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白寿彝的教诲_白寿彝论文

铭记白寿彝的教诲_白寿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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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师从白先生学习中国史学史,后来又因科研与撰述的关系,无数次面聆白先生的教导,半个世纪中如沐春风,如饮甘泉,温心解渴,始终受益。

“进进出出”

我于1962年夏,来到北京师范大学,师从白先生进修中国史学史。

1958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辽宁大学当教师。众所周知,那个年代,1957年“反右”斗争,1958年“大跃进”,1959年“反右倾”斗争,1960年始三年“饥荒”,1962年始高喊“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阶级斗争”一步深一步,教书的难以安心认真教书,学习的不可能踏踏实实地学习。我先是担任中国现代史课程的教学,实际上只讲中共党史,只能照本宣科,心里觉得没味道,没法教下去,就要求换换工作,提出搞中国古代史的要求。于是被认为“不识抬举”,思想有问题,更没有跟上“跃进”步伐;于是被批判思想“右倾”,不能胜任中国现代史教学;于是在1962年初春下放到辽北山沟里去养猪。我出身于江南的一个耕读之家,父祖辈都是教师,家里有廿亩水田,可谓自给自足。少时四岁入学,读书尚可,稍大在学习之余,尤其农忙季节,还参加一点劳动,车水插秧之活也能干,可谓耕读有点基本功。下放养猪,虽感到艰苦,但还能干下去。肚子常饥饿,咬咬牙坚持干。总算表现尚可,经得起考验,被认为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思想改造。于是,养猪算是“毕业”,调回学校养人,当上哲学系食堂管理员。那个困难的年代,人们吃饭是个大问题,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民以食为天”这个古训的份量,当个食堂管理员,在那个年代是吃香的,被人认为一定能吃饱肚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捞一点,至少揩点油嘛!?因此,羡慕者有之,妒忌者有之。唯我自己战战兢兢,认认真真,管好账目和饮食,强调勤俭节约,曾制了一枚“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长方印章,刻印在发放的每张饭票和菜券上。我的辛勤与用心竟然得到好评,以账目清清楚楚,饭菜足斤足两,还注意思想教育,得到肯定和表扬。群众满意,赞语不胫而走,我的原单位历史系也有所闻。于是我被历史系要了回去,并安排从事中国史学史教学工作。

我觉得自己在学业上“营养不良”,难以承担教学重任,便要求报考研究生或者求名师进修。我认认真真地请求,领导竟然也实事求是地同意。当时高教部新定由白寿彝先生主编中国史学史教材(古代部分),我自然以师从白先生学习为最佳选择,经过联系,果然如愿以偿。在那个年代,有个较稳定的学习机会,是多么不易,多么可贵呀!

来到北师大后,住在西斋西楼,与邹贤俊同志同室,他稍长于我,学习勤奋。白先生约定到他家会面(后来也多如此)。那时他住在西单北师大宿舍。院子较大,同院有李长之先生等及家属。到了白府,首先得到了两个印象,一是白师母的厚道,断定她是个贤内助;一是客厅一角有只单人床,肯定是白先生焚膏继晷后赖以休息之具。初次见面,没有寒暄。白先生要求我们五人简单地作自我介绍。我是与邹贤俊、陈可青、蔡秋萍、杨燕起等同去的。杨起着学术秘书与联络员的作用。白先生在重点了解了我们各自的学术兴趣后,就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浮躁风盛,政治上且不说,教学与科研上是很突出的,你们能来学习很不易,应该抓紧机会读点书。咱们搞中国史学史的,更应该多读书,读好书,读名著。你们每人先选一本名著读起来(当时我选定读《史记》)。一定要读进去,了解古人的身处及其旨趣。白先生的河南普通话,表达清楚,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进”字音很重,显然是特别强调的。

大约过了一个月,白先生又约定在他家交谈学业。我们简单地作了汇报,并透露出一点畏难情绪。说实在话,我们几个人都已工作了好几年,年近“而立”,天天朗读死啃,那种滋味难以名状。言谈中自然有所流露。白先生未言是否,只是要求每人谈点读书心得,例举任何一篇皆可。我谈读《淮阴侯列传》的体会。白先生听后,说道:这篇传记,司马迁是花了心血的,你对有的地方还要再“进”去一点,如对“且喜且怜之”这句,“喜”的什么?“怜”的什么?又为何如此?又如,“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云云,究竟是指责,还是同情?同情到什么程度?为何如此?他这样的指点,给我的印象很深刻。自此以后,我与白先生会面交谈,始终都感到他不像教师爷,不是板起面孔教训人;而像向导,正确地指引。

