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是自生”:《恒先》独特的宇宙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自生论文,宇宙论论文,独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新近出土、公布的郭店楚墓竹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中,有不少是曾经流行而后来失传了的文献。这些文献对于思想史、学术史的研究,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最近上海博物馆所公布的馆藏竹简第三册中,有自题为《恒先》的一篇,保存比较完整。经过研究者的努力,现在这篇简文基本上可以通读。简文内容丰富,思辨色彩很浓。《恒先》篇首讲的是宇宙论,这里只列出与之相关的经过考释后的文字:
恒先无有,素、清、虚。素,太素;清,太清;虚,太虚。自厌不自囷,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未有天地,未1有作行、出生,虚清为一,若寂水,梦梦清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2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昏昏不宁,求其所生。异生异,归生归,违生非〈违〉,非生违〈非〉,依生依,求欲自复,复3生之。生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有出于或,生出于有,音出于生,言出于音,名出于5言,事出于名……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8有刚。先有圆,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长。天道既裁,唯一以犹一,唯复以犹复。(注:此处的考释,参考了李零先生的意见(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在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简帛讲读班”第三十二次研讨会中,李学勤、廖名春先生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并有专文论述(参李学勤:《楚简恒先首章释义》;廖名春:《上博藏楚竹书〈恒先〉简释(修订稿)》;李锐:《清华大学简帛讲读班第三十二次研讨会综述》,“孔子2000”网“清华大学简帛研究”专栏);笔者曾作有《〈恒先〉浅释》,得到葛兆光、曹峰先生的指正。)
这一个生成的过程,有气→天地这一框架,和传世所见的早期宇宙论,大体相似。而且其中“浊气生地,清气生天”之说,传世文献中相近者多见,如《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清阳为天,浊阴为地。”(《二十二子》,88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6年3月)《列子·天瑞》:“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注:杨伯峻:《列子集释》,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易纬·乾凿度》略同。)《淮南子·天文》:“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二十二子》,1215页)这说明《恒先》的宇宙生成论,是在当时通行的知识背景之内。不过《恒先》篇中说“气是自生”、“气是自生自作”,对于“气是自生”颇为强调,似乎有其原因。
宇宙论,尤其是宇宙生成论,是中国传统思维中的一大特色,借天道以明人事,各学派涉及到这一主题的传世文献有很多。而且郭店楚墓竹简中,《太一生水》开篇也是讲的宇宙生成,说明战国时期普通贵族对于这一类问题也很感兴趣。《恒先》篇与其它宇宙论的关系如何,值得探讨,下面试作分析,希请方家教正。
一
今传《老子》第40章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2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注:朱谦之:《老子校释》,165、174-17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11月。)这是《老子》对于宇宙生成的看法,这一生成过程大体可以描述为:道(无)→一→二→三→万物。其中第40章,郭店楚墓竹简《老子》甲组有相对应的文字,作:“返也者,道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注:(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113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返”即是“复”,《恒先》中也颇为强调这一规律。