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的主体性解释模式批判,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主体性论文,视野论文,马克思主义哲学论文,当代论文,模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实践”在马克思哲学中的重要地位众所周知,可过去我们总把它当作当然的自明性基础,并以此来构筑马克思哲学。实践成了无需深入探究的本源性存在,作为现成给予的东西躲过了其他东西都无法躲过的批判。这种状况与它在马克思理论中极重要的基础性地位很不相称。为了加固这种地位,并进一步揭示其中喻示着和隐藏着的问题,本文将从反思“实践”的主体性解释模式出发,通过批判个体性模式并凸显群体性模式而倡导关注实践的自悖性维度,以此开始对“实践”的进一步探究。
自改革开放以来,“实践”地位的凸升与主体性话语的流行几乎同时,“实践”解释模式也就势必受到日趋盛行的主体性话语的强烈影响。主体性话语当时对个性解放和自由的吁求致使个体从事的活动更多地被当成实践解释中的基本范型,马克思非常重视的主体所具有的社会历史维度被弱化甚至被抽空,致使主体性成了一个向内挖掘的理性、 精神或者个人自我努力就能成功完成的问题。上世纪90年代以来对制度性维度的重视也 没有对这种强调个体性和“内向”性的主体性实践解释模式造成多大冲击,相反,主体 自我的浪漫主义根源,以及与它有更多相关性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思潮对艺术主 体、文本“主体”的强调,反而更加凸显了这种个体、内向的主体性解释模式,从而使 得这种模式与马克思对近代主体性哲学的批判之间的不协调性被忽视了。
众所周知,从古希腊起,与富有确定性的“理论”不同的“实践”原则所关涉的就是 个别个体的拯救之路;与宗教对大众的拯救关注不同,实践哲学所设计的拯救之路只有 精英人物才能走。在近代,康德也把弥合理性规范与非理性现实间鸿沟的任务交给了个 人的道德实践。在黑格尔把这种任务交给辩证历史后,青年黑格尔派又不得不突破黑格 尔那神秘的历史宿命论氛围而为历史主体的实践开辟功能空间。这种主体被青年黑格尔 分子们或理解为个体化的理性主体,或拓展为一种群体化的主体。在对以个体主体性否 定黑格尔的普遍理性主体有限肯定的基础上,马克思主要继承和延续的是后一思路。但 对前一思路所喻示的那种通过自主活动达求自主控制、自我实现及圆满完整世界的规范 目标却被马克思继承下来,被嫁接在群体化运作的历史之树上。达到这一点,马克思经 过了一个从注重个体主体性到重视社会性并以社会性为根基构筑主体性的过程。
受西方各种实践理论运思倾向的影响,强调马克思实践概念的超验维度、自由和人文内涵的声音日渐强烈,其运思源泉之一就是马克思年轻时期(比如1844年巴黎手稿中)仍然以艺术创造活动为范型规定劳动的本质、把劳动与艺术创造活动在本质上类同起来的思想。这种思想主张自然与人类、人与人的和谐统一,主张人的内在本质的实现等泰勒所谓明显的表现主义观点。在巴黎手稿中,与众多的异化批评者一样,马克思也在艺术活动中寻找一种构筑批判的主体性力量。马克思把劳动与艺术创造活动等同起来,把劳动者与自己产品的关系与艺术家对自己产品的关系相类比。艺术家在作品中外化自己的本质所有、并占有自己的这种产品及本质。这种美学化的自我实现论把实践看作是生产者的自我表现,从而虚设了一种自身的完整性和内在的自然本质。这种作为超验理想追求的虚设完整性、内在本质与破碎的现实劳动之间的鸿沟式二分不能不使当时的马克思 淡化劳动的社会关系网络及其规范性内含,并以浪漫主义的态度对待之。正像哈贝马斯 所指出的那样,这种自我实现的实践活动,其原型实际上是一种其中只有极简单合作关 系的手工劳动、甚至是纯个人的创造活动,把这样一种劳动浪漫主义地类比为普遍性的 人类实践,势必就会重现近代主体哲学的问题与困境:主体自我指涉、自我创生、自我实现由内向外的客观化,而且还都具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必然性和绝对性。在这里,马克 思对浪漫派表现主义的内在自我观念的承续是明显的,这种承续还没有像后期那样大力 肯定启蒙理性主义逻辑及其功能,却对之抱着更多的批评态度。
