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转型期的乡村喜剧——评张继的小说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转型期论文,乡村论文,喜剧论文,张继论文,历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近年来,青年作家张继的名字,以及他那些饶有趣味的小说,频频出现在各种文学刊物上。张继写的不算太多,但大部分作品被各种选刊争相转载,引起了读者的浓厚兴趣,如《流水情节》、《跑婚》、《麦子的语言》,如《杀羊》、《黄坡秋景》、《乡选》……这些小说都是清一色的当前农村生活的生动写照,读着它们,你会觉得不知不觉间走出了沉重喧嚣的城市包围,来到了清风丽日的田野上,笑语喧哗的打谷场、忙忙乱乱的乡政府……你突然感到这也是一种生活,中国最广大农村的一种真实的、本来的生活。它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艰难和沉重,而是时时处处洋溢着喜剧气息……
确实,张继小说是可以称之为喜剧小说的。他的小说,故事情节一般都比较单纯、集中、其本身就往往是发生在农村的“笑语故事”;人物呢?不管是作者肯定、褒扬的也罢,还是作者否定、批评的也罢,其内在的思想情感与外在的言行性格,总是呈现出一种反差、矛盾状态,形成一个个或滑稽、或幽默、或机智的喜剧形象;张继小说感染读者的,还有那种明朗、温暖的生活之美和艺术之美,这构成了一种基本的背景和色调;作者的叙述语言也颇有特点,朴素而不乏文采,细密而不失简练,平实而富有机智,这种不动神色、充满智慧的叙述语言,大约是最适宜讲乡村故事的。张继小说,让我们沉醉其间,忍俊不禁,而又回想不已……
九十年代中期的小说,确乎出现了繁荣景象。城市小说异军突起,乡村小说再度振兴,“现实主义冲击波”显示了强劲的生命力……但我们又深深地感觉到,在这繁荣之中,又弥散着一些颓靡之气和贵族之风。在这样一种文学背景上,张继小说的朴素、明朗、幽默,无疑给文坛带来了一抹鲜嫩的绿色,显示了它独有的价值。他的小说并没有回避当前农村的各种矛盾、问题,但他同时表现了农村的变化和希望,折射出一个真诚作家的乐观情怀。他的小说是真正从生活的厚土中生长出来的,每一幕喜剧,每一个人物,都带着民间的气息、民间的智慧、民间的生命,让我们领略了一个真实而鲜活的历史转型期的乡村世界。
诚然,张继乡村小说的喜剧特色,并非是作者的一种原创,用喜剧形式写乡村和农民,这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史上,已成为一个传统。我们从张继的小说中,可以看到鲁迅、孙犁、赵树理以及“山药蛋派”作家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特别是在他的《杀羊》、《麦子的语言》等短篇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份明朗、鲜活、幽默,令人想起马烽、孙谦、西戎等山西的老一代作家的作品。不管张继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小说确实受到了这些“山药蛋派”作家的“传染”,不同地域的两代作家之间,有一种相通的文学精神,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文学现象。当然,张继的继承不是一种照搬,他的乡村喜剧首先源于他对现实农村生活的感受和体验,凭借了他对变革时期农村生活的理性思考,有了这一坚实的创作根基,再加上他对前代作家的借鉴与融合,才有了他一出出的现代乡村喜剧。中国乡村小说中的喜剧传统,是一个值得珍视的优秀传统,可惜今天的不少作家已扬弃了它,这是令人遗憾和值得深思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继的乡村喜剧不失时机地填补了一个空白,也满足了读者的一种审美需求。
二
