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杂情诗到诗杂情怀--邵燕祥及其时代_鲁迅论文

从杂情诗到诗杂情怀--邵燕祥及其时代_鲁迅论文

从杂感的诗到诗的杂感——邵燕祥与他的时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杂感论文,的诗论文,时代论文,邵燕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他坐在书房的一角。在和他闲聊的时候,我从他的身上发现了和他杂文不同的另一面。那温和的笑容和通达的情感表达方式,与普普通通的中国文人相比,几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许多次,和他匆匆会晤,都未能深入同他交谈过。但我记得他的微笑,他的特有的爱意。每次分手,我均从他的笑容中,得到一种满足。

但他的笑是凝重的,像他的诗,也如同他的杂文。你读他的作品,会依稀感受到本世纪后半叶,中国历史的最为沉重的那一页。他仿佛从寒冷中走来的人,从那冒着热气的口吻里,不断地述说着冬天的故事。

晚年,他回顾自己的一生,他说自己的人生是个失败的人生。

那感触,是极为苍凉的,我甚至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到了一股鲁迅式的冷气:

内战。日本军国主义入侵。接着又是内战……这就是从我1933年出生以至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存环境。我家虽勉可温饱,但精神的忧患压得一个孩子早熟了。这样的国土上,不应有梦。然而我偏要做梦。这些诗,记下了好梦,也记下了噩梦,记下了好梦的破灭,也记下了噩梦的惊醒。人生是硬碰硬的,来不得半点虚妄和自欺。

遁入好梦,旋被好梦放逐;不甘心无梦,还要如饥似渴地寻梦,出入一个个梦境,画梦充饥,弄得一回回自以为清醒了,到头来方知依然困在梦中。

从前的人只说人生如梦,却不知梦如人生。碰壁于严酷现实的,那梦的碎片,也就是人生的碎片。

——《邵燕祥诗选·序》我读着他写下的这些忧郁的句子,内心一直被一种紧张和沉重感冲击着。二十世纪的晚期,也许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带有浓重的鲁迅风骨。他的文字所挟带的冲击力,常常使我想起“五四”那一代人。他抨击时弊,直面生活,他苦苦咀嚼着人生的涩果,有时文字中也夹带着鲁迅式的冷傲,乃至于与鲁迅的杂文在韵律上,也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之处。

邵燕祥,一个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的人,他在苦海中泡的时光也许太久了。他的周身对现象界异常的声音,有着天然的敏感,他似乎被那些怪异的音响不断纠缠着,几乎没有多少闲适的机会。1957年的那次政治风波后,他一直被卷在痛苦的精神漩涡中。那一代的“右派”文人,晚年或高升,或沉寂,然而只有他等少数人,还依然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焦虑地思考着,审视着,在崎岖的人生之路上艰难地攀援着。

也许,他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杂文家,也是鲁迅精神主题新式的传人。虽然,在精神的博大上,他与鲁迅有着较远的距离。

但他把中国知识者的良知,熔铸在了那些鲜活的文字里,使我们看到了中国文人尚未泯灭的真的灵魂。

2

邵燕祥1933年生于北京,这位祖籍浙江的后生,带有着南国特有细致和敏锐。他似乎与生俱来地具有诗人的气质,十几岁的时候,便在报上发表了诗作。那些稚嫩的诗,今天看来没有多少诱人的价值,但那种真与纯的憧憬的梦影,多少可以看出他生命的原色吧?1948年,他发表于北平《国民新报》上的《风雨鸟》,大概是他早期诗中颇有分量的佳作,那些从抑郁中唱出的明快的调子,很类似俄国普希金、莱蒙托夫的汉译诗,其意象中突奔着生命之流。那时的邵燕祥,正被社会的巨变所吸引,苦海中升腾的寻找生命亮色的内驱力在支撑着他的诗作。我觉得在他冲动的情感中,有艾青的影子,亦有七月诗派的余绪。虽然意境尚显单薄,但其诗的激情与善于思考的理性因素,已在作品中有了萌动。1951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歌唱北京城》,十八岁的邵燕祥,把一篇篇滚烫的诗作献给了人们,献给他所陶醉其中的社会。五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和成千上万的人一同,被卷入新中国建设的狂欢中。那时写的《到远方》、《五月的夜》、《我们架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等,是从苦难中走进光明的赤子纯然的微笑。那些诗颇类似早期苏联诗歌的调子,除了理想主义与殉道感外,几乎看不到多少悲哀的影子。《到远方去》简直像一曲圣歌,那纯粹的献身精神和高昂的人生歌调,如今看来,确是五十年代初人们精神的写照。那时候的何其芳、艾青、胡风,甚至像丰子恺这类文人,都同样被共和国的新生所陶醉。青年邵燕祥的歌声,也照例充满了共产党人的神圣感。生命的天空被照亮了,到处是欢乐与吉祥。他歌颂到边疆去的青年,他礼赞隆隆机器声中的英雄,他呼唤着汽车在中国的公路出现。邵燕祥的精神完全被新中国建设的图景所吸引,我从他的诗句中读出了郭小川式的咏叹和快意。人注定无法超越时代,尤其红色革命给人类带来巨变的岁月。那个全新的日子,甚至连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文人也惊叹不已,邵燕祥与共和国的许多诗人一同,为新中国的诗歌史,写下了梦幻的一页。