“生于有,生于无”与“生于有,有生于无”有很大不同,有学者认为简文合理(注:如丁原植:《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213-220页,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9月;陈鼓应:《从郭店简本看〈老子〉尚仁及守中思想》,《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78-79页,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9年8月;赵建伟:《郭店竹简〈老子〉校释》,《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278-279页;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679-680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2月;聂中庆:《辨“有生于无”》,《求是学刊》,2003年第6期。),但是不少学者都比照帛书本、今传本《老子》,认为“有”字下脱重文符,当读为“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注:参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117页;廖名春:《郭店楚简老子校释》,357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6月。)
《文子·道原》、《淮南子·原道》有《老子》第40章“有生于无”之“传”(注:参杨树达;《周易古义·老子古义》,4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3月。),新意无多。《文子·十守》和《淮南子·精神》有《老子》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传”,但是差异比较大,我们放到后面介绍。
《庄子·齐物论》中,对于有、无、一、二、三有一种解释: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注: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点校本,79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7月。本文标点不全依王孝鱼,下同。)
《庄子》在追问始、无。细味所暗含的意思,当是针对时人有云最先的开始时是“无”,《庄子》遂逆推而上,不得其果,颇有归谬之意,又解释了一、二、三。这里所解释的一、二、三,当和《老子》本意不同。
《庄子·天地》篇有:“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注:郭庆藩:《庄子集释》,424页。)这是《庄子》外篇的内容,涉及到了有、无、一、物,可以算最简略的宇宙生成过程,而这些其实是宇宙生成论中最关键的步骤。其“太初有无”和《恒先》的“恒先无有”非常接近。而《庄子·庚桑楚》篇说:“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同上书,800页)《庚桑楚》属《庄子》杂篇,这里的“无有”,与《恒先》更接近。但是《恒先》着重谈气生天地,与此不同。《齐物论》所追问的始、无,恐怕就是针对与《恒先》、《天地》、《庚桑楚》所讨论的世界本原类似的话,说明当时类似的宇宙论颇为流行。
今天存有的早期《老子》注本有《老子指归》、《老子河上公注》、《老子》王弼注,《老子想尔注》残本缺此两章。严遵《老子指归》将“一”解释为“有物混沌”,“为太初首者”,将“二”解释为“神明”,将“三”解释为“清、浊、和”,“三生万物”时,“清浊以分,高卑以陈,阴阳始别,和气流行,三光运,群类生”(注:严遵:《老子指归》,王德有点校本,1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3月。)。《老子河上公注》将“一”解释为“道始所生,太和之精气也”,将“二”解释为“阴阳”,将“三”解释为“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注: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34、168~16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8月。)王弼注解《老子》第40章为“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注:楼宇烈:《王弼集校释》,110页,北京:中华书局。)这是以本末论予以解释。第42章,王弼大体采用了《庄子·齐物论》之语。在这样的地方不用宇宙生成论,值得注意。但是王弼并没有放弃“有生于无”的生成论,在《老子指略》篇首,王弼就说“夫物之所以生……必生乎无形”(同上书,195页)。
仔细考察以上有关《老子》第40、42章的解释,除《庄子·逍遥游》不太明显外,其余均脱离不了“有生于无”的框架。这种“有生于无”的宇宙生成论,其指导人行事的方法论自然是“贵无”、循道。《恒先》篇虽然也说“恒先无有”,但是着重说到“气是自生”,与“有生于无”的宇宙论相比,重点似乎不同。
二
郭店楚墓竹简中的《太一生水》篇,第一部分也主要讲的是宇宙论,其过程可以简单表述为: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四时→寒热→燥湿→岁(注:(参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125页。“寒热”原作“仓热”,“仓”之意为寒。但是楚文字中当作“寒”者,多从“仓”(如《缁衣》简10“晋冬耆沧”,今本作“寒”),疑为“同义换读”现象。)。
这一过程“成岁而止”,没有直接谈及万物,不过说到了“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注:补字从李零,见氏著:《读郭店楚简〈太一生水〉》,《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317页。)定州汉简《文子》0607号提到“文子曰:万物者,天地之谓也。”(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文子〉释文》,《文物》1995年第12期,32页。)向秀、郭象《庄子注》提到:“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注:郭庆藩:《庄子集释》,20页。),因此,生天地就应当包括了万物。然而《太一生水》这一生化序列,并不以万物为重。
