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为本与唯物史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唯物史观论文,以人为本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987(2005)02-0053-07
唯物史观是马克思根据人们的现实生活、根据人们的实践活动(人们的现实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及其发展所创立的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理论观点。它揭示了人类(社会)历史的动态结构和发展动力,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结构学和动力学相统一的历史理论体系,是科学的历史观。同时,唯物史观既然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理论观点(它“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马克思[1]73-74),当然是贯彻和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原则的历史观。毫无疑问,我们应该用唯物史观来考察和解释人类 (社会)历史的结构和发展情况,因为唯物史观是按照人类(社会)历史的真实面目及其发展情况来考察和解释历史的科学的方法论和解释学。
然而,有时人们在解读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时候,却陷于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中其实并不存在的所谓见人还是见物的对立之中:或者认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见物不见人,似乎强调历史观的唯物主义的基础和性质,就必然否认人在历史观中的地位和意义,排斥以人为本的原则:或者认为,如果承认人在历史观中的地位和意义,肯定以人为本的原则,就会冲击历史观的唯物主义基础,否定历史观的唯物主义性质,这样就会导致见人不见物。总之,在历史观中,见人与见物似乎处在彼此不相容的对立之中。实际上,这种关于见人与见物的互相排斥的对立,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中根本不存在,如果说有这种对立存在的话,那只能是由于人们的误解造成的,它与马克思的体现以人为本的原则的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本身并不相干。
一
本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所关涉。所涵盖的就是人类的历史,而不是什么一般的物的历史。这一事实表明,只有有了人,才开始有人类的历史。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随同人,我们进入了历史。”[2]274这里所说的历史,就是有了人才开始有的人类的历史。当然,没有人,或在人类历史之外,自然界有自然演化的历史;在自然演化的历史过程中,又包含着无数具体的自然存在物的产生、演变的历史。从本原上说,各种具体的自然存在物的历史,都是在整个自然演化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是从属于整个自然界的历史的。人类历史也是整个自然界的历史发展的结果,所以人类历史归根结底也从属于整个自然界的历史,是整个自然界的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历史作为一种(运动变化发展)过程又是具体的,必有其具体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如果说自然界是整个自然界的历史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的话,那么,各种具体的自然存在物则是各种具体的自然存在物的历史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如地球是地球史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动物是动物史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如此等等。由此可以说,自然界的历史以自然界为本,各种具体的自然存在物的历史以各种具体的自然存在物为本,如地球史以地球为本,动物史以动物为本。人类历史虽然是整个自然界演化的历史、特别是地球上自然生命进化的历史的最高结果,但它是属人的历史,人(及其对象性活动和活动的对象化)是人类历史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因而当然是以人为本的。否则就不是人类的历史,不是属人的历史。不以人为本的人类历史,是不可思议的。
应该指出,所谓“随同人,我们进入了历史”,并不是说有一个先于人或外在于人的独立自在的等待人进入的历史,有了人我们就随同人进入这个历史。历史并不是独立自存的客所,也不是独立自为的主体。历史总是存在物的历史,是存在物本身已经经历过的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连续过程。没有存在物,没有存在物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连续过程,就不会有历史,也无所谓历史。只有以某种实在的存在物为主体的历史,没有无主体或以历史自己为主体的抽象的、空洞的历史。人类的历史是人类自己进化发展的历史,它是由人类自己的活动创造的;也可以说,它是与人类自己的活动过程同一的。人与历史不是“过客”与“逆旅”的外在关系。有了人就开始了人类对自己历史的创造,因而也就开始有了人类的历史。人对历史的创造表现为人有意识地追求一定目的的活动。也就是说,人是通过自己有意识地追求一定目的的活动来创造自己的历史的。因此,人类的历史本身即创造历史的人有意识地追求一定目的的活动及其对象化。没有人有意识地追求一定目的的活动及其对象化,历史就什么也不拥有,因而也就根本没有人类的历史。抽象的、空洞的“历史”也不会做任何事情使自己充实起来并赋予自己以无穷无尽的丰富性(因为这种“历史”本来就不存在)。马克思说:“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无穷无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3]118-119
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理论从来没有并且一直反对把人同人的世界、社会及历史分割开来、对立起来。马克思强调:“人不是抽象的蜇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1]1他还强调:“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人对立起来。”[5]122“社会本身即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本身。”[6]226人的世界、社会是属于人的必然的正常生存条件,同人具有必然的内在同一性。这种正常生存条件不是先于人或外于人而自在存在的,也不是单纯由自然造成的,而是由人通过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并随同人的活动一起产生的。人就在这种正常生存条件下生存和发展。人对自己正常生存条件的创造和生产及人在这种正常生存条件下的生存和发展,体现了人与人的世界、社会亦即人与人的正常生存条件的内在同一性,同时也体现了人本身作为手段和目的的内在同一性。
