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纪与后现代主义:关键词研究的前世与现世_道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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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天下篇》被认为是“最早的一篇中国学术史;批评先秦各家学派的论著,以这一篇为最古”①。《天下篇》所书写的“学术史”,是一部“道术”裂变为“方术”的历史。何为“道术”?“指洞悉宇宙人生本原的学问”;何为“方术”?“指特定的学问,为道术的一部分”②,也就是后人所说的诸子百家。故《天下篇》在依次评述墨翟、禽滑厘、宋

、尹文、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等各家学说之前,有一段总概“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文字。

      相对于现代学术体制的分科治学,庄子的那个时代无疑属于“前学科”时代;而相对于“百家往而不反(返)”的战国诸子,《天下篇》所描述的“古之所谓道术”又是前“诸子”(或前“百家”)时代,可谓“前学科”之“前学科”。《天下篇》从理论主体与理论要义两个层面区分“道术”与“方术”。道术的主体是“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四名实为一人:“古之人其备乎”!道术的要义是“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天地万物,宇宙人生,时间空间,形上形下,本数末度,诗书礼乐,无远不届,无处不在。“方术”的主体则是随后详论的各家之“子”,是“寡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因而“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的“一曲之士”。“方术”的要义则是“贤圣不明,道德不一”,是“不该(兼备)不遍(普遍)”,是“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天下篇》感叹,“道术”裂变为“方术”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天下篇》叙述“道术”如何裂变为“方术”,是在讲了“《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之后,再讲“天下大乱”的;而且“道术”裂变为“方术”的标志性特征是“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可见,在《天下篇》作者的眼中,儒家的经典(六经)和核心命题(内圣外王)是在“方术”之前的。虽然我们不能据此就断定儒家的元典和命题(即关键词)属于《天下篇》所说的“道术”,但将之归入战国之前的“前学派”是没有问题的。

      不惟“内圣外王”,儒家六经中的诸多关键词,其生成、建构及演变,均体现出前学科时代的“道术”特征。我们以《周易》为例。《周易》的成书过程是先有八卦,次有六十四卦,然后有卦爻辞,最后有彖传、象传、文言、系辞等。对《周易》全书而言,八卦是八个元关键词,六十四卦是六十四个核心关键词,而“经”之卦爻辞和“传”之十翼则是对元关键词和核心关键词的系统性诠解和阐释,略为不同的是:“经”之诠解是“键闭”式释名,“传”之诠解则是“开启”式彰义。《周易》为六经之首,亦为古典形态的关键词诠解之元,我们今天的超(跨)学科意义上的关键词研究,其基本路向及方法,已于《周易》关键词的层级系列及诠释系统中先在性构成。

      《文心雕龙·宗经》篇有“易惟谈天,入神致用”,这八个字概括出《周易》(也是前学科时代之经典)“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的道术特征。“谈天”只为“见天地之纯”,“入神”方可识宇宙之奥,“致用”才能在自然与人类的广阔领域得“古人之大体”。《周易·系辞上》一上来就讲“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讲“《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作《易》者非“仰观(天)俯察(地)”而不能作,解《易》者非拟“天”像“地”而不能解,习《易》者非法“天”则“地”而不能习,正所谓“天如何,地如何,人如何”(亦即“人法自然”)是也。

      无论是八经卦还是六十四别卦,其元素是阴阳二爻,其喻指是天地二象,其要旨是宇宙之义,故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周易》无卦无天地,无天地则无卦。六十四别卦中,有三十个卦是含有八经卦中的“乾”卦或“坤”卦,或者说是以“天”或“地”为一卦之(词)根的。比如,起首的“乾”、“坤”二卦分别是“乾下乾上”和“坤下坤上”,此所谓“乾坤定位”。又比如,“泰”、“否”二卦,一个是“乾下坤上”,一个是“坤下乾上”,二者相反相成、相生相斥地构成一种互文性,此所谓“否极泰来”。与此相类似的还有:“离下乾上”的火天“同人”与“乾下离上”的天火“大有”,“乾下艮上”的天山“大畜”与“艮下乾上”的山天之“遁”……《周易》的诸多关键词,以“乾”“坤”为词根,言说着“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从而发挥着“入神致用”的文化功能。《周易·系辞上》:“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可见,《周易》的关键词(卦)以及关键词之诠解(辞),既能穷尽宇宙幽深难测之理,又能鼓舞天下奋发振作之动。