中国农村十多年来的改革历程,使农村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发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变化,这场变革的实质,就是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科技文明的过渡。我们正处在一个历史的转型期,文明的过渡段,这一转换过程将是艰难的、漫长的,这不仅是一个产生正剧、悲剧的时代,更是一个涌现喜剧的时代。但回顾十多年的新时期文学,我们却发现,乡村小说描述的绝大部分是正剧和悲剧,喜剧不能说没有,但却寥若晨星。究其原因,我想主要在作家的思维方式和观照生活的角度上,作家以一个启蒙者或社会学家的姿态去“俯视”农村和农民,他注意的是怎样疗救农民的国民性,今后农村的发展走向等等客观问题;民间世界的情状、农民的喜怒哀乐等等,却往往被忽略掉了,而后者正是产生喜剧的土壤。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前后,涌现了一个乡村小说作家群,喜剧匮乏的时代才算结束,譬如在刘醒龙、刘玉堂、关仁山等作家的小说中,我们不时地可以看到喜剧和喜剧描写,而真正以喜剧的形式表现农民的,是更年青的作家——张继。我以为,像张继这样的作家,是真正具有民间意识和民间体验的作家,他们来自中国的最基层——农村,对农民的生活与文化,有着深切的感受与认同,他们后来虽然走进城市、成为作家,但他们的文化心理,依然植根在农村。他们观照农村和农民,采用的不是一种“俯视”的角度,而是一种没有落差的“平视”角度。正是这种“平视”角度,使他们关注的着眼点与八十年代乡村小说作家有了诸多不同,也使他们很轻易地走进了民间社会、走进了农民的精神、情感领域,在这个“形而下”的世界里,他们看到的是农村最日常、最琐碎的生活,看到的是农民清贫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淳朴的本性和丰富的人生智慧,而所有这一切又与急剧变革的时代生活紧密相连。在传统生活与现代生活的对峙与撞击中,在旧事物的痛苦蜕变中,在新事物的艰难生成中,时时处处都在诞生着千姿百态的喜剧。在张继等作家的手里,乡村小说中的喜剧,获得了又一次新生。什么是喜剧?喜剧就是某一种人或某一种事物,它(他)的内在本质与外在现象发生反差和矛盾时,呈现出一种令人发笑的滑稽状态来,在美与丑的对比、冲突中,肯定和褒扬美,否定和批判丑。这样的人和事物,在农村的新旧交替时期,不是俯拾皆是吗?张继等作家对喜剧的解放,实质上是对生活的发现和解放。
作家的喜剧审美意识,是建立在作家对生活的深入、准确的把握,以及他的乐观态度和理想主义之上的。我们不能设想,一个悲观厌世的作家、一个冷眼向洋的作家,可以写出明朗、诙谐的时代喜剧来。张继笔下的乡村喜剧,是他对农村生活一种审美把握、是他机智乐观天性的一种自然体现。
在他的小说中,他突出地表现了农村基层干部与农民的矛盾与冲突,这无疑是当前农村一个普遍而尖锐的社会问题,但张继却没有把这种干群关系尖锐化、敌对化,而是遵循他对生活的感受和把握,既写了这种矛盾的对立,又写了这种矛盾的转化,处理得极为真实、艺术。在《集资》中,村长与文书奉乡政府之命为鞋厂集资,村民一致拒绝,甚至连村长的个人安危也不管了,村长与村民之间处于对峙状态,但当村长的职务有可能被他人取代时,村民立刻就集了资,要保住他们的好村长。在这里,村长与村民的矛盾,发生在公务、工作上,他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村长的玉米》里,村长与村民的矛盾可谓尖锐,那位村长显得有些霸道、狠毒,那位村民敢怒不敢言,暗地里驱赶羊糟蹋了村长的玉米,就在事情败露那位村民惊恐不安的时候,村长却宽恕了他。一场矛盾,就化解在轻易的宽恕之中,村长与村民的矛盾,原不是那样深刻,往往发生在个人恩怨之间,因此转化也就来得容易。张继小说还多次描写了农村工作中的不正之风,以及它与基层干部、村民的矛盾冲突。在《杀羊》中,上面要来检查计划生育教育,小桥村其实并没有任何行动,深知这是形式主义,但村长依然想方设法去组织、去应付。检查砸了锅,乡长得知内情,也不去责怪村长。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做戏,尽管不能不做,可做好做坏也就无须深究了。中篇小说《乡选》,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上,展示了农村变革的艰难、复杂,和盘根错节的社会矛盾;也更充分地显示了作家对农村生活的宏观把握能力,和对农村前景的乐观态度。小庙乡政府经济拮据、债台高筑,但改革开放十多年来,种植了大片桃树、有了饮料果脯公司,水泥厂也即将上马投产,这些都为全乡经济的腾飞奠定了基础;乡政府干部人心浮动、工作扯皮,每个人都在为竞选奔忙,但在研究乡长候选人的会议上,大家还是出以公心,推举了合格的人选。