资本论时期的马克思对这种实践范式做了很大的调整改变。首先是凸显了社会性,并以这种社会性及其中蕴涵的大量问题取代了结构单纯、运作简单的手工艺劳动,也取代了传统的以理论沉思性活动和以规模较小、直接民主、存在着公认的善与至善并因而也极易确定作为实践目标的至高之善的城邦政治活动为原型的实践。在这样的视域内,社会关系及其结构、制度体系对于群体中的个人及其人际合作相对于自我主体具有先导性作用。抽掉这些因素而径直假设单个人具有同样的意志、主体性,实在是前马克思哲学的运思方式。马克思认为,只有在剥掉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身上所具有的具体社会关系之后,才能设想普遍一致的“个人意志”及主体性。在此意义上,这种古典的方法论个人主义并不单纯是一种社会思考的方法,而是隐匿着关于平等、自由和公正的资产阶 级意识形态的基本前提,即隐匿着“把竞争看作自由个性的所谓绝对形式这种幻想”(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册,第161页)。在这个基础上,“人”才表现为“平等 ”的、“一样”的抽象而普遍的“个人”与“主体”。这种“个人”构成了设想个体利 益与公共利益直接统一、个体与类统一的基础。马克思坚决反对抽象主体性意义上的一 般、普遍的个人,并斥之为意识形态概念。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只有在需要、劳动、经 济标志着生产的自然逻辑这一意义上,才能把生产劳动主体设想为普遍的人类主体。但 这种普遍主体显然并不是以个体为范型的:通过一种规范使个体得以成为现实主体的社 会关系塑造出了一种社会世界,就像货币、语言中有一种社会性事实使一张纸币或一个 词语超越了单纯的个别物性存在一样,社会世界取代了以自我为根基的主体理性世界。 正是凭借对这一世界的认识,马克思才超越了近代主体性哲学的个体主体性运思,并在 解说实践的模式方面取得了一个突出成就。
在马克思之后,对单子式个人主体的批判一直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运思路向。这种“实践”解释的主体性模式的首要欠缺是,过于重视内在化的自我,把自我当作一个永恒的出发点,而不是结果。实际上,自我的确认需要他人的承认,自我是作为他者的反应而出现的。这种自我具有一个主体间性的内核。以语言为中介的互动网络和负责任的承诺及其行为效果都蕴含在这个内核中。按哈贝马斯的说法,主体哲学的思维方式就是把 社会视为一个诸多部分组成的整体,不管这个部分是国家的政治公民,或联合起来的自 由生产者。生活世界模式改变了人们对实践的这种理解,它不再把社会整体看作一个由 单子部分组成的整体,这些部分往往被抽象成本质上雷同的、单个的、独立的存在,这 些个体、部分相加而组合成整体;生活世界模式要把生活世界看作一个生活整体,这个 整体构成了观察问题的具有优先性的整体背景。哈贝马斯说,“主体哲学认为,社会是 一个由部分组成的整体,不管这个部分是国家的公民,或是联合起来的自由生产者。生 活世界观念同样打破了这样的思维方式……交往行为的主体各自都把他们的生活世界当 作是一个主体间所共有的整体背景。但在它们获得表现和成为对象的瞬间,这种总体性 必定会消失;它是由社会化个体的动机和能力,以及文化的自我理解和群体的协同性所 共同组成的。生活世界仅仅是由文化传统和制度秩序以及社会化过程中出现的认同所构 成的”。(哈贝马斯,第85-86页)按照这样一种理解,传统实践的解说模式就是以个体 主体为基础的模式,它把个体化的主体当作解释一切的出发点和基础,尽管这一点在这 种模式的主张者那里并不是十分清晰和明确的。而一旦把社会视为由符号建构起来的生 活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的维持和运作就得依靠交往行为。