当时听了白先生的话,自知“进”的不深,尚须再读。又过了些时候,还在白府相见,汇报学业。我谈读《樊郦滕灌列传》的心得,记得有两点引起白先生的兴趣,一是,《灌婴传》云:“与汉王会颐乡。从击项籍军于陈下,破之。”接着又云:“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我以为楚汉相争,自鸿沟分界至垓下之战间,除了有固陵之战,还有陈下之战,而且是一次大战。《项羽本纪》对此未提一笔,是个漏洞。二是传赞中“附骥之尾”云云,实际是是把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等视为刘邦亲密的小团伙,是刘邦集团中的小帮派。白先生听了后说,不要先断定《项羽本纪》是否是漏洞,可推敲一下司马迁为何未在《项纪》写陈下之战。接着强调,这样的读书,就不只是“钻进去”,还得“闯出来”。进而不出,是死读书,将会读书死,这不是我们所提倡的。只有既进又出,眼界放开一点,眼光敏锐一点,联想丰富一点,“进进出出”,如此往复,触类旁通,悟之又悟,再能有更大的收益。听了这番话,我感到心明眼亮。过了20年,我写了《司马迁写战争》一文,以及《资治通鉴译注(战争卷)》一书。再过十多年,我连续写了《陈下之战与垓下之战》、《陈下之战、垓下之战是两事》等数文。同时,几十年来我写了一些有关司马迁与《史记》的论著,还写了《班马异同三论》的长文。从受教于白先生这方面来回顾反思,可以肯定地说,是深受了白先生要求读名著及“进进出出”思想的教益和影响的。

“小大由之”

1963年春初,我发表了《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和刘邦》一文。这是我在当食堂管理员时写成的。自有特别的甘苦味道在心头。我将此文送请白先生指教。

当时白先生因有痔疮,住进友谊医院准备动手术。我单独去医院探望,没送鲜花,更无什么礼物,只送上我的拙文。白先生非常高兴,说有时间可以多谈一会儿。我当时谈了出身耕读之家,少时在家塾读了几年,大学时受周予同先生启发读过《史记》。我谈话时,他一边听,一边看拙文。稍后,他笑着说,看来我说的“进进出出”,你早已在做了。又说:我看了你两篇文章,那篇《史评的先河——〈文心雕龙·史传篇〉》,觉得粗浅,可能没有把《文心雕龙》读进去吧?这篇《司马迁笔下》,显然是把《史记》读进去了,但“进进出出”还欠火候,我建议你重新修改一下。

白先生又说:你这篇文章写了15000字左右,发表在报纸上,占了一版半,可谓大文章。大问题可写大文章,但字数多不等于大文章,更不等于有学问。文章的关键是言之有物,言之中肯,旨深辞达。现在有的学术文章架势大,口气大,肚子大,其内容,这一点,那一条,这位云,那位曰,不免有点玄虚,有点乏味,似曾相识,没有什么新东西。古人云“开卷有益”,现在是见之生厌。你这文章能否挤掉一点水?精比粗好,粗则笨,精则细,要精细就得去水份。大文章也得写,就看有没有必要。该大则大,该小则小,应当“大小由之”嘛!文章的大小,应当恰到好处。

白先生的话到此戛然而止。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修改《司马迁笔下》那篇文章,故也不可能再得到白先生对此文的具体指点。

过了十多年,到了80年代初,学术界似乎刮起了一股风,文章写大再写大,书写厚再加厚,否则不够意思。计稿酬是按字数算钱的,评职称是按字数权衡的,领导谈成绩也是满报字数的。近年来此风犹烈。至于论著的内容如何?有否新意?有何真正的学术价值?有的忽略不提,有的毫不计较,更有甚者,弄虚作假,吹牛蒙骗。我于1979年发表了《司马迁写当代史》,1980年发表了《论司马迁通古今之变》。有天晚上,我送去请白先生看。因为两文各达两万字,心想白先生是否会嫌文长,心里直打鼓。坐下后,牟师母端来一杯茶,脸带笑容,我还是有点心神不宁。白先生说:我有《历史研究》杂志,你的文章已看过了。他就这么一句话,停下了。我以为他一定不大满意。连忙说,写得长了一点,没有多加锤炼。想不到白先生却说:长倒并不算长。题目大,就得多写一点,扎实一点,才能丰满,说得清楚。还是那句话,“小大由之”。两个题都很重要,如有可能的话,还可写得大一点。接着,他与我商讨如何看待司马迁写汉武帝的问题。并说,不要简单地提态度的拥护与反对,而要从历史是非中去判断写作的正确与否。过了两年,白先生的新著《史记新论》出版了,其中着重论述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三题,文字精炼,多有新见。白先生在赠我书时,是这么说的:我长时期以来,主要思考大通史的事,对《史记》的研究,只是写出个纲来。

据我所知,史学界普遍以为《史记新论》对司马迁与《史记》的研究,抓住了几个重大的关键性的问题,提出了许多精辟的新见,实是一座新的丰碑。有些学者还认为,凭白先生的学识与才力,完全可以把这本书写得再丰厚一些。我也觉得,照白先生“小大由之”思想,他只要加点时间,把自己在读《史记》方面“进进出出”的心得体会,稍加整理编撰,就可成为鸿篇巨制。

