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性情的迂回归返——从王维到苏轼,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性情论文,苏轼论文,自然论文,王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201(2000)06-0075-05
“诗风”的变迁源于“诗心”的更易,考察诗歌发展变化的规律,从风格着眼,虽是一上佳角度,但难度颇大。诗之考求,已如镜花水月,诗风把握之难,情同捕风捉影。倘从个性的存在方式考稽,则百人百品,百品百风;如果着眼于规律的约制,则虽称千家,亦不过数家而已。本文拟从佛禅一家入手,从主情守心的王维到主理恣性的苏轼,即从已形成的唐代诗风到宋代诗风的终于形成,在近四百年的过渡、变迁中,探寻拂禅加被的影响及其交互作用,以期发现诗歌创作变化发展的规律,为当代的艺术生产提供借鉴。
诗风的不易捕系、难以把握,不仅在于它的飘忽空灵,还由于它的丰富繁多。有诗以来,诗型单纯,无非二、四、五、七、杂言而已,诗情、诗风却伴随着时空的推移而汹涌恣肆,浩然无涯。此中应该有可把握的脉络,可寻绎的线索。人们发现自魏晋诗人“置心天人之际,抗身烟霞之间”(何尚之《列叙元嘉赞扬佛故事》,见《全宋文》卷二十八)始,到王维“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1](P38),直至诉诸“才学”、诉诸“文字”、诉诸“议论”、“批风切月”的苏轼止,都与山水田园结下不解之缘,以求在自然山水中安放那颗焦灼、无所依止的“心”,在那程度不等的融合中,证悟宇宙,证悟人生,证悟“本心”。因而,从诗的风格来看,不论是王维的清丽、旷淡、含蓄、浑成,韦应物的古谈,唐后期诗人的苦僻、清瘦、巧小,抑或是宋代王安石的深婉、峭拔,苏轼的雄奇、飘逸、诙谐、淡远等,其所以能成为“长留世上的文字”,仍令千载以下的读者动心。动容者,就在于它们共同的基础,合于“本心”“本体”的自然,传达、表现得自然。风格具体品质的不同,是诗人在摆脱非自然、非“本心”的种种努力中,与现实相碰撞、相适应而形成的个性风采。佛禅与唐宋诗风变迁的研究,既是一种规定性的限题,也是一种逻辑归宿。心归山林,寄情山水是得“心”见“性”最捷便的途径。考究山水田园一系繁富的诗风表现,即是追问诗心,追问诗心的自然状态,追问诗心之于自然山水的亲和程度。
儒、释、道三家对自然山水均是亲近,其中却大有分别。儒家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心法”,因其积极入世的主导思想而使山水带有强烈的政治道德色彩。以致有论者认为“惟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诗薮·内编》卷五)。司马光有诗云:“于间置取舍,岂得见天真。不若任其然,同受雨露恩。”(《邵兴宗南园草盛不剪》)这与其“葵花”诗的结句“唯有葵花向日倾”一样,都表现出一种儒家的忠君思想,感戴心理。因缺少内心与自然山水的融和、“通连”,即或描摹了自然山水,也仅仅是“境界止于比拟”。
道家虽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理性认识,亦有“大宗师”“遗形忘生”的气概风范,刘勰还是认为“庄老告退,山水方滋”。不仅认为道家无助于山水诗,甚至觉得是一种妨碍。道家与道教亦不同。老子是先秦道家的创始人,后被道教徒奉作教主,并编排诸多神话附会之,以致唐玄宗敕封其为太上玄元皇帝,宋真宗又加号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道教徒之于洞山鹤云,山川乾坤的诗绘,往往“无道之玄,乃术之幻”[2](P225)。例如杜光庭之《山居百韵》诗云:“丹灶河车休矻矻,蚌胎龟息且绵绵。驭景必能趋日域,骑箕终拟蹑星躔”;道士吴筠《游庐山五老峰》有句曰:“羽人栖层崖,道合乃一峰。挥手欲轻举,为余扣琼钟。空香清人心,正气信有宗”。道家主张“返朴还淳”“遗形忘生”是亲和自然的,而道教徒羽化登仙之“术幻”,则有悖于自然。