因此,人的世界、人类社会是以人为本的。在人的世界、人类社会中,人并不是可有可无或无足轻重的附属品。没有人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没有人的社会不是人类社会:而在人的世界、人类社会之外,也不可能有“正常状态”(恩格斯)的“作为人的人” (马克思)的存在。所谓“正常状态”的“作为人的人”,是在社会中现实存在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不是想象出来的观念中的抽象的“人”。而实际的活动正是人的现实存在的基本方式。人只有通过自己的实际活动才能生产、创造人的世界、社会,生产、创造自己的正常生存条件,同时也生产、创造“正常状态”的“作为人的人”本身,从而表现和确证人自己的现实存在与现实性。
还应该指出,生产和创造人的世界、社会的活动是人的活动,人是这种活动的主体。不能像唯心主义者那样,把生产、创造人的世界、社会的活动看作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1]73“人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本质、基础。”[8]118因此,所谓以人为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1]73“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也就是以人为本所指的现实的人。
人通过自己的实际活动,创造人的世界、社会,创造人的正常生存条件,同时也创造自己的历史。人类活动具有扬弃性、超越性的本质,这种本质决定人的世界、社会、人的正常生存条件及人本身,都不会停留在某种已经达到的现成状态上,而是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马克思)。这种“变易的绝对运动”的连续过程就形成人类的历史。它表现为人的世代相承的活动(及其对象化)并通过人的世代相承的活动(及其对象化)来实现。
人的活动创造了人的世界、社会,创造了人的正常生存条件和正常状态的人本身;同时也推进了人的世界、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推进了人的生存条件和人的本性的改变与丰富,从而构成了整个人类的历史。由此可见,整个人类历史不过是人通过人的活动而实现的人的世界、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及人类生存条件与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与丰富而已。历史不是“特殊的人格”,不是独立的主体,不能把人看作是“历史”用来达到和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与附庸。历史不是“历史”的历史,而是人类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当然以人为本、以人为主体。没有人,没有以人为主体的活动,没有人类生存条件和人类本性的改变,哪有人类的历史。所以马克思一则强调“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再则强调“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三则强调“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己”。
正因为人类历史与人的存在、活动、发展具有同一性,所以在马克思的历史观中,人被看作是考察历史的前提和出发点。马克思强调自己对历史的考察方法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这种考察方法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不离开这个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73这表明,马克思的历史观及其作为考察和解释历史的方法论,是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原则的,是以人为前提和出发点的,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见物不见人的问题。
二
以人为本的原则是否与唯物史观不相容呢?肯定历史观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原则,是否会对马克思的历史观的唯物主义的基础和性质形成冲击呢?在历史观中是否存在着见人与见物的非此即彼的对立呢?
首先应该指出,人本身并不是非物质的存在,而是一种物质存在,是有生命的物质存在,不能把人非物质化或观念化,不能把人看作是一种精神的或意识的存在。人作为有生命的物质存在,具有自然力、生命力和欲望,是能动的物质存在。正因为如此,才有人对自然界的能动的对象性关系。(这种对象性关系首先表现为通过人的物质生产活动来满足人的物质生活需要)。马克思在肯定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是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的时候指出:“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1]67因为人作为一种有生命的物质存在,也是—种自然存在物。人本来是自然界分化的产物,要靠自然界生活,人的存在同自然界相联系,因而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因此,在人类历史中必然包含着人对自然界的关系。在自然界具有优先地位的条件下,人的存在是上述关系发生的必要前提,而上述关系又是人的存在的绝对必要的前提。
但是,人不是一般的物质存在,不是单纯的自然存在物。人作为有生命的肉体的主体,虽然感性地表现为个人,但这些个人不是离群索居、孤立独处的抽象的个体,而是通过实际的活动社会地存在着和发展着的现实的人。从现实性和本质的意义上说,人是一种社会性的物质存在,即社会存在物。如果离开社会来谈论人的存在,那他(人)“要么是只野兽,要么是个神”(亚里士多德)。尽管人作为自然存在物的物质存在,是人的感性存在、感性活动和全部特性的物质基础,因而也是人与自然界相联系、相统一的物质基础,但是,人只有作为社会存在物的存在,他作为自然存在物的物质存在,才是他自己“作为人”的人的存在,才能按人的方式从事人的活动,并与自然界发生“人的关系”,生产自己的人的生活,形成自己的人的规定性和本质。人总是感性地表现为有生命的个人,但这些个人又都是社会存在物。他们通过自己在活动中的交互作用而发生一定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从而表现为社会总体,表现为社会的类存在物。这些个人在活动的交互作用中所发生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总和就构成社会。