      “道术”即前学科时代的文化经典,不仅“《易》惟谈天”,五经皆喜“谈天”。《诗经》之《周颂》,有《维天之命》、《天作》、《昊天有成命》等;《尚书》之《尧典》,有“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礼记》之《中庸》,开篇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周礼》序官,以“天官冢宰”居首,“地官司徒”次之;《春秋》编年,以天时为经,以人事为纬……前学科时代文化经典的创制者,通晓自然人文,弥纶天地之道,故他们及其作品才能成为后世各家各派各门各类所“征”之“圣”、所“宗”之“经”。

      按照现代的学术分类,刘勰是文学理论家,其《文心雕龙》是文论专著,但刘勰论文,从天地谈起:“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刘勰原道,从《周易》说起:“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为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班固是历史学家,作《汉书·艺文志》,不仅以《周易》为“六艺略”之首,而且引《周易·系辞下》的文字:“宓戏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许慎是文字学家,《说文解字》从“一”说起,也是从“天地”说起:“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其“叙曰”亦大段引用《周易·系辞下》:“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孔安国是经学家,为《尚书》作序同样征引《周易·系辞下》:“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以军事学家身份首注《孙子兵法》的曹操,为《孙子兵法》作序亦从《周易》说起:“操闻:上古有‘弧矢’之利”,“弧矢之利”出自《周易》,其“睽”卦《象传》有“先张之弧”,其《系辞下》有“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暌》”。以上诸例,或文学或史学或文字学或经学或兵学,均属于后道术时代的一方之术或一家之学,均不约而同地以“谈天说易”的方式返回道术,返回前学科时代。非如此,无法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正所谓五家如一,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

      在讨论了“前学科”之后,我们来说说“后现代”这个关键词。后现代(Post-modern)的词根是modern,与modern对译的中文词除了“现代”还有“时髦”和“时尚”,而时髦或时尚是以过时为代价的,故modern对时间的指称是游移的或不确定的——这一点正是modern一词的“后现代”意味,或者说是对modern这个关键词的后现代诠解。modern的不可定义性导致两个结果:第一,每个民族或文化都自己的modern问题,由此而构成现代性(modernity)或现代化(modernization)的全部复杂性;第二,以modern为坐标,后现代(Post-modern)是“过”,前现代(Pro-modern)是“不及”,过犹不及,故后现代与前现代有着某种层面或意义上的相似性。

      笼而统之或大而化之而言,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历史过程,这一过程涉及到全球的经济、政治、社会、思想、文化、心理等各方面的巨大变迁。而就本文的问题阈而言,中国文化(包括文学及文论)的现代化进程是一个西学东渐的过程,其间既交织着两大冲突(东土与西域/古典与时尚),又纠结着三种心态(全盘西化/固守国粹/中体西用)。此所谓的“冲突”或“纠结”是在现代性或现代化语境下发生的,而一旦溢出或超越这一语境,则有可能在“前现代”(即上节所言“前学科”)与“后现代”之间找到共同点或可通约性。

      现代性(或现代化)语境下,学术须“分科治学”(此乃“科学”之本义),现代学术规范(实质为“科学”规范)伴随着现代大学体制进入中国,进入汉语学术界,于是有了“文”、“理”二科之分,其“文”又二分为“人文”与“社科”,其“人文”又三分为“文史哲”,“文史哲”之“文”再二分为“文学”与“语言”,其“文学”再三分为“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其“文学史”既可依“时”分为“古、近、现、当”,亦可依“空”分为“中、外”,而“外”则可再细分为“亚、非、拉、美”,等等。这种无穷尽的向下一级的层层类分,颇类似物理学对自然物质的裂分:分子、原子、电子、原子核、质子、中子……裂分到一定程度,便有了核爆炸。而后现代学术思潮对现代学术的批判和解构,无异于一次学术大爆炸。

      现代学术“分科治学”的逻辑前提是:知识是确定的,是可以分而类之的;知识分子是专业化的,是应该各司其职、各守其门的。而后现代思潮,在自然科学领域讨论非确定性知识,在人文科学领域讨论学科的跨界、越界乃至破界,在关键词释义领域讨论后现代状况下的“元话语”以及“文化和社会的词汇”……有学者指出:“知识分子已成为市场、分工和专业的奴隶。丧失批判意识的根源之一,是人们失去了从整体上把握知识和思想的自信和能力。”③各个学科门类中的知识分子,真正成了《庄子·天下》篇所说的道术裂变为方术之后的“一曲之士”。