其实,白先生在写《史记新论》与主编《中国通史》时,也是遵守“小大由之”的。《史记新论》数万字,人们觉其精。《中国通史》一千多万字,读者觉得丰。相比起来,也是恰当的。

“少戴帽子”

白先生于1963年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司马迁与班固》一文。这可算是大文章,占了整整一个版面。记得此文发表后不久,我问白先生,为何只提《史记》的“人民性”,而不提它的阶级性?他反问:如何提阶级性?我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已有不少文章提到了司马迁与《史记》的阶级性,而且近年来还有些具体的提法,如“代表中小地方阶级”云云,可否使用?白先生只是笑笑,未置可否。

当时我对他的不答态度有点不满。在那个时代政治空气影响下,我以为讨论古代史学家的阶级性问题也有必要。并逐步产生自己对司马迁阶级性的看法。有一次我在白先生面前流露出这种看法。白先生说,评价历史人物,判断阶级性有一定难度。还淡淡地一笑,说:最好“少戴帽子”。

我觉得他没能解决我的思想,而我也更没有理解他的用心,故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于1964年春草成了一篇谈司马迁思想的文章,其中就有阶级性问题。因为是发抒己见,未遵白先生的“少戴帽子”之意,就没有送请白先生指教。后来参加了“社教”工作,几乎两年时间整天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气氛中,读书谈不上了,写文也不可能了,但有时想想那篇谈司马迁思想性的文章,还觉得有点味道,依然觉得有讨论的价值,于是就把它寄给《文史哲》发表了,其中就有关于司马迁思想“是人民性还是阶级性”的问题。发表此文时,我还在农村“社教”,听说白先生也被安排参加此运动了,一时失去了联系,我想他当时没有看到这篇文章,我更不可能听到他对此文的意见。

“文革”时期,我在学校复课教书中,也写了点文章,如《焚书坑儒辨》等等。这种文章我是不送给白先生看的。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北京,常去看望白先生。有次谈话中,白先生语气很重地说:看过你的大文章了。我感到且喜且惊,喜的是他在关注着我,惊的是他话中有话,第一次觉得他语中带辛辣味,当然没法吱声,只好静候着。过了一会儿,白先生才又说:“那种”文章,还是不要写吧!我沉思,无语以对。事后,我反复思考,感到白先生真正关怀我,在关键时候指点我。故我自“反右倾翻案”始,就再也不写“那种”文章。争取踏踏实实地搞点科研。

打倒“四人帮”之后,黎澍同志鼓励我鼓起勇气再写文章,并给我拟了一个论题《焚书坑儒再辨》。他大概是因我所写《焚书坑儒辨》有问题,让我主动纠错;或者他还有别的用意。我是把这作为善意而心领的,故草写了《再辨》,观点几乎依旧,只是以为当初《辨》文发表时机不对头,客观上效果不良,如此等等。这自然不合要求,故不能发表;而当时的《历史研究》上就用了其他学者评秦始皇的文章。事后,我向黎澍同志表达了认真写点科研文章的要求和想法,得到了他的体谅,并为我刊发了《司马迁写当代史》、《论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等文。说实在话,我这两篇文章的确不谈阶级性了,但还是很注意思想性的,而且很注意政治思想性,因为我觉得大史学家,如两司马等人,决不是“捡芝蔴”或无病呻吟,而是注意国计民生之大问题,寓有炽热的思想感情的。他们的著述中充满激荡的历史洪流,铸有崇高的民族灵魂的。

我于1991年发表了《中国史学经世思想的传统》一文。白先生只是刊用了它,没有给我一点意见,没有表扬,但也没有批评。时过不久,我们单位张显清同志给我看一张条子,那是王毓铨先生写给他的。条子上提到拙文写得如何,建议他们“一读”。王先生是明史大专家,是我所老辈,兼明史研究室主任,写这张条子给其助手(张为副主任)似乎是在安排一项工作。我感到惊奇,赶快表示拙文粗浅,请多提意见。至于王先生为何青睐拙文,我始终不明个中原因。我只是想到,王先生与白先生是知交,过从甚密,也许他俩一起谈过拙文,有点好感。

关于“阶级性”问题,现在一般认为是贴标签,是当初跟风跑的一种表现。我觉得,白先生于20世纪60年代,那个“阶级斗争”火热的年月,就不屑言此,而只使用“人民性”,确有卓识和胆量。

我记得大约是1981年,白先生问我对“人民性”有何看法,我说这是舶来品,再也就说不出所以然。白先生又说,这个提法是从苏联传来的吧?概念有点笼统,如何解释,如何使用,值得讨论。后来一直搁置,白先生无暇顾及于此。而学术界对此也淡忘了。可是,白先生晚年及其逝世后的论文集中,仍然还保留有“人民性”的提法。这大概是保持文章的历史原貌,或者还有其他原故,我不得而知。

我缅怀白先生,尤其是遇有问题之时,就想到当年请教与受益的情景。现在,白先生已逝世五周年。我这几年积累的问题再也无法得以请教,先生在九泉若有感知,定当同情我的苦衷!

写于2005.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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