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游走说“快”_文学论文

文学游走说“快”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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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由衷地感到欢畅兴奋的时候,古人常提到一个“快”字。如宋玉的“快哉此风”,如李贺的“青钱白璧买无端,丈夫快意方为欢”,如金人瑞(圣叹)在《西厢记》评点中的三十六则“不亦快哉”,“快”之一字自始至终具有一种极其丰富而又直观明了的内涵。这在明末清初的小品杂俎、书信尺牍以及小说戏曲的评点文字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快”之一词不仅用来吐露某种衷怀,如“快何如之”、“大呼快快”、“不亦快哉”、“大快平生”,还用以形容某种文人意绪中所推许的不可或缺的极高之致,如“快人”、“快士”、“快语”、“快书”、“快文”等。在诸多的词汇中,似乎只有“快”,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某一特别的境界和不同于往昔的追求。

《说文》中说:“快,喜心。从心。夬声。”快是形声字,最初表达的是内心喜悦的意思,后来逐渐引申为畅快、舒畅、称心遂意等。“疾速”之义大约更是后起的,《正字通·心部》:“快,俗谓急捷曰快。”为何“快”从最初的舒畅高兴、称心如意发展到有“迅速、急捷”的词义,再到口语中常用的“锋利”之义,这里的细节也许极为有趣。猜度起来,大概是既曰舒畅,总是要符合人的一种客观内在节律才能如此,而节奏快、动感强,往往能与人的内在生理机制相互契合吧?当然这只是一种猜度罢了,自与语言文字学的道理不尽契合。

古人拈出“快”往往是别有用心的,这是因为“快”所表达的心态确实与众不同。如《史记》中记载庄子的话里就有:“我宁游戏污渎以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庄周传》)这里的“自快”、“以快吾志”是“自守其志,以遂平生”的意思,而庄子的“志”是“不愿为有国者所羁”,这种叛逆精神,也就是他所独有的“快”,显然是一种高致。著名的《兰亭集序》中也有“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与外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的话,更具有一种独特的境界。显然,“快”字最多、最常见的意思就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舒畅与称心如意,可以说中国人自古就有一种“快”的传统。这里“快”的意义似乎不能以“快感”、“快乐”或“乐感”来概括。平常我们在审美意义上所说的“快感”、“快乐”、“乐感”等确实与“快”的意味有相通之处,但两者在本质上有着显著的不同。到了明清的小品文里,“快”的意义又得到进一步的发挥,这种不同就越发明显。

清代“狂士”金圣叹的三十六则“不亦快哉”就处处体现出这一点,姑举数例:

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忽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括头发,不亦快哉!

还债毕,不亦快哉!

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七)

……

如此心愿,如此情趣,非“快”字确不能尽其意。可见,“快”首先是生活上的,体现的是他们在性情上对生活高尚旨趣和高尚境界的追求。自然山水,琴棋书画,挚友良朋,都是他们追求快的所在。但更重要的是,“快”字往往表现为一种转折,一种超越和一种出人意表的别样心情。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明代著名的文学家袁宏道可以说一生都在追求这一境界,一部《袁宏道集》几乎都是“快”的心情。比如他曾一直劝说好友江进之脱离官场,当江进之受人排挤而改官时,中郎去信道:

廷尉之改,弟有三快:出入无禁,宾客到门不诃,弟与兄得长聚谈,一快也;酒坛诗社,添一素心友,二快也;暇时便可从臾究竟无生,失官得佛,兄亦何恨,三快也。(《与江进之廷尉》,《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

陶渊明挂冠而去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尚还有正经八百的理由,但在中郎看来,罢官这一原本可恼之事所具有的种种之快,却并非来自于什么冠冕堂皇的原因。这就是换了一种心态来看待世事的结果,自将一己与世俗泾然区分。

中郎又有《与龚惟长(仲庆)先生》书言士之一生之真快活:

……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见识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置,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

以上已经是怪诞极致了,大有我们现在所称的“前卫”气息,然而最妙的是,他紧接着还有第五个快活:

……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同上)这在旁人来说,简直就是大痛大苦,但在他看来,却是大大快活。此中性情,岂是俗人所能体察!

又比如明人文震孟《洞庭游记序》言游有四快,也是人所难发者:

游当茹素之期,不以酒肉丝竹尘点山灵,一快也;又当沦弃之日,山中好事之家,无相物色者,草衣纳侣,游乃益清,二快也;穷林屋之胜,至于烟迷径绝,田夫野老,惊语告语,奔走救援,此犹足以征人心焉,三快也;……后来游者遂可无言绝响,不必先结一记游之想,以挠其登高临深之天趣,四快也。

普通的游山玩水之趣在文震孟看来只怕是俗人之乐,而他的山水之快处处与人不同,这当然是整体审美取向的不同所致。试看他的第四个“快”,其率真天趣,绝非强造所能得。

快既是高致之士所独特的体察和推崇,因而它就带有批评的色彩,当“风骨”“兴寄”等严肃的语言被正统的诗文篇章所滥用略尽后,新一代的人们就不得不用新的符号来表达他们对新意趣、新感觉的审美追求,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清小说戏曲评点这一新批评形式中大量使用“快”字的原因。于是,风雅诗骚、李杜苏黄之外,不仅有李逵、阮小七、红娘天下第一等“快人”,《虬髯客传》、《豫约》等天下第一等“快文”,尚还有《水浒》、《西厢》、《红楼》等天下第一等“快书”。

钱钟书先生认为“快书”之词始见于晋葛洪《抱朴子》内篇佚文的一句引语“陆子十篇,诚为快书”,并提到明人尚有《快书》、《广快书》之辑,但“未尝寓目,不审命名别有所本否”(《管锥篇》1235页)。钟书先生在这里以正本穷源的方式阐释古人的命意渊源,固无可厚非。不过,“快书”一词虽然早已出现,但明人的《快书》与《广快书》当并非单单是用典,这两种杂俎的编辑者只是把“快”的心绪又一次移情向外赋于物而已。