凸显内在自我的主体性模式的另一欠缺是,对泰勒所谓为现代自我由以显现出来的“框架”、“背景”及其中蕴涵的意义、善的忽视,对更高价值与意义的漠视:意义世界或逐渐被抽空,被物品世界基础上得以建构的世俗化日常生活消解,或即使残存下来也受到相对主义和任意性的蚕食,变成在一个平面上平等竞争、被信奉者任意选择的东西。古典的高级生存与低级生存之间的区分被现代性逐渐拉平,并在世俗化、物化基础上 变得愈来愈平面化和无深度化。生活世界模式则表明,交往行为所依据的意义共享、秩 序规范、传统、相互理解和协调,构成了主要的实践知识。这些参与者共有的实践知识 是生活世界中最宝贵的资源:“经过社会化过程,它们则变成了立场、资质、感觉方式 以及认同”。(同上,第82页)依靠这些资源,参与者对所在的世界担负责任。这种共享 资源、实践知识、相互协调和理解都是主体实践论所轻视和忽视的。没有足够的反省, 个体主义的呼求常常是极为简单的——比如看不到单是缺乏某种共享意义和规范或者对 主体的某种限制,就能够使得个体意义上的积极追求导致负面甚至灾难性的后果。
根据泰勒的观点,以前对马克思哲学的解释更多地滞留于前叔本华时代,尚未经历悲剧式的磨难。实践上也就喻示着意志的积极进取和乐观实现,意味着借助启蒙理性力量不断趋向于表现主义关于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统一以及人的内在本性的圆满实现,却对实践体系中蕴涵着的令人惊异的恐怖、破坏、残酷和噩梦估计不足。单纯的主体性哲学恰恰就是滞留于前叔本华哲学思维的简单现代性中,尚未进入贝克所谓的“第二现代”思维之中。
主体性解释模式的第三个欠缺是民众性立场的弱化与忘却。突出个体的力量及其主动性、主体性,更多地是反映着有足够能力自立并在社会中体验到更多自我尊严的那部分 个体的心声与感受。就像默茨在比较康德和马克思时所说,康德式负责任的个人是经济 和社会意义上已经成年的成功人士,只有他们才能在社会中处于强有力的主体地位,但 马克思意义上的个人还尚未达到这样的水平,因而需要群体性的自我拯救。可惜的是,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进展似乎越来越指向精英个体,而淡化和忘却了马克思的民众性 立场。他们不断把物化与民众消费、民众生存联系起来,认为能够超越物化的不是民众 ,而是与民众不同并超越了民众的精英、精神贵族。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对主体的社 会学维度的强调应该就是对民众化立场的强调。中国目前的主体性批判越来越从权力批 判走向大众化批判及与此相连的世俗化批判,显示出与马克思正相反的方向。当然,不 能否认,个性的丧失恰恰是在社会性的张扬中发生的。对于意义追求者的主体来说,现 代社会事实上造就的经常就是千人一面的“样品”与“常人”——在文化层面上,那些 经济和政治上不平等的人们在意义追求层面有那么多的平等、一致!阿伦特说,社会对 人的入侵即马克思关于人的社会化。如果真是这样,实践的劳动层面与自由、意义层面 直接相统一、社会性运作与个性张扬必定相统一的见解就得接受广泛质疑。不管我们怎 样具体解答这些难题,都可以发现,实践中蕴涵的问题并非那么简单,并不是从个体主 体性模式转向生活世界模式就能迎刃而解的。社会性运作是否必定孕育无个性的“常人 ”、把社会世界也变成似物品世界的“样品”世界,民众性如何与个性的自由解放协调 统一,对于接受启蒙价值的我们来说确是一道难题。对主体性哲学的批判如何保证马克 思主义的民众性立场?如何防止鲍曼所说的那种批判现代性的“资本”、“主体”、“ 真理”、“知识”等普遍性存在却招致了弱化甚至消解公共世界的后果,而对公共世界 的消解相比于大写的强势“主体”而言对小写的、弱势的“主体”更不利的自悖性现象 ?
