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历史地位嬗变的神话学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地位论文,神话论文,女性论文,历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决定原始社会从母系制向父系制变迁，从而导致女性地位历史性失落的关键性因素是什么呢？我们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男性在物质生产中日益居于主导地位固然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决定性因素，其决定性因素在于男性对于自己在人类自身生产——创造生命的过程中有着与女性同等重要作用的事实的发现。正是这一发现，父系制才有了建立的前提，而这一发现，则动摇了母权制的根基。神话是原始社会特有的产物，史前的时代亦被称为是神话的时代。马克思说：“古代各族是在幻想中、神话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注：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页。）本文试图从神话学的角度，通过对女神形象及其地位变迁的分析探讨原始社会世系更替之时男女两性地位发生根本性转折之原因。
一、女神形象的最高体现：创世母神
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总是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其著作《金枝》中提出了“神话与仪式互相解释和互相肯定”的论断。叙说日月星辰、天地万物以及人类起源故事的创世神话是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创世神话大多就是原始宗教的经书，创世神话中的创世者往往就是原始宗教中的主神或大神。因为宗教只有回答了世界的起源和人类的起源的问题，才具有说服人的权威。来源于希伯来神话的《圣经》中上帝创造了世界和人类的观念是基督教赖以存在的基础。《说文》对神的解释是：“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可见，引出万物的创世者即是原始先民眼中的天神，也即是宗教崇拜的对象。通过对创世神话的考察，我们发现早期的原生的神话中女神有着独立的神格，她们被视为民族的创世大神、始祖神和保护神，具有崇高的地位，是原始宗教崇拜的对象，这种崇拜的实质是原始生殖崇拜。
1.中国的创世母神和感生神话
考察世界各地的神话史，可以发现越是早期的神话，创世母神的形象就越多。我们仅以中国为例。我国有着丰富的女神创世的神话。汉民族的创世母神为女娲。《说文》解释“娲”字为：“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汉应劭著《风俗通》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可以看出，女娲是创造万物与人类的大母神。具有较多原始性的少数民族创世神话中的创世神很多都是母神。如布依族神话中的创世神是母神翁戛，她生出了天地、日月星辰；苗族神话中的创世神是母神罗迪，她一胎生了天和地；侗族的创世神是母神萨天巴，她不仅生育了天地万物，也生育了人类的始祖；水族的创世神是母神伢俣，她开天劈地，还造了太阳；新疆的创世神话中的母神是麦德尔娘娘；满族的创世神是女神阿布凯赫赫，她创造了世界及女真诸神之祖。维吾尔族的神话《女天神创世》详尽地记载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女神如何创生了昼夜、日月星辰、地球、人类、山林、湖泊、飞禽、走兽。类似女神创世的神话在其他许多民族中都有。至今仍保有母权遗风的纳西族则把生育女神“那蹄”视为他们最高的保护神。
我国古籍中还有大量的感生神话，记载了我国历史上诸多民族的领袖皆为女性与某种自然现象巧合而生。如汉族伏羲因其母华胥踩巨人迹而生，炎帝因其母嬁感神龙而生，黄帝因其母附宝感天之异象而生，尧因母庆都与赤龙合婚而生，舜因母见大虹而生，禹因母吞神珠而生；商族的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周族的姜嫄践巨人迹而生弃等。
这些感生神话固然有粉饰帝王之嫌，但和早期的创世神话一样反映了在远古先民的眼中，唯有女性才是生命的创造者。作为世系标志的“姓”在甲骨文中是女子栽培禾苗，即生育之意的会意字，《说文》中解为：“姓，女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甲骨文中有众多从“女”旁的姓，如姜、姬、姞、赢、姚、妘、妫等表明了直至种姓开始之初，仍是母系的天下。
2.旧石器时代的维纳斯系列母神塑像女神们由于她们的母性形象而受到热烈的崇拜。
我国的女娲被认为是生殖器的象征——葫芦。宙斯之母瑞亚·库柏勒的名字有洞穴之意，而洞穴被称为“自然的子宫”。葫芦、洞穴都是原始女性生殖器崇拜的重要象征物。底比斯人的女神是莫特，意为母亲。