但他毕竟不是工农出身的诗人,他的骨子里带有浓重的知识分子气质。五十年代的诗尽管是浪漫的,但内中不可避免有着属于个体的“我”的声音。我觉得他对生命自身的敏感,有时也超过了对社会的感知,那些描述己身的文字,常可以看出他多情的内倾风格。外在的理念尽管在笼罩着他的思维,但他的本能中,具有着不羁的激情。这激情绝不会把自我定位在单一的思维基点上,那里也有冲动,有惶惑,有哀叹。这一因素,使他注定不会成为一个过于盲从的人。尽管他照例有过些过激的冲动,但诗人的不谙世俗的一面,使他最终难逃“右派”的命运。

他的精神天空,从此失去了蓝色。

1959年,他写下了《传说》、《无题》这样的诗篇,那时他已是名“右派”了。在这两首诗里,他的忧郁和感伤已渐渐抬头,虽然也仍带有先验理念的余韵,但调子毕竟已开始悲楚,内蕴也有了不和谐的颤声。“谁追寻古老的传说的岁月/但相信忘我的灵魂永生”。在经历了历史的那一次深切的变故后,他依然带着信念诉说着心中的情愫,但这时候的邵燕祥,已开始了他人生的重要转折。

而这一转折是缓慢的,至少在五十年代末,他的思维照旧沿袭着理想主义的旧迹。他的精神虽然被古老的历史与多变的现实所困扰,但内心仍被一道激情所缠绕着。他还乐观地相信:“而我将做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在你的意外归来”。诗的意境并不隐曲,艺术上与艾青那代人,确有一定差距,但对一个开始承受生活厄运的青年人而言,在共和国灰暗的日子里,还能唱出这样的歌儿,除了布尔什维克精神使然外,还会有什么呢?

3

从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邵燕祥和许多文人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黑色隧洞里。

对那一段苦难岁月,王蒙、从维熙、李国文、张贤亮等,已用充满感情的文字,在小说中再现过了。邵燕祥似乎不擅长小说,亦无理论演绎的功底。当他重新出现在文坛的时候,依然凭着那些质感的诗句。但那时他已人到中年了,最初的诗,明显带有多年搁笔后的生涩,诗中理念痕迹犹存。他不像复出的艾青那样,把富有画面感的诗句昭示出来,他的诗还被历史的旧影遮拦着,悲愤多于快慰,自语代替了情致。《北京鲁迅故居门前》、《春歌》等记录了他当时的心境。七十年代后期的邵燕祥,重新调整自我思路时,还依然带有五十年代养成的责任感和憧憬精神。他的诗的痛感,显然不及当时的小说那么具有撼动力,但思想比先前更富有了理性。我几乎没有读过他的关于己身不幸的呼天抢地式的诗文,传统文人的忧患天下的情怀,依然在那儿流动着。《假如生活重新开始》、《中国的汽车呼唤着高速公路》,这些理念独白很强的诗文,是他对人生与社会的一种带有使命感式的咏叹。唯美的、朦胧的东西,在他那儿是看不到的。他的作品中,照例流淌着理性的歌哭。与当时刚刚崛起的“朦胧诗”相比,邵燕祥在诗的本体的探索上,显然是滞后的。他的意象结构方式,也缺少新鲜的吸引力。但邵燕祥的兴奋点不在那里,他的精神依旧被外在于己身的社会所吸引,很少退到本我那里,静静地顿悟,忘情于自然山色之中。他太传统了,当站在汩罗江边,以及云南驿站时,他的情怀与心境,竟和屈原、杜甫以来的忧患诗人,重新叠合在一起。他没有像北岛那样把生活的黑暗抽象到一种荒谬的结果上去,而是依然带着旧式知识分子的感知方式,究天人之会,思考着宇宙万象的终极真理。这使他不可能与现代主义融为一体,而在本质上,还原到“五四”以来的人文传统上。读七十年代邵燕祥的作品,你觉得他既不属于艾青那一类诗人,也不同于北岛、舒婷那一类诗人。他思想上的成熟,与艺术达成方式的稚嫩,使其创作发生了一定倾斜。除了《假如生活重新开头》、《中国的汽车呼唤着高速公路》,在理性的层面带来相当的影响外,在艺术自身的探索上,他是保守的。他那一代人知识结构的尴尬,在创作中很快就显露了出来。