主体性解释模式的第四个欠缺就是遮蔽了实践的自悖性、受难性、风险性等负面或者不那么“好”的方面。我认为,造成这一点的原因就在于通过主体性模式容易滑向方法 论个人主义、忽视总体性联系——这一点似乎已经包含在对单子式主体的批判超越中, 但这里要说的是,对总体性及其复杂性的忽视和消解不但导致了对待总体性的两种错误 态度,而且进一步招致了对只有在总体中才能显现出来的自悖性、风险性的视而不见。 主体性哲学的逻辑推演既可以走向对客体世界的统一化把握和控制,也可以走向不理睬 总体的单子式分立。其实这两者是密不可分的。之所以能控制总体,就是因为简单地把 总体视为离散式单子及其联系的机械复合,低估了总体的复杂性。所以激进后现代思潮 批判传统辩证法主张的总体性、同一性而主张不理睬总体的单子式分立,恰恰是同一种 逻辑的贯彻和表现:两者相互支持、并不对立。对总体性的拒斥是面对运作规模愈来愈 大的现代性体系及其与渺小个人之间的反差也越来越大之时,倍感无力和无奈的个体为 了逃避面对总体而生的焦虑和恐惧的一种解脱策略。于是,思考的兴趣就转向作为总体 构件的单子,并进而想象社会根本就没有中心、没有总体。这种态度使更多的理论转向 了方法论个人主义。而从方法论个人主义角度看待“实践”,势必把它视为不同个人之 间的合作共进,从而很容易在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背景下,忽视往往在足 够大的群体整合中才呈现出来的群体自否定现象。
由此重看主体性,就可发现,主体性并不等于主动性:通过主动、自愿(而非被动、被迫、消极)的人际合作产生出来的并不一定就是参与合作的“主体”们向往的、对他们有积极意义的结果;主体性的运作结果完全可能是一种对参与运作的主体们不利、束缚他们、挤迫他们、困囿他们的“客观”结构或力量。在现代性背景下,现代主体不断创造为我性客体、工具,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在不断创造与自己作对的“非我性”世界!主体性的发挥常常导致了一种对主体性的压抑和制度性的驱使,不断制造为我性工具的后果常常是主体自己成了某种力量的工具,改造客体的结构常常是自己成了客体。这是主体性的悲剧和现代宿命。在这个意义上,单纯的主体性呼吁其实是一种廉价的片面性,还远没有进入马克思哲学的思维境界,没有达到马克思哲学思维的水平。马克思哲学思维已将“主体性”和“客体性’’通过制度思维融合了起来。马克思已经超越了廉价的“主体性哲学”。我们更应沿着这样的路继续超越单纯的主体性逻辑,进入马克思、 叔本华开创的现代哲学的视野。
总之,只有超越实践的主体性解释模式,才能充分显现马克思发现的实践智慧。超越了单子式主体视野,马克思实践视野内的自悖性才会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而在愈来愈大的范围内呈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外推空间”已经愈来愈成为马克思实践辩证法的一个重要范畴,一个与现代哲学发展取向正相一致的愈来愈具有生命力的范畴。在乌托邦之维趋于弱化因而历史之维也势必趋于弱化的背景下,“外推空间”将在现代资本主 义扩展未达至极限的前提下变得与“历史发展”同样重要。它将显示出,实践并不是仅 仅喻示着正面性和积极性的东西,它并不仅仅给我们提供秩序、希望和美好,它也喻示 着众多的问题,喻示着恼人的麻烦、风险甚至自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