在最后的民主选举会上,竟出人意料地选掉了县里提名的乡长候选人——那位神通广大的农民企业家,一致选举了民众信任和敬重的乡干部。在这个百废待兴的乡政府,还有一位具有硬汉精神和斗争智慧的年轻的乡党委书记刘春明,以及一些正直有为的普通乡干部……一个区区小庙乡,可以说是中国农村基层乡政府的一个缩影,这里危机与新生同在,丑恶与正义并存,改革毕竟推动着农村一步一步地走向富裕与文明。我们不难看出,在张继的《乡选》、《黄坡秋景》、《杀羊》、《集资》等篇章里,融入了作者的理想主义,但这种理想的亮光是源于他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与体验的,源于他的审美理想,而不是空洞的想象和硬加的“光明尾巴”,因此便显得格外亮丽、动人。正是作家这种乐观态度和理想主义,才把《乡选》、《黄坡秋景》中的严肃的正剧,写得趣味横生,富有了喜剧色彩;把《杀羊》、《集资》这样深刻的社会题材,变成叫人捧腹的喜剧。
三
喜剧的扮演者是人,人的活动、纠葛构成了喜剧事件,而人自身的矛盾表现也是喜剧,称为喜剧人物。喜剧人物外表和内心所呈现的反差、矛盾,其实就蕴含了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等内容。张继在创作中没有把笔墨缠绕在喜剧事件上,而是专注地盯着人物的心理性格、自身矛盾,使他笔下的人物既幽默可笑、又丰富结实。大体归纳,他的喜剧人物如下几种类型。
普通农民的形象在张继笔下刻画得尤为成功,作家对这类人物格外熟悉,描写起来就得心应手,形象不仅栩栩如生,且很深度。《村长的玉米》中的青年农民平四,是个富有典型意义的喜剧形象,积淀着丰厚的文化性格,村长霸占了他已故弟弟的媳妇,他冒然干涉,被村长轻轻一击,就败下阵来。于是他痛恨村长,总想伺机报复。但他的报复却令人发笑,完全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我们由此可以感受到他与村长的矛盾之深,也可以窥见他那得意洋洋的外表下,掩藏着懦弱、萎缩的灵魂。但更令人可笑可怜的是,当村长为了自己的私情饶恕了他的时候,他与村长的仇恨便突然烟消云散,并进而感激起村长来,觉得村长“有肚量”,在“护着他”,甚至急切地盼望村长的女人快快死去,让弟弟媳妇堂堂正正地去做村长的夫人……这位平四竟是这样的健忘、自私、奴性十足,阿Q身上的国民性在今天的平四身上又再度复活。《乡选》里的农民企业家赵宏昌算不得一个充分的喜剧人物,但却有很多喜剧色彩,其人物的社会内涵是十分深广的。他有胆略、有智谋、善经营,没有几年就成为一个著名的企业家,是小庙乡“大财神”财大气粗,从此便变得狂妄自得,行为不规、不可一世,集中表现了一个暴发后的愚昧农民的思想行为。他不仅在经济上控制了小庙乡,而且野心勃勃地要竞选乡长,满足个人膨胀了的欲望,当有人阻挠时,他又耍尽手段,煽风点火,同乡政府进行对抗。但最终失败的是他,民众并不欢迎他这样的人当乡长。这是一个否定型的喜剧形象,他的外表貌似强大,手眼通天,但他的灵魂却十分丑陋、空虚,他机关算尽,但在强大的民意面前却又显得不堪一击。作者描写这一人物的性格、行为、特别是他同乡党委书记的“斗智”,颇有喜剧韵味,但作者在整体把握上,还没有把这一人物当做一个很有价值的喜剧典型去写,因此使他的喜剧性还不够强烈、充分,这是叫人感到惋惜的。还有《跑婚》里的五老爷,作者寥寥数笔,就把一个貌似威严、果断、多谋,但骨子里却陈腐、顽固、歹毒的旧式封建族长的形象跃然纸上。鲁迅说过:“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张继以鲁迅式的理性审视目光,揭去了他熟悉的人物的堂煌外衣,把它们“无价值”的人生内容剖给人们看,使人们看到了这些陈腐、愚昧、丑陋的东西,在怎样顽固地作着表演,阻碍社会的进步,让人们在笑声中否定它、扬弃它。
村干部——村长的形象,是张继“情有独钟”、涉笔最多的形象,在他的短篇小说《杀羊》、《村长与鱼》、《集资》、《芸豆问题》、《死亡故事》、《买车》等许多篇什里,都是以村长为主角的,且描写的大体上是同一个人物,故事也发生在同一个村庄。这位叫四平的村长,廉洁奉公、谨小慎微、勤勤恳恳、真诚待人,深受村民拥戴。这是一个好村长的基本品格,似乎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他的不同寻常之处,是表面看起来有点蔫蔫乎乎、抠抠索索,但内里却心明如镜、颇有点子,遇事绝不让本村农民吃亏,于是就给这位村长平添了一些喜剧色彩。譬如在《杀羊》中,四平村长用杀羊喝羊汤的办法,吸引村民开计划生育教育会,以应付上级的检查;煞有介事地杀了三天,却终于没有杀成,原来村里穷得连一只羊也买不起,四平村长是用假杀羊“糊弄”村民。