但他艺术上的滞后,并未带来气质上的萎顿。他毕竟是在水火中九死一生地走过来的人,那种在生活底层形成的特有的认知世界的方式,渐渐地在作品中表现出来。八十年代以后,他的思想开始趋于成熟,浪漫的歌调在风尘中也一洗而净。邵燕祥似乎并不关心艺术本身的价值,维系他心中的仍是对人生,对社会强烈的参与意识。他很少写过唯性灵式的作品,田园的与乡土的小腔小调,对他是陌生的。而对生存的疑惑,对良知的内省,成了他在某一个时期内思考的主题。1980年写下的《谜语》,很能代表后来的风格,这种哲理式的独白,是他形成他的“杂感式的诗”的开始,其中已不再精心于诗境的营造,而是多有生活哲理的归纳。作为诗,它失之于浅,而作为杂感,却有着内在的韵味。此后,邵燕祥的诗大致沿着两种思路发展着,一是类似《谜语》那样,在感性很浓的对现实的陈述中,讲述生活的感慨与哲理;另一类,是独语的方式,开掘自己心灵的激流,把对生活的某些确切性的感悟,以优雅的调子写出。1980年创作的《等待》,是他写得很优美的作品,在这里,枯燥的理性独白隐去了,内中增加了几许感伤而幽愤的情调。《等待》大概是他后来诗歌创作的重要起点,从那时起,他的精神哲学与诗情被定格到一种较为成熟的模式中。他有时把两种思路的优点糅在一起,使诗的杂感因素加大了。人们在他的作品中,越来越被其锋锐的现实精神所震动,他在对艺术与人生的双重理解上,达到了自己诗的创作的最佳状态。

这个时候的邵燕祥,其作品是苍润淋漓的。他已没有了任何外在枷锁的桎梏,内心被自由的激情所驱使,他或悲慨于历史,或歌哭于现实。一个成熟的邵燕祥、悲剧感的邵燕祥,更为形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在“杂感式的诗”中,他试图以通脱的艺术形式,把人生的悖论,昭示给世人。在这里,他以异端者的声音,撕毁着世间的假象,内心的纯净与世俗的卑劣,人道的神圣与传统的陈腐,在诗中被渲染着。《断句》写道:

走在

秋天的田野上

我问老托尔斯泰:

一切

成熟了的

都必须低垂着头么?

这也不简简单单的是诗,而成了哲学的盘诘。而《青海》这首诗中,大悲剧之调,浑然升起,它仿佛是从滚滚的沙海深处传来的古老的咏叹,把历史的悲慨与忧患,苍凉地撞击在一起。

这是一个高寒的地方

又是一个紫外线强烈照射的地方

一个干旱而渴望云霓的地方

一个孕育了大河与长江的地方

一个满身历史创伤的地方

一个肌腱有如青铜的地方

一个山鹰折断翅膀的地方

一个骏马放蹄奔驰的地方

一个亿万年前的珊瑚成为化石的地方

一个千百年来的血泪沉淀为盐矿的地方

一个囚禁罪犯的地方

一个流放无辜的地方

一个磨砺你为宝剑的地方

一个摈弃你如废铁的地方

一个诈称有过亩产小麦八千八百斤的地方

一个确实看到小麦亩产二千斤的地方

一个饥饿夺去无数生命的地方

一个新生婴儿茁壮成长的地方

……

一个老死流刑犯的地方

一个呼唤开发者的地方

一个使弱者望而却步的地方

一个向强者捧献高山雪莲的地方

一个过去与未来相会的地方

一个沉寂与喧哗交响的地方

一个在往事的废墟上悲歌往事的地方

一个在希望的基地上铸造希望的地方

青——海——啊

在这里,叙述者没有丝毫的矫情,那是生命之中的一处喷泉,是真我的袒露,是智者自我意识的奔涌。我读着这带泪的诗,忽然感到了这位诗人博大的胸怀。与那些执迷于小我而乐于人生小玩艺的诗人相比,邵燕祥实在是出色的。