马克思说:“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2]532社会不是由个人无序地简单堆积而成的,“而是表现这些个人彼此发生的那些联系和关系的总和。”[6]220个人总是生活、活动于一定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之中,并且是这一定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马克思说:“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而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物质关系形成他们的一切关系的基础,这种物质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罢了。”[2]532这表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社会历史观同他对人的唯物主义(但不是单纯的自然主义)的理解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是以对人的唯物主义(而不是单纯的自然主义)的理解为出发点和前提的。
当然,人作为一种有生命的、特别是社会的物质存在,同时也是一种有意识的存在。因为人这种物质存在具有意识和自我意识。但是,意识和自我意识既不是独立存在的精神实体,也不是某种绝对精神发展的结果和表现,意识和自我意识始终是人的意识和自我意识。因此,不能颠倒地从意识出发,把意识和自我意识“看作是有生命的个人”。从有生命的个人出发,还是从意识出发,这是关于历史考察方法的两种根本不同的出发点和前提[1]73。
从有生命的个人这一前提出发,把这些个人看作是社会中的现实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这是对人的唯物主义的理解:而这种对人的唯物主义理解必然导致对历史的唯物主义理解。相反,从意识出发,把人等同于意识或自我意识,用想象的人来代替现实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这是对人的唯心主义的理解;而对人的唯心主义的理解,必然导致对历史的唯心主义的理解。
人作为有生命的肉体的存在,作为社会存在物的存在,作为有意识的存在物的存在,是一个统一的复杂的有机整体系统。这个整体系统的存在是由多种多样的社会生活和社会活动构成的。从人是有生命的肉体的存在这一感性事实出发,可以确定人的生存的第一个前提是必须能够生活;而为了生活就需要生活资料。这就决定了人的第一个历史性的社会活动必然是生产满足生活需要的资料的实践,即物质生产活动。人的社会的物质生活和物质生产,是人的社会的经济生活和经济活动的根本内容,也是人的社会存在的现实基础。在现实的社会经济生活和经济活动的基础上,人的社会生活和社会活动还包括政治生活和政治活动、精神生活和精神活动等等。人在多种多样的社会生活和社会活动中,必然发生多种多样的社会关系,包括物质生产关系即经济关系、政治关系、精神关系等等。人们的这些关系的总和就构成社会,而这些关系的矛盾运动,它们的建构、解构和重构的连续发生,则推动着人类社会的变化和发展,并形成人类社会的历史。
人们的多种多样的社会生活和社会活动以及在其中所发生的多种多样的社会关系,都是属人的,是以人为承担者、载体或主体的,因而是以人为本的 (因为如马克思所说,“人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本质、基础”)。那么,人们的这些社会生活、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在人类的社会历史中,各具有什么样的地位和意义呢?
马克思说:“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这样的历史活动,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人们单是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去完成它,现在和几千年前都是这样。……因此任何一种历史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须注意上述基本事实的全部意义和全部范围,并给予应有的重视。”[1]78-79
马克思又说:“人们之所以有历史,因为他们必须生产自己的生活,而且必须用一定的方式进行,这是受他们的肉体组织制约的,人们的意识也是这样受制约的。”[1]81
从上面两段话可以看出,马克思所说的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人们生产自己的物质生活,同前面讲的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这两者是一致的。它们不是两个对立的前提,毋宁说就是一个前提。因为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正表现在他们能生产自己的现实的物质生活:而人之所以必须生产物质生活,又是受有生命的个人的肉体组织制约的。这表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同以人为本的原则不仅没有冲突,而且具有内在的本质的联系与统一。“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72;而人们的现实生活的基础就是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物质生活的生产。这种现实生活的基础,是人们存在的基础,因而也是人的世界、社会和人类历史的基础。这里并不存在什么见人与见物的非此即彼的对立。因为人的存在同其现实的物质生活及物质生活的生产是内在地统一的、不可分割的。这种不可分割的统一性,贯穿在整个人的世界、社会和人类历史之中。
根据以上的“基本条件”和“基本事实”,就人的社会存在的结构来说,人们的物质生活的生产及在其中所发生的物质生产关系是基础,它制约着人们的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总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3]32这是按照人类社会历史的真实面目及其发展情况来理解人类社会历史的基本的唯物主义观点。它科学地揭示了人类社会历史的动态结构、发展动力与发展过程,从而也揭示了人类社会历史的建构与变化发展规律。
在这里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唯物史观的“物”,并不是指单纯的自然物,也不是指与人无关、超然于人的存在物(注:在异化劳动条件下。人的劳动的产品不属于他自己,而是作为“异己的力量”同他相对立;不仅如此,人的活动不属于从事活动的人自己,对从事活动的人来说成了“外在的东西”、“异己的活动”。
针对上述的异化劳功,马克思写道:
“如果说劳动产品对我说来是异己的,是作为异己的力量刚我相对立,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
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而是一种异己的活动、被迫的活动,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
属于有别于我的另一个存在物。
这个存在物是谁呢?