相对于儒、道来说,佛禅的自然观呈现为一种圆融完美,此中理性亦经得起理性的批判与颠覆。譬如佛禅之“道”何指?极而言之曰“心”,这是一个精神性的绝对本体。老子那个玄冥难能指实的“道”,尽管“玄之又玄”,也仍然是一个物质性的绝对本体。这个“道”所包纳的一切,也都可以融入佛禅之道。连“道”所师法的“自然”,也无不是佛禅之“心”的包容之物,佛禅称“汝即梵”,就是这个意思。你就是世界,你就是整个自然。证悟得自然,即证悟了本心,而佛禅修持的任务就是得“心”见“性”。“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总是法身”。从佛禅之道来看,“心”与“自然”之间就获得一种不可间离的融汇。达观禅师曰:“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石门文字禅·序》)。清人徐增从诗歌创作的主体出发,提出“诗本乎才”之说,并辅以“天才”(李白)、“地才”(杜甫)、“人才”(王维)三大“才”的例证,进而提出诗“贵乎全才”说,只有“合三人之所长而为诗”,才“无愧于风雅之道”。所谓“全才”,全然不合乎实际,要求之苛,近于滑稽。但对上述三人的具体分析却颇有见地。他认为“摩诘精大雄氏之学,篇章字句,皆合圣教……而人鲜有窥其际者”(《而庵诗话》),唐代“于‘人才’得王摩诘”,作为“人才”的王维实乃“得心”也。故认为“作诗而无关乎内圣,勿作也”,后世诗人学杜者比比皆是,“而皈依摩诘者甚鲜,盖杜陵严于师承,尚有尺寸可循;摩诘纯乎妙悟,绝无迹象可即。”其根本原因即“心”难得也。“作诗者能于师承妙悟上究心,则诣唐人之域不难矣”。(《而庵诗话》)王维所得之“心”即禅家所觅之心,即在悟的刹那与自然万籁不分彼此,圆融浑整,“打成一片”的“我梵一如”之状态。闲云出岫,水流花开,草萌莺啭,万川印月,鸦翻枫叶,鹭立葭苇……无不是“心”的律动,“心”的返照。这绝不同于儒之理学家们的“天且不言人代之”,“天不能歌人代之”[2](P233)那种“有待牵合”方能与自然建起联系的境界。届时人们会看到这颗为禅家终生寻觅的“本来”之“心”,得以与天地“自然”印合,传达“自然”时必呈现诗风的自然,“云因行而生变,水因动而生文,有不期而然之妙”(《而庵诗话》),“王维证时符水月”[3](P819),是说诗人证悟已与天地之自然“打成一片”,其“心”符契外部世界之自然;“风来树动,雨过山青”(《碧岩录种电钞》),是形容其诗风表现的自然。因其有如此“得心”底蕴,不论是其“偶然作”抑或“走笔成”,均任自然,一片神行:“故乡不可见,云外空如一”(《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奉寄韦太守陟》)“兴阑鸣鸟换,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酌酒与裴迪》)“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等,均给人一种“风来树动,雨过山青”的感觉,似乎未着些微人工的气力,只是自然的原态。
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人类心理活动、精神状态之记录的诗歌来说,从其酝酿直至生成,绝不能完全听凭自然,谓其自然,仅仅是程度的比较而已,因而,它只具有相对意义。唐之王维在符契自然和传达之自然方面,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也只是“天人相半”。那种有意无意之间的追求与努力,也还是一种“有意”的功夫。人们之所以喜爱、追求这种身心的自然化,传达的自然化,是因为人类的生存环境越来越走向非自然而形成的。因而有人称诗与文学是对既往的“追悼”,甚至认为诗与艺术不可能是“进化”的,它只是对自然本真、本心的呵护,“当文明增进之时,诗必然会衰落”[4](P481)。王维诗之所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主要原因亦正在这里。唐代后期(注:本文取陈寅恪先生之“二分唐”法,即以“安史之乱”为界,此前为唐前期,其后为唐后期。)的诗人因渐而远离王维所具有的种种条件,而仍欲达到那种与自然的亲和程度和那种不期而然的传达效果,则“必须用力”(《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那种认真的“炼饰”,“五伐毛,三洗髓”般的苦吟,其不断用“力”的结果,是诗歌自然风格的日益人造化。这种“用力”到宋人那里不得不改换了方式,他们似乎找到学唐而异于唐的途径,干脆诉诸文字,诉诸才学,诉诸议论以求诗,终于形成了自己的面目,自己的风格。宋诗风格的具体品质,虽然与唐诗有分别,但是它的基调、诗心,仍然表现出与自然融合且能自然传达的艰苦努力,从这种意义上说,宋诗风格之于唐诗风格,是一种“诗心”的回归,一种“费力”(《霏雪录》)的迂回归返。