李学勤先生提出应当从数术的角度来解释《太一生水》,并且根据郭店楚简资料,指出子弹库楚帛书过去读为“步以为岁”者,当读为“止以为岁”(注:李学勤:《太一生水的数术解释》,《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298页。杨泽生先生有详证:《〈太一生水〉“成岁而止”和楚帛书“止以为岁”》,荆门郭店楚简研究(国际)中心编:《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香港: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11月。);学者们在讨论《太一生水》时,多将《礼记·礼运》中的“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作为对照,郑刚先生指出:《礼记》讲生成论是为了阐述“礼”的依据,《淮南子·本经》则将君王的等级与世界的生成次序联系起来:“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并进而认为太一与水有时空搭配,这是《楚帛书》、《太一生水》、《月令》系统的本质,而《月令》和《管子·五行》是这种数术生成系统的运用(注:郑刚:《〈太一生水〉·〈楚帛书〉。〈礼记〉》,《楚简道家文献辨证》,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按《淮南子·本经》所述,亦见《文子·下德》。)。
帛书《十大经·观》中,也用黄帝之名,谈及宇宙论,可惜残损较多;“黄帝曰:群群□□□□□□为一囷。无晦无明,未有阴阳。阴阳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行法循□□□牝牡。牝牡相求,会刚与柔。柔刚相成,牝牡若形。下会于地,上会于天。”文中谈到了“一囷”,前有残缺;还提到了“阴阳”、“天地”;“离为四[时]”后残缺。后文中还说到“天道已既,地物乃备。”(注: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62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3月。)“物”确实是和天地联系在一起。全文多谈刑德,这也应该是数术类的宇宙论。
这里用阴阳、柔刚,让我们想起了《易·系辞上传》中的:“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县象着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注: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82页,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10月。)《易纬·乾凿度》记载:“孔子曰: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注:《易纬·诗纬·礼纬·乐纬》,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4月。)这里是用宇宙论来说明《易》。《易》本来是用于占卜的数术,不过孔子提出要“与史巫同涂而殊归”(注:马王堆帛书《要》篇,参廖名春:《帛书〈易〉传初探》,280页,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11月。)。早期儒学常常借用数术常识来说明问题,仁义礼智圣“五行”是借用尚土的五行说(注:参笔者:《仁义礼智圣五行考论》,待刊。),这里的《礼记·礼运》、《易·系辞上传》则是借用数术的宇宙论,而礼书中有《夏小正》、《月令》、《明堂阴阳》之类作品,说明儒学对于数术这一些内容,一直有兴趣。但是如何对待,则是一个重大问题。
《吕氏春秋·大乐》论音乐,和“太一”联系在一起,而且与《系辞》有相近之处:“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其下文说到“太一”就是“道”:“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二十二子》,642页)这里提到了太一(道)、两仪、阴阳、天地、四时、柔刚、万物,但是万物不是明显地接在四时、柔刚之后的序列,仍当和“天地”相关。古代乐律属于数术的一部分,《吕氏春秋·大乐》所论,也属于数术类的宇宙论。
《越绝书》中,《越绝外传枕中》记有范蠡的一段话:“道生气,气生阴,阴生阳,阳生天地。天地立,然后有寒暑、燥湿、日月、星辰、四时,而万物备。”范蠡还说到“阴阳气不同处,而万物生焉”(注:李步嘉:《越绝书校释》,297、300页,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7月。),可见这里范蠡所说的“万物”,也并不是接在“四时”之后的生成序列。
前引《黄帝内经素问》也有宇宙论的模样,不过里边较多以五行配五脏,其实也属于数术的范畴,开篇《上古天真论》中,歧伯就答黄帝上古之人长寿的原因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二十二子》,875页)
以上笔者用“宇宙论”而未用“宇宙生成论”之名,是考虑到“天地”就有可能包含了“万物”,这些宇宙论虽然也有生化的序列(不少序列先后排列不一样,于此不能详论),但是这些文献的主要目的,在于强调秩序,尤其是顺“时”而动的重要性,认为人们的行动都要合乎这种秩序,才能取得成功。它虽然也强调“太一”的重要性,但是对于后面的阴阳、四时等也同样重视,尚不像《老子》那样专重道本。