      按照现代学术的专业分类,笔者的学科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在这一学科命名中,“中国古代”是时空限定,“理论”是二级分类,而“文学”才是核心关键词。于是问题出现了:何为“文学”,或者说“文学”这一关键词如何定义?现代(西学)意义上的“文学”(literature)是以虚构的形象来反映生活,是审美的、艺术的,可一分为三(抒情/叙事/议论)或一分为四(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汉语的“文学”一词,有文献可征的,始见于《论语·先进》,“指古代文献,即孔子所传的诗、书、易等④,无论内涵或外延,与literature皆相去甚远,至少是不能简单对译。严格说来,中国古代并没有西方现代意义的“文学”(包括“文学理论”),因而无法用“中国古代”来限定(现代西方意义的)“文学”,或者说,“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这一学科命名是不能成立的,是一个后现代悖论。

      20世纪初,中国学界被“现代化”之后,为了使汉语的“文学”适合于西语的literature,曾经提出过一个“文学独立”的命题,大意是,先秦时代还是泛文学或者大文学,而两汉或者魏晋之后文学开始独立。可是,无征不信:无论是征之以(文学)实践、(文学)观念或者(文学)教学,所谓“文学独立”都是不能成立的。当下的大学课堂,讲两汉文学必须要讲司马迁的《史记》,讲六朝文论必须要讲刘勰的“论文叙笔”,中国的“文学”何曾“独立”过?且不说五世纪末的刘勰以“心生言立,言立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龙·原道》篇)来定义“文学”,即便是到了被“现代”的20世纪,章学诚所定义的“文学”依然是无所不包:“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⑤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文论代表人物雅各布森说“诗与非诗的界限比中国行政区划的界限还不稳定”⑥,讲的是现代诗,却也适用于中国古代的“文学”:刘勰“论文叙笔”的三十多种文体是“文学”,司马迁的《史记》是文学,先秦诸子是文学,儒家六经也是文学,故《文心雕龙·宗经》篇要称“五经之含文也”!

      现代性(或现代化)语境下,汉语“文学”的被独立,实质上是西方话语权力干预的产物,用福柯的话说,是“规训”的结果。福柯的《规训与惩罚》,由法文直译过来应该是《监视与惩罚》,但福柯本人建议英译本将书名改为Discipline and Punish,而Disciplin既可翻译为“规训”,又可翻译为“学科”。“福柯正是利用这个词的多词性和多义性,赋予它新的含义,用以指近代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既是权力干预、训练和监视肉体的技术,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福柯认为,规范化是这种技术的核心特征。”⑦在现代性(或现代化)的“规范化训练”(即“规训”)之下,学科需要分类,文学需要独立;而作为对“现代”的“过”与“不及”,“后现代”与“前学科”能够奇迹般地穿越或通约:无论东方还是西方。20世纪下半叶,西方学界具有“后现代”色彩的各种“主义”,诸如解构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新历史主义等等,在学科破界、“文学”扩容方面大显神威。美国当代著名文论家J—希利斯·米勒在《文学理论在今天的功能》中,描述了文学研究由“内”向“外”的转移或越界:“事实上,自1979年以来,文学研究的兴趣中心已发生了大规模转移:从对文学作修辞学的‘内部’研究,转为研究文学的‘外部’联系,确定它在心理学、历史或社会学背景中的位置。换言之,文学研究的兴趣已由解读(即集中注意研究语言本身性质的能力)转移到各种形式的阐释学解释上(即注意语言同上帝、自然、社会、历史等被看作是语言之外的事物的关系)。”⑧尼采早就预言未来的世纪就是阐释的世纪,德里达也说阐释就是一切。阐释是跨界的,被阐释的“文学”也是跨界的。

      后现代语境下,一种“主义”就是一种阐释方法。就“文学”的后现代阐释而言,解构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文学的阅读方法,解构主义强调语言与思想的差异,消解二元对立,反对本质主义,怀疑并颠覆罗格斯中心和语言中心。新历史主义则强调历史对于文学的意义,认为文学不仅有其自身的历史,而且能推动历史的运行。“文学、艺术也‘参与’了当时的历史排场,与社会相互推动,对社会进化、变化发挥其潜移默化,甚至挑战刺激的功能。”⑨女权主义则干脆操作起“压迫、反压迫”之类的阶级斗争和意识形态话语,从而将政治文学化,将文学政治化。后现代各种“主义”的大师们,在不同学科之间越界、客串,并最终拆解了现代学科的区域壁垒,打破了现代学术的门类禁苑,借用《庄子·天下》篇的提问:“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在何处?在后现代对现代的解构和颠覆,在后现代对前现代的悖反与回返,在“后现代”与“前现代”勾连或通约之际的关键词释义。