这是杂感式的诗,是哲理的诗,是由几代苦难的中国人的血与泪凝成的诗。

4

当时光把体内的青春悄悄带去,把中青年的憧憬慢慢卷走后,邵燕祥的诗越来越趋于苍凉和浑厚。写作已不是情感的单一闪烁,反省式的沉思在他那里形成了一个长久的话题。他的诗完全停留在认知的层面与深沉的精神咀嚼的层面,没有神秘的低语和多层意象的交织,在他那里,你看不到任何形式化的东西,而悲郁、雄浑的独语,越来越浓重起来。《五十弦》、《长城》比以往任何时期的诗,都要更为悲怆,更为沉重。我觉得在他这一代人中,他晚年诗中的思考,更为典型地表现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经历了诸多苦难后,彻底与昨日决裂的勇气。《五十弦》的韵律是圆熟了,在这儿,自然地把己身与社会的复杂冲突表现出来。如泣如诉,翻动摇滚,寒气袭人。那是怎样令人震撼的旋律,他的艺术目光由现实转向历史,由历史转向人,视界伸展了,歌调拉长了,对人自身的意义的拷问,也多了几分形而上的迷蒙。《五十弦》是他生命与智慧的优雅结晶,此后他很少再写过如此回肠荡气的诗文。这里的意象渐趋幽远,忧愤比以往更为阔大,而韵致也达到了出神入画的境地。邵燕祥以大悲苦之心,在吟着中国历史可怕的一页,在吟着人类无奈的昨天,在吟着人生的苦楚与荒谬,但却没有颓废,没有超验,反而更加重了传统中国文人的使命感与人格理想。这使他没有走向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也没有简单沿袭艾青以来的传统。《五十弦》完全是一支哲人式的交响,它的古典式的旋律中,包容着一个生命的半个多世纪的梦幻与苦痛。我读着它,与其说被其艺术的力量所征服,不如说被其思想的力度所惊异。在诗的王国里,在邵燕祥那代人中,我从未谛听过如此激越沉郁的歌哭,那颗不安的、跳动的灵魂一直在那里游荡着,没有宁静与冷寂,亦无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它是怒吼的,是紧张的,这种以欲哭无泪式的低语为主旋的诗歌,与更为年轻的那一代人比,虽然艺术上尚缺独创性,却有着更多的血色,更多的泪水,更多的亲历性与思想的真诚。一切唯美主义与形式主义的歌吟,均无法与这类历史的咏叹相媲美。在他那儿,我仿佛又听到了鲁迅当年在《呐喊》中所发出的异样的声音。邵燕祥在冷静的反省与生命的冲动中,把自己的声音,与“五四”那代人的声音,重新叠合在一起了。

这确是他思想成熟的标志,只是在写作了《五十弦》之后,我读出了他比以往更为动人的心灵图景。他的意象达成方式虽然有时显得生涩,不及一些诗人那么清秀,但我对其思想的独语所延伸出的张力,抱有深深的敬意。这是那一代人最动人的歌哭,从早期的理想主义到晚年冷静的精神拷问,这其实也正是中国文人精神史的一次动人的复写。邵燕祥的诗的整个过程,记录了这一历史的痕迹。这痕迹在艾青那代人中没有被完整记录下来,在郭小川那代人中,也未被完整记录下来。而邵燕祥,以他的胆识和智慧,终于写下了这一悲剧性的一页。其认识价值,将在文学史上,被不断印证出来。