《恒先》篇谈到了天地,虽没有明说万物,但是其“云云相生”,也暗含有“万物”之意。但是没有说“阴阳”、“四时”等,和这里的宇宙论差异较大。
三
《文子·十守》云:“老子曰: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浑而为一,寂然清澄。重浊为地,精微为天,离而为四时,分而为阴阳。精气为人,粗气为虫,刚柔相成,万物乃生。精神本乎天,骨骸根于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故圣人法天顺地,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逆之者死,顺之者生。故静漠者,神明之宅;虚无者,道之所居。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骨骸者所禀于地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一段话,《淮南子·精神》有与之相近者,而且提到:“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二十二子》,836、1234页)
这两段话好象是《老子》第42章之“传”,其实与《老子》不一样,从未有天地之时,说到了化生天地、阴阳、四时、刚柔、万物,乃至精气、粗气,而且讲到圣人要“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这里既有完整的宇宙生成论,又提到要按宇宙秩序行事。笔者曾指出《文子·上德》篇的“天之道,裒多益寡,地之道,损高益下……天道为文,地道为理,一为之和,时为之使,以成万物,命之曰道……”,与《太一生水》有关(注:参拙稿《〈太一生水〉与〈文子·上德〉》,湖北荆门“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2003年12月。)。因此,今本《文子》融合了“有生于无”的宇宙生成论和数术类的宇宙论。与之相似的,有《鹖冠子》。
《鶡冠子·环流》说到:“有一而有气,有气而有意,有意而有图,有图而有名,有名而有形,有形而有事,有事而有约。约决而时生,时立而物生。”(《鹖冠子》,19页,“丛书集成初编”0581)提到了一、气、意、图、名、形、事、约、时、物。这和《恒先》所说的“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有出于或,生出于有,音出于生,言出于音,名出于言,事出于名”,形式非常接近。《恒先》虽然提出有“或”焉有“气”,但是又指出“恒”莫生“气”,而且将“生”接在“有”而不是“往”之后。所以“或”不是“气”的充分条件,而仅是必要条件。因此,《环流》中的序列,也未必完全是直接相生的关系。但是其中一、气以及名、形、事的先后关系(《环流》篇后文说:“空之謂一”),和《恒先》的无有、或、气以及名、事的先后关系可以比看。
《环流》篇明确地将“物”排在“时”之后,下文讲到因秩序行事:“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斗柄运于上,事立于下”,也讲到和《老子》的“道”类似的法则:“一之法立,而万物皆来属”,“美恶相饰,命曰复周,物极则反,命曰环流。”可以看出其综合性。而《恒先》也讲到人要依秩序行事,以及重视“一”和“复”的法则:“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刚。先有圆,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长。天道既裁,唯一以犹一,唯复以犹复。”
不过,可以看出的是,《恒先》篇没有阴阳、四时、五行、刑德一类的数术色彩,因此,它和《文子》、《鶡冠子》一类作品仍然不同。
四
后世还有不少著作都谈到了宇宙论(注:参王志平:《〈太一生水〉与〈易〉学》,李学勤、谢桂华主编:《简帛研究二○○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在此不能详细介绍。大体而言,综合形态越来越多(注:如《淮南子·天文》,其宇宙生成序列为:虚霩→宇宙→元气→天地→阴阳→四时→万物。《淮南子·俶真》为《庄子·齐物论》作注脚,提出了一个宇宙生成论,其核心在:“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若光耀之间于无有,退而自失也。”这里的“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也是综合之后的宇宙生成论。),而且“逐步加强了以“元气”解释“道”、“太一”的力度。在论述宇宙本根生成天地万物时……基本按“道”(太一)→天地→万物的思路,解释为元气发育分裂的过程,建立了以元气生化为基础的宇宙论。”(注:王晓毅:《“天地”“阴阳”易位与汉代气化宇宙论的发展》,《孔子研究》,2003年第4期,84页。)
在此需要提到的,是《易纬·乾凿度》说到了:“夫有形生于无形,则乾坤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注:《易纬·诗纬·礼纬·乐纬》,7、19页。《乾凿度》卷上卷下有相同一段文字,注释不同。下文引郑玄注采自卷上。《列子·天瑞》略同,作“天地安从生”。)不过《易纬·乾坤凿度》提出“太易始著,太极成。”(注:《易纬·诗纬·礼纬·乐纬》,43页。)就算“太极”是“气”,“未见气”也在“气”之前。可见汉儒仍然对“无”有所保留,只不过是将万有归根于“元气”,仍然是“有生于无”的思路。《恒先》在“气是自生”之前,虽然也保留了“素、清、虚”的“无有”阶段,但是一再强调“气是自生”。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郑玄注解《乾凿度》之“太易”为“寂然无物”,解释“太初者,气之始也”为:“元气之所本始。太易既自寂然无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则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同上书,7页)这就是说元气是“自生”!和《恒先》篇所述相近。《恒先》讲“恒先无有,素、清、虚。素,太素;清,太清;虚,太虚”,这就相当于“太易”的阶段;又讲“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这就相当于郑玄所说的“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