      “关键词”喻指核心的、重要的术语、概念、范畴和命题⑩,这个意义上的关键词研究可追溯至五经和诸子的时代,如《周易》的彖传和象传,《墨子》的经和经说,《韩非子》的解老和喻老(11)。现代意义上的关键词研究,以其对学科壁垒的拆解(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对辞典式静态定义的颠覆(意味深长且具指示性、重要且相关的词),以及对言说语境的还原或重构(再现历史的“现在”风貌和语义的“断裂”场景)(12),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后现代意味。“后现代”对“前学科”的回返,形成二者的勾连或通约,并最终铸就关键词研究巨大的理论张力和广阔的阐释空间。关键词研究,无论是作为对象还是作为方法,均兼具“前学科”与“后现代”的学术特征:既是“前学科”对“后现代”的文化涵泳,又是“后现代”对“前学科”的时空穿越。打通“前学科”与“后现代”,我们不难发现关键词研究的三大特征。

      一是不可定义性。本文第一节谈到,《周易》可视为“前学科”时代最为典型的文化关键词研究,“经”之卦爻辞与“传”之十翼,均可视为对《周易》关键词的诠解。如果说卦爻辞尚属关锁、键闭式界定,那么十翼则全然是多元、开启式阐释。如《系辞上》释“易”,先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后说“生生之谓易”,再加上首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便构成郑玄《易传》及《易论》和后来《易纬乾鑿度》所说的“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13)。“易”岂止三义?许慎《说文解字》:“易,晰易,蝘蜓,守宫也。象形。秘(纬)书说曰,日月为易,象阴阳也。”(14)释“易”为“晰易”尚属象“生物”之形,释“易”为“象阴阳”,则可谓会“观念”之意了。但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却指出“《说文》所说形义皆不确”,而考证“易”之甲骨文和金文原字“象两酒器相倾注承受之形,故会赐予之义,引申之而有更易之义。”(15)“易”,这个中国文化的元关键词,在其漫长的语义发展史上,积淀或层累起复杂而多元的义项,任何“一锤定音”或“标准答案”式的辞典式界定,都是既不能揭其复义,更不能诣其真谛的。就《周易》这部书的书名英译而言,将“易”译为CHANGE、UNCHANGEABEL或者EASY均无法传其义,别无选择的选择应该是I。雷蒙·威廉斯的关键词研究,不仅强调词义的历史源头与现代意义,更注重词义的缘起、延续、断裂、变异、暗示、关系以及在价值、信仰等方面的激烈冲突,均表现出对关键词之不可定义性的领悟和认知。

      二是高度语境化。无论是伏羲仰观俯察作八卦,还是仓颉观鸟兽蹄迒之迹造书契,均可视为一种语境化创造,亦即在特定的语境下,用特定的能指(字)指向特定的所指(物)。故早期的汉字,无论象形还是指事,皆是特有所指的。当然,一个汉字被创造出来之后,在其漫长的生命历程中,逐渐会脱离具体的“形”或“事”而上升为抽象的“意”或“义”,即由形而下走向形而上,由特殊性走向普遍性。因而,关键词释义,仅仅将关键词的诸多义项作胪列式排比,或者是那种“语料汇抄、词义类聚”的类书式诠解,则既不能写其貌更不能传其神。比如“革命”,这是一个从“前学科”一直活到“后现代”的关键词。《周易》有“革”卦,“经”之卦辞界定为“己日乃孚”,“己日”为适当其时,把握时机;“乃孚”为取信于人,推行正道。这是无语境的定义,而“传”之“《彖》曰”对“革命”的诠解则是语境化的:一是“水火相息”,在自然语境下,水火相长,交互变革;二是“二女同居”,在(人类)生活语境下,两女子同居一室,双方志趣不合,终将生变;三是“汤武革命”,在(社会)政治语境下,商汤、周武变革桀、纣的王命(16)。三种语境下的“革命”,所指各异:自然语境指向“天地革而四时成”,生活语境指向“己日乃孚,革而信之”,政治语境指向“顺乎天而应乎人”。现代社会,“革命”是一个使用频率非常高的关键词,但其对语境的高度依赖,或者说“革命”这个关键词之阐释的“高度语境化”特征则常常为人们所忽略。就世界范围来讲,英国革命、美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中国革命……能指相同,所指相异。汉娜·阿伦特《论革命》从不同层面辨析法国革命与美国革命的区别,指出美国革命乃“有限君主制之遗产”,其目标是“以自由立国”;法国革命则是“绝对主义”之遗产,其宗旨是“人的解放”(17)。就国家或民族范围而论,即便是同一个国度之内,其“革命”的所指也是因时而异的。比如近现代中国,先有以推翻帝制为宗旨的辛亥革命,然后是以建立人民共和国为理想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再后来则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虽同为“革命”,但其性质、旨归、方式、效果都是迥然有别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之中,有多少恶行罪愆假“革命”之名而肆虐天下,有多少无辜者在“革命”的红色恐怖中命丧黄泉。后革命时代,如果我们对“革命”的追忆和再阐释,依然在一个“超(无)语境”的前提下,用“革命”与“反革命”来区分和判定善与恶或正与邪,那就不仅仅是语义阐释的问题了。在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关键词诠释的“高度语境化”是一个人命关天的大事。