劳动和劳动产品所归属的那个异己的存在物,劳动为它服务和劳动产品供其享受的那个存在物,只能是人本身。
如果劳动产品不属于工人.并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那么。这只能是由于产品属于工人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果工人的活动对他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这种活动就必然给另一个人带来享受和欢乐。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本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8页~99页)
上述所谓作为“外在的东两”和“异己的力量”与人相对立的劳动和劳动产品,并不是与人无关的东西和力量。因为劳动本来是人的劳动,劳动产品是人的劳动的产品。它们之所以成为与从事活动、进行劳动生产的人相分离、相对立并反过来成为统治从事活动、进行劳动生产的人的异己的东西和力量,只是因为它们归属于从事活动、进行劳动生产的人之外的“另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与人相对立、统治人的“外在的东西”、“异己的力量”并不是与人无关的存在物,而恰恰是人本身,即剥削和占有从事活动、进行劳动生产的人的劳动和劳动产品的人。)。因为所谓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及物质生产关系,都是与人联系在一起的,都是属人的,而这种属人性,同人本身是有生命的和社会性的物质存在是分不开的,人就是上述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和物质生产关系的承担者、载体或主体。在这种境界和情况下,人与物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当然,其中包含了自然物的前提,包含了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但这些自然物是经过人的活动加工改造过和人化了的,因而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也是“人的关系”。把人当作非物质的、观念化的抽象存在与物对立起来,又把人与人自己的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及物质生产关系割裂开来、对立起来,使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及物质生产关系变成了无人的、无主体的不可思议的抽象,同样会导致神秘主义。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中的“物”,并不是指没有人、排除人或外在于人的无主体的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及物质生产关系。离开了人,不以人为本,哪有什么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及物质生产关系?那样,历史观又从哪里获得自己的唯物主义的基础和性质呢?
应该说,以人为本是唯物史观的应有之义。因为唯物史观本身就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动态结构 (包括建构)及其变化发展(包括发展动力)规律的基本理论观点。这种观点正是从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出发,以他们的存在、以他们的现实生活和生产活动为前提的。而这种前提又必然从始至终贯穿在系统之中,贯穿在过程之中。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凡在过程开始时不是作为过程前提和条件出现的东西,在过程结束时也不可能出现。但是另一方面,一切作为前提和条件的东西,在过程结束时则必然会出现。”[6]262何况人是人类历史的根本前提,也是按照历史的真实面目及其发展情况来考察历史和理解历史的根本前提呢?