郑玄这种说法,王充已着先鞭,如《论衡·物势》:“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自然》:“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物自然也……然虽自然,亦须有为辅助”(注:黄晖:《论衡集解》,144、775、7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2月。),认为万物自生。其实《恒先》与郑玄注,是将气看作万有的本原,也是万物自生、有自生的思路。王充的宇宙生成论不是十分明确,从《恒先》和郑玄注来看,王充的说法并非孤说,当有更早的渊源,只是这中间的联系,还有待于进一步探索。
“有生于无”与“有自生”,不禁让我们想起了玄学上著名的“贵无”、“崇有”的学说。“有无之辨”,是魏晋玄学的主要命题。现在看来,这一辩论,有更早的宇宙生成论渊源,有可能是宇宙论上的一些难题,激发了魏晋玄学的产生。而裴頠在《崇有论》中,向秀、郭象在《庄子》注中,将“有”自生的思路发展到了极致。有学者认为郭象的“自生独化论”有可能受到般若经的影响(注:王晓毅:《般若学对西晋玄学的影响》,《哲学研究》1996年第9期,80页。),现在看来,郭象也有可能不依赖般若学而发展出这一理论。
五
通过以上的排比,我们可以发现,竹书《恒先》的宇宙生成论,非常独特。从“恒先无有”来讲,与很多宇宙生成论都很接近;从强调人要遵循秩序行事来看,和数术类的宇宙论所强调的重点也相近。但是《恒先》没有明显的数术色彩,而且特别通过强调“气是自生”,来说明万有不是来自“无”。可是“复”的规律,也被《恒先》一直强调。
《恒先》的这种特色,不由让我们想起了后世理学中的理论。周敦颐的《太极图》,就是宇宙生成论和数术类的宇宙论的混合体:无极而太极→阳→阴→两仪→五行(四时)→男女→万物。张载在《正蒙·太和》篇中提出了“太虚即气”的观点,指出:“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注:张载;《张载集》,8~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8月。)这是根据“气”的特性,将无形与有形打通,并进而批评“有生于无”的宇宙论。
这两个理论,是理学宇宙论的核心。按照朱熹对《太极图》的解释,太极是理,理一分殊,而“理未尝离乎气……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阴阳是气,五行是质。”(注:参黎靖德编:《朱子语类》,1~3、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3月。)周敦颐没有说到气,照张载、朱熹的解释,这里的“气”应当是从来就有的、自生的,但是处处符合“理”的规律。“理”并不生气,只是被认为在“气”先。这和《恒先》“气是自生”而后生万物的说法,以及遵循“复”的规律,比较接近。
《恒先》的宇宙论,有比较明显的综合性。但是其中的“气是自生”之说,却与同一时期的宇宙论大不相同,在后世才有知音。若非根据竹简的字体、出土的大致年代,我们恐怕会将这样的文献时代放得非常靠后。这对于我们今后的研究,非常具有启发意义。
现在我们根据《恒先》的特色,以及后世王充、郑玄直到裴頠、向秀、郭象,乃至周敦颐、张载、朱熹等对于“气是自生”、“有自生”这一思想的关注,应该可以推论,战国的宇宙论中,还有强调“气是自生”或“有自生”这样一个类型的宇宙论,与“有生于无”的宇宙生成论、数术类的宇宙论并而为三。当然,它们彼此之间或后世的吸收、融合,出现综合形态,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是这三者存在重点不同。汉代“卦气说”的宇宙论也是综合形态,但是有明显的数术意味,破产之后,魏晋玄学就展开了“有”、“无”之辨,最后理学基本接受了“有自生”的思路,当然也有很多综合其它宇宙论长处的地方。
“气”的观念来源很早,甚至《老子》、《庄子》书中也多谈“气”。但是将“气是自生”明确提出来,并作为“有”生成的基础,而不是以“无”为主宰,则比较少见。《逸周书·官人》中有:“气初生物,物生有声。”《大戴礼·文王官人》作:“初气主物,物生有声。”(注: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王文锦点校本,190~19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3月。)而《恒先》说到:“有气焉有有……生出于有,音出于生。”《逸周书·官人》为太师(姜尚)为成王陈述,《大戴礼·文王官人》为文王为太师陈述,来源比较早,不过这里尚未明确说“气是自生”,然而可以说《恒先》中某些理论有所自来,但是其详细的形成过程还有待考察。它有可能深受“有生于无”的宇宙生成论之影响,所以《恒先》保留了“无有”的阶段,但是并不贵“无”。这种类型的宇宙论,可能比较重视“有”,重视诸“有”的先后生成序列,重视内在的规律。以此反观《鶡冠子·环流》所说“有一而有气”一段,其实是想综合这一类型的宇宙论。
因此,就这一特点来看,《恒先》和当时“有生于无”的宇宙生成论,以及数术类的宇宙论,都有关键不同。它有自己的渊源,但是一直不被重视,直到后世才显现出优点。所以,《恒先》篇具体的时代和学派属性,恐怕还有待更多的材料以资进一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