      三是跨学科。问题又回到了本文标题所说的“前学科”与“后现代”。具有后现代特色的关键词研究,是对“前学科”的回返或穿越。21世纪初汉语学界的“关键词研究”,是直接受雷蒙·威廉斯影响而兴起的。雷蒙·威廉斯的学科身份是文学评论家,而他的关键词研究代表作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看书名便可知其跨学科的后现代特征。可是,汉语学界的关键词研究却固守“分科治学”的modern模式,热衷于在不同学科的框架内诠释各自的术语、概念和范畴,这种“范式归纳、体系构建”的modern模式,既不合于雷蒙·威廉斯关键词研究的“后现代”视域和路径。亦不合于“前学科”时代中华元典关键词“其备乎”的原生形态。维科《新科学》说事物的起源决定事物的性质,文化关键词源起子人类的轴心时代,那是一个既无专业类分亦无学科囿别的“前学科时代”,故诞生于斯的元典关键词,从根本上说没有任何“专业”或“学科”的规定性。《周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这段话中至少有七个元关键词:阴、阳、道、善、性、仁、知。当然,我们今天可以将这些关键词放在某一个学科之中诠释,但一旦将它们学科化,则必然有所遮蔽,有所丢失。光是一个“仁”字,仅在《论语》一书中就出现107次,或者说被孔子和他的弟子们诠解了107次,其语用是何等的丰富,其语义又是何等的繁复,若放在某一个学科内阐释,该会丢失或遮蔽多少语义和内涵。由此又可知,关键词阐释的“跨学科”特征是何等的重要。

      据《尚书·洪范》记载:鲧堵塞洪水,扰乱五行之陈列,“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等到鲧之子禹继起,治好了洪水,“天乃赐禹洪范九畴”,结果是“彝伦攸叙”。《尚书》的“洪范九畴”(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等等)实际上是夏禹治国的九组关键词(或曰“核心价值观”),禹治水之后用这些关键词治国,取得极大成功,故《文心雕龙·原道》篇在讲述上古文明史之时对此事大加赞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如果我们跳出单一的历史叙事,在一个多元的层面作隐喻式言说,则可将《尚书》的“天乃赐禹洪范九畴”理解为:上天为圣贤恩赐兼具价值理性(意义)与工具理性(方法)的关键词,以助其成功。鲧未能得到关键词,他失败了;禹得到了关键词,他成功了。身为当代学者,真的要感谢“天乃赐余洪范九畴”,有了兼具“意义”与“方法”的文化关键词,方可能“彝伦攸叙”,甚至可能“勋德弥缛”。

      ①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52页。

      ②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下册),第856页。

      ③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第一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④杨伯竣:《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0页。

      ⑤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页。

      ⑥马克·昂热诺等主编,史忠义等译:《问题与观点——20世纪文学理论综论》,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8页。

      ⑦[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75页“译者后记”。

      ⑧[美]拉尔夫·科思主编,程锡麟等译:《文学理论的未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122页。

      ⑨张京援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59页。

      ⑩关于“关键词”之定义,请参见拙文《关键词研究:困境与出路》,《长江学术》2014年第2期。

      (11)关于先秦时期的关键词研究,请参见拙文《词以通道:轴心期中国文化关键词的创生路径》,《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4期。

      (12)括号中语,均出自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见该书导言第1—7页。

      (13)《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页。

      (14)《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59页。

      (15)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3页。

      (16)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05—406页。

      (17)[美]汉娜·阿伦特著:《论革命》,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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