能“为一”,达到“和”的最高境界。应该指出,此处帛书“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然后一”,原缺两字,前一字补为“也”,不可移易。后一字,浅野裕一补为“君子”,而庞朴补为“独”(庞朴1988:52、53)。魏启鹏(2001)、郭齐勇(2000)、梁涛(2000)、刘信芳(2000)等均从庞朴。

其实,此字当补为“慎”。此是说,“慎然后一”,珍重心,才能使仁义礼智圣各自的“德之行”“和”而“为一”。这些“慎”字训为“谨”,是说不通的;训为“诚”,也非常别扭;读为“顺”,更不可从。只有训为“珍重”,才能文从字顺。极重内心者不重外表,所以称之为慎独,慎独就是不重外表,只重内心。由此可知,这里的“慎其独”,其“慎”字也只能训为“珍重”,而不能训为“谨”、“诚”,或读为“顺”。

传世文献的“慎独”之“慎”,也只能训为“珍重”。《礼记·礼器》称:“礼之以多为贵者,以其外心者也”,“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是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于礼只重“以其内心者也”而不重“以其外心者也”,所以“慎其独”就是珍重出于内心者也。

《淮南子·谬称》说:“周公[不]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文子·精诚》说“圣人不惭于影,君子慎其独也”。古人信鬼,夜行看见自己的影子,容易以为鬼影而受惊。但圣人周公“不惭”,内心无愧,所以不受惊。俗语“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与此意同。周公夜行而“不惭于影”,是因其平日“慎独”,珍重内心这一大体而不重耳目鼻口身这些小体所致。因此,这里“慎其独”之“慎”字,也只能训为“珍重”。

《荀子·不苟》认为,“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之“常”,是“以至其诚者也”,是其诚达到极致而造成的;而“君子至德”以致“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百姓如此“顺”其“命”,则是“以慎其独者也”,是因为“慎其独”所致。此“慎其独”与“至其诚”相对为文,且下文称“不诚则不独”,显然“诚”与“独”对,“至”与“慎”对,“慎”是不能训为“诚”的。此“慎”只能训为“珍重”,是说百姓“顺命”,是君子贵心、珍重内心修养所致。

《礼记·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因此君子唯恐有“所不睹”,唯恐有“所不闻”。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因此君子要把握道,只有“慎其独也”,“至其诚者也”,重在心诚。由此可知,此“慎”亦可以本义释之,不必训为“诚”。

《礼记·大学》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是说要“诚意”,不要“自欺”,所以君子必须要“慎其独也”,也就是说必须要珍重自己的良心。“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是说小人表里不一,纯属自欺欺人,因为“诚于中”者必“形于外”,“外”最终掩饰不了“中”,“中”是最根本的,是决定“外”的,所以“君子必慎其独也”,必须要珍重“中”,珍重“独”。其下文所谓“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也是强调“中”对于“外”的决定作用。至于“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也是“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之意,印证“诚于中”者必“形于外”,以支持珍重“中”、珍重“心”之说。

由上可知,不但郑玄以来解“慎独”为“谨慎独处”是错误的,王念孙以及今人据简帛《五行》篇解“慎独”之“慎”为“诚”,也不可信。传世文献也好,出土简帛也好,“慎独”之“慎”皆宜以本义“珍重”为解。

“慎独”说本义的揭破,关键是四步:一是以王栋、刘宗周为代表明代心学派,以心之主宰“意”解“独”,破除了郑玄“闲居”之误;以“诚意”释“慎独”,将汉、宋学者的修养功夫论上升为心学本体论。二是王念孙、凌廷堪的《礼器》与《大学》、《中庸》的“慎独”不当有二义说,开启了破解《大学》、《中庸》“慎独”之谜的大门。三是梁涛的简、帛《五行》与《大学》、《中庸》之“慎独”之义相同说,以两重证据法逼近了“慎独”的本义。四就是笔者的工作,释出了“慎独”之“慎”的本义,在王栋、刘宗周、王念孙、凌廷堪、梁涛研究的基础上,对有关“慎独”本义的问题作了一个比较妥善的解决。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王栋、刘宗周为代表的明代心学派的“慎独”说超越了汉儒郑玄、宋儒朱熹,发展了儒家传统的心性理论,是“慎独”学说的重大突破。因此,忽视明代心学振的建树,只目之以“空疏”,有欠客观。

而近年来关于“慎独”问题的讨论,也有一些教训值得吸取:一是固守成说,不敢承认出土材料和传世文献本文所揭示的客观事实,以郑玄、朱熹之是非为是非。二是提出新说忽视前贤的建树,对明清学者的成绩,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这反映出学术史训练及学术规范方面尚存欠缺,应当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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