《快书》50种,明闵景闲辑,明天启间刻本;《广快书》50种,何伟然辑,明末刻本(均据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两部书都属于一种杂俎性质的丛书(后者承前者而来,带有一定的系列性,这在明清杂俎丛书的编纂中是个常见的现象)。闵景闲字士行,生平不详,《快书》中收有其《法楹》一种;何伟然字仙臞,仁和人,生平也无从可考。在《快书》中,两人皆撰有序。对“快书”之快,闵景闲的解释是:

……快不专属喜乐者,哀怒统焉。凡情至痛快处,名为快。若《离骚》披衷,《凯风》鸣豫,韩非抒愤,王充写类,情各沈郁曲畅,若难然能及,此结滞神气,便自发扬。予所称快,一随情得所归也。(闵景闲《快书》序)这里的“快”,是“情随得所归”者,是一种发扬“结滞神气”而不受纤毫之束的境界。它与以往所道之“快”有不同,正如闵景闲所说:“快不专属喜乐者,哀怒统焉,凡情至痛快,名为快。”何伟然也说:“未有快心不自苦心出者也”。既不专属喜乐,则与圣贤的“乐道”或“独乐乐”、“与人乐乐”有区别;而情至痛快,乃为“天疏其滞而神导之灵”,是摆脱了“滞”的一种酣畅淋漓,又与往日士人的“乐”或“快乐”有本质上的差异。“快口”、“快目”、“快体”、“快心”乃至“快人”、“快书”,虽乃人之所常道,但闵、何两人编辑《快书》与《广快书》的立意却并不如此随大流,闵景闲提出一个“快不专属喜乐”,何伟然标出一个“未有快心不自苦心出者”(何伟然《快书》序),都把自我之“快”区别于流俗之“快”;他们认为“快”的本质是“发扬结滞神气”、“天疏其滞而神导之灵”,从而更赋予“快”以独特的定义。因为他们所谓的“滞”显然是有含义的,我们在阅读明清士人的作品时就会发现,它不是指“心之忧矣”,也并非“生死之大”,更非庄禅所感慨的红尘碌碌与人生过隙,而是具有一种现实的、个人的,带有抵触情绪而又充满具体生活意味的内容。隆庆、万历以后,“著书既易,人竞操觚,小品日增,卮言日煽”,这种“卮言”或直呕性灵,或标榜真情,其实无外乎求一“大快”而已。“与其大而伪,毋宁小而真”、“宁为狂狷,不为乡愿”之类,成为他们“快”的根本源泉。而明代士民,入清多不仕,一腔抑郁之气,皆发为文章,“触着了满州君臣的心病”(鲁迅语)。所以,明人闵景闲便把虽沈郁曲畅各不相同,但都能“情至痛快”的屈、韩、王充之书称为“快书”;而清人张潮编《虞初新志》,在《五人传》一篇末着按语道:“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读竟浮一大白。”

因此“快书”实质上就是一种“异书”,何伟然《广快书序》中说:

犹忆雪时,闻一高客在江浒美人家,枕小书百种而卧,冲寒而往,履不胜滑,冰浸袜中,几于堕指。及得秘册,转觉痛快,可谓有快癖矣。

吾闻无异人必无异书,得见异书已,可慰见异人之想,况对异人作异书,不极千古之快耶!……这种情到深处之快,与清人所说“雪夜闭门读禁书”的境界其实是一样的。“快书”、“异书”乃至“禁书”的涵义,就在于它们是非正统与非同寻常的,因此它们才更能表达“快”的境界。杰出的叛逆者李贽《与方讱庵书》有道:

我虽贫,然已为僧,不愁贫也。唯有刻此二种书不得不与兄乞半俸耳……《豫约》真可读,读之便泪流,老子于此千百世不得磨灭矣。恨恨!快快!(《续焚书》卷一)他的弟子兼理论实践者袁宏道(中郎)便道:

近日得卓僧《豫约》诸书,读之痛快,恨我不见公耳。(《与陶石篑(望龄)书》,《袁宏道集笺校》卷六)

《豫约》一文是李贽叛逆精神的最好表露之一,千载以下,犹能令读者拍案痛哭,大呼快快,又遑论袁中郎乎!

在心学大师王阳明看来,“快”是合乎主体意愿而产生的满足感,是“求自内心”的产物,所以君子惟求以“自快吾心”而已:

君子之学术求尽吾心焉尔。……吾心有不尽焉,是谓自欺其心。心尽而后吾之心始自以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而莫非我致知求快之地,则亦宁有所谓富贵贫贱患者足以之内其中哉。世之人徒知君子之于富贵贫贱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也,而皆以为独能之人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题梦槎奇游诗卷》,《阳明先生全集》卷二十四)王阳明认为,出于内在性情的愿望而求得“快”,就是致知的道路之一,求快就是尽心,就是富贵贫贱患难不动其中。这尽管有点形而上的意味,但大旨也与其他人把“快”字定义为高标超迈、不同凡俗的旨趣相同。

可以说,“快”是一种率意而行的追求,是一种对生活至深的理解,是一种充满智慧的幽默和谐谑之趣,但更是一种愤世嫉俗的叛逆和反抗。尽管这种反抗的结果各有各的高低雅俗的不同,但它们的出发点本身却是完全一致的。在明末清初社会思潮的影响下,士人以儒为学,以侠著行,以狂诞刺世,成为一个普遍的时代风气,这也是“快”的背景所在。

快意之夜与快人读快书而说快,快目快心,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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