从王维经唐后期诸贤直到苏轼,这种变化发展以至回溯的轨迹很清晰。在各类题材的诗中都可以察到这一点,尤其是在描绘自然山水的诗歌中,表现更鲜明。一些名山胜水,两朝的重要诗人可能都有咏诵,但同一景点的作品,并不能保证均是诗人的代表作,诗人在个别地区同一题材的佳作,其他诗人可能因未履其地而无作。雪是自然界的精灵,两朝代表作家均有咏雪诗。从他们对于这一自然景物讽诵里,让人读出了“诗心”与自然融合程度的种种差异,察到了运行的轨迹与回归的线路。
王维五言律《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有句云:“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从容、闲适,似乎未着些微“人力”,“诗心”与自然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由“洒空”的落雪所呈示的“静”,益发衬托出“深巷”之“深”,这种纵深感一直绵延至诗人视野以远,仿佛连接着宇宙的“内心”;而“积素”所展现的“闲”,则使“广庭”愈“广”,于是,人们觉得愈“闲”愈“广”,愈“广”愈“闲”,这是诗人的内心状态,也正与外部宇宙的深邃、闲静相符契,此所谓写雪“不着迹象”(《唐诗成法》,“不假追琢”(《网师园唐诗笺》),“不削而合,不绘而工”(《唐诗别裁》)的自然之风也。
其后之柳宗元有著名的《江雪》一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无疑是一好诗,后世评者亦曾以“绝唱”、“入画”、“古今传诵不绝”称颂之,然而批评者或褒奖有保留者所指出的问题,大多是因该诗有赖“人力”而生发的,例如《而庵说唐诗》云:“当此穷途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古唐诗合解》曰:“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唐诗解》称:“岂子厚无聊之极,托此自高欤”,更有甚者称该诗“未免近俗”(《带经堂诗话》)。其中所谓“为官依泊”、“子厚自寓”、“托此自高”者,正因为诗作掺入了较强的“人力”。虽然有人认为该诗得了“天趣”,但诗人自觉未臻是境。许多人看穿了这一点:“(人问)‘雪诗何语为佳?’予曰:‘王右丞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语最浑然;老杜暗度南楼月,寒生北渚云,次之;他如独钓寒江雪,……亦善于语言”(《养一斋诗话》卷二)。其称许也仅止于“善于语言”而已,可见诗心与自然之隔。
到唐末的郑谷则已是“必须用力”,其《雪中偶题》曰:“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往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声言“诗无僧字格还卑”的郑谷,为达到合于自然的境界,努力摆脱非自然约制,多方与僧众交游,尤其注意与诗僧的来往,仍然无力摆脱末代的困扰,写雪写自然景物的诗,只得加大“人力”,刻意“人工”,雪“飘”不足意,加之以“乱”,“洒”觉不尽情,增之以“密”,羡“渔人”抑或以“渔人”自炫入结句,被人讥为“村学中诗”(《洪驹父诗话》)。《带经堂诗话》对郑谷以前之咏雪诗有一小小的总结:“余论古今雪诗,唯羊孚一赞,及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及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篇,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韦左司‘门对寒流雪满山’句最佳。若柳子厚‘千山鸟飞绝’,已不免俗;降而郑谷之‘乱飘僧舍’,‘密洒歌楼’,益俗下欲呕”。郑谷“用力”的结果,却是免“卑”近“俗”。