世界各地，包括奥地利、法国、意大利、捷克、前苏联、中国等地出土的大量女性裸体塑像可以进一步说明女神崇高的地位决定于其创造生命之母性的观点。这些被西方人称为“维纳斯”的旧石器时代的女性塑像对于先民而言并不仅仅是艺术，更重要的是一种图腾的具象，一种崇拜的载体。在“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韩非子·五蠹》）的石器时代，艺术形象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并不是人，而是野牛、羚羊、鹿、熊、狮、虎等动物，先民们虔诚地描摹这些与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或让他们恐惧而敬畏的动物，视它们为“图腾”加以崇拜。因此，人体塑像的发现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从崇拜自然物到崇拜人类自身的转变标志着先人已经从“人之异于禽兽者不知几希”的状态中走出来，是人类对自身力量肯定的体现。在现已发现的为数不多的人物塑像中，女性的数量远远超过男性。“生殖之事，造化生生不已的大德，原始的人很早就认识，是原始文明所崇拜的最大一个原则。”（注：蔼理士：《性心理学》，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7页。）“旧石器时代的维纳斯”系列塑像所代表的正是原始先民内心深处对于女性创造生命能力的巨大崇敬。这些遍及欧、亚、非、拉美各地的女性塑像在外表上及其功能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在外表上，丰乳、肥臀、凸腹，母性的特征被显著地夸大。很显然，她们表现的是已经生育的女性，即母亲的形象；在功能上，她们是被祭祀的对象，具有宗教的意味。
二、创世神话中男神对女神的取而代之
由于母权制建立的基础在于“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蒙昧时代女性藉其生理特性在生育领域所获得的绝对权威，因此，在生命繁衍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神秘性的原始时期，父权制得以建立的前提也必然要基于对其生育能力的肯定。新几内亚东海岸特罗布里恩德群岛上原始母系部落的调查报告表明母系制的建立与女性在物质生产中的作用并没有什么联系，岛上的男性承担了一切繁重的、重要的工作，包括对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但由于被认为与孩子的出生毫无关系，始终是亲族中的“陌生人”，父系制的建立更是毫无可能。女性生殖崇拜之后兴起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热烈的男根崇拜是男性对自身创造生命能力的弘扬，也可谓是母系制向父系制过渡的序曲。正因为创世权、创生权对于男女先民而言具有决定自身地位和部族世系的极端重要性，历史上才会有“产翁制”、“不落夫家”、“审新娘”、“舅权”等种种围绕着“种姓”血统之争的民俗的产生。（注：叶晗：《论原始社会世系嬗变过程中“种”的争夺》，《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第34-37页。）充满着血雨腥风的男神创世神话和洪水的故事正是世系更替之时两性间惊心动魄的斗争的反映。
1.充满斗争的男神创世神话
屈原在《天问》中针对鲧禹神话提问：“伯鲧腹禹，夫何以变化？”较符合历史的解释应该是：鲧原为女性，禹为鲧生，不知其父，但后来禹被尊为夏朝先祖，处于父系制取代母系制之时，不知其父无法排定世系，于是鲧由女性变为男性。显然，创世神话在进入父系社会后被修订了。纵观神话史，创世神话大体经历了世界由女神独立创生、世界由女神和男神结合而创生、世界由一男神独立创造这样一个演变过程。这一过程是女神从创造生命的主角变为配角乃至失去了其天赋权利的过程。在古老的苏美尔人的创世神话中，海之神女神Nammu独立生下了天空、大地及其万物，但在巴比伦时代，Nammu变成Tiamat，只代表“咸水之海”，她和“甜水之海”Apsu一起生下了诸神。中国神话中后起的男神盘古取代女娲独占了创世之功，甚至出现了男性生殖神张仙。曾是原始宗教崇拜对象、创生万物的女性在《圣经》中更是沦落为只能用男性的“一条肋骨”造就。
然而，通过对男神创世神话的仔细考察，我们发现男神取代女神占领创世之神圣领域的历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值得注意的是在巴比伦的创世神话中非常详尽、生动地描述了Tiamat作为诸神的母亲如何怀着仇恨全力以赴地反对自己的儿子，败于其孙子Marduk之手之后尸体被肢解的惨烈的斗争过程，获胜的Marduk成为巴比伦的主神，重新创设了天地万物和人类。在埃及的创世神话中创世者拉受到了女神伊西斯的挑战。在希腊神话中地母该亚策划了对天，也即她的儿子们的父亲的反叛，天战败，其生殖器被割。
2.洪水神话故事的实质：男神再造人
神话的另一大主题是救世。洪水神话是救世主题的重要内容。在世界几大神系中都存在有着极其惊人相似性的洪水故事。希腊神话中皮拉和丢卡利翁的故事、希伯来神话中挪亚方舟的故事世人皆知。中国各民族也有众多的洪水神话：洪水滔天之中，兄妹俩躲入葫芦或牛皮囊、木箱中逃难，洪水退后，天神授意兄妹成婚，繁衍人类。婚后或生有众多的小孩，或生了怪胎、肉囊，兄发怒，剁碎后成为无数的人，或生葫芦，从葫芦中生众民族。