我们应该看到马克思讲的物质生活是人们的物质生活,物质生产是人们的物质生产,物质生产关系是人们在物质生产活动中所发生的人的关系;我们还应该看到马克思一再强调他的历史观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因而是从现实的前提出发的,“它的前提是人,……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73可见,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并不存在什么见物不见人的问题。另一方面,以人为本,也不会冲击和动摇马克思历史观的唯物主义基础。
三
对于人类历史,既不见人又不见物的考察方法和观点是以往的唯心主义。如马克思所揭露的,以黑格尔派为代表的德国哲学,只是“从口头说的、思考出来的、设想出来的、想象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这就是“从意识出发,把意识看作是有生命的个人”[1]73。这种从意识出发所理解的人,当然不是现实的人,而只是一种想象中的意识的存在、精神的存在。黑格尔就认为“人的本质就是精神”[7]373;人是“自在自为的精神”[8]45,而人作为“自在自为的精神”,是一种意识到自己是自在自为地存在的精神即自我意识,因此他强调人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他说,“就人作为精神来说,他不是一个自然存在。“人能超出他的自然存在,即由于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区别于外部的自然界,”而“这种人与自然分离的观点”,是“属于精神概念本身的一个必然环节”[9]92。总之,人作为有自我意识的存在,只不过是精神概念自我运动、自我发展的一个环节,即自觉自为地存在的精神。所以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人,在黑格尔看来是和自我意识等同的”;“人,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主体也始终是意识或自我意识”[5]165、162。正因为这样,在唯心主义者那里,历史只不过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而不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现实的人的活动。
唯心史观既然看不到或否认现实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这一人类社会历史的根本前提,也就必然忽视人类社会历史中人们的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及在其中所发生的物质生产关系“这一现实基础”,或者“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或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这样就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1]93。
由此可见,唯心史观与唯物史观的根本对立,不是表现为是见人还是见物的对立,而是表现为视人们的社会存在(即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与人们的意识何者起决定作用的对立;这种对立也就是从现实的、活动着的、活生生的人出发,还是从意识、从想象的人或主体出发。前者是既见人(现实的人),又见物(现实的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后者是既不见人 (现实的人),又不见物(现实的人的现实生活过程);这才产生了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对立。因此,在马克思的历史观中并不存在什么见人与见物的对立,既不存在见物不见人的问题,也不存在见人不见物的问题。马克思的历史观体现了人与物、人与自然的本质的统一,是贯穿了以人为本的原则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见物不见人的唯物史观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如果认为见人就会不见物,肯定以人为本就会冲击唯物史观,那实际上是把人非物质化、观念化,把人等同于或认为人仅仅表现为意识或自我意识,这是对人的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理解,与马克思所讲的现实的、活生生的人毫不相干。如果以对人的黑格尔式的理解为前提和出发点,那当然与唯物史观不相容。因为那种理解既看不到现实的、活动着的活生生的人本身,也就必然看不到和不理解作为社会历史“基本事实”的人们对自己物质生活的生产的“全部意义”[1]79。这才是既不见人义不见物的唯心主义历史观。
以人为本与唯物史观是否相容、是否具有统一性,问题在于如何理解人。大家知道,费尔巴哈是以人本学或人本主义来标榜自己的哲学的。从字面上看,人本学或人本主义似乎也体现了以人为本。费尔巴哈宣称他的哲学从人出发,并且反对将“人这个名称翻译成自我意识”[10]117,也就是反对黑格尔派关于人是作为精神的存在的唯心主义观点。他力图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理解人,认为人是“导源于自然界的感性的实在的物质实体即肉体。”他也肯定人有意识、思维,但它们仍然是肉体的活动,是头脑的工作,而头脑乃是肉体的一个器官。所以人不是抽象的、思维的实体,而是作为感性的实体存在的。于是他强调,他的新哲学的出发点是:“我是一个实在的感觉的本质,肉体就是我的‘自我’,我的实体本身。”[10]169
对于费尔巴哈,马克思一方面肯定“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是“很大的优点”,但另一方面又批评“他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而他不能实践地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它们都是人们的感性的实践活动的结果)来观察人。因此,费尔巴哈虽然强调他的哲学从人出发,但他并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他虽然也讲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但只承认爱与友情(“而且是观念上的爱与友情”)的联系。除此以外,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的关系”。因此,费尔巴哈虽然标榜人本学或人本主义,强调他的哲学是从人出发的,但他所强调的仍然是抽象的“人”,看不到也不理解现实的、感性地活动着的人。这就使得“他从来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因此,费尔巴哈在检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是“重新陷入唯心主义”[1]77-78。
那么,费尔巴哈作为一个反对黑格尔派唯心主义的唯物主义者,为什么在历史观上“重新陷入唯心主义”呢?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他主张“人本”,主张从人出发,而是因为他讲的人是抽象的“人”,而不是现实的、从事实践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人;因此,他也必然看不到和不理解人的现实的物质生活、物质生产和物质生产关系这种历史的“基本条件”、因而也是历史观的“基本事实”的全部意义。他所谓的“人本”是以抽象的“人”为本,他所谓从人出发是从抽象的“人”出发。这种抽象的“人”除了在感情范围内被承认是“感性对象”以外,完全没有作为现实的人存在的现实生活基础。所以,如果说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话,那么,历史是在他的视野之外的,如马克思所说,“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1]77-78。
按照恩格斯的说法,费尔巴哈的历史观是一种以对抽象的人的崇拜为“核心”的“新宗教”。而代替这种“新宗教”的则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2]241。这种科学就是马克思所创立的以现实的人为前提和出发点因而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原则的唯物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