一个站在废墟上,不畏寒冷而执著地歌唱的人,这是邵燕祥留给我们的形象。这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世界,一切温吞与暧昧,均在这里没有地位。他以纯粹抗争世俗,以纯真直面虚伪。他越来越习惯于对暧昧的挑战,对轻浮的乌托邦的嘲讽。他那么无情地袒露着自我,也把别人袒露出来。当一个追求纯粹而终于无法证明纯粹的诗人幡悟到人生的无奈时,你便可以从他的追问中看到屈原式的绝望。他曾写过《我是谁》,对自我的双重复杂性进行过勾勒,那种反问虽不及鲁迅的《野草》深邃,但已显露出了相近的体验。此后关于社会人生的诸多思考,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悲剧感。但这种悲剧不简单的是一种绝望,在叙述者的口吻里,照旧有一种英雄情结,他实际是以一种英雄化口吻,在述说着荒诞的人生。这更加重了作品的悲壮感,而毫无虚无的浑沌。也许,这就是他那一代人悲剧意识极致性的表达式。他与北岛之不同,与后来诸多现代主义诗人之不同,其根本点,就在这里。同样是深刻地揭示了人生的悖论和无奈,但邵燕祥作品的背后,却站立着一个终极的真理,一个正义的精神形象,这,大概是他的独特性吧。

5

但真正使人震撼的,还不是他的诗,我觉得他的灵魂最深沉的一隅,在他的杂文里。

为什么要选择杂文?他的晚年何以把精力都转向这一棘手的领域?也许,在诗的世界里,那种过于直白的思辨,确实使他的作品,未能在意象中找到恰当的喷吐口。我觉得诗的形式似乎无法承受他汪洋恣肆的思想,他要诉诸笔端的,不是那些潜意识之流与梦幻之影,而恰恰是他对人生确切性的认识。

八十年代开始,他陆续发表了大量杂感,刚一出手,就显示了当代许多杂感家少有的锐气。那完全是用诗与理性凝成的文字,却少有了诗人无节制的冲动,而是多了生命的深刻审视。这时候的邵燕祥,显然比作为诗人的他更为冷酷。八十年代后期,他的杂感已经十分成熟了,他渐渐形成了“诗的杂感”的风格,在冷峻的思考背后,是一道诗的激情。“诗的杂感”已比“杂感的诗”更切近生活,切近现实。尤其到了九十年代,他的文章渐臻化境,对世俗的揶揄和理论的论辩力,均达到很高的境界。

鲁迅式的杂感,经过了五十年代的风尘,六十年代的扭曲,七十年代的复苏,到了邵燕祥等人手里,才真正开始还原了她固有的光辉。

邵燕祥对杂文的理解十分简单,那不过是“根据常情常理常识发议论,讲道理的文字而已”。这至少使他,不会像鲁迅那代人,从古文与外文的多年修养里,从对文化的不满开始转向对现实的不满。他恰恰相反,是由对现实的不满转向对文化的不满。他几乎无暇沉浸到古代和域外的文化中,以学人的口吻去陈述真理。邵燕祥是战士式的诗人,是第一线的与生活紧贴的杂感家。他要做的,正是学人们所难以做到的更为实际的文化判断与生活判断。除了诗歌写作外,他几乎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了杂感的创作中。每一个失态的社会事件,每一种牵动民心的琐事,每一类落后、陈腐的文化观念,都在他笔下被迅速地映现着。他甚至比新闻媒体更快地对生活的负面因素做出反应。他抨击官场时弊,讥讽贪官污吏,议论世态民心,大至文化、历史,小至日常起居,人生百态、诸多景观,尽入笔端。文章开门见山,议论三言两语,单刀直入,毫不温吞。在杂文的写作中,他比在诗的创作中显得更自由,更富有生气。我觉得他的生命形式,差不多都外化在了漂亮的文体里。他没有明人小品文写作的那些雅态,也无“五四”后闲适美文的悠然调子。他追随的,依然是鲁迅以来,左翼作家社会批评的风骨。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的泥沙与污垢,历史足音下的不和谐旋律,许多都弥散到时间的空洞里去了,而邵燕祥,却以自己的胆识和气魄,留下了历史的痕迹。知识分子的不幸,他描述过了;世俗的众相,他描述过了;“神圣者”的丑陋,他描述过了;历史的误区,他描述过了。……要做伟大的文学的作家们,是不屑于这些繁琐的流水帐式的工作的,但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这类作品又是怎样的稀少啊!一个没有直面人生的作家的文坛,是可怕的,不管这种直面程度如何,是否是一种真理的流动,正是因为有了它,才不致于使文坛走向单一与浅薄庸俗。邵燕祥的骨头是硬的,八十年代以来,他写下了大量杂文,把我们这个时代的正义声音留了下来,把未曾泯灭的知识者的良知留了下来。仅此,他的生命便获得了特有的价值。