一幕杀羊戏,一波三折,扑朔迷离、亦庄亦谐,把一位处境尴尬但心计颇多的村长形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再如《村长与鱼》里,四平村长偶然得到一条鱼,以为是村里永生女人送的,从没有接受过“这么高档东西”的他,一下子弄得心神不安,又想照顾人家农机,又给人家挑水,最后花钱买了两条鱼送还人家,不想竞是一场误会,将一位胆小谨慎、淳朴厚道的村长凸现得既逼真又夸张。张继在这些村长系列小说中,塑造的是同一个人物,但他又力求每篇小说能突出村长的一、二个性格个侧面,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丰满的村长形象。现在看来,张继的设想完成的并不理想,一是四平村长这一人物的基本性格,共性、社会性因素较多,有理想化痕迹;二是一篇小说突出人物的一、二个侧面,作为艺术形象它已经固化了、完成了,它可能再与别的形象“合二为一”,这样就使每篇小说的人物显得单薄,搁置在一起,又觉得雷同。我以为这是张继创作上的一个失误。
张继也刻画了一些乡镇干部的形象,如《黄坡秋景》里的黄大发,《乡选》中的刘春明等,但多为正剧式人物,喜剧色彩不太浓,这表明他对这些人物熟悉、理解得不够,因此也就无力将他们喜剧化。
在张继小说中,农村年轻女性,是作者工笔描绘、极富有魅力的一类形象。这些女性,美丽、淳朴、痴情,而又勤劳、坚韧、聪慧,是自然的造化,乡村的精灵。作者钟爱这些形象,有意无意给她们赋予了一种诗化之美,而不忍心给她们涂抹哪怕是一笔不和谐的色彩,正是这种浪漫的、理想式的写作,很难表现出这些女性形象的自身矛盾来,也就难以让她们进入喜剧人物的行列。但这些美好的女性形象,是在同那些丑陋的、虚伪的男性喜剧形象的对比、冲突中去塑造的,因此就成为张继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人物构成。《菜园·麦场》中的永生女人,精明、勤快,很有活力,她所以敢于接受那位下乡干部“别有用心”的帮助,是因为她通过观察,认定那位干部不是那种胆大妄为之人。当他小心试探进而胆怯进攻的时候,她用委婉的提醒、巧妙地拒绝,熄灭了他的邪思欲念,使那位乡干部的“心弦震颤不已”。作品在精雕细镂的描绘中,展示了一位坚贞、善良、颇有心计的女性形象。永生女人的纯洁品格,强烈地反衬了那位乡干部的卑微心理。《麦子的语言》里的翠儿,劳动时表现得那样投入、坚韧,在丈夫面前却那样温柔、贤慧;她与丈夫顺儿的别扭,就是因为丈夫不再热爱劳动、珍惜粮食,还要摆男子汉的架子。在翠儿同丈夫的对比、冲突中,那位丈夫“外强中干”的喜剧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此外,还有米(《玉米地 杨树林》)遭受不测,但却要固守清白的坚强性格;棉花(《棉花》)泯灭恋情、面对现实的人生勇气,都在作者笔下表现得凄婉动人、充满诗情。她们不是喜剧人物,但她们是喜剧中的爱神和天使,她们使张继的喜剧小说充溢了一种暖意和灵气。
四
时代需要喜剧,文学需要喜剧,当前的农村变革又是一个诞生喜剧的历史契机。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历史转型期,农村中旧的人物、事物以及封建文化需要用喜剧去揭示和批判,新的人物、事物与文化需要用喜剧去催生和讴歌,农村现代文明的艰难建构需要用喜剧的形式去推波助澜,喜剧的表现领域极为广阔。从这个高度来看张继的小说,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喜剧小说虽然表现了农村历史转型期的一些生活现实、特别是在表现旧式喜剧人物方面发挥得十分出色,但在表现农村变革中的新人物、新事物方面,却显得很薄弱。这是需要引起张继注意的。
张继是用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睛去看生活的,因此他善写喜剧,但这并不是说他写不了正剧,悲剧;《黄坡秋景》、《乡选》是具有喜剧色彩的正剧,写得比较成熟;而《玉米地 杨树林》、《流水情节》是具有抒情意味的悲剧小说,写得也很圆熟,这足见作家创作思路、表现形式的多样与灵活。但我以为,作者创作上最擅长的还是喜剧,如《杀羊》、《村长的玉米》等,可以称之为喜剧小说的精品,我们期待着张继写出更丰厚、更精美的时代喜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