宋诗的“用力”从整体上转换了形式,“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虽使宋诗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对于心契自然,风格表现的自然化来说,表现为一种体悟和传达的“费力”。仍以咏雪为题,王安石有《次韵和甫咏雪》:“奔走风云四面来,坐看山垅玉崔嵬。平治险秽非无德,润泽焦枯是有才。势合便疑包地尽,功成终欲放春回。寒乡不念丰年瑞,只忆青天万里开”。诗作先将雪来的气势作了渲染,颔联歌颂雪之“德”“才”,“平治险秽”,“润泽焦枯”;颈联驰骋想象,那“四面”雪舞的“势合”,“疑”是将大地“包”了个严严实实。待其“功成”身退日,终于“放”“回”了春天。尾联表达主观意愿,虽说“瑞雪兆丰年”,“寒乡”因久雪,并“不念”“丰年”之“瑞”,“唯”愿雪晴天开。这与王维之“雪”对比分明,在王维那里,诗人即雪,雪即诗人,人雪是谓一体,听凭“洒空”,一任“积素”,不愠不燥,无忧无虑,落雪中呈现出宇宙之“静”态,万籁之“闲”韵。王安石在诗里歌颂雪之“德才”,并有久雪愿晴的主观情绪,五句中一个“疑”字,大大地限制诗的境界,其宽阔度最大不逾宋人认识到大“地”方圆,王维那种与自然宇宙“通连”、融合状态,使其诗境之阔大,可尽想象之极。王安石亦不能不谓“自然”,那是在“费力”之后获得的效果,读其诗,总觉得抒情主人公是站在旁边对“雪”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这对于融入其中,化为一体的状态来说,显然是大大地打了折扣。
苏轼咏雪诗或雪中作颇多,虽亦亲近之,亦未免从旁“议论”,《夜雪独宿百仙庵》曰:“晚雨纤纤变玉霙,小庵高卧有馀清。梦惊忽有穿窗片,夜静唯闻泻竹声。稳压冬温聊得健,未濡秋旱若为耕。天公用意真难会,又作春风烂漫晴”。力倡“务我胞与”、“身与竹化”的苏轼,对融进自然似乎有清醒、自觉的理性认识,在其诗作中,仿佛只达到了亲和如同兄弟(“胞与”)的程度。诗中那种“天意难会”的感喟,正说明了两者间的距离。苏轼此诗与王维雪诗中,都使用了一个“惊”字,细作品味,亦可见出两者的不同。王维之“隔牖风惊竹”,仍旧是自然世界的动静喧哗,着此“惊”字,愈觉宇宙自然之勃勃生意。而苏轼之“梦惊忽有穿窗片”,则是自然界对主体的“惊”搅,也是“此心”未“安”的生动体现。这便是王、苏间的距离,从苏轼对王维“敛衽无间言”的崇拜中,亦可得到证实。据《吹剑录》载:“东坡效欧阳体作雪诗,不用‘盐、玉、鹤、鹭、絮、蝶、飞、舞、皓、白、洁、素’等字。中间云:‘老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洒袍入袖湿靴底,亦有执板上阶墀’。其它形容皆类此”。难为苏轼在如此狭窄的辖制中,仍能调动自己的才学,以高超的文字技巧完成此诗,然而,越是做这种文字技巧的周旋,就越是远离“第一义”,越是远离“本心”、“本真”。
喜谈佛论禅的苏轼受当时禅风的影响在此也表现了出来。据《禅林宝训》卷下载:与苏轼同时代的著名禅僧雪窦重显“以辩博之才,美意变弄,求新琢巧,继汾阳为颂古,笼络当世学者,宗风由此一变矣”[5](P351-352)。这种“不明根本,专尚语言,以图口舌”的禅风对宋诗影响作用之大,是不可估量的,也可以说,它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宋诗风格,宋诗亦因之受病。
苏轼们力图回归“自然”的努力,在他们各自的创作实践中均有所表现。其尝试和尝试的成功有赖于他们整体的特色,宋代诗人的学者化,入诗题材的广泛性,弥补了一些由时代或其他历史原因带来的不足,他们凭籍了才学,“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尽”,“略唐人之所详,详唐人之所略”[1](P36-37)为宋诗风格的形成做出了根本性的贡献。
就个案和具体手法考校,苏轼的善喻和长于状物,是其“回归”的有效手段之一,所谓“善学唐者莫过于宋”,也表现在这里。王维那种与自然的“同一”状态,使他在其中沉潜、体悟到禅旨的无上妙觉并全身心地融进诗象、诗境,成为一种恒在的生命显示。到苏轼已难再拥有那种状态,连同禅僧在内,他们都在努力找回那种非外力所为的感觉方式,以及那种不期而然的传达风格。“说似一物即不中”,苏轼则施展自己的才学,广所譬喻,“人所不能比喻者,东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东坡能形容。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不尽,重加形容。此法得自《华严》、《南华》”(《岘佣说诗》)。