在他的众多的作品里,响彻着一种浑厚的声音,这便是对虚伪的唾弃。他撕碎了无数伪君子伪饰,将其丑态,露于世间。他对横亘于观念世界的诸种病态理性,毫不客气地直陈其弊。吴祖光与“国贸大厦”事件,人们三缄其口的时候,他出来讲话了;佘树森不幸早逝,人们木然视之时,他出来讲话了;作家被诬告,且法庭判作家败诉时,他出来讲话了。邵燕祥短小的文章,不断在诸种报纸上冒出来,把动人的声音传递出来,在他的眼里,虚假的“圣化”已失去光泽,他以犀利之笔,还原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我读他关于皇权思想的文章,关于反省“文化大革命”的随笔,关于“名言”、“入党动机”的文字,心中被一团炽热的火烤灼着,这是一个怎样真纯的灵魂!那语言与观点,也许在重复着“五四”时代的声音,在境界上有时不及鲁迅博大,但这确实是真正的人的声音,在世纪之末,它那么鲜活地存活在文坛之中,使人感到中国文人人格的不朽魅力。它如同作者众多的诗歌一样,奏着一曲曲心灵的圣曲。在世道浇漓的岁月,它显得更为动人和弥足珍贵。

《画蔷小集》曾经写道:

诗人敏感于春风秋雨,春愁秋思,风花雪月,草木虫鱼,山色有无,城郭今昔。

小说家敏感于人情世态,兴衰炎凉,宫帏秘事,市井繁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音乐家敏感于黄钟大吕,宫商暗换,曲终人杳,绕梁三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政治家敏感于战略战术,纵横捭阖,笼络人心,自塑形象。

金融家敏感于出盘收盘,行情变幻,银根头寸,市场风云。

官僚政客敏感于靠山后台,枕头裙带,实力消长,羽翼丰薄,耳目心腹,密折敌情。

奴才皂隶敏感于主子眼色,一謦一咳,门包轻重,关系亲疏,盛时门庭,衰时后路。

妓女敏感于嫖客的笑谑,扒手敏感于行人的荷包。

古往今来,富贵贫贱,盖无往而非敏感人物矣。敏感是正常的,过敏是异常的,由神经过敏而神经衰弱,则属病态,或流于痴,或濒于狂,渐失清醒,幻象环生,就非一般心理咨询所能解决,须即刻就医彻底诊治了。

我十分感动于他的这些智慧的文字。这是诗的,也是哲学的。一方面系着诗人的童贞,一方面带着思想者的理性。这些都是在精神与物质的废墟上茁壮着的一簇簇的绿色。邵燕祥的杂感布满了荒凉中的生机。读他的文章,会感受到两种力量的夹击。一是于现实的困惑竟如此深厚,一是诗人的性情是如此高洁。这两种力量交织在一起,令人在肃杀之中领略到一种强劲之力。二十世纪末,有谁像邵燕祥这样,如此广泛地对世俗社会,进行过如此的解剖与批评?有谁那么切实地深入生活前沿,把世间的诸种不和谐的声音,如此形象而深刻地再现出来?一个人写一两篇讲良知的文章是容易的,但持之以恒,乃至把生命与真理如此不懈地合为一体写下去,是令人尊敬的。邵燕祥以诗人的纯真与战士的勇气,为我们时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写下了闪光的一笔。

6

也许,这便是二十世纪中国文人的宿命。

鲁迅死前,曾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速朽”。然而它依然存活着。到了邵燕祥这一代人,从事的仍是希望“速朽”的文字。他们没有可藏之名山、传之后人的煌煌巨著,亦无巨大的、足以耀世的纯艺术的长卷。这一代的许多人,不会把目光伸向“纯粹的唯美”,他们思考的,仍是中国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在废墟上,容不得人们做缥缈的梦,而需要的是重塑灵魂的战士。邵燕祥由诗人而变为杂感家,或许是社会与人生过程的逻辑的必然吧?