洪水神话中人类的命运完全由天神决定，而发动洪水的天神几乎毫无例外的是一位男性主神。如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希伯来神话中的上帝耶和华、中国神话中的雷公。它说明了什么呢？闻一多先生总结了各民族的四十九个洪水神话后将之称为“洪水造人的故事”。他认为“故事最基本的主题是意在证实血族纽带的人种来源，洪水只是造人事件的特殊环境。”（注：闻一多：《伏羲考》，闻一多全集(1)，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第56页。）这一论断堪称独具慧眼。只是他没有进一步指出造人是造什么样的人。洪水神话的起因在于人与神的矛盾。或是人类犯罪，触犯天意，天神以此惩罚；或是人种不良，天神更换人种；或是人与天神如雷公争斗，雷公报复等等。洪水后再造之人显然要不同于前人。只有符合天神之意的人类才能得以保留并重新繁衍。较为晚出的希腊和希伯来神话洪水中的幸存者已经明确是一对男女夫妻。我国各民族的洪水神话中都有妹妹开始拒绝与兄成婚，后通过占卜、滚磨盘、滚筛子、放烟等验证了婚配符合天意，于是成婚的情节。这样，男性主神发动洪水的目的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要毁灭女神们的后裔，以便按照自己男性的意志重新塑造人类。新人类是由一对男女夫妻或兄妹结合而生，这意味着人类婚姻至此进入到一夫一妻制阶段。从群婚到多偶婚到一夫一妻制，人类的婚姻观经历了一次次洪水般的洗礼。这个过程是一个对性的社会限制从无到有、由宽到严的过程。这种改变虽然有出于优生的目的，但更重要的是这种限制有效地改变了“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状态，保证了对父亲的确认以及亲子的信度。这两点正是父系制社会得以建立，父系血脉得以延续的前提。一夫一妻制婚姻的建立在母系制时期是出于男性们对自身权利的捍卫，与进入父系制社会女性成为弱势群体以后以此对抗于一夫多妻制婚姻的目的有着迥异的社会背景。
三、女神职责的唯生殖性和作为文化英雄的男神
神话中泛滥的洪水是日益强大的男性意志和权威的象征。在创世神话中开天辟地、化生万物、倍受尊崇的创世女神形象在救世神话中已经杳无身迹。从此，女神在生育领域也只能亦如现实中的女性一样只能以男神妻子身份，生育属于男神的子女。世界女神的共同职责也从创世大神、始祖神、保护神的三职合一演变为仅仅司掌婚姻和生育，而历史中的婚姻其根本目的即在于繁衍后代。为现代的人们所熟悉，并且至今仍然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女神形象几乎都是生殖神的形象。如希腊和罗马人的爱神和美神阿佛洛狄忒，又称维纳斯是婚姻之神、生育之神，司掌自然界和人类的生殖活动；天后赫拉（罗马神话中朱诺）是妇女的保护神，统辖婚姻生活；我国的女娲虽然曾经有补天救世的英雄壮举，但在其成为“伏羲之妹”、“伏羲之妻”之后其职责和功绩仅限于高媒之神；中国宗教信仰中的女神，如佛教的观世音娘娘、道教的碧霞元君、闽台地区的临水夫人、广东地区的金花夫人、天后娘娘等都是生殖神。世界神话中普遍存在着解释与原始初民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各种技术文明产生的故事，这类故事是初民用原始思维对他们的祖先所创造的物质文化之起源的诠释，可称之为“文化起源神话”。“从用火到人工取火，一直到植物栽培、制陶、驯养家畜、捕鱼、造房等等，几乎所有的人类在远古所做的伟大发明都出现在文化起源神话中。”（注：陶阳、钟秀：《中国创世神话》，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70页。）从保存下来的文化起源神话中我们发现男神是各种物质文明的独立创造者。曾经作为创世大神，建立了伟大功勋的女神在文化起源神话中几乎难以找到踪迹。
我国汉族著名的文化起源神话的主角都是男神。农耕、医术的发明者为太阳神炎帝，古人尊其为神农。原为天神皇天上帝，后被奉为中华民族的主神和共同的始祖黄帝更是各种发明的创始者。史书中载有黄帝发明了取火的方法，并教民吃熟食以去病；制造了旗帜、车（故称为轩辕氏）、锅等器具；还令其史官发明了占星术、天干地支、算术、历法、文字等。史书中遂人氏钻木取火，有巢氏建筑居室，神农之臣垂造准绳、耒耜等农具，庖牺氏始画八卦，苍颉发明文字反映的都是男性在社会生活和文化领域的独占权。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在较之汉民族神话更具原始性、保留了较多的创世母神形象的少数民族神话中，各种文化事物，如火、弓箭、木鼓、鱼网、船、陶器、盐的创造者也多为男性。如创造火的有壮族的布洛陀、彝族的阿普、独龙族的彭哥、布依族的布灵。从科技史的角度看，很多发明应追溯至母系制时期，如神农氏尝百草药、尝五谷之行为应是采集时代女性所为，但在记录于古籍的神话中却将这些伟大的历史功绩全记在男神或男性名下。域外神话也是如此。希腊神话中的文化英雄是被誉为人类救星的、伟大的殉道者普罗米修斯，他教给了人类一切所需要的技能，盗火种给人类。
曾经给女性带来无上荣耀、奠定母系制根基的生殖在进入父系制社会后成为了女性发展的桎梏。女神在对人类生活有广泛影响的各种文化起源神话中没有一席之地的现象是传统女性价值观中社会意识缺乏的很好例证。历史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离开了母权制产生土壤的仅仅体现自然本性的、唯生殖性的女性观难以塑造一个全面的女性“社会人”形象，其结果必然是女性在具有先天优势的人类自身生产的领域中也最终失去了与男性平等对话的权利，仅仅成为男性“种”的传播者。神话中创世者从女神到男神的演变，女神形象从创世大神到生殖神的改变反映了现实中女性地位所发生的重大历史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