诸如其人生之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仍和前韵》);喻西湖则“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喻梨花,“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栏梨花》),喻新月,“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宿望湖楼再和》),其《百步洪》则先置一个“如”字,其下是连番而至的喻象:“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百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露翻荷”,喻其险,喻其快,曲尽险中得乐之妙。苏轼那种“推倒扶起,无施不可”[6](P66)的表现才能是多方面的,他长于状物长于议论,即使是极其抽象、玄冥、飘忽而不易捉摸的事物,他都能传达得非常形象,例如描摹人的处境、心理状态和人心与景物之间联系、照应,仍能准确、传神:“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当户照绸缪”;哪怕不易生发议论的景物,他也能付诸议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另外“亦醉亦醒”的苏轼之所以钟情于酒,怕是欲借酒的麻醉力暂且摆脱非自然力约束,以达到亲和、融心于自然的境界:“少年多病怯杯觞,老去方知此味长。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次韵乐著作送酒》)。
因而,不论是善喻善议,还是长于状物,抑或是借助酒力,都是苏轼往“风月景山水”中安身立命的努力。苏轼们所得到的“时代划定的自由”,已非唐时“自由”,唐之“藩镇之祸”和“宦官擅权之祸”已转换为宋代由极度中央集权所带来的种种祸患,从积极的方面审视,宋代文化的昌盛及其都市文明进程的节奏加快,已不容诗人从容不迫地优游于山水林泉间吟风弄月,因而王维式的对自然的深度感动,到这里已打了些折扣。生命本心的自然显示演变为一种从旁从外宣示的理趣。“神理不应从此尽,百年草树至今青”(黄庭坚《百花洲杂题》),“浮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张舜民《哀王荆公》)其四),“谁道人生再无少?门前溪水尚能西”(苏轼《浣溪沙·山下兰芽短侵溪》)。这种深刻的理趣,亦是在对现实人生有所了悟,托于自然物而传达出来的,其诗风也表现为一种曲折的自然,如果从“诗心”与自然的融合程度,诗风表现的“天工”“人力”分别来考察唐宋诗风的变迁,那么宋诗则是唐代“诗心”的回归,它是一种艰难迂回的归返。否定宋诗,不予认同者,亦有另外的理由和角度,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娱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是说应发之于诗者,“在宋代即多为词体夺之以去”。此说有些道理,然而,宋人“动于中而不能抑者”而“发之于诗者”,也是一不容忽视的事实。如果从文学体裁和人类历史的关联着眼,诗到中国的唐代已是“黄金季节”,其数量之众,质量之优,体式之完备,均达无可追攀的高度,山水田园诗亦达造极之境。而唐诗之下所以还有宋诗者,乃“善学唐者莫过于宋”也。“唐人之所略”,“唐人之所未尽”,均由宋人“详”而“尽”之。从这个意义上认识,极言之,中国文学史上诗歌的高峰唯唐宋两家。而“善学”唐诗之宋诗,实乃唐人“诗心”的回归。只不过“费”了许多“力”气罢了。后人所谓“东坡用力”,“东坡尚意”,“东坡才思大,而有好尽之病,少含蓄”,“有禅理者甚佳,用禅理者甚劣”[7](P982-983)也是这个意思。同时也道出了宋诗的好处和不足处。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九五”规划项目《佛禅与唐宋诗风的变迁》(96JAQ750.11-44021)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00-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