他其实也爱做诗人的梦,笔触时常也涌动着不羁的激情。他也爱古老传统闪光的一页,如果读他的《夜读抄》、《索溪峪记》,亦有书卷气很浓的学人风骨;他写历史断想式的文字,其文笔之老到,也不差“五四”时期的一些文人。我常想,如果他真的隐居起来,这类优雅的“书话”体,会写得更好些的。但他毕竟是一个战士,他的自我意识的深层,有着本能的参与现实的内驱力,而且毫无回头是岸的逃避。我把他的杂感,是当成诗与史来读的。每当在人们沉浸在世俗的狂欢与无我的麻醉中时,邵燕祥便常孤独地站在生活的一角,向人们传来警钟般的声音,使我们知道,天底下还有这类纯净的存在。而且不止是一种纯净,那里还时常涌出警世的预言,与可怕的咒语。它回荡着,回荡着,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阵阵冷冷的风。

这便是邵燕祥的纯情与博爱中,也不免带出的几许“刻毒”,他对世俗的嘲弄有时是毫不留情面的,甚至有着鲁迅式的冷傲。显然,这种冷傲不是来自于尼采的“超人”,亦无卡夫卡的“虚无”,与魏晋文人的洒脱,也多有不同。他的文章是析理与感悟的产物,但其基点却不是培根式哲理散步、卢骚式的精神漫思,而是“一事一议”式的扫描。对邵燕祥来说,直面人生沉重的一面,黑暗的一面,比浪漫的书斋自娱,要更为重要。他对社会丑陋的敏感,超过了对风花雪月的玩赏,所以,你绝不会在他那儿看到林语堂、周作人式的雅致。他把诗人的愤怒、战士的勇气融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乃至于在作品中显露出毫不造作的庄重与冷酷。《我们将亡于教育吗?》、《官场心态》、《滥杀无辜》,读起来激越而严酷的,他把人心与世道非常态的一面解析出来,其挖苦之深,在同代人中是少有的。《杂文作坊》中谈“新贵族现象”、“事后诸葛亮”、“假话和伪证”颇为深刻,在情致上很有鲁迅的反讽之味。《这个与那个》,对“大人物与伟大人物”的分析和拷问,让人似乎感受到作者寒气袭人的目光,它可以把卑鄙榨出,把丑陋捕出,把阴险揭露出来。对恶的存在,不该有丝毫的柔情。邵燕祥无情地鞭挞着人的灵魂中阴暗的一隅,鞭挞着社会陈腐的积习,其神志,与鲁迅是多么的相近。杂文在他的手里,变得异常锋利和沉重了。

而经常的,在他的随笔中,更多读到的,却是杜甫式的忧患情感。虽然在本质上,邵燕祥属于现代,属于人道主义者,但他对苦难的特有的领悟方式,对众生的悲悯之情,与中国传统文人,有着十分相似的一面。这是只有诗人才会具有的人间情怀,他写农民,写工人,思索解救贫困者,思索人的权利,感慨之中,多悲怜之心,仿佛一个佛性很强的智者,把抚慰之情施于人间。《送寒衣》写己身对世间冷暖的关注,真有一种“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境界。那爱意不是乌托邦式的,依然夹带着几许怅然与忧患:

送罢寒衣,骑车归路,分明感到秋风捎来几分寒意。这次寒衣是捐给安徽灾区人民的。听说分批汇集以后,按照分工,汽车直送到县乡。估计没有多少中间环节,不至克扣,那末好歹送到露宿河堤或高地受灾同胞手里,穿到他们身上略蔽风寒,也不枉大家这一份心意。

是不是杞忧呢?不是。从各地来的朋友,没有不谈到基层黑暗的,不是腐败,而是黑暗了。不管哪一级、哪一个部门,所谓领导班子都是一分为二,一分为三,“矛盾是绝对的”,并且是明朗化即公开露骨的,归根到底一句话,互相争权而已。

争权而不夺利,很难想象。区别只在夺哪些利,大利还是小利,近利还是远利,以及夺的方式。洪涝当头,哀鸿遍野,借河工以中饱,如《老残游记》所写的,清朝有之,民国亦有之,到了五十年代,刘青山、张子善也不例外。干部中当然有好的,但九十九个好干部胼手胝足的劳绩,也弥补不了一个坏家伙的恶行。以灾前即日常制造“人祸”的所谓干部们的巧取豪夺来看,不借“天灾”之机发国难财以“殃民”才怪。不过,些许寒衣或不至被贪污,那是因为半旧的衣服不上眼罢了。

对于灾民,一粥一饭,一丝一缕,还是雪中送炭的事。因为他们挣扎在生命线上,所求惟温饱,所虑首在饥寒,回到了最起码的存在要求上。

前不久柯灵先生和什么人在晚报上讨论“砧杵”的实况。杜甫《秋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是中国千古以来的诗情,日暮风寒,使人问御寒的衣裳剪裁也未?到了阴历“十月一,送寒衣”,就是指给故去的家人祖先“置办冬装”了。可见生者死者,温饱都是第一要务。而中国人千百年来也总不过在饥寒与小获温饱间浮动。剥夺者在这样的人民头上榨取,益见其不人道。这些,有的形诸歌咏,有的却少见于文字。真到啼饥号寒,或被敲骨吸髓,就只有啼号呻吟,没有诗歌与文学了。记

读着这样的文字,会有深深的震动与感染,这是真正的爱的声音,纯厚的声音,在这里,可以使你想起杜甫以来中国文人系己身与他人、国家于一体的精神。邵燕祥的作品,自始至终洋溢着“冷”与“热”两种因素,在看似冰冷的文字里,你读到的,不是博大的爱么?这是只有儒家传统与“五四”传统的中国文人,才会具有的特有的情感方式。它没有自娱,亦无自恋自爱的小腔小调;它沉郁悲壮,内中多有肃杀而又炽热的期盼。邵燕祥缺少鲁迅的东西方文化交汇的阔大的精神背景,但却像鲁迅那样真诚地呐喊;他没有巴金那样过于神经质的大苦难意识,但却像巴金一样不再闭着眼睛说话。读他的文章,让人情思俱动,仿佛多日沉闷的浓雾被大风吹散一样,露出了现实表象的本色,也露出了自己的本色。

从一名诗人,到思辨性与战斗性较强的杂感家,其间留下了邵燕祥和他所生存的时代的崎岖的印痕。他把生命的最为迷人的光热,弥散到这宏阔的艺术时空里。诗人写杂文,或流于偏激情绪,或多搀杂非理性的直觉,所以传统的观点对诗人的理性能力是怀疑的。但邵燕祥杂文的出现,说明好的诗人,真正的诗人,其认识事物的能力是不亚于理论家的。诗人超常规的情感和切入现实的视角,常可以发出异样的见解。读邵燕祥的杂文,就觉得思辨力甚强,对荒谬的、反逻辑的现实事物的认识,很是特别。他的文字越来越接近于鲁迅《准风月谈》、《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的风格,有很强的生命质感。例如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对办报的理解,对启蒙的思考,都让人耳目一新。他写文章不空洞地呼天抢地,亦不强加于人地布道。便像聊天与自语,像慢慢剥树的皮,从现实表象入手,一层层地剥,直到把本质还原为止。有时似乎漫无边际,但突然峰回路转,露出奇想,让人扼腕赞叹。有时也很真诚地叙说,把自己的缺点毫不留情地暴露给读者,如怀念聂绀弩的那篇文章,就让人服气得很。这让我想起巴金写悼念胡风的文字,敢于忏悔自己的弱点,在当代文人中,并不多见吧。仅仅凭此,他的文字,便足以长立于世间。

这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又一忧患的灵魂。读了他的所有的作品,除了敬重、深思外,我们还会有什么呢?二十世纪的中国,从新文化运动,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播,到“抗战”、“文化大革命”,再到世纪末的改革,知识分子所承受的,是比任何一个国度的文人都要沉重得多的负荷。逃避苦难,躲在书斋是一条路;参与变革是一条路;既参与变革又孤独地直面苦难又是一条路。这造就了各种类型的文人。或冲淡洗练,或忠诚无我,或激越孤傲。也有介于三者之间的,精神是多元的复合体。邵燕祥是执著的,他自觉不自觉地成了鲁迅传统的一员。社会结构可以慢慢改造,而人的心理结构的改造,却是艰难的。拯救灵魂,这一直是二十世纪中国许多文人坚持不懈的工作。鲁迅以来的传统,便这样一代又一代被接受着。需不需要鲁迅?我们的文坛,精神的清道夫是不是过少?缺少纯艺术的作品,是文人的悲哀么?邵燕祥的存在,至少提示着我们,中国文人的苦路正长,奋斗正长,信念正长。这条苦路上的一切探索者、思想者,都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倘若没有脊梁的存在,我们精神的天空,会是何等的苍白啊!

1996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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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杂情诗到诗杂情怀--邵燕祥及其时代_鲁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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